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遇見》激蕩的火花

前不久收到岳洪治老師寄來的他新出版的詩集。打開厚厚的包裝，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本封面設計頗為獨特的書：白色的襯底上映著暗紅色的邊緣和書脊，兩個飄逸的黑色字跡瞬時印入我的眼簾——遇見，詩題的旁邊有八個紅色的宋體字“生命已逝 唯愛永恒”，下面是一行詩句：

你從對面走來

愛到深時

我愿變成一只小鳥

無聲的語言

我記得

給妻

珠串

像曇花深夜里忽然開放

我被這獨特而奇異的詩句所吸引，以前讀過岳老師的一些詩作，都是自然清新的兒童詩，而這幾行詩作卻表達出一種朦朧、含蓄而悠遠的意蘊，又充滿了變換的意象和飄忽未定的情緒。還未讀到書中的詩，我已經被這樣清麗而獨特的封面設計、詩題與詩行所吸引。那是怎樣的一種“遇見”呢？

我迫不及待地翻開詩集，首先跳進我腦海的是這樣一首詩《愿》：

假如你是一顆

饑渴的種子，

我愿是春天的

一條小河。

——傾注涓涓細流

助你發芽結果。

假如你是一只

倦飛的小鳥，

我愿是夏日的

一樹綠蔭。

——鋪開一片清涼

供你休憩歡歌。

假如你是一條

受傷的魚兒，

我愿是秋天的

一片湖泊。

——捧出滿懷深情

為你療傷按摩。

假如你是一個

弱小的嬰孩，

我愿是冬日的

一爐炭火。

——燃盡全部的愛憐

帶給你幸福歡樂。

全詩意象是那樣的自然清爽，種子、春天、小河、小鳥、綠蔭、魚兒、湖泊，如同一幅展開的風景畫，自然的清流已躍入我的心田。稍加注意就可發現，這些自然的意象都是相互對應，相互襯托的，表現出生命中的相互扶持、相互依戀：饑渴的種子與春天的小河；倦飛的小鳥與夏日的綠蔭；受傷的魚兒和輕蕩的湖泊，而這些自然的意象最終落到了一個弱小的嬰孩與冬日的一爐炭火。前者是不幸的、柔弱的、受到傷害的，而后者則給予前者療傷的能力和護佑的力量。表面看來“我”愿意做一個扶持者、治愈者、保護者，為前者療傷，給前者力量，而實際上，二者的關系則是相互給予的：春天的小河能澆灌種子，帶來生命的成長才是歡快的；夏日的綠蔭要灑滿小鳥的歡歌才不會孤獨；秋天的湖泊有歡跳的魚兒才不會蒼涼。詩所彰顯的并不在于“我”作為一個保護者的高大，它的高潮落在全詩的最后，那個為了一個弱小的嬰孩而燃盡自己的一爐炭火，在全部的愛憐中它帶給“你”幸福，同時，“我”也在愛流中得以升華。此刻，“我”即是保護者也是犧牲者，即是愛的奉獻者也是愛的獲得者，詩中表現出一種對愛的真誠、執著、珍視、護佑和犧牲。這，便是詩人生命中的一種“遇見”。讀著這樣的詩句，領略著這樣的自然美景，體味著生命中愛的給予，我被深深感動了。這是一首愛情詩，但并未著墨于對愛的渴望和愛的激情，而是表達了對愛的默默守護和奉獻，這也成為支撐“我”堅守愛的力量。這首詩讓我不禁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名作《我愿意是激流》，兩首詩形成了一種呼應。在裴多菲的詩中，“我愿意”是激流、是荒林、是山巖上的廢墟，是谷底的草屋、是灰色的云朵，“只要我的愛人”是快樂的小魚、歌唱的小鳥、青春的常春藤、爐中的火焰、珊瑚似的夕陽。“我”渴望愛人的愛，渴望她帶給我力量和幸福。而《愿》則從另一面寫出了“我”渴望為愛人的幸福而付出、而犧牲的精神，在這里，幸福不僅意味著得到愛，也意味著給予愛。意象雖然不那樣奇異，但最后的一爐炭火卻在我的腦海中永久不息。

再翻開另一首詩《邂逅》，它是這樣的：

月光下的邂逅

像兩顆偶然相遇的星，

有一種神秘的引力

使你我向一起靠攏。

熱情地招呼多么親切，

心里的歡喜，臉上的笑容；

清風吹來貼心的話語，

眼眸中閃亮著迷人的風景。

距離很近，距離很遠

宇宙中兩顆奇異的星，

一種引力來自心底，

一生總會有幾度相逢。

這首詩最初進入我眼簾的是“邂逅”，接著是“偶然”，遙遠的宇宙中傳來神秘的信息，一種力量將這種“偶然”進行了轉換，因為兩顆奇異的星在相互吸引、靠攏，偶然中似乎存在著必然的期許，必然的相逢，必然的心心相印。詩的視野是那樣寬闊而曠遠，而親切的招呼，臉上的笑容，貼心的話語，閃亮的明眸又是那樣的親近、溫暖而沁人心脾。詩中最令人深思的是“距離很近，距離很遠”，戀人的邂逅是一種奇異的力量的作用，或是因了心靈的感應，但是相聚似乎又是不可預見，不可期許的，仿佛天涯咫尺，卻又咫尺天涯，畢竟，人生能有幾度相逢，但相逢又是那樣的遙不可期，然而，詩人的中心始終存有愛的信念。這首詩不正與徐志摩的《偶然》相對應嗎？在《偶然》中，一片云投影在心波，碰撞出兩相交會時的光亮，但這偶然的歡喜轉瞬間便成為泯滅了的蹤影，因為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對這偶然的相遇不必心存感激，因為它縱有無盡的歡愉卻終究會了無蹤跡。但《邂逅》的基調是積極的，肯定的。偶然的邂逅在心頭留下的是永恒的印跡，長久的吸引，無論那是多么遙遠的距離。不過，詩中仍留有一絲悵惘，這便使得詩觸摸到了“邂逅”中的些許深意……

順著詩的思緒我回到書的目錄頁，這才發現，原來封面上的詩行并不是一首詩，而是多首詩作的題目。然而，它們一行行排列起來多像是一首情意朦朧又含蓄的詩啊。流露出的是含而不露的向往、秘而不宣的心意。收入書中的詩共編排成八輯，每一輯下的目錄幾乎都可以看作是一首別致的詩作，比如第四輯為《親近你的一種方式》，將這一輯的詩題讀成詩行，就是這樣的：

擁抱

雨天

郊游

在夢里

雪中行

親近你的一種方式

你的名字

寫在橘黃色的燈下

你的小影

我可以把它們的意思這樣連起來嗎？

（我們）擁抱雨天，

去郊游

在夢里，（在）雪中行

（這是）親近你的一種方式

（我將）你的名字

寫在橘黃色的燈下

（還有）你的小影

雖然意象和意思都有些跳躍，但意境確是連貫的、統一的。然而，把意思連起來的做法終究是有些笨拙的啊！我寧愿保持原來的詩行！這樣編排詩題目錄，不知是詩人無意而為，還是有意為之？我不得而知，但書中的詩篇大多清麗、自然，主題是明確的，詩篇的形式結構也清晰可辨，而詩題的串聯則是朦朧而含蓄的，表達上的不連貫更能傳達出意境的悠遠。書中的詩篇與詩題組成的詩篇交相輝映，成為這部詩集獨一無二的特色，仿佛左右手指相互配合在琴鍵上彈奏出的和弦，發出了悅耳的音樂。

再回到詩集中將詩作細讀，我仿佛在觀賞一幅幅清澈而意境悠遠的畫面：小河、星光、深林、街巷……但這畫面又有著悅耳的音響：鳥鳴、雨聲、舞曲、歌唱……也有著陣陣的花香，而這其中更多的是寂靜：靜靜的落雪、寂寥的小徑、輕輕的話語、閃耀的星光。在這寂靜的背后有一顆躍動的心。《冬夜》是一首意猶未盡的詩，喚起的是淡淡的、悠長的，卻又是難以言表的憂思與記憶：

猶如那條濕漉漉的石板路

——我的深長的憂思。

夜晚的虹口，行人

像冬天樹枝上殘剩的葉子。

只有一雙彳亍的身影，輕踏著

晚會的余緒。

望得見你家的小庭院了，歌聲

在你的唇畔，戛然而止。

星光輝映著星光，空氣里

彌漫著馥郁的氣息。

“不要這樣……” 你說，

深夜里一個青澀的記憶。

濕漉漉的古樸的石板路，喚醒人們記憶中江南的雨天，它與“我”的深長的思緒相連接，行人如同冬樹上的殘葉，零落而孤寂。“行人”中的“行”字在下一行中被拆分成兩個字“彳亍”，仿佛被拆分的零落的行人，用字十分恰切而形象。讀到這里我不禁記起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詩作《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的開篇：

那么，我們走吧，你和我一起，

乘著黃昏正伸展向無際，

像病人用乙醚麻醉在手術臺上；

我們走吧，穿過幾條凄清冷落的街巷……

中年男人的內心孤獨在這永無盡頭的街巷中漂浮。而《冬夜》中空茫的街巷和濕漉漉的石板路卻更顯出一雙孤寂的身影在零落中相互的靠近。這里有晚會歡歌的余緒，有星光和馥郁的花香，所有的情感都沉浸于寂靜中散發出的輕柔，那欲言又止的話語更輕輕地敲擊著“我”的內心，使這早年青澀的記憶躍入了永久的時間長河之中。詩在形式上也是細膩的，兩行一節的詩行排列，仿佛石板路上雙人的慢慢踏步，不緊不慢，不急不慌，第二、三四、五詩節的第一行的末尾分別是“行人”“輕踏著”“歌聲”“空氣里”，連起來又是一個清晰而歡愉的畫面，幾個詞語構成的意象放在行尾，令人感覺有一種未盡的余韻。直至最終“不要這樣……”的嬌羞仍在這幾個詞語的字里行間跳動，記憶因此而更為綿長。

合上詩集，我感到了它的溫度。全書一共收入150多篇詩作，詩篇大多是自然清純的愛情詩，有寫給戀人、愛人、妻子的詩篇，也有以孩子的視角寫母親的詩篇，雖然并非每篇的書寫對象都是愛人，但主角除了“我”之外，全部是女性。而詩中的主題雖然并非都是愛情，但又都表現出一個核心，那就是——愛。有懵懂純潔的愛的情緒的表達，如《冬夜》；有對初到的愛情的記憶，如《你可知道》，有對青春女性的贊美，如《海棠樹下》，有對美好愛情的歌詠，如《窗下詩抄》，有對愛妻的贊美，如《媽媽的肖像》…… 詩人從不同的角度，抓住生活中不同的側面去抒寫這一人間美好的情感。其中也有一些詩篇并非是寫愛情的，但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的善良與美好，比如《背陰的房間》。詩人在后記中專門寫到這首詩的創作過程，原本是一件生活中的平常事：詩人在一次工作的造訪中注意到女主人公的房間是向北的，終日不見陽光，而她工作室的窗臺上卻擺放著一整排綻放著粉紅色小花的花盆，于是，詩便來到了他的心中，不僅如此，詩人在描繪了這間再普通不過的房間之后，又進一步進行想象性發揮，想象著自己要變成太陽，改變運行的軌跡，“讓陽光從北面照進窗子”，“推遲了落山的時間”，并娶月亮為妻，“讓月光柔和地照進窗子”。這就是《假如我是太陽》一詩的誕生。善良的心愿和對人間美的事物的彰顯構成全部詩集的要素。詩人善于抓住細節，并進一步發揮想象的力量，將愛的主題播撒在詩的每一個角落，讓愛與溫暖無處不在。《金色花》抓住的是描寫對象鞋子上的金色花，這一細節引起詩人無限的遐想：家鄉田間路旁黃色的小雛菊，由雛菊又聯想到午夜里夢中女孩脖頸上金燦燦的項鏈，再回到小城夏日清涼的傍晚，與穿著帶一朵金色花鞋子的戀人相伴。“帶金色花的鞋子”，這生活中的點滴細節稍不注意就會被忽視或遺忘，而敏感的詩人將這些細節抓住，并細心體會，在想象中進行推演，并將它們帶入更高一層的思考，留給人反復回味的意蘊和意猶未盡的溫情。

在當今的文壇中，詩歌并不寂寞，但純粹的愛情詩卻并不多見。而這樣清新、純粹，散發著真情與美的詩篇則更是詩中的珍品。詩集的題目是“遇見”。是啊，夏季的夜晚，清亮的星斗在晴朗的夜空向我們矚目……秋季的傍晚，火紅的云霞將我們帶至天邊……金燦的麥田、嫩綠的樹葉、初綻的蓓蕾、流蕩的溪水……當我們見到這一切，便開始了人與大自然的一次又一次遇見。在人生的旅途中，嬰兒的初生、成長中的伙伴、戀人的相愛、朋友的相知，都是我們生命中的一次又一次遇見。然而，這其中最可珍視的則是戀人的相識相知，愛人的相融相和，夫妻的相濡以沫最為令人感到驚奇，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又確是生命中的最為不可預期的相遇相交，一切都來自我們對生活的發現，對內心的堅守，對真與美的敏感。這是生命中美好而又奇異的遇見。愿這樣的遇見成為我們生命中的火花，永不熄滅。

（作者簡介：章燕，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英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