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立強
“世紀老人”冰心如同一座永遠閃亮的燈塔,指引著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成長的航標。在中國現代作家譜系中,冰心用清新而簡練的話語、濃厚又雋永的溫情感染了不同時期,不同層次的讀者。她的愛如涓涓的細流,雖不能掀起驚天動地的豪情,卻總有水滴石穿的永恒力量;她的愛如寬廣的山脈,雖沒有懸崖陡峭的驚險,卻包容著延綿不斷世的永世情懷。2020年10月5日是冰心誕辰120周年的紀念日,在這個感懷的時刻,讓我們重溫她的作品,感悟在她真誠美麗的語言中所展現出偉大母愛的慈祥與叮嚀。
—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 張勇

冰心是文學創作的多面手,在現代文學的發生期、有些寂寞的“五四”文苑里,冰心的散文、小說與詩歌都是深藍的太空里閃爍著的晨星。作為詩人的冰心,以“小詩”聞名于世。被譽為“第一部具有系統規模的中國新文學史專著”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敘及冰心時說:
直到冰心的《春水》出版后,新詩界才發現了一顆明星,無論怎樣寫去,都覺著美妙自然,曾博得千萬讀者的贊嘆……造成了所謂“小詩的流行的時代”。
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小詩”這個名詞與冰心緊密相連。談到“小詩”,就會讓人想起冰心,自然不能不提及她的《春水》與《繁星》。冰心以一人之力造成了一個“小詩的流行的時代”,凡稍微了解中國現代新詩發展的人都不會否認冰心小詩創作的價值和意義。
何為“小詩”?周作人在《論小詩》中說:“所謂小詩,是指現今流行的一行至四行的新詩”,認為小詩最適宜表現人們“懷著愛惜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頭又復隨即消失的剎那的感覺之心”。情之深切熱烈者適合創作長篇巨制,感情真實卻又不那么迫切的就適合創作“小詩”。短小的詩篇對應的是細微的感覺。冰心的《繁星》與《春水》,表現的自然都是剎那的“感覺之心”,篇幅大都比較短小。剎那而不是持續時間較長的感覺,自然可以視為不那么深切熱烈,故而可以稱之為“小”。與模糊難辨的感覺上的大小相比,從篇幅的短小界定“小詩”似乎問題更多。就《繁星》與《春水》而言,所收詩篇并不都是周作人說的“一行至四行的新詩”?!斗毙恰匪赵娖?64首,其中4行以內的詩篇共108首,大約占總數的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的詩篇至少都有5個詩行,第92首長達15行。在詩集《春水》中,詩行最多的第五首共有18個詩行。十幾行的詩還能算是“小詩”嗎?從行數來界定“小詩”,其實有三個難以解決的問題:第一,周作人限定“一行至四行”的標準是什么,為什么最多是“四行”,“四行”與“五行”的篇幅有本質上的差異嗎?如果說這種認知來自約定俗成,那么奠定這種認知的基點都有哪些?第二,按照周作人的“小詩”觀,《繁星》與《春水》中數量不菲的五行以上的詩篇是不是“小詩”?第三,詩行的多少與篇幅的大小并不完全一致,郭沫若的《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共七個詩行用字過百(還有18個標點符號),冰心的《繁星·134》全詩也是七個詩行,卻只用了35個字7個標點符號。同樣都是七個詩行,冰心的詩就給人“小”的感覺,這“小”就具體表現為短小的詩行、簡單的節奏。總而言之,“小詩”的提出及概念界定,自有其歷史的價值和意義,但是理論與實踐、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仍有待進一步探索。
周作人圍繞著“小”來談“小詩”,將其視為中國文學里“古已有之”的傳統,強調了“小”的價值和意義。廢名是周作人的學生,他講冰心的詩歌創作時卻偏偏強調其“小詩”之“大”,而且將冰心和郭沫若兩個人的新詩創作進行了對比:
奇怪,在《冰心詩集》里的詩像比《沫若詩集》里的詩都更厲害一點。郭沫若氏《立在地球邊上放號》這個詩里極力說“啊?。×眩×?!”他只不過如詩人自己所說是力的詩歌,力的舞蹈,所以“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冰心女士一些豪放的詩作卻更是夸大。
廢名覺得無限的太平洋把地球推倒,無非就是讓地球上又來了一個“洪水時代”,但是冰心《春水·101》說到“地球粉碎的那一日”,給人的感覺卻是“不知成何景象”。廢名揭示了冰心“小詩”創作里蘊涵著的大氣魄,而且這“大”的結論是與郭沫若的詩歌創作的比較中得出來的,這種比較意義上的“大”確證的不是相對的“大”,而是一種絕對的“大”,廢名想要告訴人們的便是現代中國詩人們的詩歌創作中含有一種真正的大氣魄。
廢名認為冰心和郭沫若兩位詩人的“新詩恰是表現著第二期新詩特別之處”,講述兩位詩人的新詩創作時總忍不住反復進行對比:講冰心的詩時,先講的卻是郭沫若的新詩創作,講到郭沫若的新詩創作時,又用了大量的篇幅談冰心的詩。廢名講述兩位詩人的方式,也為后來的學者們所接受。陸耀東在《中國新詩史(1916—1949)》(第一卷)中敘及冰心,也是開篇就將冰心與郭沫若對照著進行敘述:
如果說,郭沫若的《女神》,時代革命精神似“黃河之水天上來”,一瀉千里,洶涌澎湃,在中國詩史上,曾是半夜荒雞,起了開一代詩風的作用;那么,冰心的詩,就像是涓涓細流,是時代洪波激起的漣漪。
與廢名突出“小詩”之“大”不同,陸耀東強調的是“小詩”之“小”,認為小詩“很難充分表現時代的滾滾洪流,思想的浩瀚海洋。在中國的小詩中,至少還找不到表現宏偉氣勢的典型特征”。郭沫若的“大”詩與冰心的“小”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陸耀東也是在比較中敘述了冰心和郭沫若兩位詩人的詩歌創作,但是對“大”與“小”的具體剖析和所得出的結論,與廢名大相徑庭。
如何理解冰心和郭沫若兩位詩人詩歌創作的“大”與“小”,廢名和陸耀東可以說代表了兩個不同的角度,但是在本質上兩個人的理解又有相通之處。在陸耀東看來,郭沫若詩表現的是“時代洪波”,而“時代洪波”才是“五四”的“時代革命精神”的真正代表,這自然是“大”;冰心詩表現的則是“時代洪波激起的漣漪”,“就像是涓涓細流”,“漣漪”與“細流”與“時代洪波”相比自然就是“小”。通過這種區分,陸耀東凸顯了郭沫若新詩創作的時代精神,吻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女神》文學史書寫經典化的內在要求。廢名并不否認郭沫若的“大”與冰心的“小”,但是卻別出心裁地對兩位詩人詩歌創作中表現出來的“大”與“小”做了辯證分析。在廢名看來,在冰心的“小”中,蘊涵著“大”氣魄。雖然廢名將郭沫若和冰心兩個人的詩歌創作都視為了“五四”精神的代表,但是廢名并沒有將兩位詩人的詩歌創作視為“五四”精神的不同表現。在廢名看來,郭沫若的“大”與冰心的“小”只是外在的表現形式,本質上都表現出一種大氣魄,而這種大氣魄才是真正的“五四”時代精神,這也是廢名闡釋冰心“小詩”創作中“大”的根源所在。就“五四”時代精神之“大”的肯定與闡釋而言,陸耀東與廢名并無根本性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