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星
摘 要: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作品《接骨師之女》是一部典型的華裔美國文學成長小說,是由外婆、母親、女兒三代人的成長構建出來的成長之書。從人類學的儀式理論對《接骨師之女》所表現出的成長主題進行闡析,揭示作品內在的“儀式性”結構。母親茹靈在成長過程中經歷的分離、考驗、互滲、再生等四個行動性階段是對成年儀式的一次演繹,賦予了作品更加久遠的藝術價值。
關鍵詞:儀式;《接骨師之女》;成長;成年儀式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5-0054-06
儀式是人類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人類文化進程中,儀式對人的社會成長、身份建構起著重要的塑造作用,深刻影響著人的行為模式、思維模式及理解世界的方式。儀式亦是“文學述行的載體”①,在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文學都會以其獨有的形式對儀式加以再現與反思。以儀式的角度去閱讀和分析文本,不僅具有可行性,而且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譚恩美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享譽美國文壇的華裔代表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形式多樣,糅合了“傳記、民間故事和回憶錄等形式”②;涉及的主題豐富,包括身份屬性的建構、文化錯位和沖突等。《接骨師之女》是作者的第4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極大地融入了作者的生活經歷,講述了外婆、母親、女兒三代人在各自的年代里充滿波折變幻的故事,是由三代人的成長構建起來的成長之書,是一部典型的美國華裔文學成長小說。在將《接骨師之女》作為美國華裔成長小說研究的諸多成果中,學者們主要對女兒露絲的成長歷程進行分析闡釋,尚未有學者從人類學的儀式理論去分析該作品的成長主題與儀式的關系。本文擬從儀式視角出發研究該小說的成長主題,探討儀式在《接骨師之女》中的表現,揭示作品內在的“儀式性”結構。
一、成年儀式與過渡禮儀的內涵
成長是人類社會中恒久的生理與文化現象。在原始社會,人們將從童年到成年這一過渡時期的成長理解為童年的死亡與成年的新生,并通過成年儀式來確定。成年儀式屬于過渡禮儀范疇。作為人類學儀式研究扛鼎之一的法國民俗學家阿諾爾德·范熱內普在其重要著作《過渡禮儀》中指出:在任何社會,每個個體一生經歷的各個不同階段都“伴隨著每一次地點、狀況、社會地位以及年齡的改變而舉行的儀式”③,這就是“過渡禮儀”④。這是一種包含分離、過渡和融合三個連續的暗含著生命狀態改變的動態過程。范熱內普將該動態儀式過程進一步分隔成分隔禮儀、邊緣禮儀和聚合禮儀三個前后相繼的階段。第一階段的分隔禮儀也稱“閾限前禮儀”⑤,一般以一些象征性行動使個體或群體離開之前的某個定點,強行送去某處隔離場所,使之與原有的角色、狀態與地位相脫離;第二階段的邊緣禮儀或稱“閾限禮儀”⑥,是第一階段向第三階段的“過渡”階段;這一階段的受禮者通常處于新舊交替、模糊、混亂的無限定狀態中,沖斥著不確定性與危機感;第三階段的聚合禮儀也稱“閾限后禮儀”⑦,處在這一階段的個體實現了人生角色的轉化,以新的社會角色確立關系與生活習慣,進入了一個新的狀態。處于中間的過渡階段充斥著考驗與互滲,但這兩者各具特性,考驗側重的是行動性,互滲則通常當作經受考驗的結果而出現。因此在范熱內普的歸類基礎上,國內學者徐丹將成年儀式的過程細分為既密切結合又相對獨立的四個階段:“分離、對應于閾限階段的考驗與互滲、對應于融合階段的再生”⑧。雖然原始成年儀式在現代文明中已經消失,但它仍以虛擬或變形的形式進入現代人的成長過程,并在與成長相關的小說中得以呈現,“釋放了現代人心理中沉淀的原始的無意識欲望”⑨。成年儀式的原型意義使它與文學的連接具備了理論上的可能性,也為研究成年儀式與華裔美國文學中的成長主題的關系提供了可能。
二、成年儀式在《接骨師之女》中的表現
譚恩美的第4部作品《接骨師之女》以自己的家族故事為原型,描寫了外婆寶姨、母親茹靈、女兒露絲三代女性在中國和美國的成長創傷和生存困境。外婆的姓氏與舊照片、母親的回憶手稿、女兒的成長日記喚起小說人物對往事的不斷挖掘和再現,逐漸解碼家族三代女性經歷的成長與辛酸、痛苦與困惑。在母女通過不同方式講述家族歷史的過程中,人物實現了跨代成長。作品中的靈魂人物茹靈在她的成長過程和身份重建過程中經歷了成年儀式的分離、考驗、互滲、再生等四個行動性階段,是對成年儀式的一次演繹。
(一)分離:陰陽相隔的母女
成年儀式是“一切民間生活、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賴以生存的基礎”⑩。在原始社會,成年儀式通常具有隱秘性。儀式的最先程序是分離,處于分離階段的受禮者往往與世隔絕,被送至遠離村莊的深林密地,周圍設置人或物等屏障。隔離的目的是以封閉禁錮的環境磨練受禮者的意志,使其內在得以進化并迅速地成長。處于分離階段的少年離開家庭,脫離以往的身份、熟悉的人與物,伴隨著孤獨感一步步走向獨立,這也是處于這一階段的少年特有的心理體驗。在現代社會,分離是成長的最初體驗,是自我意識萌發的產物。隨著青春期的到來,成長個體自我意識不斷增強,他們難以忍受狹窄的家庭空間,于是這一階段的少年主動選擇離開家庭獨自走向外面世界。這種“心理學上的出生”是“個體認識到自己獨立存在的過程”{11}。原本被父母包裹保護著的孩子為了完成分離的程序,必須沖破種種束縛,切斷同家庭的合并關系,發展自己的生命去進入一個更寬廣的文化領域,去經歷更為廣闊而神秘的生活。于是離家上路便成為他們成長過程中的選擇。
《接骨師之女》中的母親茹靈生長于北京的一個制墨世家劉家。家是愛的庇護所,是在個體自我完全建構起來之前的歸屬之地。母愛對孩子的成長更是意義非凡,“母愛的存在象征著安全”{12}。茹靈在劉家一直地位模糊,她覺得自己的“母親”并不愛她,與她最親密的是保姆寶姨。寶姨是茹靈的親生母親,在慘遭父死夫亡的打擊后意欲自殺卻毀了自己原本秀麗的容顏,喪失了說話能力,經歷劫難后以保姆的身份留在劉家。寶姨如母親般細致入微地照看茹靈,耐心教她讀、寫、畫,培養她的興趣和好奇心,告知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寶姨代替“母親”滿足了茹靈對母愛的本能需求。在茹靈眼中,寶姨是無所不能的,她崇拜寶姨,“哪怕讓我跟保姆分開個一時半刻我也不依”{13}。隨著年齡的增長,在當時充滿等級觀念的封建家庭里,茹靈認識到“母親”才是家里的權威,她對代表權威的“母親”越來越崇拜,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可;對來自地位低下的保姆的管束越來越抵觸,對保姆的教導產生逆反心理。隨著自我意識的萌發,漸漸長大成人的茹靈愈來愈強烈地想做主人,想通過與張家結親的方式獲取“母親”和家里人對自己身份的認同。茹靈對寶姨在情感上愈加疏離,拒絕了寶姨隨她一起去北京相親的要求。在京城的所見所聞給了茹靈很大的觸動。婚姻是女性從女孩過渡到女人的重要標志。茹靈對婚姻的向往意味著她對成長的向往,她急切想離開破舊貧窮的仙心村,擺脫寶姨的掌控進入成人世界。寶姨得知茹靈欲嫁給仇人之子后試圖用書信的方式告知她真相,執迷不悟的茹靈卻沒有及時閱讀寶姨的書稿導致寶姨自殺身亡。在寶姨死后茹靈才知曉了隱瞞多年的身世之謎和身上背負的家族仇恨。茹靈追悔莫及,親生母親的死亡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過去的世界轟然倒塌,過去的自己也隨之而亡,這種與“過去狀態或舊身份的分離”{14}也促使了茹靈第一階段的成長。
伴隨著茹靈分離儀式的是她去“窮途末路”找尋寶姨尸體這一行為。在儀式中,血是必需的祭奠。“原始部落的成人儀式一般都要實行割禮、紋身或拔齒,讓身上留血的象征性的行為暗示‘自然人動物性的肉體生命結束,過渡到‘社會人的生命存在狀態。”{15}同時流血也就象征著一次“死亡再生”的過程。一個人要想進入一個新境界,就必須與原有的社會結構相分離,即從原有的狀態中“死去”,然后才能在一個新的狀態中獲得“再生”。母親死后,茹靈去“窮途末路”找尋母親的尸體,任由“樹枝和雜刺刮傷了皮膚”{16}也不加理會。身體的流血疼痛遠遠抵不上失去至親的苦痛和對自己無知的懊悔。中國傳統文化要求子女對待去世的父母做到“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茹靈意圖找到母親的遺體以抒發內心的悲傷,完成對逝者的追思與祭奠。最終茹靈未能找到寶姨的尸體,儀式的未完成無疑對茹靈心靈是一種致命的創傷。她甚至感覺“一部分的我自己,永遠遺失在了窮途末路”{17}。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家,過去的茹靈也隨之“死去”進入到人生轉換儀式的“分離”階段,成長被迫過早地開始,迎接她的是將是無盡的考驗與磨煉。
(二)考驗:漂泊無依的靈魂
成年儀式的第二個階段是考驗。在原始成年儀式中,考驗與分離相似,都帶有一定的強迫性,具有明顯的痛苦。受禮者被放到艱難的、危險的環境中去經歷考驗和磨練,只有通過者才可以獲得成為部族真正成員的資格。考驗的形式多種多樣,但無論是何種考驗“這些由文化施加的痛苦使本來很可能是一場普通的心理變化大為戲劇化。”{18}所有的這些在列維·布留爾看來是為了“在新行成年禮的人與神秘的實在之間建立互滲……是通過這個互滲來給新行成年禮的人以‘新的靈魂”{19}。而在文明社會,小說中的主人公無需承受原始儀式中那些強迫性的肉體創傷。疾病是生活中最普遍的創傷體驗。死亡則是最嚴酷的考驗,任意地摧毀死者與生者,但又被賦予了強大的創造力,造就活下來的人,讓他們在痛苦中得到啟蒙。除此之外,自然環境在任何時代都給人相似的考驗。人世的考驗更是復雜無常,戰爭等社會事件更是將主人公置于極端情境中,“直接剝開他們的人性內核”{20}。小說主人公面臨的考驗具有紛繁的面貌,甚至可以說,整個世界“是主人公斗爭和接受考驗的舞臺;事件是考驗主人公的試金石”{21}。對于華裔美國小說中的主人公而言,除了在成長過程中經歷不同的存在體驗,如孤獨、逃離、創傷外,身份的追尋和建構也是她們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茹靈在寶姨身亡后帶著無盡的痛苦離開了劉家,來到育嬰堂開始了新生活。在修女們和其他成員的關懷和教導下,茹靈在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撫慰,通過在育嬰堂里教孩子們讀書繪畫找到了自我價值。機緣巧合下茹靈與在育嬰堂附近工作的考古工作者潘開京相識相戀,最終成為夫妻,開始了人生另一段旅程。“婚禮”對女性而言是一場重要的儀式,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是她們從女孩過渡到女人的象征。人們在婚禮儀式中傾注了自己的情感、觀念、思想。茹靈和開京舉行了兩次婚禮,一次是美國式的婚禮,穿著修女送給她的白婚紗,一次是中式婚禮,穿著紅裙子,頂著紅蓋頭。這或許正預示著茹靈之后在中國和美國的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即使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刻,不安和擔憂仍然伴隨著茹靈,她想起白色婚紗代表著不幸,想起家族的詛咒,這些都給她的新婚生活罩上了陰影。婚后平靜和諧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殘酷的戰爭粉碎了人們的期盼,華夏大地滿目瘡痍,育嬰堂也未能幸免。開京被侵華日軍殘忍殺害,茹靈雖然沒有在丈夫英勇就義的現場,可是“唯一的能把這場面從我腦海中抹去的方法,就是躲藏到我的回憶中去。”{22}開京的死給茹靈帶來無盡的遺憾和創傷,死亡給生者帶去的精神創傷借由身體的感覺傳遞出來,生者會比死者感覺更痛。
侵華戰爭使茹靈失去了親人,同時也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為躲避戰禍,茹靈帶領育嬰堂的孩子們輾轉到北京后又流亡到香港,漂泊不定惶惶不可終日。最終茹靈不遠萬里來到理想中“沒有鬼魂也沒有毒咒”{23}的美國。在這里,茹靈結婚生女,開始了新生活。可惜好景不長,白人丈夫喪于車禍,留下了孤兒寡母獨自在異鄉生活。美國沒能成為茹靈的心靈港灣,她獨自舔舐自身的創傷,淪為流落異鄉的“他者”。除了生活的艱難,茹靈還得面臨自身身份建構問題。“伴隨著移民所帶來的空間位移、文化相遇、移民者的個人社會歸屬問題勢必會造成移民的身份焦慮及認同危機。”{24}這個時期的茹靈正處于“通過儀式”中的過渡階段——“閾限階段”,儀式主體從舊有的狀態分離出來,還未完全融入新的狀態,其社會文化身份被象征性地“懸置”,呈現出“非此非彼”性。茹靈遠離故土漂泊到異國他鄉,在她踏入美國的第一天起,她的身份就有了極大的不同。茹靈抹去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齡,喪失了原有的身份,成為這個新國家主流文化的“他者”,只能以一種游離于中心的“邊緣化”狀態生活在美國。在新的國家,茹靈不僅謀生艱難,而且還深切體會到文化移位后的失落感。一方面茹靈對過去的創傷耿耿于懷,無法與舊環境完全分離;另一方面因為外表、語言、思維和生活方式的限制,無法與新環境融為一體。這使她身體、大腦、精神日益衰弱,慢慢變成了美國社會中的一個空心人,從而極度影響她和家人的生存狀態。文化背景不同的兩母女間沖突不斷,一度陷入無法緩和的狀態。言語不通、家庭生活的壓力、母女間的不斷摩擦,這一切艱難都在提醒著茹靈身在他鄉的嚴酷事實以及作為主流社會邊緣人的兩難處境。茹靈就像一朵浮萍飄蕩在美國文化洶涌的河水里,獨自經歷著創傷性的考驗。
(三)互滲:龍骨和鬼魂之傷
“使個體與集體表象之間達到神秘統一的行動過程即為互滲。”{25}在成年儀式里,互滲將表象傳遞給社會成員,目的是為了維持部落的集體生存。在流行有神論的原始社會,與神(包括圖騰、祖先、鬼)合為一體是互滲的核心內容,其實質是“通過神秘的結合結束受禮者那個私人的自我,使其成為神明的工具”{26}。在現代文明社會中,由于原始神秘思維的衰退,鬼神不再無所不在。但因為人們身上殘余著原始文化碎片以及內心的渴望,精神上的互滲仍然存在。“只是神變成宗教信仰的固定對象,影響個體的成長;鬼則多半出現于人的幻覺之中,或者特定的環境與時代,通過復振的原始儀式顯現。”{27}在小說中最常見的神是基督教中三位一體的神,其次入侵的是鬼。鬼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形象,已深深地沉淀在現代人的心靈中。妖魔、死神、死者的魂魄擠進日漸去魅的現實空間,令人顫栗或痛楚。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中國人信奉祖先,崇拜并對先祖之魂充滿敬畏,祖先之魂不容侵犯。逝去祖輩的魄靈也不甘只是身處冥界,時不時地復現在家族后輩面前,提示他們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聯系。
茹靈在寶姨自殺后獲知了自己的身世之謎,也明白了寶姨的良苦用心。寶姨留給她的除了一卷書稿外還有一塊記載著家族歷史的“龍骨”。龍骨是接骨世家的傳家之寶,是治病救人的寶貴藥引,是家族傳統的重要組成,亦是寶姨悲劇的根源。龍骨的力量被魔幻化。茹靈從寶姨那里獲知了龍骨身上的神秘力量,那是家族先祖的骨頭,如果丟失了龍骨“毒咒就會重新找上我們,鬼魂會把我們連同我們這把小骨頭都抓走。”{28}龍骨好似陰魂不散的幽靈糾纏著寶姨痛苦的一生。親歷了父死夫亡,兩次自殺未遂的寶姨對龍骨身上的神秘力量深信不疑,相信這一切都是祖先詛咒的結果,因而充滿了對祖先和祖先之骨的畏懼,同時也把這種畏懼之情滲透給了茹靈。茹靈從小就耳濡目染各種關于生死和鬼魂的傳說和故事,讓她心生恐懼,有了對死亡的認知。寶姨死后,劉家人相信她的鬼魂仍然環繞在劉家,“她披頭散發,淚流滿面,身上滴著黑血。”{29}出于對鬼魂的懼怕,劉家失火破敗后把茹靈驅逐出家門,使得茹靈獨自走在成長的漆黑甬道上,生活在死亡給她帶來的陰霾和長期的愧疚中。在育嬰堂,茹靈目睹了戰爭帶來的死亡,開京的死亡更是讓她深信命數里難逃厄運的詛咒。即使來到了美國這個“一片光明的、沒有毒咒的地方”{30},一直生活在母親自殺陰影下的茹靈也難以擺脫鬼魂、詛咒和噩夢的影響。茹靈把生活中遭遇的種種不幸都歸因于宿命,為此她總是神經緊張,經常告知女兒一些“恐怖”的警示,“在媽媽看來,一切都跟鬼扯得上關系……都是鬼魂作祟。”{31}種種傷痛使茹靈長期受到孤獨、憂郁的精神折磨。她常常對著與寶姨靈魂進行交流的沙盤懺悔,希望得到寶姨的原諒。茹靈深陷家庭創傷記憶的深淵,在無法言說的傷痛中苦苦掙扎,極大地影響了與女兒露絲的關系。在女兒露絲眼中,寶姨也變成了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帶著難以破解的詛咒,時刻侵擾著她和母親的生活。甚至露絲也相信,“的確有個鬼魂在把著她的手臂,教她寫出自己的意思”{32}。與祖先的微妙關聯將人置于無限的生命背景當中,使成長被納入延綿的歷史。龍骨與鬼魂把寶姨、茹靈和露絲三代人連為一體,個人記憶與家族歷史在時空中延伸。只有了解過去,才能重新認識現在,進而在家族歷史和記憶中重新確立自我,獲得再生。
(四)再生:姓氏和母愛的延續
“再生是成年儀式的最后一個階段,正式確立參與者的成年。”{33}在原始社會,再生延續互滲的主旨,將人的自然生命改換成嶄新的社會生命。為了回復到一種全新的、更好的狀態,人們要象征性地“死去回復到先前的狀況”{34}。因此,在再生儀式中,祝賀死亡與慶祝新生糾纏在一起,難分難解,使得人們對儀式的態度變得十分戲劇化。典型的死亡與再生儀式包括涂畫、沐浴、改變服飾、獲取新名字等。再生是揮別舊日那天然的、生物的狀態,讓人“作為一個文化上的存在者再生出來”{35}。原始儀式在現代文明社會已經式微甚至消失,只是留存下些許形式的殘跡,成年儀式也是如此。戲劇化的分離、考驗和互滲儀式幾乎不存在于現代文明環境中,但是“具備瞬時性而又相對靜態的再生儀式在經過簡化或變異后部分能夠留存于現代社會”{36}。比如獲取新名字的儀式已經遺失,但是名字與個人身份的同一性仍然連續,認識到自身名字的含義或是名字的變更都標志著儀式性的再生體驗。對名字美好意義的發現通常會帶來自我的新生。總體而言,小說中的再生因所處文明形態的發展,獲得了多重意義,包括宗教、政治、軍事等文化身份的定型及心智、個性上的轉變。
茹靈移民美國后,經歷了“時間、空間和語言上的三重錯位”{37},茹靈一口蹩腳的英文和中式的思維將她擋在美國主流社會的門外。孤單的生活、記憶中戰火紛飛的年代、刻骨銘心的悲慘家世,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鬼魂仍然縈繞著她的生活和想象。然而女兒對這些卻是嗤之以鼻,不屑理解母親。茹靈渴望傾訴,但是她的聲音始終沒人傾聽,她渴望被理解卻得不到認同和接受。茹靈在特殊的生活境遇中,在家族與社會維度下,都有著深深的身份危機感。年邁的茹靈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在生活中經常丟三忘四,卻對過往念念不忘,唯獨憶不起母親寶姨的姓氏。這個記不起來的“姓氏”與茹靈的再生緊密關聯,“追究名字的意義,可以追溯到思想最初的形成、語言的肇端、知識最初的擁有,以及再往前,推到所有至今仍然未解的謎題。”{38}名字本身代表著身份認同,家族長輩名字的重現意味著文化認同的續接,這即是對自身華裔身份的認同,同時也是對自己的根即家族身份的認同。茹靈不斷地回憶寶姨的姓氏意圖激活與之有關的記憶。為了防止遺忘更多,茹靈把她珍藏的記憶用中文寫成文稿,留給了女兒,期望女兒能從手稿中讀懂自己和認同自身的華裔之根。從母親的文稿中,露絲明白了家族的歷史和母女三代的身世之謎,懂得了在母親那些看似不合情理的行為背后鮮為人知的辛酸,也了解了那個一度彌漫在她心頭的神秘鬼魂“寶姨”也就是自己外婆的過去。當露絲陷入人生困境,對生活感到痛苦掙扎,對自己身份不確定和對未來不知何去何從時,母親給予她的這份書稿恰是一幅“地圖”指引著她,使她對自己的祖輩、自己的家和自己的未來不再茫然無措一無所知。小說結尾處,當茹靈無意間說出“寶姨”的姓氏,這個名字就似明亮的流星飛過寂靜的夜空,閃亮著,在露絲心里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記。露絲最終找到了外祖母家的姓氏——“谷”,這姓氏代表的不僅是家族記憶,同時也是家族命運,代表的是生存的力量,是代系傳承的“骨”和華裔身份的認同。露絲發現家族的“姓氏始終都在身邊”{39},她釋然地放下了代人寫作的工作,堅定地開始執筆為自己和親人創作,外婆、母親似乎圍坐在她的身旁,三代女性合為一體,最終在情感上達到了共鳴,帶去了對美好生活的期望。對自己家族姓氏美好意義的發現最終帶來了自我的新生,這是露絲在經歷了家族歷史追認、母系認同后的成長標志,是對未來的肯定和生活新篇章的開始。茹靈完成的回憶書稿幫助她疏導內心創傷,讓她把背負多年的懊悔、內疚、恐懼等抑郁情緒和對母親的思念之情統統在字里行間釋放出來。在向女兒揭開這些塵封的秘密、隱匿的歷史時,也把兩代母親對女兒的愛通過記憶銘刻下來。在小說結尾處茹靈的老年癡呆健忘癥也得到了極大的恢復,茹靈的記憶又逐漸清晰起來,找回了母親的姓氏,并且找到了唐先生這位“知己”,收獲了甜蜜的愛情和女兒溫馨的關愛。個人與家族歷史的記憶復活,母親姓氏的發掘使得母女之間的愛得到了延續,茹靈終于找回了失去的自我,獲得了再生。
三、結束語
譚恩美的經典之作《接骨師之女》是由外婆、母親、女兒三代人的成長構建起來的成長之書,是一部典型的美國華裔文學成長小說。作品沒有受到傳統成長小說中對于主人公年齡的限制,母女三代人講述和經歷的故事,正是她們思想從稚嫩走向成熟的轉變過程。述說著過去,期冀著未來,當女兒長大成人,在生活中艱難前行時,才終于能理解那顆婉轉傾訴的慈母之心,繼承那段亦真亦幻的遙遠記憶。通過對家史的追述、身份的彰顯和確立,母親和女兒都跨出了走向成熟的關鍵一步。其中作品中隱含的成年儀式更是賦予作品更加久遠的藝術價值。作為連接外婆和女兒、過去與現在之間紐帶的茹靈在其成長過程和身份重建過程中經歷了成年儀式的分離、考驗、互滲、再生等四個行動性階段,分別與曠古的成年儀式在深層蘊意方面相切合,二者具有同構關系,茹靈的成長之路及心理變化經過儼如歷經了一場象征性的成年儀式。
① 范捷平:《文學儀式和面具的遮蔽功能——兼論異域文學中的“東方形象”》,《德語人文研究》2013年第1期。
② 鄭欣:《譚恩美長篇小說中的“死亡”意象分析——以〈接骨師之女〉為例》,《北京外國語大學》2013。
③④⑤⑥⑦ 阿諾爾德·范熱內普:《過渡禮儀》,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頁;第10頁;第10頁;第10頁;第10頁;第10頁。
⑧{20}{25}{26}{27}{33}{36} 徐丹:《傾空的器皿——成年儀式與歐美文學中的成長主題》,上海三聯書店2008版,第15頁;第84頁;第96頁;第98頁;第108頁;第157頁;第164頁。
⑨{14}{15} 張德明:《〈哈克貝利·芬歷險記〉與成人儀式》,《浙江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
⑩ 王青:《從文學受難母題中看“成年禮”的原始遺存》,《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3年第4期。
{11} [美]阿瑟·科爾曼、莉比·科爾曼:《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劉文成、王軍譯,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頁。
{12}{24} 候金萍:《華裔美國小說成長主題研究》,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頁;第58頁。
{13}{16}{17}{22}{23}{28}{29}{30}{31}{32}{39} 譚恩美:《接骨師之女》,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頁;第201頁;第202頁;第249頁;第164頁;第170頁;第203頁;第276頁;第110頁;第112頁;第331頁。
{18} [美]巴巴拉·梅厄霍夫:《過渡儀式:過程與矛盾》,見維克多·特納:《慶典》,方永德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98頁。
{19} [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28頁。
{21} [蘇]巴赫金:《小說理論》,白春仁、曉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7頁。
{34}{35} [美]米爾恰·伊利亞德:《神秘主義、巫術與文化風尚》,宋運道、魯奇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0年版,第48頁;第48頁。
{37} 盛周麗、劉娟:《漂泊——小說〈接骨師之女〉中的母親形象解讀》,《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
{38} 林鈺婷:《歷史的重量:〈接骨師之女〉的認同建構之途》,《東南學術》2012年第4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
A Perspective Study of the Rituals in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Yu Xing
Abstract: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a typical Chinese American bildungsroman, by Amy Tan,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is a construction of the growing-up of a grandmother, a mother and a daughter. Based on the theory of anthropological rituals, an analysis of the theme of growing up in the novel reveals a ritualistic structure inside it. The four periods of separation, trial, mutual penetration and rebirth as experienced by LuLing, the mother, in her process of growing up, are a re-enactment of the coming-of-age ceremony, providing the work with more lasting values.
Keywords: Rituals,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growing up, the coming-of-age cerem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