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語言,從哪里學?
書本語言固然要學,這是文化遺產,是前人的智慧結晶,但更要向當下學習,向民間學習,向鄉野學習,向草根學習。語言來自生活,來自民間,民間有活的語言、新的語言,有彩色的語言。我認識一位鄉下的老人,他沒有多少文化,但他嘴里的俗語、俚語隨口就來,常讓人忍俊不禁。譬如他說一個人吝嗇、小氣,竟形容他“一分錢夾眼里,走三里地不會掉下來”;說某人好占小便宜,就埋汰他“糞桶擔挑過,也要用手指頭蘸一蘸”;說某人好出風頭,就說是“瘌痢頭上插花——忍痛熬好戲”,等等。雖不登大雅之堂,但語言個性、語言特色確實鮮明,聽了一遍就很難忘記。像王朔小說里的“過把癮就死”“玩的就是心跳”等等帶痞子色彩的語言,就是從北京那些大院青年、胡同混混那兒借用來的,這也是一種學習。
何謂好的語言?有專家歸納為“準確、生動、形象、簡練”八個字。
我呢,認為對作家而言,語言有三個層次:
第一,規范。合乎語法、邏輯;明白、流暢,不晦澀,不生造;簡潔干凈,沒有廢話。
第二,人物說話符合身份。當官的說官話,知識分子說文縐縐的話,老百姓說下里巴人的話,不串味。與你營造的環境氛圍契合,與你描寫的故事合拍。歷史小說,不能說當代的話;現在發生的故事,人物不能張口就是滿嘴的民國腔調。
第三,有自己的鮮明特色。優秀作家的語言,都是自己的語言,是別人、前人沒有說過的。具有鮮明的個性和特色,有明顯的個人印記,不會與其他作家的作品混雜。
語言精彩不精彩,與作家掌握的詞匯量有一定關系,多了,就有挑選的余地。平時要注意收集精美語言、生動語言、民間語言。我學生時代就有專門的本子,把自己認為有意思的語言記錄下來。
一般來說,讀者都不會喜歡干巴巴的語言,生動的語言往往要比喻、反諷、詼諧、夸張、通轉等多種語言功能并用。如果要讓自己的語言幽默,多聽相聲,多看小品,是學習途徑之一;要學官場語言,就看看領導的報告,讀讀社論;要寫痞子語言就得把玩王朔的小說;寫“90后”“00后”的生活,就要與之接觸,多看看微博、微信等,以了解他們的語言;寫歷史小說,就得看古代的史書,看州志、方志。如果一個作家文言文基礎不好,不了解古代的書面用語與民間語言的差異,想要寫好歷史小說,太難。
不同的行業有不同的語言。譬如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有“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一問一答,其實這是山匪的暗語,以判別對方跟自己是不是一伙的。歷來,漕幫有漕幫的暗語,丐幫有丐幫的暗語,不知道這些黑話、切口,是沒有辦法混的,寫小說的不了解這些,瞎編亂寫,立馬露餡。還有像天師作法的專用語,一旦作法,張口就來“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寫小說的作者也必須有所了解。
就小說作家而言,有白洋淀派、山藥蛋派、鴛鴦蝴蝶派等,有人認為這是以地域來劃分的,有人認為是以題材來劃分的。其實,語言也是劃分的標準之一。白洋淀派是以孫犁為代表的作家,描寫荷花淀的風情風味,語言習慣是河北一帶的;山藥蛋派是趙樹理為代表的作家,描寫太行山的風情風味,運用的是山西農民的語言。白洋淀派與山藥蛋派,都是農民的語言,土得掉渣,卻帶有泥土的芳香。鴛鴦蝴蝶派則是上海、蘇州一帶的南方語言體系,有小資情調,語言較為典雅,不一個層次,但各有特色。就像京腔、海派、港式、東北味,既是區域文化的差異,也是語言的不同,都有存在的必要,都有各自的讀者與粉絲。
巴金說過“無技巧是最高技巧”,我的理解,最高技巧是不留痕跡的技巧。所謂天衣無縫,也就是評論家說的“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素之一分則嫌白,黛之一分則嫌黑”,多一字不行,少一字也不行,如果語言功力達到如此地步,那就算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