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魁
(大連東軟信息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3)
日本電影在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中,對于自身美學文化的審視與民族語言的發掘漸趨成熟,其美學的獨特性越發值得研究與學習,日本電影美學相較于其他東方國家而言,其美學向度更加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與民族化特性,日式電影美學風格是純凈而含蓄的,是具有獨特殘美意蘊的感懷與憂嘆,最終演化成“物哀”“幽玄”“侘寂”“意氣”四個具有典型性的日式美學特征。在當代日本電影中,其電影美學的綻放無疑是借助于自身獨特的美學體悟而實現的,在這其中,隨著日本經歷戰后的蕭條,經歷幾十年的發展,日本本土電影人逐漸將目光轉向發掘自身文化與生態的獨特語境上,在立足民族語言的提煉基礎上逐漸摸索出一條專屬于日本美學發展的路徑,為此更是涌現出許多帶有日式美學風格標簽的作品。在日本電影逐漸審視自身的過程中,題材與風格開始轉型,許多日本電影人開始關注戰后的社會民生,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與情感逐漸成為電影敘事的主要題材,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河瀨直美、是枝裕和等日本導演更是將平民的生活深刻融入其美學意識中,“物哀”“侘寂”這些日本獨有的美學風格在其平實的鏡頭中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2019年上映的日本影片《最初的晚餐》以現實的視角展現出日本一個平民家庭的親情羈絆,影片敘事充滿日式美學的獨特韻味,“物哀”“侘寂”的美學風貌在舒緩的敘事中彰顯。
對日本文學和電影來說,其美學都離不開“物哀”這一概念,可以說“物哀”已經是融入日本人骨血之中的審美意識,在當代日本電影中,“物哀”已然成為一個具有標簽化的日式美學印記。“物哀”一詞最早可追溯至江戶時代,在日本國學大師本居宣長的《紫文要領》中提出:“世上萬事萬物千姿百態,把這萬事萬物都放到心中來品味,內心里把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物哀”是一種極致的情感流露,是一種偏于哀致又恬淡空寂的感懷。“物哀”中裹含著一種“悲”的調性,是日本民族由地域狹促的自然環境與無常觀的思想等多種因素共同促成的,最終演化成一種“悲美”的獨特意蘊,這種“悲”不等同于中國漢字“悲”的含義,不是傷悲也不是悲憤,而是涵蓋著美學感懷的“悲”,“悲”是涵蓋在“美”的范疇里的,“美”制約著“悲”,形成由外化的殘美意蘊觸動的哀愁情緒,轉而內化為獨特的“美感”,日本民族對殘美的獨忱使“物哀”逐漸走向一種極致,轉化為一種富含情感體悟與情境詠嘆的哀傷之美,是比較純粹意義上的單純的“美”,這種對“美”的理解或多或少帶有些許憂傷,同時又帶有某種程度的空寂。“物哀”之美同時又是短暫而容易消逝的,就如同日本的櫻花一樣,在極美之后伴隨著凋零,這種美的感悟與日本人的無常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日本民族對美好事物終將消逝的理解是深刻的,而生命無常的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其對瞬間、剎那之間美好的偏愛與熱衷,故而“瞬間”之美轉化為永恒是日本民族追求的一種“物哀”美學之極致,這種極致不僅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在影視作品中更是不遑多讓。
在當代日本電影中,“物哀”這一美學概念已然成為其民族美學風格的特定標簽,日本許多電影導演更是將這一美學特質推向極致,如日本動漫電影的著名導演宮崎駿、新海誠,日本寫實風格導演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河瀨直美、是枝裕和等。在2019年日本影片《最初的晚餐》中,日本導演常盤司郎在小空間的鏡語中,通過食物勾起家人對逝去父親的回憶,引發出一個家庭的情感羈絆,影片中每一個食物都是一段充滿溫情與憂傷的回憶,既是美好又是短暫,也將“物哀”的美學概念以追溯的方式加以呈現。如在影片中,在父親日登志的守靈夜上,繼母將原本訂好的餐點退掉,親自在廚房做起料理,以起司煎蛋作為第一道別有深意的菜,簡單而樸素的菜肴是曾經美好的家庭回憶的開始,芝士煎蛋讓麟太郎、美也子想起了最初兩個家庭的結合的往事,也是父親為他們做的第一道菜。影片通過芝士煎蛋串起過往,也在回憶中感懷著父親在世時兩個家庭溫馨而短暫的往昔歲月,在父親離世的缺失下,在為曾經美好的家庭組合開始的追憶中,通過一道簡單的菜肴,影片營建出一種恬淡哀傷的鏡語,“物哀”的意境也由此而生,隨著影片敘事的推進,一道道勾起回憶的菜肴逐漸鋪陳開來,而每一道菜都含有家庭中幾個成員的羈絆和微妙的情感,繼母做的混合味噌湯讓美也子回憶起她和俊哥最初的小沖突,美也子喜歡白味噌而俊哥喜歡紅味噌,最終繼母不得不研究出一個混合味噌湯來調和兩人的矛盾,小矛盾也變成一個溫馨的和解,這種淡淡的美好轉化為一個懷念的悲美瞬間,也將觀者逐步帶入影片的“物哀”語境中。影片對家庭中成員的情感表達是恬淡舒緩的,頗具日本美學恬淡清逸的風貌,在繼母與美也子的情感表達上,影片通過吃魚時美也子的拒絕而展開,美也子不喜歡吃魚時有魚刺,繼母哄騙她念了咒語就不會有魚刺了,而實際上咒語是假的,繼母在做魚時一根根拔掉魚刺才是真的,隨著美也子長大后的幡然醒悟,影片悄然中傳遞出繼母對美也子的淡淡溫情,然而美好是短暫的,隨著繼母的出走與俊哥的離開,幾年時間構建的和諧溫馨的家庭關系最終消逝了,只留下每個人回憶中的悵然與哀嘆。而在另一道食物蘑菇比薩餅所引發的回憶上,則是繼父與俊哥之間默默的父子之情,也是最令人神傷的回憶,在繼父日登志與俊哥的情感中,繼父雖寡言卻無時無刻不透露著對兒子俊哥的關懷,帶著俊哥翻越許多山峰,繼父不只是一個父親更是俊哥在人生道路的引領者,俊哥從內心中已然接受并認可了繼父,可是突如其來的變故最終導致俊哥離開,留下的只有不舍和遺憾。影片通過樸素的菜肴引發出靜默的哀感,“物哀”的美學意蘊也在其中舒緩地流淌。
在日本的四大美學范疇中,“侘寂”美學是更加質樸與深刻的,“侘寂”是日本民族對生命無常的超然認知,是時間流逝下的質樸與寂靜。在日本民族無常觀的影響下,日本民族認為的美更多是短暫而多逝的,有如櫻花在絢爛過后的轉瞬凋零,有如殘月美景的突然消逝。所以在日本民族的美學認知中“美”是屬于有生命的,只有這種“生命”綻放之時所迸射出的美麗才更具有品格,也可以說其更忱溺于生命在光華退散時的衰美,因此,“侘寂”美更是一種留有歲月痕跡的時間與生命之美,也是對生死無常的美學內化。在日本電影中,“侘寂”的美隨處可見,亦是體現在日本民族美學根性的一種特質,如在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影片《東京物語》中,影片敘事體現出舒緩的節奏感,在雋永清雅中展現出對歲月流淌的人性溫情,隨之在其后繼承其平民風格的日本導演的山田洋次、是枝裕和等皆在自己的鏡頭中實現著自己對“侘寂”美學的獨到見解,即便是在日本動畫電影領域,以宮崎駿、新海誠等導演為代表的一批日本動畫電影人亦是不斷為世人詮釋“侘寂”的獨特美學風貌。
在電影《最初的晚餐》中,影片通過在守靈夜中眾人為父親日登志守靈的故事展開,菜肴成為引發往事回憶的引子。在整個敘事中,影片不斷地插敘往事,通過菜肴串起了林林總總的過往,每一個菜肴都牽涉到一件平凡卻又充滿情感羈絆的往事,這些菜肴喻指曾經美好的回憶,也喻指早已消逝不見的美好過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往事已然被忘記,美好的羈絆與逝去的光華只能在這些守靈人心中憑空地懷念,而那些留有歲月與時間痕跡的事物最終以殘缺之美的形態成為記憶短暫美好的余存,在空寂中使人感懷生死無常。影片并未刻意描寫父親死去給家人帶來的哀慟,而是在舒緩的回憶中輕訴悲思,獨忱在親情往事的溫情羈絆中。對于“侘寂”的詮釋,影片一點一滴地鐫刻在回憶中,鐫刻在每一個菜肴中,芝士煎蛋使家人回憶起兩個家庭初識時的父愛;混合味噌湯讓家人想起俊哥與美也子哭笑不得的小矛盾;吃烤魚使美也子想起了與繼母的溫情過往。
在影片透過回憶所展開的敘事中,片中兩個家庭五個親人之間的情感溝通是含蓄委婉的,其風格頗有些小津安二郎影片的意味,只是通過人物之間簡短的對話,在安靜中傳遞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在無言與靜默中舒緩地傳遞著親情的美好,而這種情感傳遞的方式幾乎體現在家庭中的每個人身上,如父親日登志與繼子俊哥之間,雙方的言語互動極少,父親寡言但體現的是外冷內熱,繼子俊哥更是性子冷淡不善言辭,然而雙方的情感通過一種默默的交流無聲地傳遞著,父親日登志是登山愛好者,也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會經常帶著俊哥登上許多大山,也在潛移默化中逐漸感染著年輕的俊哥,雙方在一起時往往只是靜默地做著心中向往的事,這也在無形中引領著俊哥,最終也影響了俊哥未來的人生道路,在影片平實舒緩的鏡頭下,以幾乎無言的方式描繪出經久回味的父子溫情。在影片另一個片段中,繼母與美也子之間同樣是一種淡淡的情感傳遞,體現出一種特有的“侘寂”美感,美也子因為有魚刺而不愛吃魚,也讓嫻靜的繼母看在眼里,繼母在與美也子乘坐公共汽車共同回家的路上,幾乎不怎么交流的兩人卻有了短暫而溫馨的溝通,繼母告訴她念咒語就不會吃到魚刺,然而鏡頭隨之切換,成年的美也子幡然醒悟那是繼母在做魚時一根根將魚刺拔出。影片簡短的幾個鏡頭將母女二人的情感悄然升溫,在默默的溫情中淡淡地將美好而短暫地時光留存,然而,隨著突然的家庭變故,家中的溫馨和睦很快就煙消云散了。影片同許多日本家庭倫理影片一樣,以一種略帶清逸平淡的態度看待人生無常,然而也喚起了觀者的情感共鳴,對于“侘寂”的衰美意蘊,也正是在曾經溫馨的羈絆轉向消散中短暫的閃耀,繼而在心中殘留下歲月印痕,歷久彌新在記憶中回味。在影片舒緩清逸的節奏中,鏡頭不時對焦到充滿歲月感的屋子與廚房,簡單的陳設透露出日本民族簡約質樸的美感偏好,在獨特的殘美鏡語中,影片傳達出“侘寂”美學的空靈寂靜之美。
日本電影《最初的晚餐》以平實的視角展現一個由兩個家庭共同組成的五口之家的情感往事,影片以菜肴串起曾經的美好回憶,展現父親與繼子、繼母與繼女、兩個家庭三個孩子之間充滿溫情的羈絆,在影片舒緩的敘事中,日本民族獨有的“物哀”“侘寂”的美學風貌緩緩流淌,帶給觀者雋永清逸的視覺美感,通過影片中殘美的鏡語構建,使“物哀”與“侘寂”的美學向度既平實又空寂,清雅而又歷久彌新。影片只是緩緩地敘述著往日的“羈絆之情”,卻也將遺憾、惆悵與悲美巧妙地融為一體,為當代日本平民電影的美學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借鑒與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