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烏托邦文學致力于構建一個絕對完美的理想世界,但理想世界背后的絕對理性、集體主義等問題一直飽受詬病。反烏托邦文學將這些問題通過極端的情境描繪出來,讓我們看清虛構的完美世界對人之自由的戕害。如果說烏托邦文學展現了人之自由建構能力的話,反烏托邦文學則在解構烏托邦文學的極端理性、集體主義、一元理想世界的意義上,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更進一步地顯示了人對自由永無止境的追求。
關鍵詞:烏托邦;反烏托邦;自由;理性
作者簡介:林可(1995-),漢族,浙江瑞安人,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在讀研究生,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0-0-03
在西方文學史中,烏托邦思想很早便存在了,比如柏拉圖的《理想國》就是一種烏托邦的構想。但烏托邦思想與烏托邦文學并不同步。烏托邦文學真正確立的時間是在16世紀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出現之后。莫爾的烏托邦是一個極其理想的完美社會。那里制度完善、規劃詳細,整個社會和諧有序。此后,文壇上出現了大量烏托邦作品,如安德里亞的《基督城》、康帕內拉的《太陽城》等,烏托邦一詞也成了理想社會的代名詞。烏托邦文學表現了一種虛構的完美,意在構建一個絕對完美、沒有缺陷、無需改進的世界。這個世界崇尚絕對理性,以集體主義為根基,是一個傾向一元的、不自由的世界。
烏托邦盡管反映了人的自由建構能力,但烏托邦思想本身并不太提倡個體的自由。烏托邦是對現實的否定,而反烏托邦則是否定之否定。真正的反烏托邦文學是在烏托邦文學正式確立后才走入我們視野中的。“正式的反烏托邦文學不得不等待正式烏托邦文學的確立。”[1]因此到了20世紀,反烏托邦文學才有了比較清晰的輪廓。烏托邦是一個建立在理性、集體和平等意義之上的概念,代表著一個虛構的、絕對完美的大一統理想社會。而反烏托邦文學,顧名思義,就是“反”烏托邦,反對這種理性、集體、平等概念之上的理想社會。“反”烏托邦中的“反”表達了對個體自由的渴求。這種態度是反烏托邦文學的重要理念,也就是自由的觀念,以個人自由來抵抗大一統的完美社會。反烏托邦文學為我們呈現出的核心觀念就是個體自由,“反”烏托邦文學的“反”具體體現在反理性、反集體、反整體。
一、自由即反理性
中世紀以來,神學世界觀扎根于人心,人們深受教會神學的影響。這樣的情況持續到工業啟蒙時期。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的進步,人們逐漸從神學世界觀走向了自然科學的世界觀。科學、理性、進步的觀念滋養了近代的烏托邦。“科學、進步”作為啟蒙的口號,打破了古希臘時期無法超越的理念世界,使人們有能力將理想世界付諸于實踐。同時,科學與進步觀念大大增強了人們的自信,使人們從神的庇佑中走了出來,認為歷史主體的本身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是人。歷史是由人所創造的,其本身就是一個理性的合目的的過程。“理智的人傾向于過高地估計理智,傾向于認為我們必須把自己的文明所提供的優勢和機會,一概歸功于特意的設計而不是對傳統規則的遵從,要不然就是認為,我們運用自己的理性通過對我們的任務進行更為理智的思考,甚至是更為恰當的設計和‘理性的協調,就能消滅一切依然存在的不可取現象。”[2]人們在“科學、進步”觀念的引導下,經歷了社會變革,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進一步使得人們眼中的近代理性走向了極端。理性被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人們甚至認為,他們可以依靠理性達到任何目的。任何有益于人思想和信念,一旦走向極端,就會走向反面,成為宰治人的力量。此時的理性主義就已成為絕對理性主義。絕對理性主義表現為一種權威的真理觀,這是一種壓迫性的、絕不寬容的真理觀。
烏托邦是絕對理性的產物,每一個烏托邦都是由絕對理性堆砌而成的。烏托邦主義者認為,他們所設想出的關于人類社會的安排是絕對完美、極致的,無需任何繼續完善的空間。在盡善盡美的社會中,一切都是“至善”的。而反烏托邦文學有力地反駁了這種觀點,表現出一種反絕對理性傾向。
哈耶克認為,當今人們持有的科學觀點和政治觀點都是建立在“建構論的理性主義”的觀念之上,即社會制度是人們理性設計的產物,并且只有經過人們理性設計的制度才是合理的。建構論理性主義是一種全知全能的絕對理性主義,它認為理性能夠洞悉一切因果關系,因而可以憑借理性構建各種社會制度。
安東尼·伯吉斯的《發條橙》中,亞歷克斯接受了放棄作惡的“治療”。實施這一實驗的布羅茲基大夫就是絕對理性的代表。當亞歷克斯接受不了“治療”時,布羅茲基大夫絲毫不顧其感受,他懷著達成至善的信念,不斷摧殘著亞歷克斯。亞歷克斯失去的不僅是人身自由,還有精神自由,淪為“機械論道德觀應用到甘甜多汁的活的機體”[3]。以布羅茲基大夫為例,絕對理性只掌握在少數精英手中。他們憑借自己的判斷做出的選擇是獨裁性質的。精英的意志決定了社會制度,這是少數人的民主,看似給人們帶來利益,實質卻是不斷損耗著他人的自由意志,最終導致人成為絕對理性和工具的奴隸。
二、自由即反集體
道德盡管是禁錮個體的觀念,但在一般情況下,它往往是非強制性的。而烏托邦則把道德強制化了。集體主義是一種自主選擇能力的缺失。這種能力的缺失會讓人變得順從,或者說放棄選擇。順從的人構成一個集合體,這就是集體。“群眾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情感;提供給他們的各種意見、想法和信念,他們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真理或絕對謬論。”[4]個體的人看似是自由的,卻無往不在集體主義的沉重枷鎖之中。
集體中的人們看似是自由平等的。然而自由與平等并不能統一。自由創造了差異,而平等的存在就是為了抹平差異。這兩方面都是人所向往的價值,但自由與平等的關系本身就是一個悖論。
集體主義發展滋生了集權主義,即一個大一統王國。每一個個體對于選擇權的放棄,是對自由意志的放棄。人們在集體中可以得到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不是掌握權力,而是無需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集體的存在使他們得到保障。但凌駕于個人之上的集體其實是一個虛無的概念。每個個體都讓渡了選擇權,久之就會失去選擇的能力。馬爾庫塞提到:“當一個社會按照它自己的阻止方式,似乎越來越能滿足個人的需要時,獨立思考、自由意志和政治反對權的基本的批評功能就逐漸被剝奪。”
在集權的集體世界中,集體化是無法滿足全部個體的。因而所謂的集體是沒有穩定性的。但凡一個個體有了個人意識,意識到集體主義的問題時,這個個體就會對集體產生巨大的沖擊,導致更多個體的覺醒,大一統王國的根基就會被撞碎。
在以賽亞·伯林看來,自由是個人自由,它不是群體的或社會的,因而他提出了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兩個概念,主張消極自由,即一個說“不”的自由。這種自由讓凌駕在縹緲的集體之上的集權暴君難以得逞。這也是反烏托邦文學所體現的自由觀念。
以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農場》為例,動物們最初的敵人是農場主瓊斯先生,它們團結一致反抗,終于把瓊斯先生趕出了農場,建立起了一個平等的動物集體社會。它們“自由”了,于是一起制定了農場的法律——七誡。七誡在字面上表達了動物們平等的愿景。
法律完成后,雪球(豬)組織動物們學習背誦,很多動物背不下來,就背著“四條腿好,兩條腿壞”。拿破侖(豬)執政后,它和它的手下不斷篡改法律,“凡動物都不可殺任何別的動物”變成了“凡動物都不可無緣無故殺任何別的動物”;“凡動物都不可睡床鋪。”變成了“凡動物都不可睡床鋪被單”;“凡動物都不可飲酒”變成了“凡動物都不可飲酒過量”。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不斷被篡改的七誡最后就只剩下了一句話——“凡動物一律平等,但是有些動物比別的動物更加平等。”[5]
這條法律是矛盾的。平等在動物農場里不復存在。等級制度一目了然。豬狗穿上人的衣服直立行走,豬同人交流交往,讓動物們分辨不出哪個是人,哪個是豬。《動物農場》是政治諷喻題材的反烏托邦小說,也淺顯直白地道出了集體主義的后果。在集體中平等代表著不自由,而自由又一定不平等。
三、自由即反整體
以賽亞·伯林認為,西方思想從古代理性主義一直到啟蒙運動所開啟的近代理性主義,都表現出一種對普遍性的強烈追求,進而成為對價值一元論和文化一元論的追求。因此,強烈的普遍主義情節貫穿在西方傳統文化中。這種一元論在烏托邦文學中就表現為一種整體性,即個體希望其他個體與之相同,甚至成為其復制品,所有人都是一個事物中相同的構成細胞。反烏托邦文學所反對的集體和整體是兩個不同概念,集體主義帶來的危害是使人失去自由選擇的能力,而整體觀念會扼殺人的差異性。
太陽城的人民穿白色襯衫,襯衫上面罩著一件連褲的無袖衣服,這種衣服從肩部到外脛和從臍部到兩腿之間的后部開縫,每排縫都扣著一排扣鈕。褲腳用帶子系住,腿上罩著象皮靴筒一樣的帶扣的護腿套,外面再穿上鞋子。[6]
這是康帕內拉的《太陽城》中對于人民服飾的描寫。他們的穿著統一,沒有差別。太陽城是一個美好的幻想,旨在建立一個沒有壓迫的統一社會,但是這樣的設想是存在著明顯的缺陷。統一在反烏托邦文學中被放大成為一個完全統一、毫無差異性的情境。
安·蘭德的《一個人》(又譯《頌歌》)就是典型反一元的反烏托邦文學作品。這部小說可以看到對扎米亞京的《我們》的致敬。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極權世界里。任何個人的行為都是犯罪,每個個體都是無差別的,甚至沒有名字,只以數字代號來稱呼。更可怕的是,沒有個體意識的人們以復數的“我們”自稱,因為他們并不知道曾有過單數的“我”的存在。在這里,更愛某人也是一種偏心的罪。眾人皆為一體,在專職機構聯合會的統治之下,信仰著集體這一唯一的觀念。主人公“平等7-2521”最終逃出了聯合會的魔爪,和愛人“自由5-3000”在傳說中無人生還的森林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不會交出我的寶藏,也不會與人共享。我的精神財富不會被當成給精神上的窮人的施舍,砸成銅幣拋進風中。我守衛著我的寶藏:我的思想,我的意志,我的自由:它們當中最重要的那個是自由。[7]
這是自由的宣言。主人公逃出了一個整齊劃一的世界,投向了自由的懷抱中。自由是人最為寶貴的精神財富。整體剝奪了人的自由,是導致集權主義的原因之一。
四、結語
縱觀文學史,沒有一種類型的文學是毫無缺陷的,反烏托邦文學的出現就是為了解構烏托邦文學的極端理性、集體主義、一元的理想世界。雖然反烏托邦小說也存在著矛盾與悖論,但其價值意義遠遠高于其缺憾。
自由不僅僅是反烏托邦文學中的一個重要命題,在浪漫主義、存在主義等流派中起著核心價值作用。每一種流派都有對自由的理解與闡釋,這更是說明了人,作為人對于自由永無止境的追求。
注釋:
[1]KrishanKumar:UtopiaandAnti-UtopiainModernTimes,London:BasilBlackwell,1987,p100。
[2][英]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馮克利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3][英]伯吉斯:發條橙:莫扎特與狼幫,王之光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05月第1版,第21頁。
[4][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學,馮克利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第10頁。
[5][英]喬治·奧威爾著:動物農場,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頁。
[6][意]康帕內拉著:太陽城,陳大維、黎思復、 黎廷弼合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7頁。
[7][美]安·蘭德:一個人,張林譯,重慶出版社,2016版,第103-104頁。
參考文獻:
[1][英]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馮克利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2][英]伯吉斯:發條橙:莫扎特與狼幫,王之光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05月第1版。
[3][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學,馮克利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
[4][英]喬治·奧威爾著:動物農場,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
[5][意]康帕內拉著:太陽城,陳大維、黎思復、 黎廷弼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6][美]安·蘭德:一個人,張林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6版。
[7]蔣承勇、武躍速等: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