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夢/黃河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創作于1599—1602年間的一部悲劇,是莎士比亞所有戲劇中篇幅最長的一部。該劇藝術構思獨具匠心,人物刻畫細微巧妙,故事情節跌宕起伏,400多年來一直受到英國人民乃至世界各國人民的喜愛。作為莎士比亞最負盛名的悲劇,《哈姆雷特》中有多處經典橋段膾炙人口,發人深思。其中以“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開頭的著名獨白,是主人公哈姆雷特關于生存和死亡、思考與行動、復仇與忍耐極度憂慮和矛盾的內心世界的展示,讀起來震撼人心,發人深思,這段獨白以準確的語言、復雜的情景、深刻的哲理吸引了古今中外無數文學家和評論家的注目。就中國而言,多年來已經有多達近二十個不同譯本的《哈姆雷特》出現,而卞譯版本算是諸多版本中備受推崇的一個。卞譯《哈姆雷特》最初于195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可算是《哈姆雷特》具有代表性的重要譯本中出現時間最晚的,但卞之琳在翻譯時吸取此前各家之所長,集思廣益,因此,此版本可算是精品譯作。
尤金·奈達,美國的語言學家、翻譯家和翻譯理論家,在我國翻譯研究界享有非常高的聲譽。其翻譯理論是西方現代翻譯理論研究領域的突出代表之一,在美國乃至世界翻譯界都有著較為廣泛的影響。奈達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提出了對等理論,認為作為對等的形式有兩種:形式對等和動態對等。形式對等強調的是譯文要盡可能呈現原文的形式因素,而動態對等強調的是譯文要盡量做到自然、切近和對等,從譯入語讀者的感受出發,好的譯文應使讀者與原文讀者感受相同。
形式對等是奈達于1964年在《試論翻譯科學》一書中提出的概念,奈達認為形式對等是以源語為導向,要譯入語盡可能揭示原文信息本身的形式和內容。為達到這一目的,形式對等要求譯者在進行翻譯工作中盡可能地再現源語的多種形式因素,這些形式因素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是語法單位,第二是詞用法的一致性,第三是源語語境中的意思。
文學翻譯中會遇到各種體裁,尤其是在翻譯詩歌時,譯者往往會遇到一些特殊的問題。詩歌的表達形式,例如韻律、節奏、諧音、標點符號等對于傳達詩歌的內容、詩人的情感等有著是不可或缺的作用。正因為這些形式上的因素有著特殊的含義,因此在翻譯時,譯者應該在保持原文意旨的基礎上兼顧形式對等,盡量還原源語文章的形式,翻譯出形式上暗含特殊含義的各種成分。
細查《哈姆雷特》卞譯本,不難發現,卞之琳在翻譯時較為遵循形式對等,最主要體現為素體詩翻譯的節奏上。以《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場哈姆雷特“To be,or not to be”這段獨白以及翻譯為例:
To ’be︱or ’not︱to ’be︱that ’is︱the ’question
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
無論是一個多音節的單詞或者句子,讀音均有輕重,這些重讀音節和輕讀音節交替出現,就形成了其獨特的節奏。如上所展示,這句英語獨白有著高低起伏的節奏。它采用素體詩的形式,由五步抑揚格詩行組成。其特點為每行共十個音節,分為五個音步,每個音步又分別由一輕一重兩個音節構成,先輕后重屬抑揚格,行與行之間不押韻。在各類英語格律詩中,素體詩結構靈活,最接近英語口語的自然節奏,因此,在翻譯素體詩時,很多翻譯家直接將素體詩翻譯為散文文體。但是歸根到底,素體詩屬于英語格律詩的一種,不同于自由詩或散文,雖不押韻,卻依然有著固定的節奏。而漢語中沒有音步,很難體現出英語素體詩的那種節奏感。在處理素體詩的翻譯上,卞之琳試用“頓”的方法把英語素體詩移植到漢語中來。正如英詩的節奏單位為音步,卞之琳將漢語的節奏單位定為頓,以兩個或三個單音節漢字作為一個節拍單位,合成一個音組,一個音組即為一頓。如“活下去”“還是”“不活”分別為一個節拍單位,即一頓,整行一共五頓,恰如英語素體詩的五音步。以頓代步,模仿出素體詩抑揚頓挫,高低有致,跌宕起伏的節奏,從而讓讀者感受到英語素體詩的那種節奏感和音樂性。
除了這種節奏上的對應,卞譯版還盡量做到了行數、詞性和標點上的對應。截取的獨白共有五行,而卞之琳翻譯的也是五行,做到了行數相等。不僅行數相等,卞之琳還盡量做到對行翻譯,譯文的詩行順序與原文盡量保持一致。其次,卞之琳盡量試圖保持詞的用法的一致性,例如將“to be”翻譯為“活下去”,“or”翻譯為“還是”,“this is”譯為“這是”,“question”翻譯為“問題”,動詞翻譯成動詞,名詞翻譯成名詞,代詞翻譯為代詞。除此之外,縱觀英漢版本每行的標點符號,可以發現中英文版本的標點符號大致相同,這種形式上的相似正是奈達形式對等的要求,要求譯文最大限度地顯示原文中的語法單位,在這里即表現為保留原文的形式標記,即標點符號。總而言之,卞之琳決不隨意顛倒原詩句法,變換其修辭手段,以損害原文的意思,相當嚴格地保存了原文的結構,保留了原文語句的完整性,從形式上較為忠實地傳達出哈姆雷特內心矛盾的世界,做到了奈達所提出的形式上的對等,努力達到內容和形式的貼近統一,符合文學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的要求,有助于還原莎士比亞戲劇的真實面貌。
奈達將動態對等翻譯描述為最切近的、自然的對等物。所謂動態對等翻譯,是指“從語義到語體,在接受語中用最切近的自然對等語再現源發語的信息”,“自然”“切近”都是在為尋找“對等”服務,這里的“對等”指的并不是形式上的對等,而是譯入語讀者對于譯文的反映與原文讀者對原文的反映、所取得的效果對等。同時,尤其應注意的是翻譯中沒有絕對的對等,但是譯者應在尋求切近而又自然地對等語上下功夫,使譯文達到自然和對等最大程度上的接近。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這一句采用夸張和隱喻并用的修辭手法,卞之琳先生將其翻譯為“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矢石交攻呢”。“矢石交攻”一詞來源于《三國演義》:“云長曰:‘吾于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豈憂江東群鼠乎!’”,“矢”為弓箭之意,這個成語意思是攻城的時候,城上的弓箭和石頭交錯攻擊落下,用來形容戰況十分慘烈。“矢石”與“the slings and arrows”對應,“交攻”與“outrageous”表達意義相同,綜合起來十分形象的體現出原文所傳達的命運、人生對于哈姆雷特的痛苦和折磨。卞之琳先生翻譯時,在沒有改變原文修辭手法和意義的基礎上,找到了中文中對等詞,符合奈達的要求,足以體現出其文學功底的深厚和翻譯技巧的高超。但是,同時由于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逐漸取代文言文之后,“矢石交攻”這一成語已不是現在社會常用成語之一了,因此目標語讀者初次看到“矢石交攻”這一詞語,不免會有一些不適應之感,并未完全做到“自然”。
“A sea of troubles”與“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這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卞之琳將其翻譯為“無邊的苦惱”,未改變原文隱喻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的傳達出苦惱如同大海一般,以不可阻擋之勢降臨到哈姆雷特身上,這樣的翻譯十分貼切,同時用詞簡單易懂,亦符合這段獨白素體詩體裁所展現的口語化特征,再現了莎士比亞的語言特色和常用手法。
再看“To be,or not to be”這一句的翻譯歷來為人們所熱議。關于這句獨白的翻譯,眾說紛紜,但大多數理解為生存和死亡,例如朱生豪先生將其翻譯為“生存還是毀滅”,卞之琳先生將其翻譯為“活下去還是不活”,梁實秋先生翻譯為“死后還是存在”。就語言選詞來說,卞之琳用“活下去”去對等“to be”,用詞簡單樸素,語言、語法上表達通順自然,沒有翻譯痕跡或翻譯腔,讓目的語讀者讀起來流利順暢,沒有晦澀蹩口之感,總體來說與原文用詞特點保持一致,符合接受者的語言文化的要求,因此做到了奈達對等理論對于“自然”的要求。
但是細究這句話的深意,它其實有著三層意思。生存與死亡,只是這句話所表示的最淺層的意思。結合這段獨白的上下文,可以看出“to be,or not to be”表面上說的是哈姆勒特在已確定自己的叔父是殺父仇人之后,思考著應該采取行動替父報仇,并由采取行動聯想到自己可能會丟失性命,進而思考到生與死的問題,傳達出主人公哈姆雷特對死后未知世界的恐懼。他細細權衡思量著生與死的得失,是要活下來忍受屈辱,不報殺父之仇,還是應該已死亡來結束人世間的一切煩惱。可是死亡終究是個謎團,任何人都不知道死亡的彼岸是什么樣子的,死后或許可能還會有來生,來生可能有更多、更可怕的未知的痛苦在等待著人們。
除了生存與死亡這一層意思,“to be,or not to be”更深層次上體現出的是人生中的選擇,這一點可以由它可以由原文中的選詞看出來,“be”這個詞雖然看起來形式簡單,但是其含義卻又豐富而深刻,在英語中搭配不同的成分可以表示出不同的意思。因此,“be”的多樣性便決定了其內涵的多樣性,既可以是存在、生存之意,也可以擴大到世間的萬事萬物。那么,要想把握“be”的意思,關鍵在于連詞“or”,“to be”和“not to be”互為反義,用連詞“or”連接,再聯系上下語境,便可以表示在兩個相反事物之間的選擇。因此,這段獨白可以說是生與死的選擇,也可以是任何環境、任何情況下的選擇,因有著無限種可能,也就存在著無限種選擇。
第三層體現的是思考與行動的關系。思想指導著行動,但是如若顧慮太多便會導致人們優柔寡斷,躊躇不前。就奈達動態對等的要求來看,卞之琳對于“to be,or not to be”這句獨白的翻譯雖然做到了“自然”,但是其內涵的豐富性轉換成中文之后便只剩下一層意思,那么,譯入語讀者在沒有讀過原文的情況下,也只能體會到簡單的一層意思,不能達到和原文讀者一樣的閱讀效果。
在進行文學翻譯時,常常會遇到類似的如雙關語或一詞多義這種情況。“to be,or not to be”這種只能翻譯出原文的淺層意思的詞句多到數不勝數,這并不等同于說卞之琳等翻譯大家的翻譯不值得推敲,而是由兩種語言間存在的差異決定的,有時候這種差異可以說是不可逾越的。因此,遵照奈達對等理論所要求的自然、切近、對等的原則,譯者往往需要苦思良久,字字權衡,方可使譯文盡量不丟失原文的意旨和韻味。
奈達的對等理論指出在翻譯中,要盡量做到自然、切近的對等。在文學翻譯中,內容和形式之間的矛盾一致都存在。有時經過譯者的努力可以調和,但是有時兩者之間矛盾難以調和,所以此時必須有一方做出讓步,舍形式取內容有時會使譯文乏味平庸,盡失原文的閃光點和魅力,相反,如果取形式舍內容,有時則不能達意。所以,奈達認為在雙方的妥協不容樂觀的情況下,內容應放在第一位,形式放在第二位,在傳達內容時盡量兼顧形式,形式上的不足可以用邊注或釋譯標明。在奈達對等理論的指導下,看《哈姆雷特》卞之琳譯本,可以發現卞之琳盡量做到奈達所要求的兼顧形式和內容,形式上以詩譯詩,用“頓”體現五步抑揚格的音韻規律,內容上從選詞造句盡量做到自然貼切,給譯文讀者與原文讀者相似的感受,雖然仍存在一些不足,但是這些不足更多的是受到兩種語言之間的差異的影響,而奈達所提出的邊注或釋譯可以算是彌補譯文不足之處的一個出路。
附錄:
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to sleep;
——Hamlet,Act 3,Scene 4.
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
要做到高貴,究竟該忍氣吞聲
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矢石交攻呢,
還是該挺身反抗無邊的苦惱,
掃它個干凈?死,——就是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