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潔
(晉中學院 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講述了17歲的法國少年艾力奧與24歲的美國博士生奧利弗不期而遇,兩人從彼此疏離到互相吸引,進而雙雙被一段熾烈而真誠的愛情所虜獲的故事。在諸多同性題材電影中,《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它對同性元素的剝離和去標簽化呈現,以探討常規愛情的方式看待所謂的另類情感,避免了對同性戀所引發的倫理沖突、身份認同等相關主題的重復闡述,同時導演和編劇對于故事背景烏托邦式的營造和刻畫也使電影脫離了沉重的現實生活,從去除性別觀念的角度探討了廣義的愛情理念和生命體驗,其內涵既輕盈又不乏深厚,成功地在同類型電影中脫穎而出。
一直以來,只有異性戀才能被認可和接受,同性戀則作為“邊緣的”和“不道德的”被排斥于主流價值體系之外。作為普遍且自然存在的人類基本行為模式之一,同性戀在各個歷史時期都存在著,并不同程度地反映在文藝作品中。從1895年電影藝術誕生直到20世紀50年代左右,人們只能在地下電影、實驗電影中窺探到同性戀者影影綽綽的身姿和形象。60年代以后到80年代前期,電影中的同性戀因素才逐漸被寬容和允許,同性戀電影開始發展起來。此后直到現今,社會包容度日益提高,人們對同性戀的理性認識從縱深兩個層面都得到了延伸,同性戀電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人們的觀影視野當中。
在早期主流電影中,由于社會對同性戀者根深蒂固的歧視和偏見,大多數同性戀者往往被妖魔化和丑惡化,加深了大眾對同性戀群體的誤解和偏見,以這些電影為代表的主流價值觀拒絕從平等的角度出發與同性戀者進行對話,進而使他們在主流話語體系當中的“另類”形象不斷被固化,僅有少數同性戀者本身或同性戀認同者傾向于在電影中突破各種限制隱晦而含蓄地表達被壓抑和限制的痛苦、無奈等情緒。60年代以后同性戀題材電影的關注點逐漸從個人擴展至群體,在進步的社會運動以及思想變革之下,同性戀者從狹小的生活范圍或隱藏的生活狀態下逐漸解脫出來,與社會產生進一步的接觸,其處境相比之前有所改善,但由于其邊緣屬性并沒有從法律、道德、世俗等桎梏下得以徹底逃脫,因此,長久以來,同性戀電影彌漫著濃重的悲劇氛圍。在這些電影中,同性戀者首先要面對的是來自主流倫理道德的唾棄和法律法規的懲戒,在重壓下他們不敢輕易跨越雷池,同時與生俱來的天性亦使其無法完全屈服和遵從社會規范,在內與外的交叉折磨和煎熬中,同性戀者往往會陷入性別認同和身份認同的雙重危機。此外,為了強行糾正或隱瞞性取向而與異性結婚的行為又成為其婚姻甚至整個人生不幸的根源。以《斷背山》為例,影片中埃尼斯從小在父親“兩個男人在一起,絕對不可以”觀念的影響下,對同性戀充滿了畏懼,當他因無法克制洶涌而來的欲望與杰克發生關系后,第二天一早便急忙向杰克表示自己并不是同性戀,希望已發生的事情可以被忽略和遺忘。與其說埃尼斯是在拒絕杰克,不如說是在拒絕承認個人為世俗所不容納的性取向,已然陷入身份認同的迷茫當中。此后無論是分別時的悲傷欲嘔還是重逢后的激情擁吻,都足以證明天性可以被壓制而無法被磨滅。埃尼斯和杰克各自與異性所組成的家庭充滿了瑣碎、凡庸,所謂的正常生活非但未能使他們獲得幸福,相反卻經受著現實的一地雞毛。以異性婚姻為掩飾而延續的同性愛戀不僅使埃尼斯和杰克飽受相思之苦,更使兩位女性被深深傷害,兩個人的悲劇最終籠罩了四段人生。
盡管也有少量同性戀電影以喜劇性的結局收尾,但在大部分同性戀電影中,沉重的現實、道德的沖突、身份的迷失等都成為一種類型化的范式特征,被重復地演繹和講述。
近年來,隨著人道主義等開放性社會思潮的發展,LGBT群體獲得廣泛的關注與支持;與此同時,相關展現其生存狀態的同性戀電影也得以繁盛發展并入圍奧斯卡等獎項中參與角逐,《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在同類電影中最大的創新與突破之處恰恰在于反其道而行之,最大限度地剝離了同性戀因素,無論是價值呈現還是受眾范圍都已經遠遠超出了同性戀群體,實現了去標簽化講述。在這部影片中,歧視同性戀的社會觀念、自我身份認同的迷茫和危機等傳統的同性戀題材電影元素都被極大地弱化乃至隱匿。盡管故事發生的背景處于同性戀者依舊被種種禁忌和阻礙所牽絆、困囿的20世紀80年代,但影片對當時真實的同性戀者社會地位和存在狀態等基本不予討論,與其說《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在講述兩個男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不如說其根本目的在于講述基于人類自然屬性之上的兩個個體存在之間的戀情發展。
在《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同性戀者的身份認同問題不復存在。艾力奧與奧利弗從相互吸引、相互試探到互表心意雖然并非水到渠成,但二人自始至終未曾表現出與個人性取向做斗爭的精神困惑和痛苦。首先,二者皆認同個人的男性生物屬性身份,甚至恰到好處地展示著肉體之健美與力量。在影片中,鏡頭多次聚焦于艾力奧的青澀與奧利弗的健碩,從沙灘排球到水池游泳,他們盡情享受著肉體與靈魂的雙重自由,當艾力奧與奧利弗之間超越友誼的感情朦朧萌發時,艾力奧在短暫的苦惱后大膽地向奧利弗表明心意,而奧利弗雖有推拒但很快接受了這段感情。影片開始,艾力奧初期對奧利弗的回避乃至敵意更多出自少年初戀的羞澀膽怯和想要獲得對方關注的故意為之。奧利弗對艾力奧初次告白的拒絕也并非源于對突破禁忌的畏懼,他所糾結的更多在于艾力奧是自己導師帕爾曼教授的獨子,對艾力奧身份的顧慮遠多于對其性別的忌憚。此外,奧利弗在初到意大利時便曾以撫摸背部的形式對艾力奧做出試探,更加足以證明其拒絕并非由于性別相同,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并大膽追逐所愛成為該電影與諸多類型化同性電影的不同所在。另一方面,影片在情節、背景的設置上回避了來自世俗的阻礙和壓力,艾力奧的父母作為人文學者擁有開放且前衛的思想,他們和一對已然步入老年的同性戀情侶保持多年的友誼和往來,熱情接待其前來做客,告誡兒子艾力奧應盡地主之誼,并鼓勵其為兩位客人彈奏鋼琴曲。在艾力奧與奧利弗的相處中,帕爾曼夫婦通過六芒星項鏈、發生矛盾后的特殊氛圍等發現了兩個年輕人之間不同尋常的關系,非但選擇沉默不予點破和打擾阻礙,反而表現出理解和關懷的情緒,避免艾力奧與奧利弗陷入尷尬。尤其在影片的最后,帕爾曼教授對艾力奧的寬慰和教導體現了這位在世俗之中卻超脫于世俗之外的父親對兒子的深切體諒與支持,這在其他同性戀影片中幾乎是難以尋覓的。
如同講述異性戀一般講述同性戀,愈是對同性戀因素的剝離愈加明確了電影本身對愛情無關性別這一理念的堅定,該影片去標簽化的努力恰恰是在呼吁社會同等看待LGBT群體。
與小說不同,電影版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凌駕于現實世界之上,盡管劇本對情感的處理和演員對情感的演繹使觀眾感同身受,但就影片的時空設置而言,距離感顯而易見。20世紀80年代與意大利里維埃拉地區的時空疊加使影片充滿了復古意蘊,進一步而言,影片僅僅講述了1983年夏天里六周之內發生于一個小鎮的故事。相比原著,導演盧卡·瓜達格尼諾僅截取故事中的一段,將空間與時間都最大化地進行了壓縮,嘗試在有限的時空內剔除冗雜因素,無限回歸愛情本身,以零阻力的形式結合唯美的鏡頭帶給觀眾極致的觀賞體驗。
在盧卡·瓜達格尼諾的鏡頭中,1983年的里維埃拉是近似于烏托邦般的美好存在,作為度假勝地,這里是自然與人文的交會點,明媚的陽光、澄澈的海水、豐碩的果園、隨處可見的古跡、自由碰撞的哲思……人們似乎可以不用考慮謀生,只須尋歡作樂;人與人之間似乎沒有隔膜,群體和諧共處,現實社會的艱難與痛苦被影片回避和剔除。在烏托邦式語境下,性別定義、家境差距等世俗界定被抹除,艾力奧與奧利弗的情感脫離了現實的一切束縛,他們不必凝視外界,可以真正做到對自我和彼此的審視。對觀眾來說,這樣的時空設置在滿足審美需求的同時,也將焦點集中于愛情本身。影片以犧牲戲劇沖突實現了對愛情內核的深刻探討,以去繁從簡的理念將愛情原汁原味地呈現給觀眾,無論是表明心意前的小心試探、吵架吃醋時的嫉妒郁悶、敞開心扉后的亢奮愉悅還是面臨分別的不舍悲傷、終將錯過的無奈痛苦,這些共通于全人類的愛情體驗超越了性別的界限而普遍存在著,盡管最終艾力奧與奧利弗天各一方,但二人在電話中彼此以對方的名字深切呼喚的場景帶給觀眾的是一種性別之上的缺憾美,而非對種種現實問題的批判和反思。在這部電影中,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在戀情中的影子和痕跡,與故事中的人物一同感悟愛情的酸甜苦辣。在此意義上,這部影片不僅是對同性戀故事的講述,更接近于愛情元文本敘事。李安曾呼吁廣大影評人和觀眾不要將《斷背山》局限于同性戀范圍內進行審視和解讀,但其現實語境的構架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受眾對影片的接受和打開視角,而《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則以烏托邦式語境的構造達成了對廣義愛情理念的討論,實現了愛情無界價值觀的生成和傳遞。
此外,影片最感人之處莫過于父親對兒子的開導和教誨:“如果有痛苦,就去照料;如果有火焰,也不要掐熄,不要粗暴地對待它……為了用不合理的快速度治愈問題,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太多東西,以致不到30歲就已經破產。每次重新開始一段感情,能付出的東西就變得更少。為了不要有感覺而不去感覺,多么浪費啊!”借助艾力奧與奧利弗的愛情,影片傳達出對同性戀乃至異性戀中不完滿結局的另一種解讀,即從個體成長的角度珍惜每一份情感際遇,并始終保持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情,在基于烏托邦語境的元文本敘事下,愛情中的異性戀霸權主義被自然消除,影片也從愛情體驗升華而至人生感悟,其內涵厚重卻不深沉,與其他同性戀電影區別開來。
在電影技術及藝術繁榮發展的今天,《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能夠在同性題材電影中突出重圍獲得一致好評,并非在于其對技巧的雕琢和展現,去標簽化呈現的創作理念和以愛情元文本敘事獲取觀眾情感共鳴的表達方式才是其獲得生命力和關注點的立足之道,它在以柔和無害的姿態為同性戀者發聲的同時,也從更加超越性的視角啟示所有人珍惜所愛,感恩所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