薛濤詩歌中的“女子氣”與“丈夫氣”

譚若麗

摘要：薛濤是唐代著名的女冠詩人。薛濤詩歌形式不拘一格，有五言、七言、雜言等，內容多彩，有詠物詩、酬唱詩、抒情詩等，可以說，薛濤是一位詩歌圣手。總覽薛濤詩歌，我們不難發現，其詩歌風格多樣，既有呈現“女子氣”的詩作，又有凸顯“丈夫氣”的詩作。“女子氣”是指薛濤所具有的女性天然性別屬性在詩歌創作中的體現;“丈夫氣”指薛濤詩歌表現出的俊爽開朗、清新剛健之氣，二者各自獨立而又相互糅合，構成了薛濤詩歌的獨特魅力。

關鍵詞：薛濤? 女子氣? 丈夫氣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5-0094-02

薛濤（758—832），字洪度（一作弘度），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是唐代時期著名的女冠詩人。元和二年（807年），四川節度使武元衡申奏上官，請封薛濤為“校書郎”，因無先例，未得實授，但薛濤自此被時人稱為“女校書”。薛濤詩作內容包含詠物詩、酬唱詩、抒情詩、寫景詩等，詩歌形式包括五言、七言、雜言等。綜合辯讀薛濤的詩歌，不難發現，其詩歌風格多樣，既有描寫細膩呈現“女子氣”的詩作，又有豪氣干云凸顯“丈夫氣”的颯爽之作。

一、薛濤詩歌中的“女子氣”

薛濤詩歌的“女子氣”，不是說貶義的矯揉造作，而是指薛濤所具有的女性天然性別屬性在文學創作中的體現，以及在此屬性照應下，薛濤詩歌創作中所呈現出的女性特征較為明顯的寫作特色。

唐代的文化氛圍較為開放，女性相比其他朝代擁有較為寬松的生存環境，出現了武則天、上官婉兒等參與政治決策的女性，但這也僅是相對而言，女性的社會地位依然處于男性之下，處于從屬地位，而薛濤的樂妓身份則更低于普通女性，處境身份隨時可能被改變，在生存這一最基本需求都掌握在別人手中的境遇下，薛濤不得不盡力收斂性情，僅是偶爾的真性情流露也為她招致了傷害。《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十離詩》十首是薛濤被罰赴邊后委屈求告的詩作，是唐代兩性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差異的體現。

中國古代女性以家庭為主要活動中心，其文學創作多圍繞身邊事物展開。花草樹木、物候變化常帶動她們的內心變動。屈原《離騷》始以香草美人比喻美好的品德，開創了中國文學創作中花草意象描寫的濫觴，花草的生命周期較短，故開放時竭盡全力，衰落時蕭瑟慘淡，猶如女性的青春一般，二者逐漸結合，發展出女性與花草意象相結合的文學寫作模式。薛濤特別愛花，詩歌中寫花草的就有《鴛鴦草》《金燈花》《朱槿花》《春望詞四首》等，其中《春望詞四首》將花開花落時光流逝，詩人卻形單影只的悲傷寫得淋漓盡致。女性對花草的喜愛根本上是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薛濤《試新服裁制初成三首》，將自己試新服時發自內心喜悅歡快描繪得生動自然。

薛濤詩歌的“女子氣”還表現在抒情感情豐富、描寫事物細膩等女性創作特點上，若《秋泉》《江邊》兩首詩：

秋泉

泠色初澄一帶煙，幽聲遙瀉十絲弦。

長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1]68

江邊

西風忽報雁雙雙，人世心形兩自降。

不為魚腸有真訣，誰能夜夜立清江。[1]56

第一首以秋泉起興，傾訴閨怨。“泠”本指人體對外界環境、空氣清涼的感受，是人的感覺器官的感受，而詩人加一視覺可視的“色”字，從感覺通視覺，描寫了秋天凌晨時泠冽澄凈之景，使讀者從文字感秋天之形、秋天之清。“煙”是飄搖絮狀的，似有還無，此處用它既寫朦朧晨曦中不見全景的秋泉，又寫詩人無眠的原因是繚繞的愁憂。第二句描摹秋泉之聲，泉聲幽幽，像有人在彈奏十絲弦樂，訴說內心的愁絲，將沒有生命的事物擬人化，使它具有了人的感情，這其實是詩人自己內心感受的外象具化。詩歌前兩句寫景，后兩句抒情。泠色中幽幽吟唱的秋泉“牽”動了枕上人的情思，讓人徹夜無眠。其實通讀全詩我們不難發現，并不是秋泉擾亂了詩人的好夢，而是詩人無眠卻怨秋泉矣，此種爛漫婉曲特具小女兒情態，清新雋秀，耐人回味。與唐初張九齡《望月懷遠》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的相思相比，詩人自己相思無眠卻不直接說出口，而是通過外物間接道出，二者有異曲同工之處。

《江邊》同樣運用了擬人手法。西風像信使一樣，預示著秋天的到來，動物尚知成雙成對的遷徙南飛，何況感情豐富的人呢？詩人第二句寫自己身形消瘦，內心焦慮，身心都遭受了創傷。這與前一句寫到的大雁思路似乎有些跳躍，其實仔細一想就知，原來詩人望見雙宿雙飛的大雁后，想到了自己的形單影只。只是望見了雙飛的大雁引起的自憐就讓人身心憔悴嗎？顯然不是的，詩人在后兩句中給出了答案。后三句是一個倒裝形式句，先表明結果，引起讀者的好奇，后說明原因，以人以恍然大悟之感，構思巧妙。

《秋泉》與《江邊》兩首小詩，寫景，情溢于景;抒情，景融于情。情景契合，體現了女詩人精致的景物描寫、精細的感情摹寫和高超的寫作技巧，婉轉回曲，是具有鮮明女性創作者特征的作品。

二、薛濤詩歌中的“丈夫氣”

薛濤詩歌除具有“女子氣”外，還具有“丈夫氣”。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云：“薛工絕句，無雌聲，自壽者相。”胡氏所說“無雌聲”亦是指薛濤詩歌中的“丈夫氣”，都是指薛濤詩歌脫離了一般女性詩歌的嬌柔、含蓄而表現出的俊爽開朗、清新剛健之氣。

薛濤交友廣泛，與學人名士流連詩酒，性格灑脫自由。薛濤在多樣的社會生活中開闊了視野，增長了豪氣，寫作了諸多關注現實、一吐建功抱負的詩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籌邊樓》，詩曰：“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1]73籌邊樓，位于成都西邊，公元830年建成。此時已是薛濤的暮年歲月，但聽聞此樓建成后，觸發其憂國憂民之心，一揮而成《籌邊樓》。前兩句描寫籌邊樓的外觀，“平臨云鳥八窗秋”謂樓高入云，可以看到空中的彩云飛鳥，眺望八方秋色，與李白所寫《夜宿山寺》中“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高樓可以一比。此樓不僅景色壯觀，而且作用重要，可以威懾川西四十州的廣闊土地，鎮保邊境的安全。后兩句殷殷地勸告守邊將士，此樓最高處能夠望見邊境線，這是國家疆土的關鍵守備線，大家一定要以百姓的安危、社會的安定為要責，不要貪功冒進，為小利置人民生命于不顧。薛濤七言絕句《籌邊樓》，通過對籌邊樓壯觀景色的描繪，對守邊將士的規勸，表現了詩人關心國事、憂心民眾的真摯感情。此詩有描寫、有議論，景色開闊，氣度恢宏，異于一般女子的婉約風格，而有大丈夫氣，故鐘惺《名媛詩歸》中寫道：“教戒諸將，何等心眼，洪度豈直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所評極具慧眼。

薛濤氣度開闊、語言雄渾，頗具丈夫氣的詩歌還有《賦凌云寺二首》《謁巫山廟》等。

賦凌云寺二首

聞說凌云寺里苔，風高日近絕纖埃。

橫云點染芙蓉壁，似待詩人寶月來。

聞說凌云寺里花，飛空繞磴逐江斜。

有時鎖得嫦娥鏡，鏤出瑤臺五色霞。[1]51

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1]79

凌云寺寺內供奉彌勒大佛，據載為韋皋所造。薛濤作《賦凌云寺二首》贊揚韋皋的功績。詩作中，詩人通過夸贊佛像與環境完美的融合贊揚韋皋的趣味高雅、政績卓越。 巨大，精美，是凌云寺的主要特征，薛濤《賦凌云寺二首》對這些特點沒有進行直接描寫，而是選取了凌云寺中不起眼的青苔和小花作為切入點，真是“二詩皆從意外生想，縹緲幽秀”[1]52。聽說凌云寺的崖壁上長滿了青苔，天高氣爽，似一個澄空無塵的世界。聽說凌云寺的瑤花開得正盛，密密縈縈斜掛在江邊的石階上，遠遠望去，像是一面隱藏的嫦娥寶鏡，盤繞在散發莊嚴霞光的大佛像周邊。這肅穆寶相安寧、優雅，與周邊的環境儼然是一體，就像大自然本來造就的一樣，這驚為天人的杰作是誰造就的呢？是屬地節度使韋皋建造的，真是偉大設計啊！《賦凌云寺二首》以小見大，語言雄豪，特別是第二首的“飛空繞磴逐江斜”句，有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浪漫豪俠之氣。

薛濤的《謁巫山廟》借巫山廟環境的描寫渲染了一種悲戚的氛圍。首聯是寫當下訪巫山神廟路途中的所聽所見所聞。詩人在猿聲亂啼的聲音中向巫山神廟前進，在煙霧籠罩中聞到了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頷聯和頸聯從當下聯想到過去，楚襄王只貪圖自己及時行樂，不顧國家和百姓，最終導致亡國。借與巫山神廟相關的文學作品、歷史人物抒發興亡之感。尾聯回到當下，感嘆是非成敗多少事都在時光流轉中消逝，如今僅剩下廟前柳枝搖擺不定。此詩既寫景又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交融。既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感喟，又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嘆息。在當下與歷史間自然切換，借古諷今，具有厚重的歷史感，感情悲慨，表達含蓄，用杜甫“沉郁頓挫”風格概括最為恰當。

無論是《籌邊樓》《賦凌云寺二首》的雄豪，還是《謁巫山廟》的沉郁頓挫，都顯示出薛濤人格自立、胸襟寬廣、志向不輸于男子的性格特征，以及語言雄豪精警、情思鏗鏘、意境開闊、風格開闔舒放而異于女性以婉約為主要特征的詩歌抒寫特色，是古代女性創作中少有的具有“丈夫氣”的作品。

薛濤能夠創作出具有“丈夫氣”的作品，是由多種因素促成的。首先，薛濤出身官宦家庭，自小接受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其次，薛濤入樂籍后，沒有了道德倫理的嚴格束縛，性格自由灑脫。再次，薛濤出入節度使幕府，宴飲交游的都是男性文人士子，在長期的雙向交流中，薛濤受男性進步文人的影響，關注社會現實、國家命途，在詩歌語言運用上也偶見豪氣，呈現趨“丈夫氣”特征。最后，薛濤聰慧敏學，將多種風格相結合，創造出有自己風格的文學作品。

三、結語

薛濤在詩歌中用花草、風月等意象及意象群塑造了屬于她自己獨有的詩歌鏡像。薛濤的詩歌既有女性的陰柔婉秀，又有男性的清雋超逸、沉郁厚重，也即婉約中有豪放，這正是薛濤詩歌的藝術魅力所在。薛濤多才多藝，除作詩譜曲外，還作畫制箋，所創作的“薛濤箋”于后世廣為流行。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中有云：“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說薛濤為“掃眉才子”“女校書”并不是虛夸，其文學成就可以與卓文君、李清照等并肩而立，于古代女性文學創作排名中探得前幾位。

參考文獻：

[1]李冶.唐女詩人集三種[M].陳文華，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