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燁
作為莫里哀喜劇的巔峰之作,《偽君子》在令人發笑的諷刺中淋漓盡致地刻畫了教會騙子達爾杜弗的偽善本質,揭露了上流社會普遍流行的偽善風氣。他在前言中說道:“我們看到那些大壞蛋整天就濫用虔誠并窮兇極惡地利用它犯下滔天大罪,但我們卻不能對此不做必要地甄別。”在劇中作者試圖提供一面照妖鏡以揭開猙獰的偽善面目,但在與利劍的交鋒中,利劍之無窮威力卻似乎使照妖鏡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一、偽善的照妖鏡:理性的哲學
十六七世紀之交,倡導人文主義思想的文藝復興運動呈現了衰退之勢,個性解放的過度追求導致道德失范、情欲泛濫的現象發生,使這一時代陷入了混亂與無序之中。因而,笛卡爾宣布了理性主義的誕生,尊崇理性成為了對文藝復興后期的一種反撥。他宣稱:“那種正確地判斷和辨別真假的能力,實際上也就是我們稱之為良知或理性的那種東西。”作為真假的標尺,理性的哲學便是偽善的照妖鏡,它能夠使人們作出正確的推斷,辨別真誠與虛偽,顯出偽善的丑惡面目。
克萊昂特在勸阻奧爾貢分清虛偽虔誠時,就道出了理性的作用:“多數人生來也真古怪!你從來看不見他們行中常之道。理智對于他們,天地太小;不管是什么性格,他們做起事來,一定超越它的疆界。”他認為,如果人們做事不偏不倚,就能不受誘惑,分清真假本質。由反面觀之,奧爾貢對達爾杜弗言聽計從、不顧人倫的行為事實上完全喪失了人的理智。
劇中,桃麗娜、艾耳密爾、克萊昂特以及國王便是通過這一照妖鏡看清了達爾杜弗的嘴臉,將他的偽裝撕破。桃麗娜在劇中最先看透了達爾杜弗的偽善本質,以辛辣諷刺的口吻揭露他虛偽的本性。當達爾杜弗讓她趕緊用手帕遮起胸部時,她直言反駁,令他啞口無言。她還曾勸大密斯不要過分激動,可見她意識到了達爾杜弗工于心計,通過強硬的手段去對付他反倒會弄巧成拙。因此,桃麗娜既不會對他示軟,又不過度惹其反擊,通過“說反話”達到目的。艾耳密爾在丈夫執迷不悟、甚至想要將兒子趕出家門時挺身而出,設計向奧爾貢證實達爾杜弗的偽善。她將丈夫藏到了桌子下,在其主動挑撥下,達爾杜弗原形畢露。
前面提到,克萊昂特清楚地認識到了理性是分辨偽善的手段。在與達爾杜弗見面之前,他已經看到了達爾杜弗會對奧爾貢所造成的消極影響,因而試圖以言語說教勸阻奧爾貢。從未出場的國王同樣也通過理性的哲學看穿了其偽善面目:“圣上認識堅定,不走極端,也就絕不至于偏聽偏信”,認出達爾杜弗是一個著名的惡棍,用照妖鏡照出了偽善的魔鬼面龐。
二、照妖鏡與利劍的交鋒:絕對王權下的理性哲學何去何從
施特勞斯曾對這位古希臘喜劇詩人進行評論,并提醒讀者關注莫里哀的戲劇:“阿里斯托芬筆下所有重要人物無不舉止可笑,更別消說明智的化身了。”在劇中,作為理性的代表,桃麗娜、艾耳密爾和克萊昂特并不能阻止奧爾貢陷入達爾杜弗的圈套,也無法解決家庭所面臨的種種危機,卻只有未曾露面的國王才能將難題迎刃而解。國王的權力便是刺穿偽善的一把利劍,而理性的哲學這一照妖鏡則顯得相形見絀。
桃麗娜努力地讓瑪麗雅娜站起來反對父親的決定,解除情侶的誤會,顯得更有行動力。但是,言語諷刺的方式并不能改變奧爾貢信任達爾杜弗的事實,并且這也不過是緩兵之計,只能為戳穿偽善面目提供充足時間,從根本上解決不了問題。克萊昂特長篇大論的說教只能使奧爾貢厭煩不已,并且當奧爾貢決定趕走兒子時,他嘗試勸說達爾杜弗放棄財產,讓父子和好如初。到了最后危難之時,他兩次責怪奧爾貢不該隨便逼達爾杜弗,仍然希圖兩人和解以解決問題,但忘恩負義的宗教騙子是不可能答應的。由此,理性使他們并沒有寄希望于將偽善曝光于眾,而是更多地去關注如何糾正現有的局面,呈現了保守的傾向。
在達爾杜弗的誣告下,奧爾貢一家將面臨滅頂之災。如若國王永遠被達爾杜弗蒙蔽了雙眼,那么不論是逃走還是將達爾杜弗的行為大白天下,奧爾貢被抓都是難以避免的。在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困境里,唯有強大的權力才能拯救奧爾貢、懲罰達爾杜弗。因此,國王看穿了達爾杜弗的偽善面目,既抓捕了達爾杜弗,又寬恕了奧爾貢的過錯,并宣布贈送財產的契約無效,使奧爾貢一家轉危為安。他實際上成為了理性的最高代表者,在混亂中代表著秩序和權威,通過行使權力的利劍實現了撥亂反正。
三、照妖鏡與利劍之間:個體的理性意識與無奈的寫作策略
在莫里哀的筆下,理性作為照妖鏡,以其分辨真假虔誠之效用顯現其無窮魅力,可見他“機智地打著古典主義的招牌,‘偷運著與古典主義規范并不完全契合的‘貨物,透露出對新事物新思想的期待與向往”(蔣承勇語)。
笛卡兒在其唯理主義學說中闡發了狹義和廣義的理性概念,恰好對應了古典主義和啟蒙運動對理性的認識。王捷指出,古典主義強調的理性是狹義層面上的,即“與感性經驗相對的理性認識”,而啟蒙運動則強調廣義上的理性,“泛指人的聰明才智”,與他們借以理性掃清愚昧、啟迪智慧的主張相符合。由前文可知,《偽君子》中的擁有理性思想的四人無一不是運用理性作為一種正確判斷和辨別真偽的能力,使他們的智慧和潛能得到開掘,從而撥開了達爾杜弗偽善的面紗。這種理性便是與啟蒙運動所推崇的廣義上的“自然理性”基本一致。
《莫里哀傳》曾言:“對莫里哀來說,有這樣一個觀點:最好的事過了頭就會變成壞的事。”莫里哀在為人處世之中奉行理性的哲學,但他的思想并沒有過多局限于古典主義所倡導的政治理性,而是充分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彰顯了個體理性意識的光輝。但是,《偽君子》似乎也在強調:唯有王權才能真正地消除偽善,理性的哲學無法作為打倒偽善的武器。筆者認為,這可能與莫里哀的寫作策略有關。
在當時王權高度集中的時代,文學少不了對王權的書寫以夾縫生存。由前文可得:國王使用了權力這把利劍,達爾杜弗這類宗教騙子才得以懲處。但縱觀全劇,這一情節的發展并不是自然而然的,前四幕并沒有為此做好充分的準備。因而,劇中的國王實際上成為了一個權力的符號,僅因為“古典主義的喜劇要求有完滿的結局,莫里哀卻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找到消除達爾杜弗這類大騙子的現實依據,于是,只得抬出國王來解決問題”(陳惇語),由此表明其政治立場。當然,這也似乎反映了莫里哀的思想局限,他的理性始終是十七世紀的理性。他在對這些理智之士進行謳歌贊美時,仍隱含著他對偽善者抱有無謂的希望。作為莫里哀的代言人,克萊昂特就試圖與達爾杜弗妥協以換回原本的和平。這一做法削弱了莫里哀對偽善毒瘤的批判力度,同時也反映了他在解決措施上一定的保守思想。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莫里哀在《偽君子》中以理性的哲學為照妖鏡,照出了偽善的丑惡嘴臉,又無奈地將王權視作權力的象征,將這一利劍刺向了偽善的外殼,以迎合路易十四彰顯王權威嚴的需求。他戴著鐐銬跳舞,舞出了個人理性的自由靈魂,也舞出了絕對王權的無奈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