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澍雨 陳林旭 吳雄飛 麻洪友

壽 洪
紹興文理學院蘭亭書法藝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小學書法課程建設研究中心主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高級訪問學者,浙江省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篆刻·書畫教育》、《尚藝》雜志特約編輯,王冕研究會副會長。
書法,一種以藝術為名的生活
——壽洪書法藝術的生活陳述
首先,我得作一個說明:作為女兒,對父親壽洪的書法藝術,我能做的,只是陳述他在日常書寫中生活狀態,算不得藝術評論。
凡為他人作藝術評論者,大多是名人名家。末學才淺,于書法之名份,雖耳濡目染十多年,仍只聞得一息墨香而已,安敢置喙?然,于女兒之身份,自父親為我腳下墊兩塊紅磚習字始,至今我也算得上是父親書法藝術生活中最親密的見證者,沒有之一了。故,父親要求由我,來對他的書法作一點敘事或者陳述,是希望從一個日常生活的視角,來呈現一個書法藝術踐行者的真相。
我猜想,把生活當作藝術,在書法藝術中生活,或者追求藝術一樣的生活,在生活中追求藝術。這點意思,也許比較符合父親真實的內心了?
大概在五年級的時候,我 “霸占”了父親的書房。記不清用哪些理由說服的,于是,他撤退到閣樓。這件事情他印象深刻,至今逢人描述我的過去,這一節是必提的故事;大學面試時我的陳述材料中,這一節是必寫的故事。
書房,應該是讀書人日常生活中最“奢華”的場所。自我記事以來,父親的書房,占用了家里最大的房間。書多,滿滿一墻;桌大,睡上兩三個人綽綽有余。他在書房里的生活,看書、讀帖、寫字,寒來暑往,大抵如此。上個世紀80年代,父親在浙江師范大學讀的是歷史系,故藏書大半是中國古代的史籍,有全套《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十三經》等等,但更多是系列的書帖,還有許多復印的資料,我印象最深的是書桌對面的白墻壁上,掛著復印放大、且一頁一頁粘貼成橫卷的顏真卿《祭侄文稿》和孫過庭《書譜》。據說這些是1989年暑假他在杭州工人文化宮參加浙江省書協(抑或是青年書協)集訓時的資料,以日本二玄社的出版物做復印的母版,當時復印機是稀有之物,花了大價錢的,——用父親的話來講,高清原圖,值得,可以追尋真相,還原古代書家日常書寫的原生態。父親日后要求我臨摹,讀帖須穿越,得與古人交心,盡可能去判斷古人真實的書寫狀態、書寫生活的真相。
竊以為,讀書人年輕時大多做過博覽群書的美夢,我想方設法去“霸占”書房,這應該是當初的原因之一。大書房變成了我的臥室,睡在的四周充溢著翰墨之氣的床上,書架上的書基本沒有搬動,可以放肆地翻閱,有很多新奇的發現。而屋頂的閣樓成了書房,空間變小了,施展的氣場太小了。父親就動了樓下客廳的主意,在母親的包容下,不久把整個客廳的背景墻改造成大型磁性墻板,用來肆無忌憚的張貼、懸掛千奇百怪的大作。
自此,整個居家都變成了大大的書房了;自此,書籍與書法——這個本該在書房里的主題,在父親的折騰下,成了生活居家的全部主題,把日常生活過成了書法藝術,把寫字變成了日常生活核心內容。父親以為日常生活狀態下的書寫,也許不是高大上的書法藝術創作,卻是最接近于古代文人日常書寫的原生態;古人的經典書作,大都是融入生活的日常書寫,眼耳鼻舌身意、柴米油鹽醬醋,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皆可成為筆豪鋒芒下的敘事。
買紙、搬紙、藏紙、裁紙、折紙、鋪紙、拉紙、抬紙、掛紙、收紙、還有扔紙、焚紙,大都成了廢紙。我經常參與其中,從不解到了解,從誤解到理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此生活,迷茫是有的、痛苦是有的,愉悅也是有的,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情,而且不一定會成功,雖心有不甘,不放棄、不拋棄,只有把書法當作生活來過,才能守得住這一方墨池。
父親提起過,大學時代買過一本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讀過很多遍,對他影響很大。林語堂書中描繪了莊子的淡泊,鼓盆而歌,陶淵明的閑適,歸去來兮桃花源,以及品茗行令,觀山玩水,看云鑒石,養花蓄鳥,聽雨賞雪,吟風弄月……林語堂將中國人日常生活,描繪成曠懷達觀,陶情遣興的樣子,無論是詩樣人生、才情人生、幽默人生、智慧人生,無論不幸的、艱辛的、有幸的生活,融入藝術的生活,皆可成為“完美生活的范本,快意人生的典型”,——這就是生活的藝術了。
把生活當作藝術,生命在天地間就豁然開朗了,這是生活的哲學;把書法融入生活,藝術的生命力在天地間同樣也會豁然開朗,這是書法的哲學。
在撰寫此文時,父親在微信給我發過這樣一段文字:一、我的書法學習與生活能完全結合,這是個重點;我的學習與工作,職業與愛好都是書法,生活中的人與物、教與學,清談與研究都與書法密切相關聯的;我一直追尋古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書寫狀態。二、關于書法藝術本體的學習,重點有三次,89年的省書協,99年的北師大,09年的中國藝術研究院;我從小到工作前是學顏與魏碑;工作后,前十年學米南宮、王覺斯的尺牘,后十多年皈依王系,主要在王羲之十七帖、懷素小草千文、孫過庭書譜之間交替。三、我的藝術指導思想接近道家,陰陽有無、矛盾論、辯證法,這與佛學中的空與色,儒學中的中與庸,同工異曲。
這里的前兩點,我是基本清楚的。第三點,回憶父親的日常生活中的言談,逐漸變得脈絡清晰了。他曾經說過許多這樣的話:把每個字當作一個生命體,它有神態表情,有姿態顏值,字要有生命力,須有陰陽有無、空色輪回,形勢平衡;描述書法都是反義詞,如長短、粗細、濃淡、枯濕、大小、提按、頓挫等等,反義詞就是對立統一,就是陰陽辯證;用筆如水,清澈、細膩、流暢,結構如山,體量、空靈、通透;要善于制造矛盾,更要善于化解矛盾……生活與和藝術的哲學,原來就是一脈相承的啊!書法,只有浸潤在日常生活中,才能活著,才會有生命力。
這才是書法能傳承了數千年的秘密。
我以為,父親在書法學習的過程中,依據的主要不是西方美術學的形式構成理論,而是道家哲學思想。無論是書法用筆技法、結構空間,還是章法布局、色彩搭配,都離不開陰陽辯證之道。如:結構空間,無非是墨之黑與紙之白在平面上劃分空間,黑白相互對立又統一,從而在視覺上達到立體、和諧之美感。在用筆技法方面,不應一味用掌握控制毛筆的想法來寫字,而應了解、順應、運用筆性,使得其為我所用,從而做到下筆成形、筆隨心動。再如:字形有大小之分,字勢有欹正之變,字態有工整飄逸之別,須相互搭配整合才能使得行書章法布局通篇氣息流暢、統一協調。
當然,在一件書法作品中還有無法用技法剖析的部分,這才是一件作品不能被復制的根本原因。書家在創作時,氣場外放融入毫端,形成獨特了風度、氣息,能體現其情志品性,或沉重凄愴,或神思飄逸,或恬淡虛無,或躊躇滿志。正如《書譜》中寫道:“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字如人生,有黑有白,有方有圓,有奔雷墜石之奇,有鴻飛獸駭之資,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如此,跌宕起伏,富有陰陽變化,方才是美。
父親本職工作是做書法教學的。在父親幾十年來,日日勤寫不輟,真正做到了無間臨池之志。在書法教學領域,由于歷史學的背景,常會給他帶來了另一種思考。父親常說,書法不是一個獨立的學科,必須依托、結合其他學科,如文字學、歷史學等,用不同的角度解讀、感悟書法。比如用歷史連結書法,以史學的視角了解書法家所處的時代,知曉書法家的生平、情志、書法主張,分析其作品因何情而感、又為何事而作的。由此,在厘清古代書家創作的背景后,再來臨習書帖,更能深入,事半功倍。他主張根植傳統,臨古學古,尤工二王。臨習碑帖,如同與古人進行一場跨越千百年的對話。思接千載,神交古人。窺其根源,析其筆法,感悟古人的情致與筆調的調和,學習古人書寫的狀態,從而達到心與筆相通的境界。
父親是一個性情中人。喜怒哀樂,坦誠而活。他經常與友人小酌幾杯后揮毫潑墨,乘著酒興創作。每每得意之作,常在酒后一筆揮就,率性而成。作為蘭亭書法藝術學院的書法教授,父親主張踐行圣人之教,他認為教育是生命和生命交流,也是心靈與心靈交融的過程。因此,他想做一名有心靈智慧的老師,教一批會思考的學生。父親經常問自己:做到了嗎?還沒有,那就繼續努力!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書法是什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會不會就像人類是什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樣無解?
庚子新冠,數月閉關,我目睹父親大量的作品書寫,讓我明白,書法藝術原來可以當作日常生活來過!
(壽澍雨 ?復旦大學醫學博士在讀 ?2020.8.8)
尋曲記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清空。
來到傳說很多,聽聞已久的駱家塘和高村之間的這片高坡,壽洪最初的那點忐忑,變得愈加忐忑。
浙師大,歷史系,還未來得及有太多的感覺;紅樓含秀,綠樹成蔭,卻也似沒再多可圈可點。
朱達老師說的“看到了壽洪的書法就毫不猶豫地錄取了”,對于壽洪,還來不及過多的驚喜——除了點點遇到伯樂之感的小驕傲,迷茫,是書法者壽洪進入大學校園最初的狀態,誰不說藝術家的一生就是永不滿足的一生,永遠探索的一生呢。
大學畢業入職紹興蘭亭書法藝術學院后的壽洪,自然還是如此。不然他就無需再在近在咫尺的老家諸暨再設一個場,一方可任由自己放懷,任由自己縱情,任由自己揮灑的翰墨天地。
不把心中那點糾結一傾而出,定格在長的紙,方的紙,白的紙,灰的紙,抑或所最愛的金色的紙上,就不是壽洪了。
雖仍是常覺紙上空茫茫一片,但筆墨紙硯,已經子丑寅卯般條清理明,他只需要將宮商角徵羽融會貫通,有紹興童子功底子和師大深潛硯邊淺耕藝社那份磨礪的加持,壽洪自然如魚得水,輕松得覓新曲。
墨香和孤燈常是屬于書者的專屬陪伴。壽洪卻比常人幸運,愛妻、愛女,還有接踵而來的校友、學友、老友、益友、知友、書友、諍友、勝友……常伴左右。高朋滿座之際,你方寫罷我落筆;紙來墨往之間,紙頭和心頭摸索多年的那點間歇性困惑,便解了困,便化作筆下如虬枝般柔韌纏繞的形象,書者如也,那是專屬于壽洪的曲曲綿綿柔柔切切的心畫。
書寫,繼續書寫吧。融入性書寫,綿延不絕地書寫。
這不是一日三餐,但勝過一日三餐。
(會稽山南麓掬齋主人陳林旭 ? 稿于2020.8.15晨)
山陰道上筆崢嶸
舊友壽洪君是我的大學同窗,當年浙師大有著很好的書法篆刻藝術學習氛圍,暨陽壽洪一手老辣的童子功顏體楷書一出手便震動師大書畫圈。
非藝術專業出身的一般歸類于書法愛好者,但浙師大的人文學院(原為中文系和歷史系)似乎可以成為個例,這里走出來的具有書法專業水平的人不少,其中有的已為中書協會員,有的則在專業院校從事書畫教學,他們在創作、理論、教學方面展現出很專業的水平。紹興蘭亭書法學院副教授壽洪君就是其中翹楚,從歷史專業畢業后即走上書法教席,足以證明其書法水平當列為專業者。
不說壽洪兄自帶陳老蓮楊鐵崖家鄉的藝術基因,也不說山陰人本身包裹著蘭亭雅意的書道氣質,在師大歷史系硯邊藝社內對古帖的手摹心追,一切是圍繞中國書法的經典展開的,這種虔誠的態度和對專業的自覺追求,不是能以一個愛好者所能簡單定位的。事實上壽洪君在書法的探尋中,似乎沒有怎么走過彎路,從一開始他的切入便是取法乎上的,以顏魯公雄強一路打開書法大門,緊扣唐,并上溯晉,過宋元,逮明清,“茍知其術,適可兼通”,不知不覺便打通了帖學的經脈。如果要問這樣的學習之路與美院專業學習比較有什么異同之處的話,除了對書法經典的必備理解和技術消化之外,對歷史的系統學習無疑是有神助之功的。至少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中,可以把書法史這一支脈看得更為清晰,從而在理論上擁有先導優勢,這也許是不走彎路的竅門。當年在校的朱達、潘善助等老師教導的“大學生在學書法的同時,還要發揮理論的特長”,顯然壽洪很好實踐了老師的觀點。
回歸書法的本體,壽洪在教學相長中,技進乎于道,書法面目漸趨成熟老辣。觀其近作,可得到兩個關鍵詞,雄強、精熟。雄強來自于他一直在顏書中汲取的精髓及其后于碑帖相結合的實踐,從其格調來看,取法晉唐高古一路,又能兼擅清人篆隸之寬博,同時又“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汲古出新,既能繼承歷代傳統,又不背離時代潮流;既能追求當今風尚,又不混同他人的弊俗。精熟則體現他在對各類書體的準確把握,不得不服壽洪對于筆性是十分敏感的,對的筆的把控是自由的,特別于小行草一路“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可見近年其于此已達到“心不厭精,手不忘熟”的程度。當然精熟中其始終能從容把握法度,“規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精熟而不野逸不流俗,是為難能可貴者也。
書法界有述而不作者,也有作而不述者的現象。于壽洪兄而言,依然保留當年的學習研究習慣,在不放棄書法史論研究的同時,重點于書法課程建設研究投入精力,技與道并進,著實厲害。
(海鹽 ?吳雄飛2020.8.10)
與壽洪兄初識于1987年金秋,浙師大歷史系硯邊藝社的一次雅集,壽洪兄屏氣凝神,揮灑大筆,酣暢大字躍然紙上,一眾同好驚呼折服。此后三年的藝社雅集,交流切磋,相交日深。壽洪兄習書用功頗勤,漢隸、魏碑、唐楷、宋人行草,廣有涉獵,書藝日進。
大學畢業后,壽洪兄仍孜孜于書法,常聞其進修、訪學、入展、獲獎的喜訊,苦心的追求,終得正果,遂其所愿。
從我一個外行者的視角看壽洪兄的書法作品,一如風流瀟灑的翩翩君子,有三大可愛之處:一是大氣,骨力雄強、氣勢磅礴、攝人心魄。二是好看,線條多姿,結構多變,章法多致。三是耐品,有根,有趣,有情,有我。
壽洪兄正值盛年,天資聰穎,又勤奮不懈,必能不斷超越自我,邁向書法藝術的巔峰。
(寧海 ?麻洪友202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