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川/太原師范學院
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多在其作品中塑造硬漢形象,比如《老人與海》中的老人形象。生平發表過多本著作,如《喪鐘為誰而鳴》《永別了,武器》和《太陽照常升起》等等,獲得了不少國際大獎,并于195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20世紀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在二戰后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的影響下,海明威對女性主義運動也表達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和思考,《雨中的貓》即是其思想的體現。
該短篇創作于1923年,發表于1925年,收錄在小說集《在我們的時代里》(In Our Time)。全文共1149個字,展現了海明威出色語言駕馭能力,也是其著名的“冰山原則”的體現。其故事內容非常簡單,即一對來到意大利度假的美國夫婦因為下雨被困在旅館里,無法外出旅行。妻子在向外眺望時發現一只努力躲雨的瑟瑟發抖的小貓,因而心生憐憫想要去解救它。丈夫對此不置可否,妻子只好自己沖進雨中去尋貓卻未果。返回客房后妻子對貓的渴望愈加強烈,求而不得的妻子向丈夫表達了一系列要求,只換來丈夫的否定。最后以旅店老板讓女招待送來一只貓結尾。
關于此短篇的解讀有很多,比如有學者認為“女人不能代表什么,不能說什么話,她被排除在術語和思想外”(朱立元);或從新歷史主義角度解讀:“夫妻間的冷漠病態的關系揭示了兩人的道德危機和信仰危機,這正是‘迷茫的一代’的共同點:因迷茫而缺乏信念”(劉青,2017);也有從符號矩陣理論來探究小說(孫慕嘉,2012)和從認知詩學視閾入手的(安立冰,2018)等等。相對來說從“他者”角度研究本文的案例較少。
女性主義(Feminism),又稱女權主義,是旨在結束性別壓迫,性別剝削和性別歧視,追求性別平等的社會理論和政治運動。19世紀末是女性主義運動的第一次浪潮,運動的焦點是追求兩性的平等,包括政治權利、經濟權利、社會權利和家庭權利等等,強調女性無論在智力上還是能力上都不遜色于男性。而海明威此文就寫于一戰后,正值女性主義運動如火如荼時期。
法國權威女性主義理論家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著作《第二性》(The Second Sex)中寫到:“定義和區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定義和區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波伏娃認為:“要女人呆在家里的父權制,才確定她是感情的、內向的內在的。”她認為女人的“他者”地位一是源于父權制度和父權意識—正是在男性意識的主導下導致了女性“內在性”的形成;二是源于女性的“內在控”,正是生育和撫養幼兒等女性的這種所謂的“內在性”限制了她的“超越性”,使她成為“他者”、“第二性”。因此,波伏娃認為男性是外在的、超越性的自我;女性則是自在的、內在性的自我(劉慧敏,2010)。
作者在開篇即點明位妻子在異國他鄉只有自己的丈夫可以依靠。而“雨還在下”,任何外出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丈夫又沉浸在自己書本的世界里,女主人公此時內心必定是十分寂寞的,所以她才會“立在窗邊,眺望外面的景色”,試圖用外界的景色來安慰寂寞的內心。妻子寂寥無語地站在窗口向外眺望的身影是“女性被男性的話語壓迫失聲的生動寫照”(王美萍,2009)。
海明威稱女主人公為“美國妻子”(The American wife)。不像其丈夫,在后文中有了“喬治”這個名字,這位“美國太太”始終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可被視為所有美國妻子的象征,她的命運也因此就具有了普遍性。有“妻子”是以有“丈夫”為前提的,妻子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身份,是附屬于丈夫而存在的。女性,作為“第二性”,一直處于一種“陪襯”的次等地位。
在此時,她發現“窗戶的正下方有一只貓,蜷縮在一個滴水的綠色桌子下面。那貓萎縮成一團,生怕被淋著”。當她發現這只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貓咪的時候,她的同情心被喚醒了“我要下去救那貓。”妻子在看到雨中的貓并決定尋找和解救它的時候,身份已經從“妻子”(wife)變成了“女子”(girl),從清晰地隸屬于男人回到獨立女子狀態。(李瑾,李琳2009) 暗示了她在意識上的覺醒,對自己心理身份認同和社會性別角色產生了懷疑,以及渴望實現獨立和自我認同。
感知到丈夫冷漠的妻子拒絕了丈夫假惺惺的提議,決定自己去尋貓,在路過旅店辦公室時遇到了店主。這位妻子在丈夫那里受到了冷遇之后,因旅店老板的對其態度溫和恭維,關心體貼而產生了好感,文中一連出現了6個“喜歡”(like)。妻子感情遷移地如此之快,妻子對丈夫究竟有沒有愛意?還是誰對她好她便愛誰?而且妻子對旅店老板的喜愛是十分感性和主觀的,片段式的,她其實對老板并無深入了解。此時,“一陣莫名其妙的不適與緊張在心頭略過,這位店主有時候讓她感覺到很重要,有時候卻感覺到那么渺小。瞬間,一種至高無上的感覺油然而生”。通過這段描寫不難看出,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的并不是旅店老板,而是他能為她帶來的認可,尊重和交流。她在這兩種感情之間搖擺不定,一會兒覺得自己莫名渺小,一會兒覺得自己很重要,這也是她不自信,常年作為“第二性”和附屬者的自卑。從下文可以得知,女主人公自詡新型女性,但是仍然享受被呵護被保護的感覺,喜歡店主這樣一個舊型“紳士”,即傳統男性性別角色,說明她對自己的真實需求不明確,是十分矛盾的。
在尋貓未果后妻子回到房間坐在梳妝鏡前自我欣賞,開始探索自我,審視自我。小說中這位美國妻子“像個男孩子那樣,頭發剪得很短”,這正是一戰后女性為了宣告獨立而與傳統女性形象和傳統女性性別角色做割裂的典型裝扮—她們留短發,穿短裙,性格開放,熱情工作,追逐享樂。但這位新女性在看到雨中流浪的小貓那一剎那,突然覺察到這些做派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她渴望在與男性平等的同時,也希望能在某方面回歸到傳統的女性身份,展現女性應有的特征:“我想把頭發梳到腦后,扎得又緊又光滑,在后腦勺扎個大結兒”;并且“想用自己的銀器用餐,而且要有蠟燭”這些都是傳統的安逸的家庭生活的象征;在“鏡子前梳理我的頭發”—頭發,尤其是長頭發是傳統女性魅力的象征,女主人公渴望回歸傳統家庭。這種變化說明以女主人公為代表的一些女性在新型女性和傳統型女性角色之間搖擺不定,對自己的角色定位彷徨猶豫。妻子的欲望通過11個“想要”(want)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通過妻子列舉的想要的東西可以發現她的目標是模糊的,沒有一個特定的目標,也沒有系統性,只是情感的宣泄。而“我總能有只貓吧”表現出妻子的不自信和妥協。此時妻子想的并不是那只“雨中的貓”,而且“任意一只貓”,說明她也不是非要那只貓不可,只是想要一只“一撫摸它就會喵喵叫的貓”。她對于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是迷茫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想要它”則直截了當得說明妻子的混沌狀態。
妻子渴望外貌的改變,生活的改變,實際是想通過更新自我,改變與丈夫的關系,在家中,社會中的地位,擺脫精神上的空虛,生活上的蒼白。而丈夫對妻子的冷漠態度表現了男性對女性傳統角色的否定說明女性作為他者,無論怎樣做都無法取得占統治地位的男性的認同。丈夫作為父權制社會中的主導者,一句話就可以否定自己的附屬品,妻子沒有任何權利,不僅改變自我,改變生活的權利被丈夫一言否定,最后連話語權也被剝奪,處處受制于丈夫。女人無論是拯救雨中的貓咪或者是試圖更新自己形象的努力總是受到社會、男性和女性自身的限制, 妻子的每次覺醒和抗爭意志都被丈夫強硬地消解了,或者被旅店老板溫柔地化解了。所以妻子只能在自己的幻想中得到滿足,她一直“處于語言上的被驅逐狀態又處于文化上被隔離地位”(李瑾,2009)。因為在一個父權制的社會里,所有的權力都是屬于男性的,女性作為“他者”,游離于權力系統之外,被拒絕獨立定義。
海明威運用象征性寫作手法,在簡潔的故事中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空虛寂寞,試圖尋找自我卻搖擺不定的女性形象,從女性視角描繪了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作者把“雨中的貓”類比為處于父權制社會漩渦之中苦苦掙扎的妻子,而這位美國妻子作為父權制社會中的“他者”,被強大的男性話語權打壓,追求個性解放,追求真正自我的權利也受到了壓制。海明威借此表達了對父權制社會下被冷落和被忽視的女性的同情,批判了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和剝削,鼓勵女性找到自己性別角色定位。但是他也深刻地指出了女性仍然作為“他者”搖擺在父權制社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