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左右的年紀,我們嘴上說著以后,心里想著未來,似乎沒有人會在這時候往回看。所以,也許本就該沒人在意七歲那年種下的梔子花樹還在開花嗎?
今年的冬天,沒有太陽。有人說,這是二十年來漢縣“No Sun”最久的冬天。這樣說來,也就是我有生以來最陰、最暗的冬天。但年味看起來卻并沒有跌破平均降率。
臘月二十九,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里近乎嘩眾取寵的毫無新意的娛樂節目,不時咧咧嘴。我媽邊在腰上擦著手、邊走過來說:“明天回家過年。”我“哦”了一聲。我媽口中的“家”呢,說的是我第二個家,我一般叫它“二隊”。它在我上大學之前當了我四年家,而我現在坐的沙發在我第三個家里,我叫它“山里”。
大年三十一大早,爸媽就拎著、端著、捧著、扛著一大堆菜上了車。我縮在過腳踝的大黑羽絨服里,頂著撇向兩邊無法歸位的劉海,跟著坐進后座,回家過年。這個家跟那個家離得不遠,我爸開車,半個小時后,車就停在了一個兩層半小獨棟門口。爸媽招呼著“到家了”,我抬頭,嗯,到了。這第二個家的學名應該叫“新農村”,抬眼望過去,都是一排一排整齊干凈的兩層半小獨棟。各家門口還沒來得及安上門牌,所以我只能說:那個門口有個大水缸,水缸里有棵大梔子花樹的就是我家。
要說這棵花樹,就要說到我至今為止住得最久的第一個家了。爸媽叫它“魚塘”,而我還是習慣叫它“橋頭”。這樣的兩個叫法你應該也知道了,第一個家就是橋頭邊的一個魚塘。在十四歲前我都住在那兒,不背后傍山,但面朝水塘,蛇蟲蜂蝶也見慣了,常奔跑在田野間的小丫頭早就被太陽曬得黑亮而不自覺。羨慕橋頭小賣部門口的梔子花樹,所以在七歲生日那天,就算是冬天,媽媽也清出了一塊兒菜地為小丫頭種下了一棵梔子花樹。那是一株小小的樹苗,帶有稀疏的葉和不多的花苞。小丫頭每天都去菜地看望小樹苗,可沒兩天她卻發現樹苗的葉越發枯黃了。小丫頭問爸爸媽媽:“梔子花樹是不是要死了?它的葉子都快掉光了!”爸媽沒回答她。又一天清晨,冬日的霧氣還重重地覆壓在魚塘上方,媽媽叫醒丫頭:“快起來吧,你的樹開花了。”小丫頭聞言,套上繡花的大紅棉襖就從床上爬起來。剛出紅瓦房的門口,就有一陣花香飄來。果真,菜地里那棵葉子都掉完了的梔子花樹開花了。僅存的幾個小花苞,借著葉落節省出的營養綻放了。媽媽說:“葉子它愛花苞,不可能讓它們失去生的機會,所以就算自己接近死亡,也要為了開花拼盡全力。”
歐,我似乎往回走得太遠了,遠到我自己都不記得多久沒有在發辮上綁花了,但我還是走到了水缸前。這花樹自從移植到水缸里搬了家就再也沒開過花了,因為沒有一塊菜地能當它的新家,它四五年來都安在大水缸里。我以前總想,或許它還是會開花的。可能積蓄能量的時間長一點,因為它畢竟還是像第一次那樣,凋零了自己所有的葉,維系著幾個孤零零的青綠花苞。
“嘿呀!是老周家的大學生啊!”一個尖銳的女聲炸在耳后,是老鄰居姚嬸,從第一個家到第二個家都是鄰居,但第三個家不是。
“誒誒,姚嬸嬸!”我笑道。
“是我是我,你還記得我勒。高材生記性好勒!”她皮膚干癟下垂,說這話時眼皮耷拉著,眼角皺紋一直延伸到整張臉最高的部位——顴骨附近,看不見眼里有沒有神。
“不不不,咱們是老鄰居了,怎么都不會忘的。”
“那倒是,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她眼皮仍然耷拉著。
“哎哎,是的是的……”
“還放煙花不?上嬸嬸店里,先緊著你!”她打斷我,眼皮仍然耷拉著,但是額頭、眉毛、眼珠都往上。是在抬眼看我。
“不不,不用了。嬸子,我早也不玩煙花了。”
“那也是了,城里人都不玩這些。你倒也是城里人了。”
“嬸子,什么城不城里人。我等會兒就上您店里去!”我聽出她話里的揶揄。
“那行,我把你原來愛玩的都留著等你,給你打折勒!”她招招手擰著肩膀走了。
我如約去了姚嬸店里,花了剛得的壓歲錢的小半。在店里又跟姚嬸聊了兩句,知道她比我大四五歲的女兒在我高考那年嫁到外省,今年過年也沒回來。其實,對他們娘倆我是很有印象的,母女倆相依為命,她們在“橋頭”的家就是那個種著梔子花樹的小賣部。我小時候一直羨慕姚嬸的女兒,哭著鬧著要去他們家當女兒好多次,一是因為小賣部,二就是因為梔子花。那時候一到花季,最先戴上花的一定是姚嬸的女兒,我得去向她討好多次才能討來一朵。那時的姚嬸年輕漂亮,一個人撐起一個家,鄰里左右都佩服且默默扶持她。我記得那時她的眼睛是大而亮的,跟誰說話就看著誰,仿佛擁有盛著笑。
從店里走回我第二個家的路上,途徑了另一個老鄰居的第二個家。是梁爺爺梁奶奶老兩口,梁奶奶招呼著我吃了兩塊米花糖。她年紀大了,牙口能吃米花糖,卻已經說不太清楚話了。我耐著性子聽了好久也沒太明白,是梁爺爺拍著她的背解釋給我聽的。原來她還在照看我那棵水缸里的梔子花樹。我驚訝極了,她說她喜歡戴花,孫兒也喜歡。這里不像“魚塘”可以刨了地就種樹苗,就指著我那個水缸了,所以她時不時澆水、施肥,盼著它快快開。她又說,怕是不行了,葉子都黃了。我告訴她花會再開的,它正在積蓄能量,就像第一個冬天一樣。
菜上了桌,鞭炮三響。又一年過去了,但好像又還沒過去。因為我從小到大收到的最多的壓歲錢還沒用完,因為爸爸說了“你看,這口酒還是等著你說點兒啥吉利話”,因為媽媽在我吃不完飯時照例說著“年年有余”,因為我雖不提起那棵樹,但我還在等,等我初見它的那個冬天般的完美奇跡。
今天的我,寫著這些語言,敘述著回憶的最底層。我曾以為我早就忘記了,但是那天教學樓下,我聞到了梔子花香,我想起了我的家。
二十左右的我們,不是不能面對遺憾或孤單,只是還懷著一顆渴求完美的心。我期待著花樹替我完美,至少在我長大之前。
作者簡介:牛淑娟;女;(1999-12);漢;湖北大學文學院2017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