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策
內(nèi)容提要:漢晉之際,博學(xué)之風(fēng)興盛,地理博物體小說大量出現(xiàn)。此類小說形態(tài)特殊,小說作者的撰述目的是為了傳播博物知識,重在解釋現(xiàn)實生活或典籍中的事物,由此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證實”之語。然而,博物知識又是當(dāng)時人認識外部世界的產(chǎn)物,滿足讀者對域外世界的神往之情也是博物體小說的創(chuàng)作旨意。面對陌生的地理、人事物,小說敘述者往往會因異而稱奇,因驚詫而夸張,并以想象進行虛飾,因此,漢晉地理博物小說呈現(xiàn)出“以奇為美”的審美傾向。此外,方技數(shù)術(shù)也屬于博物學(xué)的范疇,并且,此一時期的小說作者大多具有方士的身份,這些都給博物小說增添了神秘色彩。
“世好奇怪,古今同情”,對于外域的好奇與向往,促使人類不斷向外探索。今人登上太空探索宇宙的奧秘,潛入深海了解未知的水域,科技的發(fā)展不斷滿足著我們對于遙遠的域外世界的好奇心。古人同樣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最早的地理書《山海經(jīng)》就記載了上古時期人們對于地理空間的探索和認知。
漢晉之際,博學(xué)之風(fēng)興起,深受《山海經(jīng)》影響的地理博物體小說大量出現(xiàn),代表作有《括地圖》《神異經(jīng)》《洞冥記》《十洲記》《博物志》《玄中記》《拾遺記》等。這些小說集中記載了當(dāng)時人眼中的域外世界。小說敘述者力求以客觀的態(tài)度“廣見聞,資考證”,以達到“補遺”的目的。然而,距離不僅產(chǎn)生美,距離還產(chǎn)生陌生感和神秘感,當(dāng)人們了解到、接觸到域外的人、事、物之時,首先會因異而稱奇,其次在講述的過程中又會由于驚詫而夸張,并且不可避免地添加自己的想象和虛飾,“再經(jīng)口耳相傳,勢必會發(fā)生愈來愈大的變形”。因此,博物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以奇為美”的審美傾向,并帶有玄幻的色彩。
應(yīng)該說,地理博物小說中確實記載了一些真實的地理、物產(chǎn)、名物知識和生活經(jīng)驗等,然而,其中某些條目在敘述上帶有模糊性,這種敘述模糊帶給讀者玄幻的閱讀體驗,令其產(chǎn)生不辨真?zhèn)蔚囊苫螅c此同時,小說也產(chǎn)生了奇異之美的藝術(shù)效果。
《山海經(jīng)》通過模糊人、神、獸的種類界限,以重組、雜糅的方式構(gòu)建異物的形態(tài),漢晉地理博物小說逐步脫離了這種神話思維,其認識更趨理性。然而,博物小說卻繼承了《山海經(jīng)》“記異”的句式結(jié)構(gòu),即以人們?nèi)粘I钪辛?xí)見之物作比喻,對異物作“分割式”的描述。以“異獸”為例,其記述范式為:“某物狀如××,首似××,尾像××,毛如××,聲如××……”“××”一般是名詞,為人們常見之物。這種名詞式的比喻形式,造成了敘述的模糊性,給人很大的想象空間。例如《神異經(jīng)》“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昆侖西有獸焉,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羆而無爪,有目而不見”等等,我們今人尚且不好辨別這些異獸是什么,也無法說清楚其虛實,對古人而言,那種不可思議感想必會更加強烈。
再如《洞冥記》中有關(guān)“蟬”的記述:
元封五年,勒畢國貢細鳥,以方尺之玉籠盛數(shù)百頭,形如大蠅,狀如鸚鵡,聲聞數(shù)里之間,如黃鵠之音也。國人常以此鳥候時,亦名曰候日蟲。帝置之于宮內(nèi),旬日而飛盡,帝惜,求之不復(fù)得。明年,見細鳥集帷幕,或入衣袖,因名蟬。宮內(nèi)嬪妃皆悅之,有鳥集其衣者,輒蒙愛幸。至武帝末,稍稍自死,人猶愛其皮。服其皮者,多為丈夫所媚。
由于蟬是我們習(xí)見之物,因此,《洞冥記》此條的記述帶給我們的“陌生化”程度要小得多。然而,單純看“形如大蠅,狀如鸚鵡,音如黃鵠”的表述,這與我們現(xiàn)代人對于蟬的認知相去甚遠。由此看,這種以物比物的“拼接式”的言說方式很容易造成模糊、歧義,將“本不自異之物”帶入“異”的想象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蟬對于漢代人來說也并非罕見之物,《洞冥記》卻將其描述為異國的貢物,并大肆渲染,“宮內(nèi)嬪妃皆悅之,有鳥集其衣者,輒蒙愛幸”,其原因與蟬的“羽化”現(xiàn)象有關(guān)。蟬的蛻變過程讓人聯(lián)想到得道成仙,蟬由此被視為長生的象征,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博物小說“化常為奇”的敘述特點。
古人生物學(xué)知識的匱乏,導(dǎo)致人們常常以感性的認知去描述、定義、命名他們不熟悉之物。如上文提到的《洞冥記》稱“蟬”為“細鳥”,就只是一種感官上的認識。再如《洞冥記》稱“何首烏”為“馬肝石”,其原文如下:
元鼎五年,郅支國獻馬肝石百斤。……服之,彌年不饑渴。……此石酷烈,不和丹砂,不可近發(fā)。
“馬肝石”的稱呼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誤解。事實上,馬肝石即何首烏,是一種藥材,其質(zhì)地堅硬,并且橫切面看起來類似馬肝。這種形象化的命名方式也給小說的敘述增添了奇異之美。
再如《博物志》《玄中記》中對于“日反牛”的記載:
越雋國有牛,稍割取肉,牛不死,經(jīng)日肉生如故。
大月氐及西湖,有牛名為日反,今日割其肉三四斤,明日其肉已復(fù),創(chuàng)即愈也。漢人入此國,見牛不知以為珍異。漢人曰:“吾國有蟲,大小如指,名為蠶,食桑葉,為人吐絲。”外國人不復(fù)信有蠶也。
“割而復(fù)生”之牛著實讓人不可思議,實在無法接受其客觀存在,然而郭璞還特意“站出來”,以蠶進行類比,提醒人們不要囿于自己的視野、學(xué)識而懷疑異物之真實性。這更加重了人們心中的疑惑,也更加重了小說的神秘色彩。
除“日反牛”外,《神異經(jīng)》還有“不損獸”的記載:
南方有獸,似鹿而豕首,有牙,鹿尾,善依人求五谷,名曰無損之獸。人割取其肉,不病,肉復(fù)自復(fù)。其肉惟可作鲊,使糝肥羹,而鲊肉不壞;吞之不入。糝盡,更添肉,復(fù)作鲊如初,愈久而乃美,名曰不盡鲊是也。
這看起來像一類動物,究竟所述為何?袁珂先生給我們做出了解釋,認為這些實際上是“視肉”。所謂視肉,只是表面看起來像肉,實際上是一種真菌復(fù)合體的生物,又稱為“肉靈芝”“土中肉塊”等。如《本草綱目》卷二八“菜部·芝類”中的記載:“肉芝狀如肉。附于大石,頭尾具有,乃生物也。”
因此,故事敘述者不明事物的類屬,采用感性的形象化的藝術(shù)表達,造成了敘述上的模糊性,引發(fā)了讀者的好奇、疑惑,也使小說產(chǎn)生了奇異之美。
博物小說語言的不確指性也造成了一定的敘述模糊。例如《博物志》“率然”條:
常山之蛇名率然,有兩頭,觸其一頭,頭至;觸其中,則兩頭俱至,孫武以喻善用兵者。
單純從名字上分析,我們無法辨別此物為何。根據(jù)《博物志》所記,此蛇特異之處在于其外形,“兩頭蛇”的外在形態(tài)的確超出了人們的普遍認知,給人強烈的沖擊力、驚奇感。幸而《神異經(jīng)》中也有關(guān)于“率然”的記述,這為我們的理解提供了很大幫助:
西方山中有蛇,頭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觸之者,中頭則尾至,中尾則頭至,中腰則頭尾并至,名曰率然。
讀完之后,不禁感慨,原來所謂“兩頭蛇”并非是長著兩只頭的蛇,而是首尾極為相像的蛇。如此一來,“率然”故事的“神話色彩”便消失了,故事帶給讀者的沖擊力也就減弱了。再到唐代《嶺表異錄》中的記述就更加平實了,其文曰:
嶺外多此類,時有見者。如小指大,長尺余。腹下鱗紅,背錯錦文。一頭有口眼,一頭似頭而無口眼。或云兩頭俱能進退,亦謬也。
讀完令人恍然,原來“兩頭蛇”是現(xiàn)實中實有的,《博物志》《神異經(jīng)》記述并非無稽之談。
再比如小說中“某地雨××”的記載:“鄴中雨五色石”“天雨粟”“廣陽縣雨麥”“河內(nèi)東雨棗”“未央宮中雨五銖錢”“宮中雨黃金、黑錫”“江淮雨谷”,這乍看起來,確實荒謬,然而,現(xiàn)代氣象學(xué)告訴我們,龍卷風(fēng)是造成“怪雨”的根源,這本也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小說的記述將其與祥瑞災(zāi)異聯(lián)系在一起,將人引入了玄幻的空間。當(dāng)然,這主要源于古人對于天象的不理解。
由此看,這種語言的不確指性也會給人帶來“陌生化”的審美體驗,讓人生發(fā)出對于超驗的神秘世界的想象。
夸張是表現(xiàn)敘述者內(nèi)心驚奇最直接的方法,也是人們言說異人異物的慣用手法。博物小說借用放大鏡和顯微鏡去透視殊方異域人、物的外在形態(tài)、自然屬性,以展示“非常態(tài)”下的奇異之美。
中國文化中具有“稱大言小”的傳統(tǒng)。面對超出了人們認知范圍的事物,敘述者往往以驚奇的心態(tài)進行夸張渲染,或放大,或縮小,以展現(xiàn)異域世界的不同凡響。
大小長短上的變化首先表現(xiàn)在時空上。例如,博物小說家對于遠國異邦地理方位的記述,往往以本國為中心坐標(biāo),通過拉大空間距離,來標(biāo)識那些悠遠的空間:
丈夫民……去玉門關(guān)二萬里
扶伏民……去玉門關(guān)二萬五千里
化民……去瑯琊四萬里
伊俗……去玉門一萬里
沃焦……在東海南方三萬里(《玄中記》文)
敘述者為彰顯其客觀嚴(yán)肅的態(tài)度,以“較為準(zhǔn)確”的數(shù)字來構(gòu)建地理坐標(biāo),然而,我們知道,這些距離是不可能經(jīng)過科學(xué)的測量的,“二萬”“三萬”“五萬”等皆言其遠,表現(xiàn)了人們的“心理距離”。這種空間距離上的延展,無疑增強了敘述的神秘感。
博物小說家超越生命時間的規(guī)定性,將千百年自然界的幻化盡收眼底,如《玄中記》“千歲樹精為青羊”“萬樹樹精為青牛”“百歲鼠化為神”“千歲松脂為茯苓”等等。在當(dāng)時人看來,但凡能突破平常時間者便會擁有非常之能力。時間上的無限延長,消解了生命的限定性,也滋發(fā)了人們對于悠長的生命形式的渴望。
其次,大小長短變化還體現(xiàn)在小說對于異民、異獸、異物的記述上。如《神異經(jīng)》鵠國“男女皆長七寸”,“西北荒中,有小人,長一分”;《博物志》“龍伯國人長三十丈”,“防風(fēng)氏身橫九畝,長五丈四尺,或長十丈”,大人國民“長五丈,足跡六尺”,螗螂短人“身九寸”;《神異經(jīng)》“東方有樹,高五十丈,葉長八尺”,“東南荒中有邪木,高三千丈,或十余圍,或七八尺”,西荒有獸“口牙一丈八尺”……并且,即使是人們熟悉之物,到了博物小說的筆下,也通過距離的放大,發(fā)生了“變異”。如《神異經(jīng)》對大棗、栗子的描寫:“北方荒中有棗林焉,其高五丈,敷張枝條數(shù)里余……其子長六七寸,圍過其長”;“東北荒山有木,高四十丈,葉長五尺,廣三尺,名曰栗。其實徑三尺……”
除此外,博物小說中還多見“天下之最”的表述方式,如“天下之高者”“天下之大物”“天下之弱者”“天下之強者”等,這無不是對極高、極遠、極大、極小的近乎極限的追求。說有容易說無難,這種表達方式皆在“說無”,其暗含之意為:天下再無更大、更多、更高、更遠之物了,“如此行文,正見出作者氣魄之宏偉,仿佛他已盡覽宇宙的‘異物’,他的描述和結(jié)論是不必懷疑的”。這種略顯“自負”的表達,豐富、滿足了讀者的期待視野。
博物小說家神化、夸大外邦異物的某種功用、特性,給博物小說增添了文學(xué)色彩。比如小說對香藥的“神化”。古人有用香的習(xí)俗,認為香可以消毒辟穢,還可以治療疾病。絲綢之路開通后,域外的香藥傳入中土,便被賦予了各種奇異的傳說。《拾遺記》言“波弋之香”“浸地則土石皆香,著朽木腐草,莫不郁茂,以熏枯骨,則肌肉皆生”。《十洲記》《博物志》還形象地稱西域進貢的香料為“返魂香”,并言“香氣聞數(shù)百里,死者在地,聞香氣乃卻活”,“值長安大疫,西使請燒一枚辟之,宮中病者聞之即起,香聞百里,數(shù)日不歇。疫死未三日者,熏之皆活,乃返生神藥也”。這種夸飾足可見博物小說家或言當(dāng)時人強烈的“媚外”心理,以及對于祛除疾病、災(zāi)害的殷殷期望。同時,這種種奇異的傳說也助長了人們的用香風(fēng)尚。如《拾遺記》言靈帝時西域獻茵墀香,“宮人以之沐浴,余汁入渠,名曰流香之渠”。
類似的例子有很多,如:《博物志》記載的“巴蛇吞象”的故事;《拾遺記》異方進貢的石鏡“色白如月,照面如雪”;渠胥國“火齊鏡”可以“暗中視物如畫,向鏡語,則鏡中影應(yīng)聲而答”;浮忻國進貢的“蘭金之泥”可以封函匣及宮門,并使“鬼魅不敢干”,等等。
郭璞雖言“物不自異,待我而后異”,強調(diào)博物小說記述的客觀性。但是,在博物小說家“以為其真”的背后,仍然帶有想象和虛構(gòu)的成分。綜合博物小說的記述來看,其虛構(gòu)的方式主要有如下幾種:
博物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大量不見于史籍的國名,這在《拾遺記》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例如浮提國、廣延國、波弋國、盧扶國、騫霄國、浮忻國、郅支國、千涂國、渠搜(胥)國、祈淪國、波祗國、背明國、含涂國、條支國、尸屠國、腹題國、胥徒國、單池國、郁夷國、浮支國、祖梁國等,這些國家我們不好辨別虛實,但是根據(jù)《拾遺記》的成書特點來看,其虛構(gòu)的成分較重。《拾遺記》對于外邦異域的想象,雖然荒誕,但足以令人娛心悅目,獲得審美享受。
在博物小說家看來,外邦異物之所以神奇,必然是吸收了天地之精華,其生長的自然條件和地理環(huán)境一定是得天獨厚的。因此,對于異物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想象,也成為博物小說家展現(xiàn)奇異之美的內(nèi)容。
比如,火浣布具有不燃性的特點,并且“投于火石之上,雖滯于漬湼,皆如新浣”,由此被小說家視為“至陽之物”,《十洲記》《異物志》《玄中記》都把其產(chǎn)地想象為“南方炎火山”,《玄中記》還對炎火山的狀貌做了描述:
南方有炎火山焉,在扶南國之東,加營國之北,諸薄國之西。山從四月而火生,十二月火滅。正月二月三月火不然,山上但出云氣,而草木生葉枝條,至四月火然,草木葉落,中國寒時草木葉落也。行人以正月二月三月行過此山下,取柴以為薪,然之無盡時,取其皮績之,以為火浣布。
根據(jù)《玄中記》的記載,火浣布的材質(zhì)并無特別之處,只是樹木之皮績而已,而令其具有特殊功能的便是這炎火之山,這一特別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造就了物的特異性。
《拾遺記》對火浣布的認識有所不同,其言火浣布產(chǎn)于“羽山”:“羽山之上,有文石,生火,煙色以隨四時而見,名為‘凈火。”至于產(chǎn)自羽山的原因,主要在于羽山“在北極之陰,不見日也”,因為在王嘉看來,火浣布是冰蠶之繭制作而成。《搜神后記》還將火浣布帶入了鬼神世界,稱“為西王母所養(yǎng)”的何參將軍女與劉廣幽會,床席下遺落手巾,“(劉廣)母取巾燒之,乃是火浣布”。
這種種對于火浣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奇幻想象,構(gòu)成了火浣布的傳說,很長時間以來為人們津津樂道。
異物之異更多在于它們具有特殊的功能,然而,小說對于異物之功能、功效的記述已經(jīng)脫離了其本身的價值,并賦予其超出自然屬性的功能。
1.根據(jù)物的特性虛構(gòu)物的功能。
《博物志》稱犀牛為“霹靂之神”:
九真有神牛,乃生溪上,黑出時共斗,即海沸,黃或出斗,岸上家牛皆怖,人或遮則霹靂,號曰神牛。
“在受佛經(jīng)影響以龍做為水神以前,我國民間的傳說中,水神本常為牛形。”“九真神牛”被看作霹靂之神,掌管雨水,一方面與犀牛能行于水的特性有關(guān),另一方面與古人以牛作為祭品供奉神靈有關(guān),甲骨文中就有“沉牛”祭祀河神、焚牛祭祀天神的記載。
除此外,這條記述還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一種遵從于自然規(guī)律的“科學(xué)”思維:牛的繁殖與降水量的多寡有關(guān)系。《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記載了狀如牛的怪獸:“空桑之山,北臨食水,東望沮吳,南望沙陵,西望湣澤。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虎文,其音如欽,其名曰軨軨,其鳴自叫,見則天下大水。”恰恰在我國湖南常德石門縣就有“辟水牛”的存在。據(jù)記載,1974 年,一名外來的生產(chǎn)隊員在湖南常德石門縣壺瓶山犀牛圈一帶見到了一只“全身土褐色,模樣似豬非豬、似牛非牛,頭上長獨角的怪獸”,而當(dāng)?shù)厣矫駥Ρ镜氐倪@種“怪獸”并不以為稀罕,他們一直把這種動物叫作“犀牛”或者“辟水牛”。并且,據(jù)分析,那些年來當(dāng)?shù)仃懤m(xù)發(fā)現(xiàn)犀牛,很可能與當(dāng)?shù)亟邓S沛有關(guān)。這似乎為“見則天下大水”的說法提供了現(xiàn)實依據(jù),同時也揭示了《博物志》稱犀牛為“霹靂之神”之說的深層邏輯。
《玄中記》言“萬歲之木精為青牛”,任昉《述異記》“千年木精為青牛”,《列異傳》《搜神記》“旄頭騎”的故事言“樹斷,中有一青牛出,走入豐水中”,這些都說明在古代人們的俗信中,牛與樹之間關(guān)系緊密,這其實也是基于這樣一種邏輯——牛掌管雨水,而對于樹木而言,樹根是其本,滋養(yǎng)樹根之水是保障樹木長久生命力的關(guān)鍵所在——進行的想象。
再如雞,“知時畜也”,這本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卻由此被賦予了“東方之神”的神格,出現(xiàn)了“天雞喚日”的敘述。例如《神異經(jīng)·東荒經(jīng)》載:“蓋扶桑山有玉雞,玉雞鳴則金雞鳴,金雞鳴則石雞鳴,石雞鳴則天下之雞悉鳴,潮水應(yīng)之矣。”《玄中記》言:“東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樹,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一天雞,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雞則鳴,群雞皆隨之鳴。”
2.將自然現(xiàn)象抽象化。
人們對于自然現(xiàn)象的解讀總是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賦予其某種象征意義。早在《詩經(jīng)》時期,物象就已經(jīng)被抽象化。《詩經(jīng)》慣用“比興”的手法,開篇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將物的自然形象與作品想要表達的某種意蘊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碩鼠象征了殘征暴殮的統(tǒng)治者,溫潤之玉象征君子之德,燕子與人和諧相處的自然現(xiàn)象象征了夫妻關(guān)系的美好;再如,以關(guān)雎鳥的叫聲比附后妃之德,以鹿鳴呼朋食蒿象征君王宴饗群臣,等等。
博物小說對于外物和自然現(xiàn)象的解讀也沿襲了這樣的思路,即通過抽象化的方式給予外物某種象征意義。然又有不同,博物小說的抽象化程度更高。換言之,《詩經(jīng)》中自然界物的屬性與人事界的價值觀念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關(guān)系我們是可以很容易架構(gòu)起來的,而博物小說對于物的抽象化解讀更多地是出于現(xiàn)實需要的“生硬”聯(lián)想。以博物小說對“草”的記述為例,如“指佞草”:
堯時有屈佚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則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博物志》)
“不死草”:
祖洲近在東海之中,地方五百里,去西岸七萬里。上有不死之草,草形如菰苗,長三四尺,人已死三日者,以草覆之,皆當(dāng)時活也,服之令人長生。(《十洲記》)
“懷夢草”:
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莫。懷其葉,則知夢之吉兇,立驗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獻一枝,帝懷之,夜果夢夫人。因改曰懷夢草。(《洞冥記》)
“照魅草”:
有明莖草,夜如金燈,折枝為炬,照見鬼物之形。……亦名照魅草。(《洞冥記》)
“躡空草”:
有掌中芥,葉如松子。取其子置掌中,吹之而生,一吹長一尺,至三尺而止,然后可移于地上。若不經(jīng)掌中吹者,則不生也。食之能空中孤立,足不躡地。亦名躡空草。(《洞冥記》)
“媚草”:
右詹山,帝女化為詹草,其葉郁茂,其萼黃,實如豆,服者媚于人。(《博物志》)
“醒醉草”:
有草名蕓苗,狀如菖蒲,食葉則醉,餌根則醒。(《拾遺記》)
“焚身不熱草”:
有黃渠草,映日如火,其鏗韌若金,食者焚身不熱。(《拾遺記》)
“聞遐草”:
聞遐草,服者耳聰,香如桂,莖如蘭。(《拾遺記》)
以上諸條無不是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草。其中有些可能是符合一定邏輯的想象,或者與某些神話故事有關(guān),但是,不得不說,“神草”所承擔(dān)的功能已經(jīng)脫離了草的本體屬性,也正因為此,博物小說的“小說”屬性得以彰顯。
當(dāng)然,小說對于“非常態(tài)”的描寫,也不過是在常態(tài)基礎(chǔ)上的反常敘述。其表現(xiàn)形式多樣,例如:
1.從性別出發(fā)表現(xiàn)“非常態(tài)”:“女兒國”“在海中,純女無男”,“丈夫民”則是只有男性沒有女性的國度。
2.形體上的“非常態(tài)”:“羽民有翼”;“孟舒國民,人首鳥身”;“子利國人一手二足”;還有“交趾民”“穿胸民”……
3.違背孕育規(guī)律的“非常態(tài)”:“大人國,其人孕三十六年,生白頭,其兒才長大”;“丈夫民”則是男人從背肋間產(chǎn)子。
4.超越生命時限的“非常態(tài)”:“夷海內(nèi)西北有軒轅國,在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龍伯國”人生萬八千歲而死。
5.技藝的“超常”:“江陵猛人,能化為虎”;“奇肱民”能為飛車,從風(fēng)遠行。
6.習(xí)俗上的“非常態(tài)”:“駭沐國,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無啟民,居穴食土”;“炎人之國,其親戚死,朽之肉而棄之”。
漢代博物之風(fēng)興起,晉宋之際愈演愈烈,文人志士“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也由此產(chǎn)生了一批博識之士,如東方朔、董仲舒、費長房、諸葛恪、張華、郭璞、束皙、鮑靚、葛洪等。首先,地理博物小說的作者就不乏博識之人,如《博物志》的作者張華被稱為“博物君子”,《玄中記》的作者郭璞注釋《山海經(jīng)》《爾雅》《方言》,都是關(guān)涉博物學(xué)知識的著作,《神異經(jīng)》《十洲記》托名東方朔作,此說雖不可靠,但是《十洲記》本身是以漢武帝向東方朔詢問十洲三島的所在及物產(chǎn)為主要內(nèi)容,這也說明了小說故事與東方朔的密切關(guān)系。
其次,小說在對外域進行闡釋的過程中,為了顯示奇珍異物之特別,常常添入眾人不識的敘述,并且一定是只有博識之人才能破解,這也給敘述增添了神秘色彩。《搜神記》記載漢武帝在函谷關(guān)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身長數(shù)尺,其狀象牛,青眼曜睛”的動物,百官都受到驚嚇,是東方朔提出了以酒灌之的消患方法。“狐與張華比才”的故事,最終以張華的勝出結(jié)束,彰顯了張華“世無與比”的博物專家地位。《幽明錄》記載一男子“誤入”洞穴中,見到“長人”,獲得“可以療饑”的寶珠,出穴之后,請教張華,張華對“穴中仙境”做了一番解釋,其言曰“如塵者,是黃河下龍涎,泥是昆山下泥,九處地仙名九館大夫”,此說雖然荒誕,但也可以看出張華諳熟神話、地理,定是涉獵廣泛的讀書者。《異苑》中記載束皙解讀《竹書紀(jì)年》之事:“元康中,有人入嵩高,山下得竹簡一枚,上有兩行科斗,書臺中外,傳以相示,莫有知者,司空張華以問博士束皙,皙曰:‘此明帝顯節(jié)陵中策文也。’檢校果然。”總之,非博識之人不能詮釋的敘述,恰恰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對于博學(xué)名物的追求和以認知空間突破生存空間局限性的渴望。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博物學(xué)家很多都兼有方士的身份,如東方朔、張華、郭璞、王嘉、葛洪等。方士為了“自神其術(shù)”,便將殊方異物與升仙靈異相結(jié)合,這使得博物小說同時帶有“仙話”的色彩。
博物小說在《山海經(jīng)》“見則……”敘述方式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服之……”的表達,其慣用的語句為“食之乃壽”“飲之不老”“食者不老不疾”“乘之壽千歲”等,表現(xiàn)出強烈的長生觀念。
再如博物小說對于地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解讀,喀斯特地貌是水對可溶性巖石進行化學(xué)溶蝕而形成的,由于溶洞中有許多奇特景觀,例如石筍,石鐘乳等,這種特殊的自然現(xiàn)象帶給人很強的奇異之美感。博物小說家對于這樣的“人間仙境”自然是極為關(guān)注的,仍然不忘借機宣傳其仙道思想。如《博物志》言:“名山大川,孔穴相內(nèi),和氣所出,則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神龍、靈龜,形于穴中矣。”
博物體小說“獨有的意義在于它體現(xiàn)了魏晉六朝文士探索未知的好奇心與欣賞奇異的審美取向”。此類小說知識性和文學(xué)性并存,既為當(dāng)時人提供了知識,滿足了他們認知域外世界的渴望,也帶給人們“娛心悅目”、拍案驚奇的審美體驗。就小說的敘述來看,其在繼承《山海經(jīng)》“記異”方式的基礎(chǔ)上,又發(fā)生了新變。此外,博物小說家“物不自異”的求實心態(tài)與夸張、虛飾的“記異”傳統(tǒng)之間出現(xiàn)了錯位,產(chǎn)生藝術(shù)張力,帶給讀者更加強烈的奇異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