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欄
漫讀紅樓說教育
欄主 張曉冰
ZHANG XIAOBING
湖北省監利縣教育局原局長
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兼職研究員
北京華樾教育研究院特聘專家
著有《鄉村筆記》《對農民讓利》《農村教育改革的一場風暴》《做一個理性的教育者》等
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個既特殊又重要的人物。一是她出場不多,在書中只出現到十三回就死了,可是她在《紅樓夢》全書中的影子總是揮之不去。二是爭議太大。在脂硯齋的點評中,說她是一個淫亂的人物,第十三的回目原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后來改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但包括賈母在內上上下下的人卻都喜歡她,不可思議。三是秦可卿究竟是什么出身,爭議不斷,甚至引發出專門研究秦可卿的所謂“秦學”,等等。近四十多年來的紅學研究,絕大多數人只關注上述文本背后的問題,而對于文本之中,秦可卿臨死前給賈府執行董事鳳姐的托夢,即關于賈府家業前途的大事——置地辦學,卻并沒有引起重視。書中這樣寫:
鳳姐方覺星眼微蒙,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得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后日可保無患了。”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后慮,只恐后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云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
曹雪芹在《紅樓夢》全書中多次表達了賈府家族的末世趨勢。局外人冷子興看得很明白,說:“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作者還通過警幻仙子的口,表達了賈府先驅寧榮二公對后繼無人的憂慮:“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第五回)寧榮二人的憂慮,何嘗不是作者曹雪芹的憂慮?
秦可卿所托之夢,是一個關于家族未來命運的重大問題之夢!賈府“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為防止“樂極生悲”,“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應該居安思危,置地辦學,培養人才,保全家業。《紅樓夢》展示的正是百年末世時期賈府“樂極生悲”大廈將傾的畫卷。這個“夢”是向賈府現在還處于醉生夢死中的當局者提出的嚴重警告!但是在賈府,“金紫萬千誰治國?”只有“裙釵一二可齊家”(第十三回),而兩個可以“齊家”的“裙釵”,一個是托夢者秦可卿,本可當家大展身手,但還未來得及施展抱負,卻英年早逝,撒手人寰;一個是“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第十五回)的受夢者王熙鳳,但這個“榮國府公司”的“執行董事”卻并不在意托夢者的警告,仍然是一意孤行。脂硯齋在第十三回前批評道:“此回可卿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脂硯齋所說的深意,我的理解,就是在祖塋附近“置地辦學”,培養接班人,卷土重來,再圖復興!這個夢難道不就是曹雪芹寄托的夢想嗎?可惜后來的讀書人并沒有關注這一點。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辦教育,育人才、自古以來,小到家庭、大到國家都極為重視。遠在西周的時候,天子就為貴族子弟設立學校——“辟雍”。現北京城中國子監內的辟雍,為清乾隆年間修建,新皇帝登基都要到此講學一次。此外,歷代思想家和政治人物也都把教育作為樹人、治國的第一要務。《禮記·學記》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群民,教學為先。” 孔子認為,教育是立國、治國的基礎:“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朱熹認為,國家的強盛之道就是辦教育:“國家建立學校之官,遍于郡國,蓋所以幸教天下之士,使知所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而待朝廷之用也。” 到了曹雪芹之后的近代社會,列強入侵,國勢日衰,張之洞、康有為、梁啟超等有識之士都主張大力辦學,以教育興國。據此看來,曹雪芹的思想和中國歷代政治家、思想家的主張是一脈相傳的,他通過秦可卿托給王熙鳳的夢,把他希望用教育挽救衰落的家族,用教育挽救封建末世的思想表現出來。
曹雪芹一方面寄托他的教育濟世之夢,另一方面又在書中把現實中賈府的教育亂象展示給讀者。賈府當時有沒有學校呢?有!賈府不僅有公子哥兒們讀書的家塾,而且還有女校。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的時候,賈母讓女孩子們當天可以不去上學,在家里迎接客人。但是,當時現有的學校無論如何也難承擔復興的大任。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便是賈府當時學校的寫照。脂硯齋倒是看得很明白,他在第九回末感嘆道:“學乃大眾之規范,人倫之根本,首先悖亂,以至于此極,其賈家之氣數,即此可知。”
賈府現有的學校都沒有辦好,還指望依靠今后辦學復興,那就只能是一種夢想了!難怪曹雪芹安排托夢這個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