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勇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主旋律電影作為中國電影藝術的重要板塊,是弘揚核心價值觀,講述中國故事的藝術載體。“主旋律”彰顯著國家的意識形態,是主流文化的傳聲筒。自1987年3月,國務院電影局在全國故事片創作會議上提出“突出‘主旋律’,堅持多樣化”的口號后,中國主旋律電影的創作與發展開始進入更成熟和更具規模化的階段。主旋律電影的雛形是“紅色電影”,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以批判舊社會、謳歌新中國及贊頌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和革命先烈為主題的電影作品層出不窮,如《趙一曼》《鐵道衛士》《地道戰》《洪湖赤衛隊》等。但由于時代的發展,觀眾的審美趣味逐漸發生變化,“高大全”的主旋律電影很難再滿足市場需求。“文化語境和電影使命的改變,要求主旋律電影的思想內涵和價值體系做出相應調整,讓它更能體現當代中國的精神和氣度,更易于觀眾認同和接受,有更強的包容性和共識度。”近年來,主旋律電影所反映的主題和內容呈現出多樣化的發展趨勢,再次走進了大眾的視野,并掀起了陣陣觀影熱潮。2019年甚至成為主旋律電影的大年,《我和我的祖國》《中國機長》等影片收獲了不俗的票房成績。曾經處于院線冷門的主旋律電影開始主動適應新形勢,建構新的話語體系,實現華麗轉身。本文將著重探討1987—2019年間主旋律電影文本建構的變化趨勢。
人物形象的刻畫對于凸顯電影主旨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人物承載著影片的主題意蘊,處于電影敘事的中心位置。”雖然主旋律電影的人物通常有現實原型,但經過藝術加工后,難免摻雜上虛構的色彩。影片中心人物的展現受到時代背景、觀眾審美、拍攝技巧等因素的影響,每個時代對于英雄人物都有著不同的詮釋,隨著社會發展的需要,典型人物的塑造方式也在不斷演進。
“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是故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其大體之別名也。”這是中華文化中對于英雄的傳統定義,即英雄人物的各方面品質都應是出類拔萃、超凡脫俗的。在早期的主旋律電影中,往往著力書寫神話式的英雄人物形象,不僅在影片中表現英雄人物擺平一切艱難險阻、勇往直前的高貴品質,還突出英雄人物克己奉公的集體主義價值取向,是一種集體意志的體現。它以教化為宗旨,強調個人應服從于集體,將國家意志放在第一位,強化階級觀念和建設使命,實現個人道德升華。因此,影片基本形成了“講歷史、樹模范”的模式,傾向于灌輸道理而非致力于講好故事,造成了審美定式。如《彭大將軍》(1988)熱情地贊揚了彭德懷同志的赫赫戰功,謳歌了彭德懷同志剛正不阿、直言敢諫、堅持真理、不畏權勢的精神,影片基于歷史事實著力刻畫了一個偉人的高大形象。這類型的影片還有《焦裕祿》(1990)、《周總理》(1992)、《孔繁森》(1996)等,它們將個人敘事放置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在對主流意識形態的闡釋上具有許多相通之處。相對于“十七年電影”和“文革”電影,它們開始注重對人物內心活動的展現,運用情感來感染受眾,以達到政治宣傳的目的。
進入新世紀后,在市場經濟推動下,主旋律電影也走上了市場化的道路。這時期的主旋律電影盡管仍有不少在講述革命歷史,謳歌偉人英雄,但人物的呈現方式有所不同,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關注點由“個體英雄”轉向“集體英雄”,不過于強調個人力量對于集體、國家發展的推動作用,而是突出個人情感與集體意志、國家使命的融合,肯定個人情感和倫理,人物塑造因而更有辨識度,表現出立體化的人性書寫。二是平視英雄,敢于展現英雄的性格缺陷。一方面努力向底層群眾靠攏,注入草根文化,為平凡個體發聲;另一方面不再拘泥于革命歷史題材,取材更加廣泛。三是新時代軍人題材得到關注,展現軍人的熱血形象。從傳統軍事題材中跳脫出來,挖掘新的題材內容。如《沖出亞馬遜》(2002)講述了兩名中國特種兵參加國際獵人學校的特種兵訓練,經受住種種極端考驗,最終獲得榮譽的故事;《戰狼》(2015)中的冷鋒意氣用事,具有個人主義的傾向,他前往非洲的直接目的是要為未婚妻龍小云報仇而非維護世界和平;而《紅海行動》(2018)和《中國機長》(2019)的敘事主體集中到“蛟龍突擊隊”和民航機組,在群體當中凸顯個性,表現出一種集體英雄主義;《勇敢往事》(2018)通過表現老知青們勇敢的生命態度,對第二故鄉的深沉熱愛及三代人的精神傳承,表達了紅色精神的生生不息。由此實現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調適,個人情感和國家意志的融合,個人記憶和歷史敘事的銜接。
主旋律電影的發展不僅體現在英雄人物的塑造方式上,敘事策略也發生了轉變,并呈現出新的特征。“敘事就是敘述者與接受者做斗爭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敘述者總是用各種可能性來控制和影響接受者。……敘述者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接受者縫合在故事當中。”主旋律電影開始嘗試與觀眾進行情感交流,一改往日的線性敘事模式,對敘事時間進行重新組合,擴大敘事空間,打造迎合平民趣味的內容。
其中最顯著的是敘事視角的平民化。平民視角所追求的是真情實感,隨著革命歷史漸行漸遠,陳舊的故事讓受眾產生了審美疲勞,如何找到新的共鳴點成為主旋律電影的突破口。同是講述1949年10月1日這個重大的歷史時刻,《開國大典》(1989)從三大戰役的勝利講起,講述毛澤東同志領導黨和人民最終取得勝利的故事,主要展現了毛澤東同志的雄才大略;《我和我的祖國》(2019)則選取開國大典前的14個小時,展現工程師林治遠設計及檢測電動升旗裝置,以保障典禮的順利進行,表達了強烈的個人愛國情懷。值得注意的是,當林治遠在檢驗過程中遇到困難時,總會向街坊鄰居尋求幫助。從無人響應到排滿街道的父老鄉親都絡繹不絕地出現在籌備處時,非常到位地渲染了群眾昂揚的愛國熱情,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國旗由平凡個體的雙手托起,莊嚴源于小人物內心的誠敬,為革命歷史構建了新的記憶場域。同是描寫宏大的戰爭場面,《集結號》(2007)沖破了傳統軍事題材電影的創作模式,關注了那些戰爭中默默無聞的生命個體,探討戰爭中個體的價值;而《大決戰》(1991)系列雖著力刻畫了血肉豐滿的歷史人物,但其本質主要還是“泛情化”。
其次是以小見大的敘事手法。早期的主旋律電影總是以“全知者”的姿態來講述故事,動之以情后再曉之以理,將一段耳熟能詳的歷史娓娓道來。《智取威虎山》(2014)由栓子的孫子Jimmy從美國到中國“尋根”展開,開頭以1970年版的《智取威虎山》引入,結尾以京劇《智取威虎山》收束。通過楊子榮泛黃的畫本來追溯剿匪歷史,把革命故事變成了家族記憶,實現家國同構。《皮鞋》(2018)從成功企業家宋水陽從北京回鄉祭祖的一段回憶開始,以20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為背景,講述家境貧寒的農村父子倆為實現夢想努力奮斗,最后獲得成功的勵志故事,從小人物的成就側面烘托了國家領導者的英明決策。而《古田軍號》(2019)則采用第三人稱視點,以一個紅軍小號手的視角切入,敘述者為紅軍小號手的孫子,隔代講述紅軍從井岡山突圍到閩西這一階段的艱難險阻,通過今昔對視從細微處入手傳達宏大的主旨。同時注重細節描寫和心理描寫,借用蒙太奇的手法以小人物視角塑造了血肉豐滿的領袖形象。
再者是女性性別敘事的彰顯。女性敘述者的敘述方式受到其現實社會地位和文化規范的影響,從中可以折射出女性道德規范、自主意識以及社會限制。在中國,歷史書寫者多為男性。自主旋律電影提出以來,能夠在電影中獨當一面的女性角色寥寥無幾。為了創作需要,她們可以是陰柔的“女嬌娥”,也可以是陽剛的“鐵娘子”,成為一個符號表征。男性是主體,而女性是他者。與以往的同類電影相比,《紅海行動》(2018)對于女性角色的塑造從頭到尾都避免了刻意強調性別,片中的三個女性角色:戰士佟莉、戰地記者夏楠、人質鄧梅,個個性格鮮明,務實能干。在面對危險時,她們會有女性柔弱的一面,也有“巾幗不讓須眉”的膽識。尤其是機槍手佟莉,她同男人般沖鋒陷陣,隊友并沒有因為她是女性而特別關照,而是信任與依靠。《我和我的祖國》(2019)中《護航》篇模糊了性別界限,塑造了倔強的“女漢子”呂瀟然,她在訓練中不服輸的出色表現深深令男隊友折服,但她也會因為追求夢想而舍棄愛情而展現出女兒的黯傷,堅韌灑脫的女性姿態令其成為影片中的一大亮點。這符合當下對于女性獨立、自主、強大的社會期望,一方面彌補了傳統主旋律電影忽略社會歷史語境的缺陷,另一方面也拓展了電影文本中女性敘事的新層面。
由于主旋律電影的特殊地位,在拍攝中追求個性化、創意性的藝術表達時,也要踐行群眾教育路線,成為國家形象建構的重要工具。“這種國家形象通過電影的敘事邏輯建構的一種具有國家意義的內在文本,并且是通過影像敘事體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互文性關系呈現的。”由于需要滿足一定的政治需求,主旋律電影多表現國內的艱苦建設、突出成績、模范事跡等。但在全球化的語境下,主旋律電影也主動貼合時代潮流,做出了國際化的嘗試。過去主旋律電影所塑造的中國,是處于水火之中,需要人民誓死守衛、投身報效的祖國,抒寫了中國一步一步走向強大的血淚史。而如今,主旋律影片的中國想象逐漸去政治化,展現出強大的文化自信,為中華兒女走向世界提供堅強的后盾。
一方面,影片中救亡、建設的國內背景置換為維和、護民的域外空間,邁出了“走出去”的步伐,著力展現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強大形象和責任擔當,表達了大國意志的訴求,強化了觀眾的國家認同感。《中國藍盔》(2018)是我國首部維和軍事題材電影,講述了以“兵王”杜峰為首的作戰小組冒著生命危險,從恐怖分子手中救出聯合國調查組,從而阻止戰爭,維護難民營的生活秩序和生存保障的事跡。《紅海行動》(2018)中,在完成原本的撤僑任務后,隊員們便可以隨之撤出,但他們又主動承擔起搶奪“黃餅”的任務,維護其他國家地區的安全,“不僅宣示了富強崛起的祖國保護每一位公民的義務與能力,同時也體現了當下中國理性面對國際事務、勇于承擔國家責任的積極態度”。中國軍人以血肉之軀捍衛國家利益,履行維和責任,深化了英雄人物的內涵,摒棄了傳統的道德說教,以銀幕上人物的奮勇拼搏訴說中國軍人的愛國精神和國際道義。通過核心人物弘揚中華民族精神,塑造了中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
另一方面,影片以國家的名義表達捍衛個體生命的重要性,體現了人道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有機結合,以勾起觀眾的民族自豪感。隨著全球化的加快,國家之間的交往和聯系日益密切,國際人口流動規模逐步擴大,中國公民的海外權益得到關注。《湄公河行動》(2016):“當國民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國家不會坐視不理。”《戰狼2》(2017)以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的特寫為結尾:“當你在海外遭遇危險,不要放棄,請記住,在你身后,有一個強大的祖國!”《紅海行動》(2018):“我們這次行動的決心,就是讓恐怖組織知道,一個中國人都不能傷害。”它們生動地告訴觀眾,國民的尊嚴是由國家的強大所賦予的,只有強大的國家機器才能有效地捍衛國民尊嚴,保衛國民安全。同時,在展現中國軍事實力的同時,也引出了背后中國的政治影響力,《戰狼2》中非洲某國軍閥的小頭目不止一次向歐洲雇傭兵強調“不能殺中國人”,電影結尾吳京高舉五星紅旗帶領眾人穿越交戰區的一幕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主旋律電影的宗旨是傳遞主流價值觀,弘揚民族精神,具有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的基本內涵。習近平總書記曾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強調要堅持文化自信,他說:“沒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沒有文化的繁榮興盛,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要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發展道路,激發全民族文化創新創造活力,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習近平同時還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源于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熔鑄于黨領導人民在革命、建設、改革中創造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植根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就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守中華文化立場,立足當代中國現實,結合當今時代條件,發展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社會主義文化,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協調發展。要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堅持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不斷鑄就中華文化新輝煌。文化建設的核心就是滿足人民的精神需求,社會主義文藝是人民的文藝,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進行無愧于時代的文藝創造。主旋律電影應該吹響新時代的號角,完善自身的精神建設。
題材內容與時俱進,貼合社會語境,在國際化的路上仍堅持做好本土化。反腐倡廉是時代的新主題,《生死抉擇》(2000)是國內首部反腐倡廉的力作,講述市長李高成在黨性和良知下做出了公正的抉擇。《絕不姑息》(2016)以原永州市紀委常委、監察局副局長王海洋同志事跡為藍本,弘揚了王海洋對黨忠誠、秉公執紀的精神,響應了反腐倡廉的時代呼聲。脫貧攻擊戰是全面走向小康社會的重中之重,《小石頭下鄉記》(2019)以滎陽市脫貧攻堅工作為原型,展示全市脫貧攻堅偉大戰役和向貧困宣戰的決心。主旋律電影開始關注社會發展中出現的矛盾與問題,揭露社會的陰暗面,真實展現時代的發展圖景。
體現商業意識,逐步走向市場化,培育開放、包容的觀念。“在國家政治經濟文化快速轉型的大背景下,中國電影開始了從文化事業向文化產業的結構性轉變”。一方面,主旋律電影較好地結合了類型電影和主流文化,借鑒其他類型電影的敘事策略,使主流意識有了更強的趣味性和可觀性。如《戰狼2》在軍事動作電影的基礎上注入愛國主義熱情,并通過互聯網進行宣傳營銷,獲得了可觀的票房成績。另一方面,對于演員的選擇標準放寬,輸入新鮮血液,迎合年輕群體的審美趣味。如黃景瑜(《紅海行動》)、張翰(《戰狼2》)、張子楓(《我和我的祖國》)等流量新星的加入,為主旋律電影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強化情感內核,關注個體生命價值,觸發觀眾的價值認同、文化認同與情感認同。主旋律電影開始尋找與普世價值的契合點,關注人性的訴求,豐富價值自身的價值體系。《金陵十三釵》(2011)摒棄一元化的價值取向,以倒敘的方式將塵封的歷史緩緩道來,通過冒充神父的美國人、躲避戰火的學生與妓女、殊死抵御賊寇的軍人的命運沉浮,探討了戰爭年代的道德抉擇與人性救贖。《戰狼2》(2017)中的冷峰戰斗力十足,但最后也會累得昏睡過去,《紅海行動》(2018)中的戰士石頭對隊友佟莉表現出的鐵漢柔情,在犧牲前輕喊了一聲“疼”,展現了英雄作為人的不必壓抑的情感與痛覺。他的半張臉皮耷拉下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揭示了軍人使命的神圣與戰爭殘酷的真相。
大眾文化從實質上說是在現代工業社會產生、與市場經濟發展相適應的一種市民文化。它一方面是同與其共時態的官方主流文化、學界精英文化相互區別和對應的,另一方面也是同傳統自然農業經濟社會里的各種民間文化、通俗文化有著一些原則差異的,商業性、流行性、娛樂性和普及性可以說是其最主要的基本特征。主旋律電影正在逐漸向大眾文化靠攏,為迎合平民的文化趣味,以達到宣傳效果的最大化。
但主旋律電影的平民化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在重新定位自身的過程中,還要抵御來自商業文化對于主旋律電影的侵蝕。筆者以為,在21世紀的今天,主旋律電影應該充分利用并捍衛自身的創作資源,防止被濫用、誤用,堅持主流價值體系,杜絕泛娛樂化,走上良性發展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