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華


春天的陽光是溫煦的、七彩繽紛的,如絲、如線、如羽毛,飄飄灑灑地落在大地上。紅的紅,綠的綠,黃的黃,每一片花瓣、每一顆嫩芽在光線的照射下都是鮮艷明麗、通體透亮的。
我拿出柜子里所有關(guān)于詩歌的書籍,開始一首一首地閱讀。庚子年春天,這是我的常態(tài),也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度過了居家封閉難熬的日子。鬧鐘滴答滴答用著一個姿態(tài),讓時間不緊不慢不知疲倦地走過了一天又一天,我把日子重復著過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跳出它圈定的圓形牢籠,于是我開始寫詩,但卻又深陷于詩歌寫作的困惑里,不能很好地用意象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
我只好一個人走向春天的田野,溫熱的陽光給朝陽古寺披上了一層面紗,遠遠望去,莊嚴里透露出了一份慈祥與安寧,人的一顆敬畏之心也瞬間柔軟起來。與之相毗鄰的杏花開得正艷,你追我趕,如火如荼,粉紅和白色的花朵噴發(fā)著春天的氣息,給荒涼寂寞的坡地增添了幾許生機。那些花朵像一只只放飛的蝴蝶,把陰霾驅(qū)散,沖出沉默中的孤獨。
這么美麗的春色,我怎么也不想與疾病和痛苦聯(lián)系在一起,但那些春天里的約定卻一直跳躍著、閃爍著,我的鼻息里出現(xiàn)了酒精與消毒水的味道,那些畫面呈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并揮散不去。
我想起了去年的春天,在北京,陪家人做手術(shù)的日子。
當我走進這間病房,進入視線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神情落寞,剃了光頭的女人。陪床的是兩名女護工,其中一位梳著長辮子的熱情地和我打了招呼。她一邊幫助我把蓋在床上的一次性床罩撤去,一邊說著注意事項、吃住等各方面的問題。一陣忙碌之后,我才有了休整歇息的時間,我用閑暇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隔床的那個光頭女人,她的面容是蒼白的,頭顱上有一條很長的疤痕就像一條扭曲的蚯蚓在那里趴著,躺在床上的她是一絲動彈不得,翻個身也得兩名護工同時用力。
晚飯后,那位熱情的長辮子護工和我聊了起來,說光頭女人是位癌癥病人,家里人都是導演、演員。在我眼里,導演、演員那可都是“星”,閃爍著光芒,遙不可及,只能在電視、電影里看到的。我不由得感嘆:難怪有人說,在京城隨便在一輛擁擠的公交車上踩住腳的也許就是一位廳級干部;隨時與你擦肩而過的也許就是一位省部級官員。也只有在首都,我才能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在電視網(wǎng)絡上看到的明星大腕。
對于我來說很遙遠的“星”就在我面前,而且還是一種病態(tài),我的心由好奇變?yōu)槟唬踔潦潜瘧z,這更激發(fā)了我進一步了解她的愿望,她是誰?她的家人呢?為什么只有陪護在身邊?晨間的查房時間到了,醫(yī)院的規(guī)定:每個床位只能留一位陪護,她身邊的兩名護工都出去了。等待查房的時間是有點漫長了,她費力地挪動著身子,卻絲毫沒有動的痕跡,嘴里囁嚅著,發(fā)出的聲音細若游絲。我快步走上前問她想要表達的意愿,是不是喊護工?是不是想上廁所?她點點頭。
被我喊入病房的護工神情冷漠,就連昨日非常熱情的長辮子也是面露不悅,也許這個時間段她們可以放松一下,被我攪了局,難怪。當兩名護工再次出去時,我對她說:身邊如果沒人了,有事可以喊我的。她多看了我兩眼,順勢點了一下頭,然后疲憊地把眼睛閉上了。
家人的手術(shù)排在兩天后,所以除了上午進行必要的檢查,其余的時間都很悠閑。所以,我的好奇心又開始蠢蠢欲動,我主動和她聊了起來。她說她得的是癌,晚期,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大腦和肺部,醫(yī)生說最多再活二十天。此刻,空氣在沉默中凝固。瞬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是安慰?是鼓勵?還是……好像一切都那么蒼白無力。是啊,在生與死的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是誰。
她一天的活動軌跡就是上午輸液,中午她的女兒送飯并陪她一會,下午她的姐姐或者妹妹輪流著帶她出去,聽說是去一個和尚處推拿按摩并且吃特別配制的藥丸。兩三天后,她的氣色有了很大改變,由剛開始的兩個人扶著還得拉著腿走,變成了自己可以獨立行走,甚至大小便也由病房轉(zhuǎn)移到衛(wèi)生間。我驚異于她的變化,人精神了,心情出奇的好,面容有了酡色暈染,就連飯量也增加了,話語更是多了。
她主動和我聊了起來,她的變化得益于最近治療方法的改變,西醫(yī)開始運用了靶向藥物,結(jié)合中醫(yī)的按摩推拿和藥劑。她也談到了她的治療方案,準備去臺灣做質(zhì)子治療,等著讓身體恢復到能坐飛機的程度就出發(fā)。
話說多了,親熱度明顯增加,她說她叫李童,其父親是周恩來總理親點的新中國成立以來的22位大影星之一,母親也是那個年代很出色的電影演員。擁有著強大基因的她在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考取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和姜文系同班同學。并且,當年由于她的力薦,《紅高粱》的主演由史可變?yōu)殪柪瑥拇遂柪淖兞嗣\走上了星光坦途。她說話的語速很慢,有時需要停頓一下,我知道那是她的腦瘤在作怪。
午后的房間很悶熱,和房間比起來更悶熱的是心里的憋悶。我習慣于午休后出去走走。城市環(huán)境的改善,和以前比起來讓我耳目一新,所有拆除的建筑空地上都摘種了綠植,海棠花、榆葉梅、山楂樹、紫丁香,知名的不知名的花開正艷,香氣撲鼻。這些香艷我卻無法與李童導演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的美麗屬于走過18次紅毯的鞏俐,她妖艷、性感,一直走在人生的巔峰。而與之相比較,李姐卻在病痛的折磨中走過了六年,這六年中經(jīng)歷了三次大手術(shù),美國、日本、臺灣四處奔走。她無法穿一件自己心儀已久的衣服,甚至穿一次胸罩也是奢侈,長久地出入醫(yī)院,她只能是以舒適寬大的衣服遮體,不要談論三圍,甚至是曲線。這對于一個女人,一個愛美的女人,還是一個美女導演來說,是可悲的。擁有健康身體時的我們揮霍著、浪費著,當健康遠離,我們拼命做著補救措施,卻于事無補。我劃拉著手機,在百度里搜索出這張俊俏的臉,她風姿綽約,婷婷玉立。我只能用照片還原當年的李姐,也只有這樣,才能與這些開的正艷的花兒相抗衡。
醫(yī)院外寬闊的馬路兩邊,高大的柳樹經(jīng)過多年的生長,愈來愈茂盛,把路面遮蔽出一條陰涼的通道,并延伸至人行道路,陽光斑斑點點透過枝葉的罅隙灑在路面上、長椅上、我的身上。為什么越是生長多年的樹木卻越來越高大,越來越茂盛,而人呢,卻是越年長,越來越彎曲,腰酸背駝,低著頭,慢慢接近地面,就像一粒微塵,回到大地。為什么上蒼這么的不公平,把永恒留給高高在上的樹木,而人卻終究要與生老病死相伴?我無從得到答案,但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殘酷地對待著躺在醫(yī)院的病人。雖然她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但她們還是充滿希望。
李姐和我約好了,只要這次臺灣之行回來,她就會來大同拍記錄片,記錄她的重生,記錄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
兩位護工的吵架加速了李姐的出院日程。如果沒有需要伺候的病人,護工就得等待,醫(yī)院每天要和護工收取床位費,這對于無錢才出來打工的村里人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資,所以如果自己伺候的病人有了出院的跡象,護工們就要提前去聯(lián)系病人。由于拖帶幫的關(guān)系,這個醫(yī)院的護工大部分是河南人,她們分布于各個科室、急診室或者住院部,如果有新增病人,互相都要通氣,所以消息是很靈通的。李姐身體只要恢復到能坐飛機的程度就會出院,所以兩名護工早就盤算著尋找下一單買賣了。就是因為搶一個準備住院的病人,兩人大打出手,先是吵架,后來就是互相撕扯著,不管不顧。在護士的嚴厲呵斥下這才分開,病房里的病人早已膽戰(zhàn)心驚。
李姐拿出了手機,但號碼始終沒有撥出去。我想,她現(xiàn)在急須安慰,或者尋求親人的幫助。她給我念叨著號碼,我撥出去發(fā)出的回音卻是: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兩名護工還在樓道忙碌著,找領(lǐng)導,找老鄉(xiāng)評理。我很憤怒,因為自己的利益,對病人不管不顧,還有點職業(yè)操守嗎?我跟長辮子護工要到了李姐三妹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說了原委,并告訴她別驚慌,這一夜我負責照看,讓她放心。也才知道李姐給我念叨的是她自己的手機號碼,我心里一陣悲涼,不管信不信,腦瘤的侵襲是可怕的,它已經(jīng)在慢慢吞噬李姐的記憶了。
第二天,李姐出院了,她走出門的一瞬間回頭向我釋放出了她的微笑。她的目光里充滿了感激,還夾雜著遠方的希望,我記著我們的約定,我想她心里也應該記著,但我們誰也沒有說什么,目送她上了電梯,直到電梯數(shù)字慢慢下降……
兩名護工收拾著東西,爭搶著給自己包里裝著李姐留下來的水果飲料等,我對她們的厭惡情緒突然變成了憐憫,為了生存,老鄉(xiāng)之間可以大打出手,為了節(jié)省一分錢,多掙一分錢,她們甚至是到了不管不顧的狀態(tài),夾縫里生存不容易啊,這些可憐的人。其實,存在于這個世界,誰又不是可憐之人呢,包括李姐,包括我,也包括躺在病床上哼哼呀呀叫喚的病人。大千世界的蕓蕓眾生,誰又不是在負重前行。
花兒們肆恣地開放著,我放慢腳步,站在每一朵花前,傾聽花開的聲音,它們在爭先恐后地開,你爭我搶地開,生怕辜負了這滿園春色。春天的到來,對于萬物來說,都是一次重生。和李姐分別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不知道她的臺灣之行是否順暢,我想知道她的近況,卻沒有勇氣去撥通她的電話。
我在懷念著、等待著、希冀著,想象著在這百花盛開的春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給我一個驚喜。但我卻又逃避著什么,一個號碼是我和她之間的紐帶,也是一條鴻溝,使我無法逾越。但我一直牢記著和李姐的約定,為了這個念想,我愿意在春天,在這個多情的世界里把自己開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