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會珍 王曉東
翻譯學學科自創建以來,其研究路徑發生了巨大變化。然而與其他學科的發展略有不同,當下翻譯研究的微觀路徑,似乎已經步入死胡同,無法縱深發展;反觀翻譯研究的宏觀路徑,則有愈演愈烈之勢。這反映在翻譯研究的語言學路徑從詞、句、會話拓展到語篇、語境;同時翻譯研究的文化路徑,逐漸囊括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各層面。基于此可以推斷,翻譯研究的最終轉向應該會是社會,原因在于語言、文化研究的終極歸宿就是社會。翻譯研究具備跨學科屬性,不同學科融合交叉,推動了各種“轉向”的出現。語言學轉向,隨后的文化轉向,再到當下的社會轉向,體現出翻譯研究宏觀路徑向前發展的必然趨勢,標志著翻譯研究不斷地在向外延拓寬。因此研究各種“轉向”下生成的翻譯理論,對于研究翻譯學科發展特點具有重要意義。
《韋氏大學詞典》中關于“系統(system)”的定義為,“A regularly interacting or independent group of items forming a unified whole.”(一組相互規則作用或相互獨立的事物,形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多元系統理論是由以色列學者伊塔馬·埃文—佐哈爾在約半個世紀前提出。該理論主要針對以索緒爾“功能主義”“結構主義”為核心的“靜態系統理論”,并在俄國形式主義及捷克結構主義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在佐哈爾看來,多元系統理論將各種社會符號現象視做系統,而并非由毫無關系的元素構成的混合體,這是理論核心所在。政治、經濟、文學、語言、意識形態等,都屬于他所指的這些社會符號現象,或者叫“由符號支配的人類交際形式”。它們有著自己獨立的行為軌跡,另一方面卻相互依存,形成有組織的整體架構。也就是說,這個系統是一種多層次的、開放的、多元的動態系統。在研究系統內觀察這些符號現象,不能用靜止、孤立的眼光,而應該“與整體文化甚至于世界文化這個人類社會中最大的多元系統中的現象聯系起來開展研究”。除此之外,整體內部的各個子系統,有的處于中心、有的位于邊緣,他們地位存在差別。放大到系統外部,各系統之間也是如此,并且這種地位差別并非凝固僵化,而是切實存在著某種斗爭,現在看來是自始至終的,位于中心的系統會不斷地被逐到邊緣;另一方面,邊緣位置的系統也不斷嘗試去占據中心的位置。
法芮拉(Francis J.Valera)與馬圖拉納(Hum-berto R.Maturana)等生物領域的科學家在研究生命現象時,提出了“自創生”學說。基于此,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又加入了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社會學理論,并融合后續若干社會學派的功能系統觀和一般系統論,構建了他自己的社會系統理論。在他的理論框架中,“系統”就是組合物,是由不同部分相互連接形成一體的,并會在社會的進化中發生聯結以及分化。于是乎,他的這個社會系統具有自我指涉性與自我再生產性。盧曼將“系統”分為三大類:社會系統、心理系統以及生命系統或肌體系統。在每個系統下,都有許多子系統,構成層級。在社會系統之下,一級子系統有宗教、政治、經濟、藝術、法律、教育和多媒體等。抽象的概括性模型之下,社會系統化身為基于社會符號和社會關系的系統,有多個層次,且處于動態變化之中。宏觀上,周邊外部環境(乃至最大到整個世界)形成了一個多層級的系統,內部子系統與外部環境不是靜止的,它們的交互讓環境成為系統操作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系統的產物就是環境的選擇。整體來看,系統可以通過環境去更加充分地認知世界、拓展活動領域、增加運作的可能性參照。
佐哈爾特別重視翻譯文學,在他看來,翻譯文學是自成一體的文學系統,而傳統觀點,往往將翻譯文學僅僅視作為原創文學可憐的附屬,價值有限。佐哈爾將翻譯文學拔高到和原創文學平級的文學系統高度。此外翻譯文學系統本身也有層次之分,并非一個單一的整體。與此同時,佐哈爾提出翻譯文學是文學多元系統里“革新力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理據在于,重視翻譯文學,會最終影響到翻譯策略的選擇。翻譯文學占據系統的中心,譯者受之影響,更傾向于創造性發揮,不惜犧牲母語規范,此時采用的翻譯策略就傾向于偏重“充分性”(adequacy);當翻譯文學處在邊緣時,就會常套用本國文學中的既有模式,此時的翻譯策略則會傾向于偏重“可接受性(acceptance)”。
這也為對翻譯的歷時研究,提供了切入點。存在于文化系統里的“調節性的制衡”推進了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讓研究關注點轉向文本批評之外的更廣闊天地。多元系統論促使傳統翻譯研究走出孤立地比較原文譯文的模式,改變了翻譯研究唯價值判斷及批評研究獨尊的面貌,更多地去關注譯介過程背后的社會、性別、政治、哲學、文化、意識形態等諸多因素。
在盧曼看來,翻譯是一個系統,具有“自我再生”和“自我指涉”的特征。溝通(communication)是社會系統的基本要素,也是翻譯系統的基本要素。作為多元系統,翻譯系統保持其內部獨特的架構層級以及運作規則,同時與外部系統互動交流。與翻譯相關的溝通一旦發生,那么翻譯系統就會對外部刺激做出反應,自我再生產。這種再生產是基于自身屬性,動態的,即內部系統的動態性和整個社會系統下翻譯子系統的外在動態性。
承上所述,翻譯屬于社會系統的子系統,它的“自我指涉”導致“異己指涉”。在盧曼看來,翻譯系統是開放性、封閉性兼備的。他所提及的開放性,是指翻譯系統在自我調整、再生的程序中,會受到外部環境(語境,某種意義上)的影響,即翻譯系統與外界環境之間存在著某種互動。這種外界環境對于翻譯系統的影響被稱為“異己指涉”或者“他律”。但這種影響是有限的,并不會改變翻譯系統的本質屬性和地位層級。翻譯系統不會因此淪為附屬在其他系統之下;但其他系統的影響是或多或少存在的。更重要的是,翻譯系統的“異己指涉”需要通過“自我指涉”方能實現。只有翻譯系統自身所接受,其他系統才有可能對它施加影響,并獲得翻譯系統的回應——影響才成為可能。作為系統的翻譯,存在于由相似行為或現象構成的更大系統之內,也是更大的社會符號系統內的一個子系統(sub-system)。“翻譯的系統研究開啟了探究策略發展的可能,克服了過分簡單化的線性因果模型具有的弊端”。總而言之,翻譯系統同時具備開發性和封閉性,其開放性是一種“封閉性開放”,其封閉性是一種“開放性封閉”。因此,一般認為,盧曼的系統理論,將原本的二元對立封閉性與開放性巧妙地統一。從應用性而言,它為深入研究翻譯本體之外因素對于翻譯的影響,提供了理論基礎和啟發。
多元系統理論其實呈現了一種“雙系統”。從而讓我們更加系統地、從功能主義角度,去描述翻譯研究,并以譯語系統為重點,這種研究的實踐最終衍生出跨學科的翻譯研究國際新學派。在研究對象上,“半翻譯”“偽譯”等曾被忽視的現象被納入研究;在研究范式上,它引領翻譯學從規范主義轉向描述主義,并立于社會文化的高地;在研究方向上,從文本研究拓展到翻譯對外關系,不再拘泥于語言學導向,切實地踐行文化轉向。由多元系統論帶動的這些在研究范圍、研究立場和理論框架等方面的革新,最終令翻譯學成為一個相對獨立于語言學和(比較)文學的學科。
“文化轉向”之后的翻譯研究,普遍忽視了社會環境對翻譯活動的影響。盡管一些學者將翻譯作為一種社會活動進行了研究,并且探討了翻譯與各種社會因素之間的關系,但至今還沒有形成一個連貫的理論框架體系。新興的社會翻譯學借鑒并應用了諸如盧曼,布迪厄和拉圖爾等社會學家提出的理論模型,以解釋翻譯產品的生產、傳播和消費等過程,并進一步探索了翻譯的社會制約因素,為“社會翻譯學”奠定了方法論基礎和理論框架。
盧曼社會理論體系認為,翻譯作為一種文化社會實踐活動,也是社會系統的一個分支,有著自身的特點,但也應該與其他系統相互溝通融合,才能更好地更新和發展。所以,應該把翻譯這一行為放在宏觀語境中考查,重新定義研究對象,開創不同的研究方法;盧曼充分認識到描寫具有局限性,其系統理論補足了多元的系統論的弊端,整合了翻譯的規定、描寫、解釋范式,將它作為一個生產流程,重視譯者因素;強調反思性,打破二元對立與決定論。總之,社會翻譯學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拓寬了翻譯學研究的外延,帶來更加理性的研究方法和更為辯證的思維模式。
翻譯研究的本質屬性之一是跨學科性,不同學科的理論都能為翻譯研究所用,給翻譯研究提供發展的動力。多元和社會系統理論分別是翻譯研究“文化轉向”和“社會轉向”下的產物,都將“翻譯”或者“翻譯文學”看作系統來研究,體現出“開放”“異質”“動態”“多層次”的相同特點。它們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翻譯的研究領域,推動了翻譯學科發展。但隨著翻譯研究逐步拓寬向外延發展,翻譯研究也應該回歸本體,回到翻譯學的根本問題。在翻譯界有一種共識,從目前看,翻譯研究面臨的根本問題是,要研究什么,怎么研究翻譯的過程,以及研究途徑是什么;分別涉及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其他所有問題都源于對上述問題的思考、探索和嘗試解答。那么,是否回答了這些問題,自然可以用作檢驗一個研究范式是否有效的依據。這樣看來,左哈爾的多元系統理論和盧曼的社會系統理論所代表的文化研究和社會學研究,主要討論的是影響翻譯的外部因素,都應屬于離心式研究,或多或少缺乏對翻譯的內部因素的關照。但同時,我們不能否認翻譯的跨學科研究對于推動翻譯向前發展,拓寬翻譯研究領域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