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敏
2000年以來,隨著個人電腦普及稍后智能手機的日常化使用,中國當代文學中出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現象級存在:網絡文學。網絡文學主要以互聯網為發表平臺和傳播媒介,借由超文本鏈接和新興媒體演繹等手段而發表的文學作品、類文學文本及含有一部分文學特征的網絡藝術品。迄今,中國當代網絡文學發展已有20年,已產生數代風靡一時的網絡寫手,如早期的痞子蔡、安妮寶貝、今何在、寧財神,到后來的南派三叔、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瀲滟紫、桐華。可謂著名寫手層出不窮。2018年9月14日,第二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在北京開幕,會上發布了《2017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報告顯示,截至2017年,國內45家重點網絡文學網站的駐站創作者數量已達1400萬。種種跡象顯示,網絡文學儼然成為一個強有力的文學創作潮流。可以說,“在改革開放的歷史語境中,網絡文學在短短20年時間里即開啟文學‘新局’,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網絡文學時代’,不僅創作了堪稱浩瀚的文學作品,給中國文壇帶來新的活力,還漂洋過海走向國外,成為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一面窗口,給世界文學的發展帶去‘中國風’”。
湖北省作為文化大省,在網絡文學的生產和消費方面亦不落后于其他省。譬如,匪我思存作為成名已久的湖北籍網絡寫手,以《寂寞空庭春欲晚》《佳期如夢》《愛如繁星》等都市言情小說在廣大粉絲中享有極高人氣,而2015年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等詩句震驚整個中國詩壇的湖北鐘祥殘疾女詩人余秀華,其成名也是通過網絡的方式。
盤點2018年的湖北網絡文學的創作,其實是有很多獨特之處的,與我們想象中的網絡文學創作有所不同,這些作品有著面貌各異的藝術狀態,也不僅局限在某些類型化創作上,可被視為湖北文學的新的發展動向。
1990年代以來,市場化經濟浪潮全面席卷中國,中國的城市化建設已經進入了一個快速發展期,而隨著第一代受到良好教育的都市白領群體的崛起,都市言情小說儼然成為網絡文學的重要類型。從2018年的創作實績來說,對于都市男女情愛的挖掘,依然是湖北網絡文學的重點。
在過去的20年里,中國一直處于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在享受到充沛的物質文明成果的時候,青年群體不免受到了來自就業、婚配、購房、家庭生活空間被擠壓的種種壓力。眾多網絡作家開始正視青年群體遭受的經濟壓力和階層壓力,王秀秀(網名梁上微塵)的《分開·相愛》可以視為這樣一部典型的作品。這部作品描寫的校園情侶無塵、意歡的情愛悲劇。無塵和意歡本是校園中的神仙眷侶,但兩人之間存在著家庭和階層的巨大鴻溝,無塵是在讀的博士生,來自大學教授的家庭,意歡則來自湖北農村。而無塵受到父母的指示、謊稱自己家庭窮困、無法負擔買房,并且主觀地單方面認為意歡貪慕虛榮,誤會最終導致二人分手,意歡則火速嫁給了一個建材小老板,而與無塵從小青梅竹馬的夏晴一直伺機嫁給無塵,最后無塵和意歡只能天各一方、黯然神傷。盡管作品中有俊男美女、門第之見、假孕奪愛等常見都市言情小說中的套路,但作品對于當下社會中的階層矛盾和代際沖突進行了一定的描述,并非“純愛”小說。
當下都市中,盡管不乏真情流露的瞬間,但面臨生活的難題和現實生存的擠壓,房子和工作一直是多數都市男女面臨的共同難題,即使對于收入相對來說不低的都市白領來說,也難以擺脫生存的困境。靜月清荷的《都市男女》就是這樣一部作品。《都市男女》描寫的是志同道合夫婦林溪、明遠,在廣東購置了房子后,妻子在公司拼命工作、丈夫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家庭難以為繼的尷尬現狀,曾經伉儷情深的夫婦面對物質生活的壓迫和社會的階層矛盾,而產生裂痕,使得曾經甜蜜的婚姻生活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這不僅是主人公個性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都市盡管是欲望之所,但這并不意味著都市只是物質文明的承載體而已,在都市這個巨大的有機體中,有一些人為它的運作做出付出和守護。狗狗蘇的《最美的逆行》以都市里的消防員群體為主要人物,描述了在和平年代,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這樣一群都市守護者。從小說已經完成的部分來看,作者應該做過大量的前期資料搜集工作,作品的場面和細節呈現出高度還原的特征。。盡管小說有愛情描寫,但是這不是小說的主體內容,消防員既是都市守護者,也是一群有喜怒哀樂的普通人,小說偏紀實類的寫法,顯示作者做了相當扎實的細節準備。作品比較明顯的優勢在于,對消防員的日常工作有細致入微的表現,從災難的發生,到生命的易逝,場面從靜到動、視角從受害人到救援人,全面而驚心動魄。
《魔塔星語》不是一部言情小說,但同樣傳遞了關于時代的一些命題,它反映了自閉癥患兒進行康復后的光明前景,這可視為現代社會的關于疾病隱喻的文學記錄。這部小說描繪了老師、家長和志愿者用堅韌不拔的精神,熱情叩開自閉門窗的歷程,讓不幸的孩子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故事從三個自閉癥孩子的媽媽報團取暖辦學育兒開始,贊美特教老師用愛心撥開“星兒”迷霧、走出魔塔迎接陽光。描繪家長、志愿者和自閉癥患者挑戰病魔的勇氣和奇跡,以寶塔河胭脂壩“桃花魚”抗爭自閉癥的實景劇表演為結束。自閉癥孩子突破黑暗魔咒見光亮,普及了兒童自閉癥的防治和關愛的知識。疾病是現代社會的頑癥,也是人類共同的敵人,仰賴現代醫學文明的發展,人類終將在戰勝疾病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可以說,這些都市小說為湖北網絡文學試圖描寫生活、干預生活的文學道理作出了一定的貢獻。它們的成功也提示我們,網絡作家面對生活不都是一味逃避的,網絡文學如果只描寫光鮮亮麗的都市景觀是很難有大的突破,都市里隱藏著太多為網絡作家可以開拓的領域。
穿越小說,是穿越時空小說的簡稱,網絡小說較為熱門題材的一種,其基本要素是,主人公因某種機緣巧合而從其原本生活的年代抽離,穿越時空,到了另外一個時代,在這個新的時空里展開新的故事,最終主人公可能留在這個新的時空,也可能回到原來的時空,但在新的時空里發生的種種奇幻故事則成為小說的主要內容,《步步驚心》《夢回大清》《木槿花西月錦繡》,這些都屬于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網絡穿越小說。目前穿越小說界成名的網絡寫手相當多,如四小天后(藤萍、桐華、匪我思存、寐語者)、六小公主(辛夷塢、顧漫、繆娟、金子、李歆、姒姜),八小玲瓏(唐七、滄月、木然千山、明曉溪、米蘭lady、妖舟、媚媚貓、愛爬樹的魚)。
玄幻小說與穿越小說有頗多重合之處,往往想象奇詭瑰麗,不受科學與人文的限制,也不受時空的限制,勵志,熱血,任憑作者想像力自由發揮,這種小說類型與科幻、奇幻、武俠等幻想性質濃厚的類型小說關系密切。民國時期還珠樓主所著的《蜀山奇俠傳》、90年代香港通俗小說家黃易所著的《尋親記》,都屬于非網絡時代的奇幻小說。網絡文學中《善良的死神》、《斗羅大陸》、《斗羅大陸2絕世唐門》、《褻瀆》、《罪惡之城》皆屬于膾炙人口之作。
總體來說,穿越小說和玄幻小說本身有重合的地方,都屬于網絡文學的重要類型。2018年湖北網絡文學中有幾部集穿越和玄幻等特征的作品,令人耳目一新。沉僉從事網絡文學已有多年,早年短篇作品曾刊于《今古傳奇·奇幻》、《今古傳奇 ·武俠》、《飛霞 ·公主志》,2009年有兩部作品出版,分別是長篇歷史架空小說《鳳鼓朝凰》和國內首部直擊網絡寫手原生狀態的長篇小說《任尋我心》。
2018年沉僉有兩部長篇連載,其中《夜燃星河》描寫的是杭州宅女葉燃穿越至藍星新島雪國的邊境軍事學院,在這個學院里,女孩子必須由上級指派一個老公、早早結婚,活不過25歲,并且所有女孩子要上戰場打怪獸,為了逃避這個鬧劇化、悲劇化的結局,葉燃必須進行自救,由此發生了一系列有趣的故事。小說的語言詼諧有趣,場面充滿奇幻色彩。
原來女主人和她的伙伴們身處在某種生物的尸體里,這種細節的想象既荒誕又恐怖,而這種細節顯然是建立在作者對于一個奇異穿越世界的想象基礎上的。《夜燃星河》較符合穿越小說和玄幻小說的特點,
《揀盡寒枝》是一部典型的耽美小說,靖王嘉斐一心愛戀幼時摯友甄賢,偏偏秉性高潔的甄賢最無法忍受的朝堂政斗的奸詐狠毒,時事弄人,陰錯陽差,兩人離離合合,竟至七年不見,終于靖王和同性戀人聯合起來進行救亡圖存、拯救國家社稷的行動。作品對于同性戀之間的情愛描繪也較符合網絡耽美小說的規律。
在一個平面化的網絡時代,古典時期的審美情趣往往是被磨平的,“爽”是眾多網絡文學共同的藝術追求。“爽”在哪里?爽在對于主人公在創作者的指揮下在虛擬世界里所向無敵,這種心理上的滿足感于這兩部作品十分吻合“爽文”的特征,主人公一路克服險境、戰勝敵人的經歷,暗合普通讀者試圖在虛構世界中尋求滿足的心理構建沖動。
在一般人記憶中,中國當代多數地區的農村景觀是凋敝的、破敗的,相對于光怪陸離的網絡,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實際上,也確實有為數不少的來自底層的網絡作家開始在農村題材這個領域里開拓,這些作品因其發表在網絡上、并且有為數不等的閱讀者,我們依然可以把它們當成是純正的網絡文學。
令人欣喜的是2018年湖北網絡文學貢獻了一批這樣關注農村底層的作品。來自十堰的王能偉長期以來一直耕耘在鄉土文學的寫作中,他的創作除了散見于《天河文學》、《十堰日報》之外,更多是在鄖西作家網、十堰作家網、湖北作家網等網絡發表的,長篇小說《乳汁》、《香椿樹》發表在江山文學網上。僅2018年一年,王能偉即有12篇農村題材小說通過網絡發表。這些農村題材的網絡小說,從各個層面表現了當下農村的種種復雜的現狀,有的作品講述了基層干部試圖用買彩票來改變命運而最終兩頭是空的悲劇(《村支書“中彩》),有的作品則通過描寫一個“茍”姓家族圍繞改姓而發生的種種故事,表現了農村面臨的巨大文化沖突(《改姓》),有的則通過描寫兄弟之間的反目的鬧劇,表現了社會轉型之際人倫的脆弱性(《根藤兄弟》。
其中,《小產權房》聚焦于當下的農村房產問題,將處于道德和經濟失衡中的農村景象展現出來。《小產權房》描寫的是牛頭包的牛大爹,膝下有牛大、牛二這兩個兒子。牛大老婆馬跛子與牛二老婆胡艷麗之間心存芥蒂,為了面子牛大、馬跛子在集鎮上買了房子,牛二、胡艷麗為了攀比,在縣城里買了一套沒有房產證、且有著許多后遺癥的小產權房,從此,這小產權房給牛二的一家帶來了悲劇性的遭遇。《小產權房》實際上是對當下農村房產現狀有力折射,具有較強的現實性。1990年代以來,現實中的農村壯年男子普遍面臨一個問題,即外出打工,這個人口龐大的返鄉群體必然要面對房子和養老的問題。近年來有社會學方面的研究表明,廣大返鄉農民對于房產普遍追求面積大,并且往往和婚娶、彩禮等捆綁在一起,普遍存在著攀比之風,小說里牛二夫婦被一套小產權房弄得支離破碎的生活,恰恰是與現實農村的凋敝相伴而生的。
而王能偉另外一部農村題材小說《一桌好菜》則以日常化的飯桌為載體表現了遙遠的大山里的“換親”習俗帶給普通人的傷害。大山里長大的姚鳳仙(后稱強娘)與劉麗麗是一對苦命的女人,為了兄長的婚姻及家族的延續,犧牲了她們的個人利益,答應了由父母包辦的“交換親”,由此開始了她們一生甜酸苦辣的生活。這種基于女性身體交換的前現代婚姻方式的存在,實際折射出鄉土中國承受的巨大陣痛,顯示中國鄉村文化改造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而對于鄉土中國的考察,有的并不局限在對于農民的觀察上,中國鄉土是一個巨大的文化磁場,中國古代社會一直有士紳階層的存在,這些有文化的鄉村官僚知識分子的存在,對于維持中國鄉土社會的運行有巨大的意義。因而,小說中對于鄉村文化人的觀察,也能另一角度突入鄉土生活的原生態。成立志的《長河滄浪》顯然屬于這樣的作品。未完成的長篇小說《長河滄浪》主要講述了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富川縣城鄉一群青年的成長歷程,作品以上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之初的富川縣城鄉為主要時空背景,以主人公上官致遠、米瓊和賴天陽等人的人生奮斗經歷為主線,表現了這一代青年的獨特人生。小說充滿了強烈的懷舊色彩,甚至帶有幾分《平凡的世界》的影子。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帶有田園氣息、深重表現中國農村現狀的作品,應該代表著網絡文學向縱深處發展和演化的痕跡,這對于高度類型化的中國網絡文學來說可能是一個好的苗頭。
網絡時代里,一些傳統類文體依然在發展壯大,回憶錄和散文在網絡文學高度類型化發展的今天,還是有市場的。2018年有多位湖北網絡文學作者在網上發表了數量不等的回憶錄和散文,這些作品也是值得被關注的。
國林,是近年活躍在湖北紀實文學界的作家。國林主要從事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寫作。2018年2月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劉秀歸來》,11月初,中共棗陽市委宣傳部、棗陽市作家協會、棗陽漢文化研究會和湖北大漢公司舉辦了《劉秀歸來》作品研討會,省、襄陽市和棗陽市等名家與會作評。之前,國林曾創作有散文集《記憶》、游記集《帶著父母去旅游》和《國林詩詞選》等十余部。2018年國林在網絡發表了40余篇散文和隨筆,可謂筆耕不輟。這些作品或者表現了作者的外出考察生活,如《早春四井岡》,書寫的是4月作者登上井岡山,由此發生的一系列感喟,既有對于美好生活的珍惜,也有對于未來的展望。《千年白水寺》則以寥寥數段,描述了名寺白水寺幾千年的變遷。國林有的隨筆則以歷史回憶錄的方式描繪了歷史人物和當下鄉土文化人物,如,《榮耀的皇村》與作家的長篇小說《劉秀歸來》形成了互相映照的關系,表現了皇叔村的歷史變遷,《鄉村吹笛人》則以平實的筆調描寫了民間藝術家,吹笛手郭順民的大半生。這些散文,無不具有民間現場記錄的當下感和真實性,有感而發、細膩平實。
韓玉洪則是另外一位來自基層的作家,下鄉知青,退伍軍人,中國作家協會2018年度定點深入基層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人民圖片網等簽約攝影師,宜昌市全民閱讀推廣人。在《人民日報》、《中國報告文學》、《光明日報》等媒體發表文學作品200萬字,新聞報道30000余條,圖片2000余幅,160多萬字報告文學獲2012年度長江杯網絡文學比賽獎。除了長篇小說《魔塔星語》之外,韓玉洪在2018年發表了近10篇散文,這些散文多數從小處入手,表現了關于風景、人生感悟的種種。《烈日熔山柱》以瑰麗的語言、細致入微的觀察,表現了雄偉壯麗的賀蘭山奇景。
韓玉洪有的散文帶有回憶錄的特征,這些散文是對過去歲月的緬懷,更是對時代的記錄。《流淚的月餅》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它回憶的是上世紀70年代初期“我”因為一塊月餅與鄰居瘋大嬸的不解之緣,有強烈的時代感。《流動的賓館》則回憶了作者當初轉業后到宜昌港工作的歲月,《浮光躍影》則描寫了若爾蓋高原的美麗風景,作者感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驚詫于時代的變遷和文明的進步。
在2018年湖北網絡文學的創作中,對于地域色彩的展現和文化風情的挖掘是重要的一環,金鈴的《走進老橋的春天》表現了武漢洪山區老橋村的歷史變遷,作者將這個老村的歷史、現狀以及面臨的機遇都展現出來,得出歲月不易、時不我待的感受。
那么總結2018年湖北網絡文學中的散文創作,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這些作者多不是專業作家,他們的散文、回憶錄帶有時代的印記,有生活的溫度,有時代的厚重感,即使這些作品并非熱門,但也應該在網絡中有留存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