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瑩
摘要:中印兩國從兩漢之際開始的、以佛教為紐帶的文化交流, 實際是一部中印文化的互動史,在兩千多年的漫長交流中, 佛教傳入中國,影響中國文化的同時,也受到了中國文化的滋養,極大地改變了自己的形態,最終演化為與中國傳統文化緊密契合的中國佛教。北宋之際,印度佛教沒落,而中國佛教至今仍完整保留著三大派系,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一支。可以說佛教是與中國文化結合最為成功的外國文化,也是不同文化交流融合的優秀典范。
關鍵詞:佛教;中國化;印度;倒流
據載,最早自公元一世紀起,印度佛教文化便與中國傳統文化有所接觸。印度佛教的傳入和發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初傳中國之時,由于本國文化的排他性,印度佛教不得不依附于中國傳統的儒道文化、黃老思想而得以流傳;東晉中后期,涌現出大批高僧,對佛教原有義理進行闡釋,逐漸形成了相對獨立的中國化佛教系統;隋唐之際,中國佛教發展到一定程度,并超越了印度原始佛教而“倒流”回印度,豐富和發展了印度佛教。北宋年間,印度佛教逐漸沒落,唯有中國佛教發展流傳至今。
佛教是在中印兩國彼此的交流中得以壯大和發展的,佛教雖產生于印度,其發展卻得益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滋養,因此研究佛教,應當考慮佛教的中國化以及中國佛教的“倒流”。
一、佛教的中國化
任何文化都具有排他性,因此,印度佛教最初傳入中國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它必然要符合中國傳統文化的要求,適應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才能得以扎根。通過文獻記載我們可以發現,佛教在漢代傳入時,依附于中國傳統的“黃老之學”;魏晉時期,又依附于以老莊思想為核心的玄學;直至東晉中后期,隨著佛教典籍日趨系統,中國僧人才逐漸對佛教的原意有了較為正確的理解,此時佛教在中國才真正成為了一門獨立的宗教。
被譽為“印度佛教中國化第一人”的道安以玄釋佛,興起般若學,是中國化佛教形成的重要標志。西晉時期,道安就提出了“依靠國家政權立佛法”的弘法原則,盡管這一定程度上背離了佛教原旨,卻為中土接受佛教打開了大門,一時間形成了“四方學士,競往師之”的景象。后受中華傳統“四海一家”思想的影響,道安“以釋命氏”,將自己和幾百名弟子均改為釋姓,至唐朝,無論中國僧人還是在中國的外域僧人,都統一了“釋”姓。這一舉措是中國化佛教的偉大創新,強化了中國佛教的統一意識,也對中國佛教僧團的建設以及持續發展具有歷史性意義。
道安興起的般若學畢竟是迎合玄學流派的產物,玄佛合流的般若學及其分化產生的“六家七宗”必然要受到真正的般若學家的批判,這個任務就歷史地落到了鳩摩羅什及其弟子的肩上。鳩摩羅什作為通曉華語方言的天竺僧人,認為以往譯經“多有乖謬,不與胡本相應”,遂“手執胡本,口自宣譯,道俗虔虔,二言三復,務存圣意”。此外,他還自撰著作,對般若學的真理做了詮釋。此舉使印度佛教般若空宗的經典大體齊備,從而使眾多僧人對佛教原意有了比較正確的理解。
正是在鳩摩羅什忠實傳達佛教般若學原義的基礎上,其弟子僧肇才在東晉時期作出《物不遷論》、《不真空論》和《般若無知論》等著作,開創了由中國僧人自己建立起來的中國佛教般若學理論體系。鳩摩羅什的另一位弟子竺道生承繼僧肇的開拓之功前進,大膽提出“人悉有佛性, 皆能成佛”的思想,這種把握基本佛教精神又極富創造性的思想在當時的佛教論壇引起了一時轟動。這些均表明中國對印度佛教的接受已產生了由“格義”到“徹悟言外”的飛躍。
東晉時期,還有一位高僧為佛教中國化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就是第一位赴海外取經求法的大師法顯。到達印度之時,同去的高僧震撼于印度本土佛教典章制度的完整精美,決定常住印度,而法顯卻深感使命在身,“住此三年,學梵書梵語,寫律。”立志弘揚真味律儀于中土。
綜上可以看出,東晉時期中國文化已開始將印度佛教最基本的精神容納進來,也真正具有了超越自己、重塑自己、發展自己的可能。
二、中國化佛教的發展
對佛教思想的接受使中國文化結構發生了顯著改變,東晉以來,佛教文化正式成為了中國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并在與印度佛教的交流中不斷完善和發展,而后向西傳播。印度佛教界逐漸對中土佛學的發展有所了解,直至唐代,中土佛教之精義有補于印度佛教,已成為佛教界的普遍認知。
得益于前朝的積累和發展,隋唐時期,中國化佛教誕生了天臺宗、華嚴宗和禪宗等偉大成果,尤其當天臺學蔚為壯觀后,印度僧人不得不翹首中土,企望佛教的真諦,中國騷騷然有凌駕于印度而成為佛教之新“中國”之趨勢。唐末宋初,隨著“探索域外的風氣愈益煽揚”,大規模的漢僧西向印度取經求法,他們所攜帶的中土佛教訊息也隨之帶往印度,出現于印度和中亞絲綢之路上的眾多漢寺,也說明相當規模的漢傳佛教已傳入了印度。
事實上,唐宋之際除了一些密教經典和佛教圣物外,印度佛教幾乎沒有更多可向中土輸送的東西了。經譚世寶先生考訂的《興隆塔地宮“安葬舍利”碑》敘說了宋太祖開寶三年一漢僧至“西天”取得“釋迦形象、世尊金頂骨、真身舍利、菩提樹葉”等物之事,而對取經之事卻只字未提,反映出彼時印度佛教已無多少可供中土吸取之處。薛克翹先生指出,中土僧人赴印度的取經求法行動終止于北宋仁宗朝。
三、佛教的“倒流”
任何宗教的傳播都是相互影響的,但在不同時期各方傳播和接受程度不同,當原始宗教在新的地域有所創新和發展之后,便具備了回流的可能。印度佛教的中國化是中國佛教發展的基礎,中國佛教的發展又是佛教“倒流”回印度的前提。印度佛教在中國的傳播過程中,被中國僧人加以改造,不僅形成了許多宗派,眾高僧在千余年的研習中也發展出諸多新的佛教義理,發揚光大了中國佛教,最終呈現出“倒流”之勢。
(一)“倒流”的表現
至少從唐代開始,印度佛教對中土佛教的新思想就有了極大需求,中土佛教也對印度佛教進行了一系列回饋。下面征引例證加以說明:
大同元年(535年)十月,達磨行將示寂之時對接班人惠可說道:“吾自離南印,來此東土,見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遂逾海越漠,為法求人。”這表明印度僧人認為中國僧人有學習和發展佛教大乘的根器,無疑為佛法的發展和“倒流”提供了有利條件。
最具典型意義的“倒流”現象是《宋高僧傳》卷二七《唐京兆大興善寺含光傳》中所講的情況:“時天臺宗學湛然,解了禪觀,深得智者膏腴,嘗與江淮僧四十余人入清涼境界。湛然與光相見,問西域傳法之事。光云:‘有一國僧,體解空宗,問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聞此教定邪正,曉偏圓,明止觀,功推第一。再三囑光,或因緣重至,為翻唐為梵,附來,某愿受持。”曾為佛教中心國的印度,在失去佛教真味后,不得不向處于“四維”的中國尋求佛教真旨。由此可見,智顗對大乘空宗的研究已超越印度空宗大師龍樹。
(二)“倒流”的原因及條件
“如果原有文化是有生命力的,是開放型的,它就可以吸收并融合外來文化,從而把自身文化大大向前推進。”中國佛教在對印度佛教的融合、吸收、發展和創新等過程中,無疑顯示出巨大的包容性和強大的生命力,這便為佛教的“倒流”奠定了基礎。
高僧的出現是佛教“倒流”不可或缺的條件。僧人作為佛教“三寶”之一,是佛教傳播的主要載體,無論是印度高僧還是中國高僧,都對推動中國佛教的發展產生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眾多高僧不囿于原始佛教義理,不懈研習佛法,勇于突破創新,才有了中國佛教的繁榮發展。除上文提到的高僧,對中國佛教發展影響極為深遠的便是玄奘。在那爛陀寺求法之時,玄奘撰寫的《會宗論》二千頌便受到戒賢等印度僧人的稱道。后來戒日王在外道云集的曲女城召開佛學辯論大會,玄奘“標舉論宗,命眾征核,竟十八日無敢問者”,而使“僧眾大悅,曰:佛法重興!”從此在印度聲暢五天,擔負起重興佛法之重任。此后,玄奘還為印度傳授“撘肩法”,用漢化了的儀軌規范印僧。
最后,佛教中心的轉移也為佛教的“倒流”創造了條件。宗教往往都是由一“中心”起源,進而向不同的地區傳播的,佛教亦是如此,中心或圣地的創造絕不僅是地理位置的移動,其中包含著復雜的文化調節。起初,在中印文化發展水平旗鼓相當時,文化的交流是雙向的,但七、八世紀時,中印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唐王朝成為世界第一強國,中國化佛教也在此達到鼎盛。隨著天臺宗的興起以及佛教根植于中國社會各階層,加之印度本土佛教相對沒落,越來越多的佛教徒不再把印度作為佛法世界的中心,而樂于將中國視作新的中心,成群結隊的僧人從印度半島與中亞奔赴中國,絡繹不絕于途。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佛教“中心”與“邊地”的互換,原本作為“邊地”的中國憑借自身的發展和得天獨厚的政治經濟條件變為圣地,變為佛教的中心,成為中國佛教發展鼎盛的標志。
結語
印度佛教之于中國,無疑是意義非凡的,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說:“不弄清印度佛教思想的發展,中國思想史的研究是無從著手的。”佛教在印度產生后,曾發展出部派佛教(小乘)、大乘佛教、密教等三大派系,在其傳入中國的過程中,既滋養了中國文化,也豐富發展了自己,但后來隨著印度佛教的衰亡,三大派系也都不復存在。而中國卻保留了承襲印度部派佛教而來的云南南傳上座部佛教、承襲印度大乘佛教而來的漢傳佛教與承襲印度密教而來的藏傳佛教,從無至有并流傳至今,成為當今世界唯一完整保留三大系佛教形態的國家。可見,中國佛教是不同文化間傳播交流的優秀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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