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逢秋/蘇州碑刻博物館(蘇州文廟管理所)
“孝”是《論語》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論語》中出現“孝”字共17次,雖未提到“孝”字但是與之相關的內容有8處。這些內容從各個側面勾畫出了“孝”的內涵與特征。
《論語》是一本語錄體的經典,記錄下來的通常是孔子在不同情景下與不同的交流對象之間的對話。在《論語·為政》中連續出現孟懿子問孝、孟武伯問孝、子游問孝、子夏問孝四章。這四章都略去了主語,而直接敘述一位符合“孝”這一標準的人該如何表現。不過,讀者需明確,“孝”是存在“子女”和“父母”二元關系里的。而且這一二元關系的指向性非常明確,“子女”是“孝”的主體,“父母”是孝的客體。
在《論語》一書中,“仁”字共出現了109次,“仁”是孔子思想中最核心的概念。而“仁”的本質,就是一個人和他人相處的“道”。即一個人和他人相處應該遵循的原則和理想方式。當主體行為人能夠以此要求自己、在和別人相處時能遵循這一原則即為仁。所以仁“有指道言,有指德言。內修于己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為道”。①
按照仁的原則,主體行為人在處理自己和父母關系時所表現的“道”就是“孝”。換言之,孝是仁的特殊表現形式,仁是孝的本質特征。“孝弟行于家,而后仁愛及于物,所謂親親而仁民也,故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朱熹《論語集注》)
為人子女和其父母的關系首先是一種天然的血緣關系,在此基礎上,通過后天的人為建構發展為一種獨特的人際關系。
在《論語》看來,為人子女對待父母之道即孝首先要基于對天然血緣關系的遵從。認為孝是一種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由衷而發的對待父母的感情與方式,是一種本能之愛。《論語·陽貨》中宰我認為對父母守喪一年即可,不用守喪三年??鬃踊卮穑骸笆撤虻?,衣夫錦,于女安乎?”孔子直接指出子女對待父母最本質的衡量標準即是否“心安”。在孔子看來,孝符合人的天性,因此只要遵循“心安”的原則對待父母就能做到孝。
孝源于為人子女對父母的本能之愛,具有一定的自然屬性。但孝的本質特征為社會屬性。子女和父母的關系本質上是人與人的關系,而人類自從脫離動物界以來,社會性就成了人的根本屬性。荀子曰:“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卷》第五,王制篇第九)子女與父母的關系是社會關系的一種特殊形式,依存于一定社會結構、具有一定社會內容。
孝是子女對待父母之道,具有明確的指向性,其行為主體人是為人子女者?!墩撜Z》中一再強調在處理“己”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時,應該從“己”出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論語·雍也》)通過“修己”進而“安人”。因此“孝”是為人子者從自身角度出發,對自己的要求。
子女和父母之間的關系的本質特征是社會屬性。因此需超越其“自然屬性”所帶來的本能之愛,強調具有社會性特征的“敬愛”?!墩撜Z》中“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都強調了孝的本質特征“敬”。
《弟子規》由清代李毓秀編寫,是一部蒙童著作。根據《論語·學而》的第六章闡發而來。即“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痹凇墩撜Z》的話語體系內,上述文字旨在說明學習者為學的的順序,即先從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里學習做人的道理,進而在學習本文知識。《弟子規》將其稱為“圣人訓”,對其進行了一些列的闡發,進而形成了一篇教導孩子的“系列行為規范”。其中涉及“孝”的命題的主要為整篇的第二部分“入則孝,出則悌”的部分。下文就這些內容來探討《弟子規》中孝的內涵和基本特征。
《弟子規》是一本蒙童讀物,其對象是“孩子”,這里的孩子特指未成年人。相對于《論語》來講,在“孝”的主體上有所區別。在《論語》中,孝是“為人子女”者對父母的“大道”,這其中的“為人子女”者既包括未成年人也包括成年人。又因這“大道”是子女父母的一種理想狀態,其標準非常高,更多情況針對的是具有一定社會經驗和生活經歷的成年人。
《弟子規》中所有涉及到“孝”的內容均是訓誡式的行為規范?!案改负簦瑧饝?;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需敬聽,父母責,須順承。”子女和父母之間的鮮活的生活體驗、豐富的情感聯系、各具特色的互動模式被抽象為“呼”“命”“教”“責”和“應”“行”“聽”“承”的行為。子女和父母之間自然而然、由衷而發的本能之愛不被體現。子女對待父母的態度和情感被忽略。
《弟子規》開篇即開宗明義地指出“弟子規 圣人訓 首孝悌 次謹信 泛愛眾 而親仁 有余力 則學文”?!靶ⅰ奔确呛⒆佑伞凹骸背霭l的一種態度情感和行為;也非父母對孩子溫馨的叮嚀囑咐。而表現為剝離了情感和態度的高高在上地第三方(“圣人”)對孩子的訓誡和要求,這些訓誡明確指向一系列行為規范,缺少彈性和溫度,破壞了子女和父母之間的天然親情。和《論語》中強調的由己出發,修己安人的原則背道而馳。
《弟子規》中的“孝”體現為一系列的行為規范。父母是絕對權威,兒童完全沒有任何話語權。“父母呼,應勿懶;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需敬聽,父母責,須順承?!备改甘侵鲃有袨檎哌M行“呼、命、教、責”,兒童只有被動的“應、行、聽、承”。
唯一能體現兒童主動性的內容有“親有過 諫使更”的訓誡,即如果父母有錯,要勸誡父母改正。但隨后的內容卻為“怡吾色 柔吾聲 諫不入 悅復諫 號泣隨 撻無怨”即要和顏悅色地勸誡,如果父母不聽,等他高興時再勸,就算父母打,也只是大哭而沒有怨言。體現的是兒童對父母的絕對順從。
《弟子規》中“親有過 諫使更”一段出自《論語·里仁》,“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币馑际恰皩Υ改?,如果他們有不對的地方,得委婉的勸止,看到自己的心意沒有被聽從,仍然尊敬他們不違背對父母之道,雖然憂愁,但不怨恨?!边@段話體現的是為人子女在對待父母錯誤問題上堅持原則性和靈活性的統一。一方面,要堅守對待父母的基本原則即“尊敬”;另一方面,面對父母的錯誤要進行勸誡。而非如《弟子規》所要求那樣對父母絕對順從。
從上文中我們可以看出,從《論語》到《弟子規》孝的內涵已經發生了本質改變。在《論語》的話語體系中,”孝”是一個人對待父母的理想方式,它由子女對待父母的本能之愛出發,同時遵循社會化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基本原則即“敬”,進而形成一系列對待父母的情感、態度、方法和行為。而在《弟子規》中,“孝”成了借“圣人”之口對兒童的訓誡,表現為一系列剝離了情感、態度的生硬的行為規范。其本質特征由“孝敬”嬗變為“孝順”。
作為一本探討“人究竟該如何生活”“人究竟該如與他人何相處”的言論集,《論語》的這種探討是啟發式和內省式的,要求每個人從自身的生活實踐出發,向理想狀態努力。在《論語》的話語體系中,“孝”是一個內涵豐富、富有彈性的概念。
而在《弟子規》中,“孝”剝離了子女對父母的本能之愛,拋卻了情感、態度,直接針對兒童提出一系列生硬的行為規范,并竭力維護父母的絕對權威。其偏頗之處在于將原本內涵豐富的“孝”教條化、具體化、規范化。而這些“孝”的行為規范只是“孝”豐富內涵的外在表現形式而已,隨著具體實踐的不同,孝的外在表現形式千變萬化。將這些“行為規范”視為孩子孝順父母的“誡條”對兒童灌輸,完全背離了《論語》中“孝”的本質和內涵。
綜上所述,從《論語》到《弟子規》,雖然在文本表述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孝”的內涵和本質特征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從一個內涵豐富、富有彈性的概念轉換為一系列剝離了情感和具體條件的僵化的行為規范。其本質特征從“孝敬”轉變為“孝順”。因此,后人在學習傳統經典時,應注意甄別,學習傳統經典的“精神內核”,學習其中依然閃耀著智慧光芒的活的靈魂,而拋棄那些僵化的、不合時宜的規范和教條。
注釋:
①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