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青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37)
“神圣”(numinous)一詞首見于魯道夫·奧托(Rudolf Otto)1917年創作的《論神圣》一書當中,奧托定義“神圣”為宗教性質的,是一種超自然的、不可言說的神秘感受。在宗教日常中“神圣”常指教職人員、宗教組織通過宗教經典、教規、教義把對“神”的崇拜本質體現出來,形成一種自覺內化的規范和指引,如信仰認同、行為規束、心理調適等功能。現代社會以前,世界的神圣由宗教、禮法、道德等建構,成為人們信仰、行為的指引。當我們遭遇神圣普遍喪失的時代,這種指引不再存續,人類該如何自持?該如何尋回神圣?馬克·夏加爾這時在自己的創作中以美好與殘酷的形式開始發起對神圣的召喚。
俄國藝術家馬克·夏加爾(Marc chagall,1887—1985)是20世紀著名的現代繪畫藝術家,他的繪畫充滿著愛、天真、夢幻與想象。但是夏加爾的經歷以及他所處時代的并非單純美好,而是伴隨著殘酷與磨難。他出生于俄國小鎮維捷布斯克郊區的猶太家庭,家里有9個孩子,日子過得非常寒酸。縱觀人類歷史,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猶太民族一樣經受如此多的苦難、離散、歧視。歷史上猶太民族曾經經歷了三次大的離散,流散到世界各地,宗教信仰的隔閡,使得他們不僅遭受異教徒的殘害,而且所到之處皆受盡當地人的侮辱與敵視,被迫居住于劃出的居留地,不與當地人往來,被限制從事商業和金融次等行業,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但財富又帶給他們更多的不幸,他們被不斷地掠奪。在成年之后,夏加爾又經歷了俄國十月革命,和兩次世界大戰,在異國他鄉長達幾十年的漂泊,號稱文明和進步的西方現代文明帶來的戰爭和苦難也使得身為猶太人的夏加爾更能體味人類的悲慘命運。戰爭對平民所帶來的傷害,以及德國對猶太人的殘酷迫害使夏加爾見識到社會真理的淪喪和西方社會維持了兩千多年信仰的崩塌。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1907—1986)《與夏加爾的對話》中的一篇文章《為什么我們變得如此焦慮》中記述著夏加爾的話:在現代歷史中,“一切因素都破碎了。上帝、透視、圣經、形式、線條、傳統、所謂的人文主義理論、愛、忠誠、家庭、學校、教育、預言者以及基督自己”①。
夏加爾表達了對西方現代主義所構建的社會現狀的失望,也看到了當代社會集體性迷惘的重要緣由,便是西方社會兩千年歷史當中起著引導作用的價值觀的崩塌,即神圣的解體。“神圣”是意識形態的因素,而非歷史長河中的某一意識階段。在文明的最初層面,變成一個人或者說誕生一個人,是宗教性質的。而在這一層面的認知中,作為一個宗教的人是和世界、宇宙互通的,人與外在之間是一種積極開放且流動的關系,進行著持續的交流和互動。而與之對立的作為歷史性存在的世俗的人,代表著現代性層面下的人類所發展出的一種新的存在際遇。這種現代性的塵囂當中的世俗人已經遺忘抑或拒絕記起自己的生成是宗教的,而是能動地定義自己為歷史的唯一主體與動力,拒絕自身、世界的神圣性,拒絕超驗性,完完全全地將自己世俗化。神圣的丟失正是墮落的開始,天堂從這一刻被認識消解了,無法找尋。這就是西方現代罪惡的開端。
現代社會日以繼夜所自我建設的社會高樓已將神圣的霧氣撥散,尚留一絲余息。科學、技術、新的信仰使得人們振奮且狂熱,迫不及待地慶祝進入到一個嶄新的時代。但當狂熱的激情褪去,種種弊端漸露,世界開始失控,喪失出口的人們陷入了迷惘。神圣是屬于宗教的秩序,夏加爾能察覺意識到這一事實,繼而挖掘呈現世界的神圣,在當代藝術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以說夏加爾所信仰的猶太教成為其便利的通道。
猶太人的身份和經歷是夏加爾創作的重要來源,夏加爾的猶太人大家庭、從小在猶太經院中習得的猶太經典、猶太民間流傳的故事、猶太教的宗教傳統都成為其藝術養分,夏加爾甚至說過,“正是一個猶太人的身份,使他成為了一個畫家”。而夏加爾的作品也總是在表現猶太人的生活,并與猶太宗教產生著聯系。猶太教是猶太民族的主要信仰,是世界三大信仰中最早且最古老的宗教體系。進入19世紀,猶太教內部產生分化,形成了正統派、改革派和保守派三派鼎立的局面。②其中改革派的理念認為應追隨時代的變化進行轉變,趨于理性的邏輯。正統派的理念則認為不應追隨時代,要求嚴格恪守猶太教律法,拒絕所謂的改革。保守派則居于中立,提倡溫和緩慢的解決方式。夏加爾的家庭所信仰的是隸屬于正統派的哈西德派。哈西德派常常要求忽視掉理性的邏輯與知識,在重視人的情感生發的前提下進行虔誠地祈禱,來達到靈魂與神的直接交流。猶太教信仰唯一的神——上帝耶和華(YHWH)。哈西德派的核心是上帝之愛,上帝無所不在。所以猶太教提倡大愛,因為神性的火花存在于一切生靈與事物當中,我們需要愛所有的人與事物,進而才能愛神靈。哈西德派認為,只要人類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存在回應上帝,上帝就離他不遠。他甚至可以比自我更接近于我,我們的任務就是感知他、傾聽他、回應他。哈西德派的人與無所不在的上帝之間,是一種流通的狀態,不存在隔膜與屏障。只要我們稍以留意,便能在宇宙萬物的流轉當中感知偉大的上帝之愛,與上帝進行溝通,所以他們的祈禱形式十分地簡單易行,不需進入專門設立的宗教場所,即可隨時隨地地進行,甚至提倡在祈禱時以歌舞的形式來激發人的情感體驗。
猶太教哈西德派的大愛與當下西方的現代圖景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對比,哈西德主義的核心與理念飽含著對于神圣的追尋和珍視,正是夏加爾前面所提及的進入現代社會的西方世界整體所丟失的信仰和追求。哈西德派所提倡的超驗的感知和表達方式是神圣存在的完美表達,追求成為最具神圣性質的“宗教人”。也正因如此,虔誠的猶太教哈西德派信徒——夏加爾在現代性帶來的迷惘中能夠如此準確地察覺神圣的失落,并找到歸復神圣的方式。
夏加爾依托猶太人的身份和系統,尋找歸復神圣的途徑,這在他的繪畫中通過呈現美好與半黑暗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得以進行。
第一種,表達世界的大愛與美好。這種狀態繼承了哈西德精神下對于世界萬物的和諧態度,強調了情感與精神的互動和流露,伴以超自然的神秘怪誕以揭示神圣的力量。《生日》創作于1915年,這個場景來自夏加爾與妻子貝拉戀愛期間夏加爾的生日那天,貝拉突然出現在他的家。當時貝拉手捧著鮮花,著一襲黑色的長裙,徐徐走到了夏加爾的面前, 夏加爾被這個場景深深打動,伴隨著激動幸福的情緒,夏加爾感到身子變得輕盈,整個人離開了地面漂浮起來,他回過頭開始與貝拉深情的接吻,貝拉踮起腳尖,似乎也隨著夏加爾漂浮起來了。畫中紅色的地毯、舒適的房間,以及窗外俄羅斯鄉間的景色是其原本生活的場景,暗示著一種舒適的氛圍,而這種在愛的迷狂體驗之下的超現實的飛升情形則是一種普遍的宗教體驗。另一幅作品《我和我的村莊》創作于1911年,畫面以一個男人與一只羊的頭部側臉為特寫占據著大部分的前景,這個男人手里拿著一根綴滿果子的枝條,好像正在給羊喂食,羊和人之間的對視制造了一種親昵狀態,似乎將羊擬人化了或者說賜予了羊具有神性的靈魂,這種人與動物間的默契與神交,創造了超驗性的神秘感。在遠景后面正在擠羊奶的婦女、荷鋤而歸的農夫,以及村莊之中成排的屋舍再現了夏加爾童年生活的記憶片段,同時窗戶上掩映的人臉和道路上倒立飄忽的似幽靈鬼魅之物,更加劇了這個場景的怪誕與神秘。畫面中動物、人類、自然、房屋、幽靈得以共處,關系和諧有序,表現的正是夏加爾想要召喚的充滿神圣的烏托邦。這種和諧、美好的情感描寫在夏加爾的繪畫中十分常見,他以最真誠且直接的方式展現著人類與萬物的美好互動,而神圣正寓于其中。
第二種,描繪半黑暗狀態。神圣或者對于神圣的感受包含著否定性的一面,在西方藝術中呈現為黑暗和沉默。奧托曾指出:“黑暗必須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在與光明的某種余暉相對照時變得格外觸目,而此種余暉正被它所吞沒。因而,神秘的效力就開始于這種半暗狀。如果‘崇高’這一因素能與這種半黑暗相結合,相補充,那么它的影響力就會變得更完滿。”③寺院、廟宇教堂的建造中常常使用這種半黑暗的狀態。夏加爾通過描繪現實的黑暗場景再摻雜著微弱的光明來制造這種半黑暗。《白色十字架》這幅作品創作于1938年,整個畫面以一種包圍式的環形構圖進行排布,拋棄了正常的場景透視,具有俄國圣像學的形式。畫面的正中心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一條猶太人祈禱常用的白底黑條長巾作為腰布圍在耶穌的腰間,基督的頭頂用著拉丁文寫著“拿撒勒的耶穌,猶太人之王。 ”環繞耶穌的是一系列沒有連續性的場景,左正上方是四個漂浮的猶太圣人,他們相互言語,似乎又是在祈禱,好像在見識了人間的荒唐和不幸后的感同身受。耶穌的正左方有三個場景,第一個場景是一群舉著紅旗的士兵在向著耶穌沖過來,根據夏加爾十月革命的經歷,這群士兵的身份或許是蘇聯的戰士。第二個場景是三間維耶布斯克典型的猶太窮人的白房子,房子已被涌出的熊熊火焰吞噬,房子不遠處,有三個坐在地上的人驚魂未定地望著喪失的家園。第三個場景是一艘載滿人的木船,這只船只似乎已在大海上漂浮上許久,船上的一部分人已靠在船檐奄奄一息,另一些人仿佛看到了希望,朝著耶穌這邊使勁地揮著手。耶穌的正右方是一座噴涌出巨大火舌的猶太教堂,椅子、經卷、水晶燈都被摔在教堂門口的地上,一個穿著納粹服飾的男人雙手沾滿了血,向教堂內沖去,讓人聯想到同年發生的“水晶之夜”④大屠殺的場景。耶穌的正下方是一群逃難的猶太人,他們有的掩面前行的,還有的抱著律法書逃跑,有被迫掛著寫有德文“我是猶太人”侮辱字樣的白色牌子的老人,也有抱著孩子圍著頭巾的婦人,扛著行李布袋的穿罩衫的男人,珍貴的律法書已經散落在地,暗示神圣已經隕落,耶穌與全人類都已在受難。在畫面描繪的絕望情形中,又暗含著微弱的希望,比如耶穌正下方的猶太教堂大燭臺上的燭火還未熄滅,散發出神性的光環,船上的人的呼叫預示著不遠處的希望,耶穌的十字架沒有盡頭,仿佛通向了天堂。與其相似的題材還有《墮落的天使》,在畫面中心的天使被血染得鮮紅,倒立著從天空中墜落,多次出現在夏加爾作品中的溫和的動物形象,此時也已變得哀傷,人們摔倒在地,抱著經卷逃跑,圣母抱著圣子蜷縮在遠處,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小提琴已無人演奏,描繪了一種神性的衰竭。但是遠處的月亮依舊圓滿,燭火也依然散發著神性的光輝。神圣的關鍵在于半黑暗性質,夏加爾精確地呈現了這種狀態。
夏加爾棲息于猶太文化之中,敏感準確捕捉到了現代西方社會中信仰和神圣的喪失,哈西德精神讓我們理解了他為何以及如何在繪畫中呈現神圣。通過觀看夏加爾的作品對于神圣的表達,可以了解到的是他不論美好還是黑暗題材的作品,其實都是對逝去神圣的召喚。而神圣背后的和諧與美好,對于溫情的現實關系的向往,則是他最由衷的期盼。
注釋:
① 耿幼壯.天使的墮落和天堂的鄉愁——夏加爾的繪畫與伊利亞德的神學[J].文藝研究,2005(05):111-122+160.
② 張文建.信仰戰勝苦難 猶太教[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 , 1998:222.
③ 奧托.論神圣[M].成窮,周邦憲,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80.
④ 水晶之夜:又譯帝國碎玻璃之夜、十一月大迫害,是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團、蓋世太保和黨衛軍襲擊德國和奧地利的猶太人的事件。“水晶之夜”事件標志著納粹對猶太人有組織的屠殺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