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洮瑜
(韓國世宗大學,韓國 首爾 05006)
傳記類電影是圍繞某領域內的知名人士的生平或優秀業績開展的內容敘事,展現該主人公在某時期的生活狀態、經歷轉折、精神世界與思想發展等內容,在動態發展中窺見環境與人物間變化的相對應關系,沉淀人物的精神與思想,立體化地展現人物弧光。與一般類別的劇情故事電影相區別的是,傳記類電影可以適當采用合理想象、推理、取舍、假設等藝術潤飾方式,但是必須根據真人真事來展開人物的塑造活動,以達到保證傳記類電影建構的人物形象具有真實性的效果,其核心特質在于人物的“真實性”和人物形象建構的“客觀性”,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保證敘事上藝術性與真實性并存,呈現在觀眾眼中的銀幕人物形象是栩栩如生的立體人物形象。
當然,真正意義上的人物形象的建構不應限制在表面性的描繪上,“建構”本身還含著“解構”和“重構”的深度要求,即從整個人生軌跡到一時一地一事去深入地聆聽人物內心,剖析瓦解被固定化、硬化了的傳統與規制,讓人物的“真我”從刻板印象或偏見中釋放,完成外在與靈魂深處的圖景描繪。這意味著在對傳記類人物形象進行構建之際,事實真實不應該禁錮住所有,還需要輔以一定的藝術修飾手法負責人物形象的“解構”和“重構”要求。
電影《昨天》以演員賈宏聲的真實故事改編,邀請賈宏聲本人、父母及朋友參演,以類紀錄片的記錄形式真實地再現賈宏聲因為精神空虛誤入歧途,迷上毒品不能自拔,在家人不斷的引導下告別過去回歸“正常人”生活的現實故事。電影特殊的類紀錄片的形式,讓該傳記類電影構建的人物形象具有高度的真實性、說服力和現實感染性,加之精妙的敘事結構與情節設計讓人物更為鮮活。反叛、極端、偏執、虛榮、自負又懦弱無力的賈宏聲在人物建構的“解構”和“重構”過程中獲得了本真的釋放,在浮躁的20世紀90年代不甘平庸卻又無能為力的蕓蕓眾生的人物縮影在構建賈宏聲鮮活的人物形象過程中被呈現出來。
電影《昨天》關于賈宏聲的真實人生故事是由賈宏聲本人、親生父母以及朋友們共同參演的,這種大量非職業演員參與的表演是“第六代導演們經常采用的演員選擇方式,力求通過現實生活中的原型來扮演對應角色的形式來保證能將故事的真實生活狀態呈現出來,這也是本片類紀錄片特征的重要原因,人物的姓名、年齡、職業身份、性格特征、神態表情、語言語調等都是真實故事的再現,仿佛電影作品是記錄真實生活中的人物的相處過程與生活狀態。這種類紀錄片的記錄形式為觀眾對人物真實性的認知與理解提供了有效的依據,保證了傳記電影的真實性與客觀性。
但影片在紀錄片式還原生活場景時,并未采用傳統的回憶類型影片經常使用的“大倒敘”敘事思路,而是利用非因果、非相關的敘事邏輯,導演張揚將采訪與獨白的形式創造性地融入其中,將真實生活的片段組合在一起,產生了不具傳統系統性與連貫性的碎片效果。對參演的人物開展對應的采訪活動并進行一定的剪輯,在記錄式復原了個人的人生、事跡的表層歷史的同時,兼顧主客觀、多角度、多層級對賈宏聲這一人物形象的構建。這種表現形式源自導演奧遜·威爾斯在經典電影《公民凱恩》中所使用的“多視點結構”,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放棄全知視角,而是采用了與主角相關的角色的敘述共同搭建的方式,通過撒鍥爾、伯恩斯坦、利蘭、蘇珊與雷萌五個角色從自己立場出發的描述的一個側面來共同構建起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
導演張揚選取了賈宏聲的父親、母親、妹妹、朋友順興與安賓等人物圍繞各個真實的事件片段進行的采訪式訪談,引導他們從各自立場出發對賈宏聲的行為、性格等各個方面進行描述。父母認為賈宏聲是一個任性妄為但是還有改正機會的兒子,妹妹認為他原本擁有大好前途與未來卻被他自己一手毀掉,朋友認為他是一個極其好面子愛逞強、凡事愛走極端、脾氣陰晴不定很難相處的怪人……除了這些,影片中還有賈宏聲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他認為自己是“神之子”,追求的是高貴的理想主義人生,生命的真諦是追求真正的價值與意義,自己的使命就是斗爭,“我沒有選擇,只有跟他們死磕,跟所有的人磕”。
通過多個角色對賈宏聲的評述,將賈宏聲在社會中所扮演的各個社會角色進行了針對性又多視角的挖掘,賈宏聲原本一個個碎片式的印象與認知聯系在一起進行了重構組建,強調了人物形象的矛盾性與多面性,串聯完成了一個人物的整體形象構建。破碎了的情節片段在構建賈宏聲整體人物形象的構成線索中獲得了更具思考意義的連接邏輯,真實生活碎片打破人物形象本身的整體性,但是又在串聯破碎而又缺乏聯系真實生活記錄的基礎上,重構關聯,構建全新的整體。
第六代電影導演以叛逆者姿態登上中國電影的舞臺,他們偏愛邊緣人群、亞文化與微觀政治等傳統宏大敘事所未關注的領域,鐘情個人化的思想意識、價值觀念與情感內容,關注在時代洪流中無力抵抗、深陷困惑、迷失自我的各個小個體,拒絕嚴肅、輝煌、便在性的時代主旋律,規定人們是非對錯、善惡正邪的價值標準與道德準則的世俗規則也成為他們探討、審視與批判的重要內容。導演張揚作為第六代電影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努力規避意識形態的限制,不滿足于向市場描繪各類虛假的幻覺獲得票房,更多地抓取禁忌中的靠近現實的路徑,在社會世俗規則中獲取批判與反思的力量,這種創作風格也演化成為導演張揚構建人物形象、凸顯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
電影《昨天》立足于對賈宏聲真實人生的記錄式重現,真實地描繪了在20世紀90年代初處于轉型時期的中國社會在快速發展中出現的種種社會問題:信仰危機、金錢至上、價值觀念混亂……守舊的社會世俗規則只是更緊地將人們束縛在原地,沒有帶來解決之法,這讓人們陷入對前途與未來的迷茫之中,苦悶積怨已久無處發泄,年輕人的自我與社會世俗規則出現了激烈的碰撞。導演張揚將這個碰撞放在鏡頭下,并細致地進行刻畫與描繪,在解構社會世俗規則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時,也凸顯出賈宏聲這個人物角色更為鮮明的人物個性。
原本前途一片大好的當紅青年演員賈宏聲,在話劇排練劇場跟隨其他演員的腳步走上了吸毒之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放棄了他原本就覺得是“騙人的演戲”事業,完全脫離了社會生活沉迷于毒品帶來的短暫快感之中。對親人朋友動輒破口大罵,情緒失控時甚至對疼愛自己的父親耳光相向。賈宏聲在迷醉中尋找自己走向墮落的原因,尋找“人為什么活著?”“活著有意思嗎?”“什么是真正的快樂?”的答案,但是沒有人能告訴他,他認為社會世俗規則只告訴他“你不應該這樣”,但是沒有原因,他只能越走越遠,在被社會世俗規則框定的“正常人”的指責中,越發地走向極端。
賈宏聲在社會世俗規則的碰撞中試探生存空間,尋找安放心靈自由的空間,試圖摸索高貴人生的支撐點,但是最終為了社會世俗規則的認可而妥協,在要么像所鄙視的父輩一樣唯唯諾諾、渾渾噩噩地甘于平凡,要么就是為了理想主義犧牲掉自由一直生活在精神病院的抉擇中,賈宏聲選擇了前者,聲勢浩大的“神之子”反抗運動在懦弱與無力的妥協中落幕。一顆追求自由、意義與價值的靈魂,在與社會世俗規則的碰撞中落得遍體鱗傷的下場,唯剩下越發孤獨、極端、叛逆、不羈但又懦弱無力的個性評價。
觀眾作為擁有思考能力和辨別能力的群體,在接觸電影這個對現象或表象進行描繪,進一步探視精神和心靈的藝術作品時,并不是不假思索地接受電影的故事描繪和人物的形象構建,而是會有主觀性的自我判斷,觀眾會嘗試將現實與電影進行一些邏輯、細節、可行性等方面的比對,判斷電影對自身的說服程度。在電影的人物形象構建上,觀眾不會滿足于單純從外在形象、旁白定義、角色設定等方面進行認知和理解,而是渴望能夠走到人物真正的生活中去,了解其內心世界,感知其思想發展中的精神與意志,這需要電影中呈現人物更多的生活經歷與軌跡,將整體人物形象“解構”后,“重構”其形象特征,并刺激觀眾的能動性有意識地引導觀眾看到建構后重新整合了的人物形象,并對其產生更為深入的理解。
利用現實生活的真實性力量搭建觀眾理解的橋梁是一個極為有效的方式,“沒有什么的說服力超過事實真相本身”,電影《昨天》利用紀錄片式的真實呈現手法,真人演繹講述真實故事,并在這個基礎上,在主人公賈宏聲思想發展中梳理其精神與意志。在風起云涌的年代中賈宏聲相信自己是“神之子”,有能力乘風破浪地叱咤于時代發展之中,但現實卻是自己只能作為一個演員,每天重復著做自己認為是毫無意義的“騙人的演戲”事業,他選擇用沉默和自閉來對抗,以高冷倔強的姿態來避免被現實所侵蝕,甚至甘愿選擇用毒品來麻醉自己。在毒品不斷掏空他的身體時,他意識到毒品非但不能夠給他帶來真正的答案,連他的自制力都失去了,他尋求在搖滾樂中找到支撐與寄托,但是也敗給無力改變的現實,賈宏聲不是列儂的兒子,沒有英國血統,不住在倫敦,只是一個他看不起的農民的兒子,來自東北,家住亞運村,這一切都不是他反抗和斗爭所能改變的。
在最后賈宏聲明白他的規則在與社會世俗規則的碰撞面前不堪一擊,在與命運的斗爭中一敗涂地,他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平凡,在多次掙扎與斗爭中看到自己的無力,也明白了終究要向現實妥協的命運,在片尾一次次播放嬰兒哭聲的磁帶象征著從那時開始,他以前對理想主義偏執向往的終結,愿意回歸到世俗意義的“正途”。在這場高起低落的思想與行為斗爭中,觀眾能夠看到賈宏聲超越于一般人的痛苦精神與強烈意志,但又在無力中向現實妥協,人物形象在精神與意志上的變化,擁有真實故事與真實演繹的支撐,思想變化具有了現實的合理性,觀眾也擁有了將“解構”后的人物形象在精神與意志上“重構”的梳理能力。
任何一部傳記電影在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都會有不同程度的“解構”與“重建”,剖析瓦解被固定化、硬化了的傳統與規制,以最大限度越過外在進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在“解構”中尋找“重構”的現實意義。電影《昨天》以賈宏聲個人經歷的復原為表層敘事結構,剖解了造成賈宏聲沉迷于理想主義與反叛對抗世界的現實原因,在記錄現實的基礎上構建一個人本寓言又“解構”與“重建”它,在一段心靈史的回顧中勾勒了一個邊緣現代人面臨的生存輪廓和人性變異的人物形象。并投射了導演張揚對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緬懷和無限自醒,告別昨日,走向秩序恢復與人性的復蘇,完成尋找“重構”意義的現實主義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