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冠華
哥哥站在門前。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我跟小妹的小兒子說,看見舅舅了嗎?他沒答話,反問我,舅舅為什么那么老?
我被問住了。
哥哥送我去上初中時,人們驚訝他的本事,騎自行車載人連同行李包、棉被,還捎上一只不算小的木箱,并非易事。
一位老師跟我說,同學,以后努力讀書,才對得住你辛苦的父親。哥哥邊往外扯濕透汗水的衣衫邊回頭調侃說,我有那么蒼老嗎?見我眼淚打起轉來,哥哥換過話題說,人哪有不辛苦的?我妹妹不辛苦讀書,便不會第一名考進城里學校來。哥哥的話十分奏效,知道我就是本屆狀元,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從他身上立馬移到我這邊來,那羨慕與欽佩的眼神,竟如神奇藥劑,治愈了我驟起的傷感。報名、買飯票、收拾床鋪,待我諸事都辦妥當了,哥哥才趕回家。
哥哥那年十八歲,三角寨峽谷電站建成投產,哥哥因學歷過低未獲轉正,卻依然過五關斬六將,最終以出色的技能,獲得唯一一名臨時工的名額。哥哥成功逆襲,給家里帶來至上的榮光。將工資交給爹娘時,哥哥還從衣袋里抓出糖果一一分給我們,唯獨他自己沒有。面對我們的疑問,哥哥扮著鬼臉解釋說,我在半路上吃了。午飯時,娘盛了滿滿一碗飯,把她和爹的兩顆糖果剝開,悄悄放在碗底,并吩咐小妹端給哥哥。飯間,哥哥撲閃著淚花,攬過小妹說,妹妹們快點長大,哥哥掙錢送你們讀書。
哥哥十歲才上學,個高同學一頭,讀三年書便輟學了。那時候,我姐妹仨實在太小,爹娘知道哥哥的心思,他過早懂事。哥哥剛滿十五歲到電站工地,苦捱零工掙錢貼補家用。福緣有因,哥哥后來的臨時工工作,全是那三年零工辛苦鍛煉的結果。哥哥是我們家的福星。土圍村人說,撿到寶,你家前世修行有道。
得知阿芳姐姐將成為我們嫂子,我們好高興。可惜,她在一次救火中不幸犧牲了。從此,哥哥關上了談婚的閘門。
后來,我們姐妹仨一一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哥哥的臨時工遭遇清退。哥哥說,也好,爹娘老了,得有人照顧。
哥哥盡管才五十歲,卻已滿臉滄桑。土圍村習俗,人活到五十歲開始過大生日,往后十年一次,享受親戚朋友送上的添壽祝福。
豈料,哥哥不同意過大生日。哥哥說,爹娘在便是福,旁生枝節多余了,福隨緣啊,萬事慎重為好。我們據理力爭,哥哥說,聽哥哥的。
哥哥平生首次大生日由此錯過。爹娘遺憾難當,責怪我們姐妹仨沒用,辦不成事,讀那么多書,也不知道都讀到哪里去了。哥哥是苦命人,深知生活來之不易,不想你們花錢,這都看不出來?木已成舟,我們姐妹仨,只好隨爹娘嘆息。
哥哥比我大十歲。他九歲時被扔在亂葬崗上。砍柴路過的爹娘把奄奄一息的他背回家里,經求醫問藥、精心照顧成功救過來。哥哥自知家住何處,父母名誰,可他說留下來,愿給爹娘做儲生。如此小人兒,竟然懂得知恩圖報,爹娘感動得如獲至寶。哥哥還向爹娘下跪禮說,從此,二老便是我親爹親娘。神了,第二年底,結婚多年不懷孩子的娘順產下我。后來,還接連添了倆妹妹。從此,爹娘臉上笑開,盡管日子很苦。哥哥在學校被人笑跟小娃同班,他便借故輟學回家干活,分擔爹娘肩上之重。
爹娘臨死時,拉著我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道,一定要照顧好哥哥。
哥哥農歷四月初八生日,與牛誕同天。小時候,有一次我哭大了難勸住。哥哥扮牛怪趣地說,我是一頭大魔牛。竟把我逗笑。今天,我們姐妹仨帶上家眷從城里返鄉給哥哥做六十大壽。一下車,小妹的小兒子不停打量著我們幾兄妹,末了說,姨媽你確定,舅舅是你們親哥哥?
我不知孩子使壞,一下子蒙了。見我無助的樣子,孩子立馬舉手大聲說,我確定。然后,他扮著鬼臉呵呵笑。我佯裝收拾他,哥哥順勢把他抱走,笑著領大家到廳里,在爹娘遺像前上香。哥哥不愿住我們城里。他說,爹娘陪著,我最有福氣。
要回城了,哥哥舉著一扎平安紅包,一瘸一拐追出門來,他的風濕腳病又犯了。小妹的小兒子呵呵笑說,舅舅跑步好好看。我將頭別過一邊,車子啟動也沒有回頭,怕看到哥哥越變越小的身影,怕看到哥哥老得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