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賢淑
內容提要:唐五代山水詞約110 闋,依確切可考之作,系起自中唐。共同的創作背景主要有三: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前代與同時已有山水、田園詩,政局不安。其內容依據詞中人物的處境與活動,大抵可分游覽、羈旅行役、隱逸、居所、送別五類,涵蓋的區域包括城市、近郊、水鄉、野外、邊塞,呈現的地景主要為南方。根據五類詞占有的比例、擷取的景物、對景物的刻畫、所含帶的情思,乃至詞調的使用等不同狀況,唐五代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三個時期展現出不同的風貌。至于整體特色則為:以柔美風格為取向,有過半詞作展露正面心緒,抒發多樣的情志。
何謂“山水”?就詞體隸屬之詩歌范圍考求,“山水”一詞最早見于西晉左思《招隱詩》:“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其后東晉孫統與王徽之參加蘭亭宴集時,亦分別寫下:“地主觀山水,仰尋幽人蹤”及“散懷山水,蕭然忘羈”;至于山水詩派開宗大師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則有:“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細尋此四處“山水”之義,并非僅指山與水,而是泛指以山水為代表之自然景物。考察現今學者對“山水”的義界便納有此詮釋,如林文月云:“所謂‘山水詩’……它的內容宜包括大自然的一切現象。”陶文鵬云:“山水詩并不僅限于描山畫水,它還描繪與山水密切相關的其他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觀。稱之為山水詩,只是中國古代詩學約定俗成的概念,西方人則稱為自然詩或風景詩。”又如陳水云《中國山水文化》言:“山水,在古代,作為自然的代稱……它應是自然景觀的靜態與動態、聲音與色彩、人工與天巧結合的綜合形態。”融合前說,本文所論“唐五代山水詞”,即是唐五代以描寫自然風景之綜合形態為主的詞作。
唐五代山水詞約110 闋,姓名可考之作者凡27 位,自中唐至五代之重要詞人,劉禹錫、白居易、溫庭筠、韋莊、李珣、孫光憲、馮延巳、李煜均在創作之列,其中創作最豐者為李珣、孫光憲二人,最早名篇當屬白居易《憶江南·江南好》。有鑒于現今學界對唐五代山水詞的關注頗少,尚有探討空間,故本文嘗試為之,切入方向有三,依序為:創作背景、內容與發展、特色,期能較全面地揭示唐五代山水詞的書寫情形。
撇開作者的個性、際遇等特殊狀況不談,唐五代山水詞共同的創作背景約略有三:一是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二是前代與同時已有山水、田園詩,三是政局不安。
由《禮記》:“天子……祭山川”,“天子……命宰歷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數,而賦犧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可知早期先民對大自然抱持敬畏心理。雖然春秋儒家孔子從“比德”角度提出:“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戰國道家莊子從“暢神”角度言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卻未能改變時人的想法。
直至晉代,由于隱逸、宗教、玄學流行,自然意識興起,文人才普遍發現山水自然之美。晉人對山水自然的喜愛,可見《晉書》記載,如阮籍“登臨山水,經日忘歸”、羊祜“樂山水”、桓秘“好游山水”;又如《世說新語》記載,王獻之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顧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
受晉人愛好山水的風氣影響,晚后文人莫不崇尚自然美景。唐五代作者受此文化熏陶,遇見自然美景,心有所感,于是寫下以其為主體的詞篇。
在唐五代山水詞產生以前,前代已有歌詠自然風景的山水詩以及田園詩。山水詩的肇始時間,即便不從曹操于建安十二年(207)北征烏桓,回師途經碣石山,偶然寫下之《觀滄海》算起,而將時間延后至王國瓔所稱之正式出現的魏晉時代,甚或丁成泉所稱之晉宋時代,下距唐五代山水詞出現的中唐,亦已歷時四百年。在此漫長歲月,山水詩經過東晉至南北朝之庾闡、謝靈運、鮑照、沈約、江淹、謝朓、何遜、陰鏗、王褒、庾信等人努力,已形成山水詩派。及至初盛唐之王績、盧照鄰、王勃、孟浩然、王維、李白、儲光羲、常建等人在描寫自然風景時,除了上承謝靈運以降之山水詩,亦融入始于陶潛的田園詩,更蔚為大觀。自中唐始有的唐五代山水詞,顯然受此縱向題材啟發。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有唐以詩之創作最盛。就填制山水詞的著名詩人亦寫有山水詩,其如劉長卿《送靈澈上人》《湘中紀行十首·秋云嶺》,韋應物《游溪》《滁州西澗》,王建《江館》《江陵使至汝州》,劉禹錫《望洞庭》《晚泊牛渚》,白居易《宿湖中》《浦中夜泊》,溫庭筠《商山早行》《東峰歌》,可以了解山水詩對山水詞的橫向影響。而值得一提者為:劉長卿山水詩中慣有的悲傷色調,亦見于他唯一的山水詞《謫仙怨·晴川落日初低》;韋應物山水詩中常見的閑適意趣,也表露在他唯一的山水詞《三臺·冰泮寒塘水淥》;至于溫庭筠則曾用詩、詞兩種體裁,描寫行旅途中早晨所見之自然風光,詩為《商山早行》,詞為《更漏子·背江樓》。此外,由中唐開始之唐五代山水詞的寫作狀況——中唐最盛、晚唐最弱,也與中唐山水詩為唐代山水詩的另一藝術高峰,晚唐山水詩大為減弱的發展相符。凡此,皆反映出山水詞與山水詩之間存有緊密連系。
唐五代寫作時間可考之山水詞,始于中唐而結束于五代。以有唐作者言,中唐國勢本因安史之亂陷入衰落,繼之而起的藩鎮割據、宦官專權、邊患入侵、朝廷黨爭,終于促使唐代走向滅亡。以五代十國作者言,唐亡后,國土呈現分裂狀態,北方相繼出現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短暫朝代;南方與山西地區則有前蜀、后蜀、吳、閩、楚、南唐、荊南、南漢、吳越、北漢十個并立政權。文人生活于此時期,無論是出仕或隱居,心靈均受政局不安之影響,而親近自然、欣賞美景,無疑是脫離現實、放松心靈的最佳管道之一。接觸頻繁的結果,便有發而為詞之狀況。
唐五代山水詞的書寫,依詞中人物之處境與活動,大抵可分游覽、羈旅行役、隱逸、居所、送別五類。寫作數量以游覽最多,其次為羈旅行役與隱逸,居所與送別則較少。各類表現如下。
因游覽刻畫的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詞中的占有率,分別是39%、44%、56%。中唐之作,如劉禹錫《竹枝·江上春來新雨晴》《浪淘沙·八月濤聲吼地來》,白居易《憶江南·江南好》;晚唐,如皇甫松《竹枝·斜江風起荔枝垂》《竹枝·山頭桃花谷底杏》;五代,如陳金鳳《樂游曲·西湖南湖斗彩舟》,毛文錫《臨江仙·暮蟬聲盡落斜陽》《酒泉子·綠樹春深》,歐陽炯《南鄉子·嫩草如煙》《春光好·花滴露》,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萬木芳》,牛嶠《江城子·鵁鶄飛起郡城東》,顧夐《河傳·曲檻》,馮延巳《清平樂·西園春早》;敦煌詞如《西江月·云散金波初吐》《南歌子·雪消冰解凍》。涵蓋區域為城市、近郊、野外、水鄉。
游覽原本帶有行樂意味,但由于景物性質不同,故即便是純寫景物,氣氛仍有差異,如和凝《小重山》描寫京城春色,氣氛輕快:
春入神京萬木芳。禁林鶯語滑、蝶飛狂。曉花擎露妒啼妝。紅日永、風和百花香。煙鎖柳絲長。御溝澄碧水、轉池塘。時時微雨洗風光。天衢遠、到處引笙簧。
牛嶠《江城子》描寫古會稽城東邊景致,卻氣氛低迷:
鵁鶄飛起郡城東。碧江空,半灘風。越王宮殿,蘋葉藕花中。簾卷水樓魚浪起,千片雪,雨蒙蒙。(《全唐五代詞》,第513 頁)
至若因景物附帶道出的思想情感,則更加多端。如毛文錫《酒泉子》,目睹美麗春景,腦海生發的是及時行樂:
綠樹春深,燕語鶯啼聲斷續。蕙風飄蕩入芳叢,惹殘紅。柳絲無力裊煙空,金盞不辭須滿酌。海棠花下思朦朧,醉香風。(《全唐五代詞》,第530 頁)
陳金鳳《樂游曲》,面對西湖美景,內心祈求的是永得閩惠宗王延鈞寵幸:
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滿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長奉君王萬歲游。(《全唐五代詞》,第447 頁)
因羈旅行役刻畫的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詞中的占有率,分別是13%、56%、13%。中唐之作,如戴叔倫《轉應詞·邊草》,王建《宮中三臺·青草湖邊草色》;晚唐,如皇甫松《浪淘沙·蠻歌豆蔻北人愁》,溫庭筠《更漏子·背江樓》《河瀆神·河上望叢祠》;五代,如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閻選《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李珣《南鄉子·煙漠漠》《河傳·去去》。涵蓋區域為野外、水鄉、邊塞。
此類詞作的書寫,除了以景寓情,多少言及創作主體之思想感情。所抒發的心情,因離鄉背井、漂泊在外之故,往往為傷離思念。其如戴叔倫《轉應詞》,在描寫邊地風光之余,觸及濃厚鄉愁:
邊草。邊草。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全唐五代詞》,第19 頁)
又如溫庭筠《河瀆神》,在主要刻畫舟行途中之自然景色與聲響外,也表達了只身在外的傷離意緒:
河上望叢祠。廟前春雨來時。楚山無限鳥飛遲。蘭棹空傷別離。何處杜鵑啼不歇。艷紅開盡如血。蟬鬢美人愁絕。百花芳草佳節。(《全唐五代詞》,第117 頁)
在彌天漫地的苦悶中,唯一特殊之作系毛文錫《甘州遍》,在著眼奇異荒涼的邊塞風光時,還傾訴了建功立業、報效朝廷的壯志: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云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馬血沾蹄,破蕃奚。鳳凰詔下,步步躡丹梯。(《全唐五代詞》,第534 頁)
因隱逸刻畫的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詞中的占有率,分別是39%、0%、13%。中唐之作,如張志和《漁父·西塞山前白露飛》,無名氏《漁父·遠山重疊水縈紆》,釋德誠《撥棹歌·浪宕從來水國間》;五代,如李夢符《漁父引·村寺鐘聲渡遠灘》,歐陽炯《漁父·風浩寒溪照膽明》,閻選《定風波·江水沉沉帆影過》,李珣《漁歌子·柳絲垂》,孫光憲《漁歌子·草芊芊》等。涵蓋區域為野外、水鄉。
此類作品內容,除了通過山水美景傳達創作主體對隱居生活的喜愛與愜意,若兼及抒發情志,傾吐的則是自在愉悅的心緒。前者如李夢符《漁父引》,全篇雖然寫景,但通過擷取的都是美景,自可窺出作者擁有正面感受:
村寺鐘聲渡遠灘。半輪殘月落前山。徐徐撥棹卻歸灣。浪疊朝霞錦繡翻。(《全唐五代詞》,第440 頁)
后者如李珣《漁歌子》,在描寫生動完整的自然風貌與人物在此場域中的活動里,點綴式地抒發了逍遙自得的心情:
九疑山,三湘水。蘆花時節秋風起。水云間,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戲。鼓清琴,傾淥蟻。扁舟自得逍遙志。任東西,無定止,不議人間醒醉。(《全唐五代詞》,第598 頁)
因居所刻畫的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詞中的占有率,分別是4%、0%、13%。中唐之作,如韋應物《三臺·冰泮寒塘水淥》;五代,如毛熙震《浣溪沙·春暮黃鶯下砌前》,孫光憲《河瀆神·江上草芊芊》,馮延巳《清平樂·雨晴煙晚》;敦煌詞有《南歌子·楊柳連堤綠》。所在區域為城市、近郊。
在這類作品中,全然刻畫景物的篇章,如毛熙震《浣溪沙》寫暮春美景:
春暮黃鶯下砌前。水精簾影露珠懸。綺霞低映晚晴天。弱柳萬條垂翠帶,殘紅滿地碎香鈿。蕙風飄蕩散輕煙。(《全唐五代詞》,第584 頁)
至于因景明白表露的情思,則分閑適、悲傷兩種。前者如敦煌詞《南歌子》,主要刻畫孟夏美景,附帶以人物舉杯搖扇、時聽笙歌,道出其樂無窮:
楊柳連堤綠,櫻桃向日紅。舜吟迎氣陌南風。滿院殘花梜竹,暖暖晚簾櫳。荷葉排青沼,云峰簇碧空。舉杯搖扇畫堂中。時聽笙歌消暑,思無窮。(《全唐五代詞》,第925 頁)
后者如孫光憲《河瀆神》,主要描寫閨婦倚闌遠望之景致,而穿插其對游子的深刻思念:
江上草芊芊。春晚湘妃廟前。一方卵色楚南天。數行斜雁聯翩。 獨倚朱闌情不極。魂斷終朝相憶。兩槳不知消息。遠汀時起鸂鶒。(《全唐五代詞》,第623 頁)
因送別刻畫的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詞中的占有率,分別是4%、0%、3%。中唐之作,有劉長卿《謫仙怨·晴川落日初低》;五代,有牛嶠《江城子·極浦煙消水鳥飛》,孫光憲《浣溪沙·蓼岸風多橘柚香》。所及區域為近郊。
此類作品因在水邊送行,故以刻畫水邊景象為主。在情感表達方面,既有藉景曲折傳達者,亦有寫景兼訴情意者。前者如牛嶠《江城子》,以水鳥飛、柳絮散、波浪湍急、細雨如絲來暗示離恨:
極浦煙消水鳥飛。離筵分首時。送金巵。渡口楊花,狂雪任風吹。日暮天空波浪急,芳草岸,雨如絲。(《全唐五代詞》,第514 頁)
后者如孫光憲《浣溪沙》,先分別以樂景、哀景暗示送別的惆悵與依依不舍,后以“憶”字直指對友人的惦念:
蓼岸風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全唐五代詞》,第616 頁)
因著五類占有的比例、擷取的景物、對景物的刻畫、所含帶的情思,乃至詞調的使用等不同狀況,唐五代山水詞在中唐、晚唐、五代三個時期各具風貌。
中唐之山水詞,游覽、羈旅行役、隱逸、居所、送別占有的比例,約為39%、13%、39%、4%、4%。在本時期之山水詞中,僅戴叔倫《轉應詞·邊草》、王建《宮中三臺·池北池南草綠》、劉禹錫《浪淘沙·洛水橋邊春日斜》三首為北方地景,其他均為南方,兩者比例約為14%和86%。受到數量最大之游覽與隱逸兩類內容的影響——前者注入大量南方清新的帶水春景,后者敘述南方優美的漁隱環境——景物以清新秀美為主,情感則是樂多于悲。此時期作品雖納有詞體習見之水意象,但整體表現與山水詩差異甚小,原因有三:一是所描寫的水景,有劉禹錫《浪淘沙》“八月濤聲吼地來”與白居易《憶江南》“郡亭枕上看潮頭”等氣勢磅礡之場面;二是詞作既有57%為齊言、押平聲韻,而在剩余的43%當中,又有80%以類七言絕句之《漁父》寫成;三為取景廣闊,寫景運用簡筆勾勒。就中唐山水詞占中唐詞之比例為14%,其乃中唐、晚唐、五代三個時期中,山水詞創作之最盛階段。
晚唐之山水詞,有游覽、羈旅行役、居所三類,比例約為45%、45%、10%。在本時期之山水詞中,僅李曄《菩薩蠻·登樓遙望秦宮殿》所寫為北方地景,其他皆屬南方,兩者比例約為10%和90%。在南方地景的選擇上,不但每闋均有水的蹤影,更有超過半數的詞作置入嬌柔的春花。至于情感表現,則是以悲為多。此時期詞作,或由于“寫景的形容盡致和繁復細膩”,例如溫庭筠《荷葉杯·一點露珠凝冷》,對荷塘景色刻畫入微;或由于內容觸及“愛情”,例如皇甫松《竹枝·木棉花盡竹枝荔枝垂女兒》,言及女子等待郎君歸來,又如溫庭筠《河瀆神·河上望叢祠》,加入個人之相思離恨,已顯現詞體特有的屬性。而使用的詞調,在55%為齊言、45%為長短句的情況下,也更朝著詞以長短句為主的形式邁進。整體表現為,三分之一類似山水詩,三分之二具詞之韻味。就晚唐山水詞占晚唐詞的比例為5%,其乃中唐、晚唐、五代三個時期中,山水詞創作之最弱階段。
五代之山水詞,游覽、羈旅行役、隱逸、居所、送別的比例,約為57%、13%、13%、3%、13%。在本時期之山水詞中,僅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一闋刻畫北方邊塞風光,其他均為以水為主之南方景象,兩者比例為1.5%和98.5%。情感表現以悲稍多于喜。五代山水詞雖仍見猶如山水詩之篇章,但也出現更多具備詞體屬性的作品。關于詞體屬性的發揮,大抵來自四方面。一是納入“輕靈細巧”之物,如“微雨”“曲岸”“鶯”“燕”“飛絮”“畫堂”“繡屏”“水晶簾”“畫簾”“玉斝”“玉樽”“金盞”“金杯”“金鞭”“笙簧”“管弦”等。二是寫景深細,如“孔雀自憐金雀尾”“風飐九衢榆葉動”“蘋風輕剪浪花時”“翠竹暗留珠淚怨”“滿庭重疊綠苔斑”“雨翻荷芰真珠散”“露迎珠顆入圓荷”。三是出現以女性視角描寫的自然風景與懷念遠人之作,如牛希濟《中興樂·池塘暖碧浸晴暉》、李珣《菩薩蠻·回塘風起波紋細》、孫光憲《河瀆神·江上草芊芊》。四是使用的詞調,有97%屬于長短句,遠超過中唐與晚唐。整體表現為,十分之一類似山水詩,十分之九具詞之韻味。五代山水詞之寫作,就其占五代詞之比例為10%,比起晚唐已見回升,相較于中唐雖然在比例上不及,但數量已是中唐的三倍。
唐五代山水詞之特色有三:一是柔美的風格取向,二是正面的心緒展露,三是多樣的情志抒發。
肇端中唐的唐五代山水詞,雖然受到前行山水詩的啟迪,卻未全盤接受既有之審美風格,而是大多選擇了柔性的優美風格。此風格之形成,大抵由兩方面凝聚。
首先是景物的擷取。在景物的審美形態方面,山水詞作者多選擇表現優美風格的幽、秀、曠形態,而少采用凸顯壯美風格的雄、奇、險形態。即以名為山水詞之山、水進行觀察,在唐五代山水詞的篇章比例上,僅述及山者占6%,有山有水者占27%,僅述及水者占59%,無山無水者占8%。準前可知,作為陰柔象征之水的比例,遠超過作為陽剛象征的山。況且唐五代山水詞中的山形象,在篇中往往為眾景之一,筆墨絕多是點到為止:最常見的狀況系以“山”一字帶出,例如,釋德誠《撥棹歌》“高歌龜枕看遠‘山’”,皇甫松《竹枝》“‘山’頭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兒”,牛希濟《臨江仙》“陰云無事,四散自歸‘山’”;其次是交代山名,例如,張志和《漁父》“‘西塞山’前白鷺飛”,牛希濟《臨江仙》“‘君山’一點凝煙”,李珣《漁歌子》“‘九疑山’”;敘及山勢者,僅見牛希濟《臨江仙》“峭碧參差十二峰”與閻選《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從未出現山水詩中如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廬山》“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黤黕容霽色,崢嶸當曉空”,或李白《自巴東舟行經瞿唐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蘿,霞外倚穹石;飛步凌絕頂,極目無纖煙;卻顧失丹壑,仰觀臨青天;青天若可捫,銀漢去安在”等特意著墨之雄偉山勢。至于在水的部分,除了極少數如劉禹錫《浪淘沙》“八月濤聲吼地來”,牛嶠《江城子》“日暮天空波浪急”的洶涌水勢外,其他多呈現柔水情狀,如和凝《春光好》“春水無風無浪”,毛文錫《應天長》“平江波暖鴛鴦語”,孫光憲《菩薩蠻》“波平遠浸天”,歐陽炯《西江月》“月映長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顧敻《漁歌子》“曉風清,幽沼綠;倚欄凝望珍禽浴”,馮延巳《清平樂》“雨晴煙晚,綠水新池滿”。因此,唐五代山水詞大致呈現的是山清水秀的柔美風格,地域則在南方。而在山、水之外,頻繁置入的輕靈纖細物象,如月、煙、花、草、柳等,以及季節背景的以春為多,都是成就優美風格的助力。
其次為寫入柔性的內容與情思。主要是在詞中置入女性,相關表現一是在詞中寫及祭祀女性之寺廟,如張泌、毛文錫、牛希濟、閻選、孫光憲分別在《臨江仙》和《河瀆神》中,提到祭祀巫山神女、娥皇女英、謝自然之寺廟,茲迻錄毛文錫《臨江仙》以見一斑:
暮蟬聲盡落斜陽。銀蟾影掛瀟湘。黃陵廟側水茫茫。楚山紅樹,煙雨隔高唐。岸泊漁燈風飐碎,白蘋遠散濃香。靈娥鼓瑟韻清商。朱弦凄切,云散碧天長。(《全唐五代詞》,第540 頁)
此詞描寫黃陵廟四周景色,水中月影、楚山紅樹、白蘋濃香,連系起黃陵廟祭祀的是為舜殉情的娥皇、女英,整體風格更加柔化。二是在詞中提及生活中的女子,如溫庭筠《河瀆神》“蟬鬢美人愁絕”,和凝《春光好》“紅粉相隨南浦晚”,毛文錫《虞美人》“遙思桃葉吳江碧”等。三是從女性視角描寫自然風景,如毛文錫《訴衷情·鴛鴦交頸繡衣輕》、毛熙震《菩薩蠻·繡簾高軸臨塘看》、馮延巳《清平樂·雨晴煙晚》。茲迻錄馮延巳《清平樂》明之:
雨晴煙晚。綠水新池滿。雙燕飛來垂柳院,小閣畫簾高卷。黃昏獨倚朱闌。西南新月眉彎。砌下落花風起,羅衣特地春寒。(《全唐五代詞》,第670 頁)
此詞描寫閣中女子所見暮春景象,依序是遠方的雨后輕煙、綠水池滿,近處的柳院、雙燕,而后是一遠一近的天邊新月、砌下落花。女子眼中風景加上女子內心情思,女性味十足。
信手翻檢唐五代詞,觸目可見散發負面愁情之作,一如楊海明對唐宋詞的整體觀察:
在整個唐宋詞壇上,有一個“幽靈”不時在徘徊躑躅。這個“幽靈”,便是那一股深濃的“憂患意識”。……由于唐宋詞篇和憂患意識關系如此的密切,所以就使整部詞史出現了這樣兩個總體上的特色:第一是它的“悲劇性”。……第二是它的“傷感性”。
準此,唐五代山水詞有52%的篇章是呈現作者的正面情緒,便相對特殊。
唐五代展露正面心緒的山水詞,分布于游覽、隱逸、居所三類之中。傳遞的正面情緒,大致有三,依數量多寡為:觀賞美景之樂,感受自由之樂,體會悠閑之樂。
觀賞美景之樂,如無名氏《漁父·沖波棹子橛頭船》、釋德誠《撥棹歌·浪宕從來水國間》、歐陽炯《南鄉子·嫩草如煙》、張泌《河傳·紅杏》、毛文錫《酒泉子·綠樹春深》。茲迻錄張泌《河傳》以見一斑:
紅杏。交枝相映。密密蒙蒙。一庭濃艷倚東風。香融。透簾櫳。斜陽似共春光語。蝶爭舞。更引流鶯妒。魂銷千片玉樽前。神仙。瑤池醉暮天。(《全唐五代詞》,第521 頁)本篇描寫詞人眼中的春日麗景——盛開的紅杏、西斜的太陽、飛舞的蝴蝶、穿梭的黃鶯,融會了色彩美、線條美、靜態美、動態美、視覺美、嗅覺美,最后以譬喻方式表達詞人觀賞此景的快樂之情——恰似神仙沉醉瑤池仙境。
感受自由之樂,如無名氏《漁父·極浦遙看兩岸花》、李珣《漁歌子·楚山青》、李珣《漁歌子·九疑山》、孫光憲《漁歌子·草芊芊》。茲迻錄孫光憲《漁歌子》以見一斑:
草芊芊,波漾漾。湖邊草色連波漲。沿蓼岸,泊楓汀,天際玉輪初上。扣舷歌,聯極望。槳聲伊軋知何向。黃鵠叫,白鷗眠。誰似儂家疏曠。(《全唐五代詞》,第637 頁)
本篇描寫漁隱者船行所見美景——綠草、水波、蓼岸、楓汀、明月、黃鵠、白鷗,最后結出置身其中的體會——沒有人比自己更無所拘束。
體會悠閑之樂,如韋應物《三臺·冰泮寒塘水淥》、白居易《憶江南·江南憶》、顧敻《漁歌子·曉風清》、敦煌詞《南歌子·楊柳連堤綠》。茲迻錄顧敻《漁歌子》以見一斑:
曉風清,幽沼綠。倚欄凝望珍禽浴。畫簾垂,翠屏曲。滿袖荷香馥郁。好攄懷,堪寓目。身閑心靜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無心較逐。(《全唐五代詞》,第566 頁)
本篇上片寫池塘景致——曉風輕拂、池水碧綠、珍禽戲波、荷香濃郁,下片傾吐觀景的感受——身心悠閑安逸,此生足矣。
王國瓔曾云:“所謂‘山水詩’,是指描寫山水風景的詩。……詩中不一定純寫山水,亦可有其他的輔助母題”;王瑤也說:“(南朝)山水詩的內容,絕不只是寫景,而更著重在由景以抒情,使情景交融,以表現其所向往的理或道。”而陶文鵬則更具體地指陳:
山水詩是詩,詩的天職是抒情。許多山水詩就抒發了詩人對山水自然美驚奇、喜愛、沉醉、贊賞之情。這種審美型的山水詩,是典型的山水詩。但中國古代的山水詩,還往往和憂國傷時、懷古詠史、羈旅行役、送行游宴、田園隱逸、求仙訪道等題材內容結合,抒寫并非單純審美的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
考諸唐五代山水詞的內容亦是如此,故相較于同時期其他題材內容之詞作,含有更多樣的情志抒發。試說明如下。
首先在審美型方面。審美型山水詞可分兩類,一是揭有詞家“對山水自然美驚奇、喜愛、沉醉、贊賞之情”的作品,如前引張泌《河傳·紅杏》;二是純粹描寫自然景觀、篇中無一字言及詞家思想情感的作品,如前引毛熙震《浣溪沙·春暮黃鶯下砌前》。根據朱光潛對后一類型之山水詩所提出的看法:“山水詩所表現的也并非單純的客觀自然,而是有詩人自己在內。山水詩所用的手法大半屬于中國傳統詩所用的‘興’或隱喻,用自然事物的某一‘鏡頭’隱喻詩人自己的情趣或觀感。”以及李文初的主張:
客觀自然景物反映到詩人頭腦中,必然經過詩人主觀的過濾——理解、融會、取舍、強調,然后形成藝術品。這種產品,既是客觀世界的反映,也是詩人主觀精神的凝結。……因此,即使是純屬寫景之作,也不可能是純客觀的照相式制作。
同理,唐五代同類之山水詞,自然也蘊含著詞人的性格、情趣或觀感。例如閻選《定風波》:
江水沉沉帆影過。游魚到晚透寒波。渡口雙雙飛白鳥,煙裊,蘆花深處隱漁歌。扁舟短棹歸蘭浦,人去,蕭蕭竹徑透青莎。深夜無風新雨歇,涼月,露迎珠顆入圓荷。(《全唐五代詞》,第575 頁)
俞陛云的詮解為:“純是寫景,惟‘人去’二字見本意。在陸則莎滿徑荒,在水則露寒月冷,一片蕭寥之狀,殆有感于王根、樊重之家,一朝零落,人去堂空,作者如燕子歸來憑吊耶?”
其次在以寫景為主而牽涉其他題材內容之類型方面。就本文此前所引詞例先后而言,即有下列狀況:牛嶠《江城子·鵁鶄飛起郡城東》兼及懷古;溫庭筠《河瀆神·河上望叢祠》兼及羈旅行役;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兼及邊塞;李珣《漁歌子·九疑山》兼及隱逸;敦煌詞《南歌子·楊柳連堤綠》兼及閑適;孫光憲《河瀆神·江上草芊芊》兼及愛情;孫光憲《浣溪沙·蓼岸風多橘柚香》兼及送別。此外,尚有李曄《菩薩蠻·登樓遙望秦宮殿》兼及憂國傷時;陳金鳳《樂游曲·龍舟搖曳東復東》兼及宮怨;歐陽炯《南鄉子·嫩草如煙》兼及風土;牛希濟《臨江仙·洞庭波浪飐晴天》兼及求仙訪道;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兼及詠懷。
唐五代山水詞是詞史上最早以詞體創作的山水詞,依確切可考之作的寫作時間,系起自中唐。共同的創作背景,在于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前代與同時已有山水、田園詩,政局不安。依詞中主體之處境與活動,唐五代山水詞大抵可分游覽、羈旅行役、隱逸、居所、送別五類,涵蓋的區域包括城市、近郊、水鄉、野外、邊塞,呈現的地景主要為南方。根據五類山水詞占有的比例、擷取的景物、對景物的刻畫、所含帶的情思,乃至詞調的使用等不同狀況,中唐、晚唐、五代三個時期展現出不同的風貌:中唐與山水詩差異甚小;晚唐有三分之一類似山水詩,三分之二具詞之韻味;五代有十分之一類似山水詩,十分之九顯現詞之特性,可見唐五代山水詞經歷了由類山水詩走向山水詞的過程。整體特色有三:首先是,以柔美風格為取向,鮮見山水詩中雄偉陽剛的氣息;其次是,有過半的作品展露正面心緒,有異于多數詞作之傾向憂郁傷感;其三是,與其他題材內容的詞作相比,抒發了多樣的情志。其貢獻與影響,簡而言之,主要當在將山水題材以新體表現,豐富了山水文學的寫作與詞的題材,并發展出獨具的特色,帶動其后山水詞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