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附于《書目答問》之后,因其簡略、有所缺誤,且作為初學目錄之附錄,故長期以來被忽視。其實張之洞曾對此“反復思之”,寄予深意。本文從《姓名略》編纂目的與內容、存在的問題、《姓名略》勾勒的清代學術譜系,及其“今勝于古”、諸生進學次第、學問求近知遠、讀書致用于世等學術理念,鉤稽論析其學術與思想價值。
關鍵詞? 張之洞,《姓名略》,清學譜系,學術思想
中圖分類號? K2 ?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22-0009-11
張之洞作《書目答問》,其后附有《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以下簡稱《姓名略》)。粗略觀之,《姓名略》只是一份學人名單,內容簡略,且作為《書目答問》這種初學目錄之附錄,更易令人忽視。1935年商務印書館刊印的《書目答問》,甚至只留正文,而把《姓名略》刪掉了。較早提出重視《姓名略》作用的是史學家柴德賡先生,他在輔仁大學講授“清代學術史”時,就指出“《姓名略》那是七十年前的一種品評,也可以說是一種權威的品評,分門別類,頗見斟酌”。①20世紀60年代,他在評介《書目答問》時又特別指出,《姓名略》分類列舉著名學者的姓名籍貫,“這雖是當時的選擇標準,未必完全妥當,但從中可以窺見清代學術的大概,也是有益的事情”。②這些言簡意賅的揭示,應是柴先生多年研究清代學術史及《書目答問》的深切體會。然而,多年來對于《姓名略》的學術價值仍未引起學界更多注意,只是在論及《書目答問》時被少數學者提及,也未曾有專門的深入研究。有鑒于此,北京師范大學劉家和先生近年在光大陳垣、柴德賡先生的學術時,再次揭橥《姓名略》之重要性。他為柴德賡《清代學術史講義》作序時,提出“掌故與目錄互為表里”③的重要觀點;在闡釋陳垣校長之史學遺產時,則又一次強調《姓名略》與目錄正文互相呼應、“牽連鉤考”的重要作用,并從“文獻”的古人釋義,指出應從“文”與“獻”之因緣中深刻體會《姓名略》的學術意義。④
蒙柴、劉二位前輩師長導夫先路之啟發,本文企望從《姓名略》的具體內容、其勾勒清學史譜系的價值及其蘊含的學術思想等數端,再作展開分析與闡發,以就教于方家。
一、《姓名略》的內容及有關問題
清光緒元年(1875),張之洞在四川學政任上作《書目答問》,以解決諸生“應讀何書”“書以何本為善”的兩個主要問題。⑤正文后有兩種附錄,一種是《別錄》,即在正文之后,特別附錄一些專門之書,如便于指示初學者的點評本,以及適用于考據、詞章、童蒙的專書。這些書有的在正文已錄,有的作為補充,但仍是書目,故無特別顯著之意義。另一種即《姓名略》,其內容、體例與正文迥然不同,故雖為輔翼,卻與正文目錄互為經緯,編織起一張網羅學術之大網,探析可見張之洞撰述之深意。
《姓名略》前有簡短序言,交代緣起和目的。接著在《姓名略》題目下又有題解,然后再依14大類,記諸家姓名,姓名下附注字號與籍貫。其中有的學者治學廣博,兼涉數門學術,其姓名則在多種類別下記錄,重復互見。如黃宗羲可見于經學家、史學家、經學史學兼理學家、算學家、金石學家、經濟家等數家之中,顧炎武也著錄于經學家、史學家、經學史學兼理學家、小學家、金石學家、經濟家之中。這種一人多處著錄的現象不少,故從總體而言,《姓名略》的內容是以人次來呈現的。經統計,共著錄708人次(如加上駢體文家附注補充的2人、經濟家附注中補充的26人,則共有736人次),各類著錄的人次分別見表1。①
如去掉一人身兼數家的重復,《姓名略》所記學者多少人呢?柴德賡曾指出:“去其重復,共有五百一十人,實際有五百十一人。這一個人的差別在什么地方呢?就在史部。”即《書目答問》原刻本《姓名略》在史學家中記“六嚴(承如,江陰)”,錯把六承如作為六嚴的字號,而實際上六嚴和六承如是兩個人。②柴先生還考證了原刻本《姓名略》其他一些失誤。他按照自己的判斷,指出《姓名略》漏收了當時一些重要的學者,比如經學家姚際恒、丁晏,史學家計六奇、汪祖輝等人。他又利用貴陽本校勘了原刻本在人名下缺記的一些字號、籍貫,其中補字號者13處,補字號和籍貫者10處。另外,還糾正了原刻本所記人名的錯誤,如以漢學為專的經學家畢以珣,原誤作畢珣;經濟家鄭元慶,原誤作鄭余慶;又如上述誤六嚴、六承如為一人。③
眾所周知,范希曾的《書目答問補正》未曾利用貴陽本的訂正成果,故貴陽本的許多訂正未能為范氏所采。范氏也只是訂補了正文,未對《姓名略》等附錄加以補正,所以原《姓名略》的內容仍存在不少缺誤。前些年學界涌現出一批《書目答問》的整理本,在整理正文時也對《姓名略》的內容作了一些校訂。比如呂幼樵、張新民的《書目答問校補》和陳居淵、朱維錚的《書目答問二種》皆通過校勘的方式以不同版本校訂了《姓名略》中人物字號、籍貫的失誤約30余條;又根據整理者的稽考補訂了《姓名略》中13位學者的信息,這是對《姓名略》內容較為有效的勘正。④
又如徐揚杰的《書目答問補訂》則以兩種方式增補:一方面,盡可能地為各著述家補充生卒年;另一方面,以“增訂”的方式,為一些門類的著述家增補人物。不過從所增5個門類的著述家來看,大多是《書目答問》撰成時還生存的學者,故有違《姓名略》“生存人不錄”的體例,且有的門類所補著述家也不一定合適。⑤再如孫文泱《增訂書目答問補正》、來新夏等《書目答問匯補》則在《姓名略》原文的基礎上,增補了大部分著述家的生卒年、學術主張和主要著述等,擴充為簡約的小傳。⑥
暫且不論以上增補《姓名略》內容的意義和作用,僅就《姓名略》原有的著述體例而言,除以上各種訂補之外,仍有一些失誤需要補充更正。一是按照《姓名略》的體例,還有一些成就顯著的學者未被選錄。比如經學家:焦袁熹,字廣期,江蘇昆山人,康熙時中舉,有《經說匯編》《春秋闕如編》《此木軒四書說》《讀四書注疏》等;陳鳣,字仲魚,海寧人,嘉慶孝廉,有《孝經鄭注》《論語古訓》《石經說》《輯六藝論》等,《姓名略》僅將其列于校勘學家,顯然不能全面反映其學術造詣。史學家:夏燮,字謙甫,安徽當涂人,道光初中舉,有《明通鑒》《明史考異》《中西紀事》《粵氛紀事》等;林春溥,字立源,福建閩縣人,嘉慶進士,有《竹書紀年補正》《古史紀年》《古史考年異同表》《戰國紀年》《孔子世家補訂》等,專于古史。此外還有擅長地理的汪士鐸、王鳳生,擅長外國史志的徐繼畬,等等。應該說,史學人物可補者還有一些。金石學家可補吳式芬,字子苾,山東海豐人,道光進士,著有《封泥考略》《捃古錄》《金石匯目分編》《陶嘉書屋鐘鼎彝器款識》等。另外,應補李遇孫,字慶伯,浙江嘉興人,嘉慶時優貢生,著有《金石學錄》《括蒼金石志》《芝省齋碑錄》等。李遇孫著述甚豐,在當時已為金石名家,然《姓名略》在“金石學家”中不錄李遇孫,卻載其從兄李富孫。據查,此二人在《清史列傳》并傳,然富孫專攻經學,有《校經庼文稿》《李氏易解剩義》《七經異文釋》等,并無金石學專著,故此處應為《姓名略》張冠李戴之誤。
二是經各種整理本校訂之后,《姓名略》內容仍存在一些缺失需加補訂。如“算學家”沈超遠,以字行,原文只注籍貫“錢塘”,可補名“顥”;①董化星,以字行,原文只注籍貫“常州”,可補名“達存”;②秦文淵,字號、籍貫皆缺,可補籍貫“無錫”。③此外,還有“史學家”楊津,字號、籍貫皆缺;“算學家”秦文淵仍缺字號;丁維烈,原文只注籍貫“長洲”,仍缺字號;④這些還有待繼續查證。
二、《姓名略》的清代學術譜系
盡管《姓名略》存在某些缺陷,但瑕不掩瑜,并不影響其勾勒清代學術譜系的重要學術價值。
對清代學者的敘錄或者傳記,其實在張之洞之前已有一些著述。時于嘉道之際,曾經風靡一時的考據之學逐漸式微,新一輪的今文經學正在興起,漢學與宋學的門戶之爭矛盾凸顯。代表漢學家立場的江藩先后撰成《漢學師承記》《宋學淵源記》,二書皆以揚漢抑宋為宗旨。特別是《漢學師承記》,上起清初顧炎武、閻若璩,下至嘉慶尚健在的阮元、焦循,為各人立傳,厘清清代漢學之師承源流和學術成就,為漢學張大旗幟。稍后,持宋學觀點的方東樹撰成《漢學商兌》3卷,駁詰江氏之書,斥漢學為“鴆酒毒脯”“洪水猛獸”;道光二十五年(1845),唐鑒又撰寫了表彰宋學的《清學案小識》15卷。上述著述雖是清人對當代經學作較為專門的研究著作,但畢竟有較深的門戶之見,且又囿于漢學、宋學部分領域,不能勾畫出清代學術的整體框架和面貌。
《姓名略》可以說是第一個全面描畫清代學術體系的簡譜。從框架體系上看,它按經學、史學、小學、算學等分14大類。大類之下,又于分門別派較多的經學家、理學家、算學家、古文家之下再分出小類,如理學家又分陸王兼程朱之學、程朱之學、陸王之學、理學別派等。有些專學雖分小類,但不明分,僅于所附小注中交代,如史學家、小學家等。《姓名略》雖簡,然從中仍可看出其別具一格的學術價值。
(一)沖破四部體系的局限
《姓名略》所列學術譜系既以四部之學為基礎,又依據清代學術的客觀實情,突破了四部之學的局限,展現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新學術體系。四部之學,首為經學,自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以降,從《漢書·藝文志》的“六藝略”到王儉的《七志》的“經典志”、阮孝緒的《七錄》的“經典錄”,再到《隋書·經籍志》《四庫全書總目》的經部,皆因尊經而列各部之首。《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序》曰:“經稟圣裁,垂型萬世”“學脈旁分,攀緣日眾,驅除異己,務定一尊。”⑤這是古代學術體系的傳統,因此《姓名略》自然以“經學家”為第一序列。經學家之后即史學家,這也是古代學術固有的傳統。在史部還沒有獨立之前,《漢書·藝文志》將《太史公書》等史家記錄于“六藝略·春秋類”,所以古人有“古無經史之分”的說法。①從元代郝經的“古無經史之分”到明代王陽明的“五經亦史”、李贄的“經史互為表里”、再到清代章學誠的“六經皆史”,他們皆重視史學與經學的密切關系,認為許多經學的道理是可以通過史事證明的。清代學術也正是由經學考據的需要進而推動了史學考據的繁榮,許多著名的經學家皆兼通史學,如顧炎武、黃宗羲、萬斯同、朱彝尊、毛奇齡等,不勝枚舉。故《姓名略》列史學家為第二類,這不僅是依從四部之序,也是符合清學史實際的。《姓名略》在篇首小序中曰:“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②這是其將理學家列于第三的理由,則以為由經學、史學入理學,既不違古道,又據史學而求實,不至于高言而蹈空。當然,清代理學自康熙以后逐漸沒落,已經失去其發展的生命力,所以將理學家從經學家中分出來,而并列于史學家之后,而沒有像后來的《清史稿·儒林傳》那樣把理學家和經學家統為一編,這是更符合清學史的客觀實際的。
小學、金石、校勘是清人用力最勤的三門專學,自清初而起,清代乾嘉樸學之風發達興盛,各自形成一些嚴密的考據方法,在拓展考究對象、提出新論或新解、取得大量撰述成果等方面都超越前人,成為清代的顯學。由于名家輩出,自需分類表彰。至于歷算學,梁啟超曾說:“我國科學最昌明者,惟天文歷算,至清尤盛。”③清代歷算學之發達,固有我國悠久的疇學傳統,又因明清之際西洋算法東傳的推動,故《姓名略》設“算學家”一類,并析分中法、西法、兼用中西法三派,所收算學家甚多,這是清代學術遠勝于前代的一個領域。還有文選學,也是在清代異軍突起,清人顧廣圻曰:“選學盛于唐,至王深寧時已謂不及前人之熟,降逮前明,幾乎絕矣。”④在宋明時期逐漸式微的文選學在清代興盛起來,究其原因,除了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后朝廷要求在鄉試、會試中加試帖詩這一科舉改革的刺激之外,還與清代學術發展,突破清以前選學只作選篇、編例和注解的局限,在更廣闊的學術視野下從小學、版本、校勘、典故考據等方面開展對選學的多途研究,促進選學的繁榮有關。張之洞在《 軒語》中說:“選學有征實、課虛兩義,考典實,求訓詁,校古書,此為學計。摹高格,獵奇采,此為文計。”⑤指出選學之盛有兩端,一為學術之用,一為科舉之需,《姓名略》中所載自是因學術而名的專門家。此外,最后一類“經濟家”的設立,也是古代人物譜傳中罕見的。“經濟”者,經世濟國也,這一專門學的設立,體現了張之洞經世致用的務實特點。從以上所述幾點可以看出,《姓名略》學術譜系的布局,是從總體上蘊涵四部之學的主脈,但具體各門類的設立與前后次序,則是遵循了清代學術的客觀實際,而大大突破了四部的藩籬。
(二)勾勒清學淵源流別與特點
《姓名略》與目錄正文一樣,充分發揮了附注自由靈活的形式,利用兩級分類體系與各種附注,勾勒清代學術系統的淵源流別和特點。其主要做法是在諸家門類之前之后加以注解,說明各類著述家的特點、各門學術中關鍵人物的學術引領作用或著錄的體例。除《姓名略》序言、解題之后各有附注外,14門類中僅金石學家、古文家不附小注,其他各類皆有,或在前或在后,或前后皆有,共見19處。各處附注所講內容不一,大致有以下幾種情況。
1.注明著錄的標準。這是比較普遍的內容,從題解的注文開始,大多數附注就點明各類譜錄收載的標準,如題解前的注文就標明因清代著述諸家人數眾多,“不能悉數”,故全譜收錄的總標準是“舉其著者,空言臆說者不錄”,表明了張之洞實學的傾向。這種傾向在不少收錄標準中也體現出來,比如注“漢學專門經學家”,稱所收諸家皆“實事求是,義據通深者”;注“理學家”亦稱“所據諸家,其書皆平實可行,不涉迂陋微眇”。⑥當然,還有一些注文是專門解釋一些具體標準的。比如“史學家”下說明所收“諸家皆考辨纂述者,其文章議論者不及”,即限定所錄諸家須是考據史學,而不收偏于史評的學者。清代文選學復興,選家眾多,如何擇良師而錄,“文選學家”則注“此舉其有論著校勘者”,則表明著錄以“考典實、求訓詁、校古書”為務的征實學者,而不收那些為科考編制的試帖詩文范本的選家。⑦
2. 注明一些較為特殊的體例,用以反映清學的某些特點。《姓名略》由于簡略,因此并無專門之凡例,只是在簡短的序言下交代了“多舉別號,欲人易知,有謚者稱謚,生存人不錄”。①這么一句話,實際上只說明了用別號、謚號和生人不錄3種情況,而其他的體例則靠各種附注來作交代。比如《姓名略》題解前附注就交代了“一門數人類敘”這一體例,所謂“類敘”,指一家之中如有數人同攻一門專學者則連續記錄,而不與他人按年序排列,以顯其家學淵源。此例突出反映了清代學術世家眾多的特點,因而在不少門類的著述家中都有體現。以“算學家”中兼用中西之法的梅文鼎一門最為突出,從梅文鼎起,連續傳承四代共類敘7人。②算學家中還有突破凡例的一次特例,在記錄兼用中西法各歷算家之后,其注文曰:“此編生存人不錄,李善蘭乃生存者,以天算為絕學,故錄一人。”③“生存人不錄”是張之洞編纂《姓名略》的一條重要界限,因為撰成此編之時,有許多成績斐然、揚名于海內外的著述家尚存世,經學家如孫詒讓、王先謙、皮錫瑞、廖平;史學家如楊守敬、姚振宗;金石學家如吳大澂、陸增祥等皆負盛名,其他名家亦不勝枚舉。為求大略,故以“不錄生存人”為限,可將已有定論的良師薦于諸生。全編特為李善蘭之絕學破一例,可見他對李氏之學贊賞超乎尋常。附注特例還有一最顯之處,即全編最后關于“經濟家”的附注,此段注文最長,大概是張之洞著錄了25位經濟家之后,意猶未盡之補充。有清一代,名臣顯宦眾多,大多學而優則仕,既是政治家又是學問家,因此,《姓名略》在“經濟家,皆舉著述者”之外,又在注文中列名臣諸公26人。由此可知,上述“皆舉著述者”指的是有關經邦濟世的專門著述。補充之人中有很多也是其他門類的專門家,如李光地,此前已入經學家、理學家、算學家;曾國藩,此前已入古文家;還有其他人等,他們并非沒有著述,只是沒有關于經濟之道的專門論著而已。不過張之洞認為,經濟之道要在實踐,另外他們平時因政務所形成的文牘也可作為著作來讀,所以變通體例補充了大批人物。
3. 標示各門類專家中出類拔萃的學者。《姓名略》如同書目正文標注“書何以為善”一樣,在一些門類中注明其中之佼佼者,以樹為良師標桿。比如“小學家”注文曰:“《說文》嚴、段、鈕為最,音韻顧、江永為最,訓詁郝、王引之為最。”分別推薦小學之下3門專學的最佳人選,文字學為嚴可均、段玉裁、鈕樹玉,音韻學為顧炎武、江永,訓詁學為郝懿行、王引之。“算學家”中則以“梅文鼎、羅、李善蘭為最”,羅即羅士琳。“校勘之學家”以“戴、盧、丁、顧為最”,指的是戴震、盧文弨、丁杰、顧廣圻。“駢體文家”則“胡天游、邵、汪、洪為最”,胡天游之下即邵齊燾、汪中、洪亮吉3人。當然,張之洞所選之最優也不盡全面,不過,這至少代表了他的一種判斷。
4. 注明一些專學中暗含的支脈流別。《姓名略》除在門類上明確將學譜分為二級標目外,分別在一些一級門類中仍有流別之分,這種不便明確標示的暗分,則通過附注說明。比如“史學家”之后附注稱:“地理為史學要領,國朝史家皆精于此,顧祖禹、胡渭、齊召南、戴震、洪亮吉、徐松、李兆洛、張穆尤為專門名家。”所列8人,除胡渭、戴震外,皆在史家之中,可能由于人不多,不便在史學家中單列“地理學”為二級分類,故以附注闡明之。“小學家”也是暗分支派的,附注通過推舉最優名家的形式,說明“小學家”又可分類為“說文”“音韻”“訓詁”3支。再如“駢體文家”之后附注曰:“諸家流別不一,有漢魏體,有晉宋體,有齊梁至初唐體,然亦間有出入,不復分別。”此處指出,駢體文家其實還可以再分3種,但因各家互有出入,所以不便離析。此外,注文還指出,至于中晚唐體、北宋體,但無宗尚者,亦不易區分。④
總之,附注以靈活的形式,反映了清代學術史中一些具體或突出的情況,使《姓名略》在看似單薄之中呈現了不菲的學術價值。
(三)與書目互為表里的導學作用
將學譜與書目相為表里,進一步加深了目錄與學術史的關系,使初學者在求書的過程中求師,從而拓展了寬闊的學術視野。《姓名略》是和目錄正文前后呼應、起配合作用的重要內容,撰寫的基點是人而不是書,而學人與書籍歷來是中國古代學術史發展的兩大主線。商周時期,學在官府,所以官守其書,官師合一,最早的書籍分類就是官師之職掌。清人章學誠說:“官守之分職,群書之部次,不復別有著錄之法也。”他依據《周禮》記載,進一步描述了官師守書的情形,即“《易》掌太卜,《書》掌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于太師,《春秋》存乎國史”。⑤這就是官守其書、官師傳學的現象。春秋戰國時期,諸子蜂起,《莊子·天下篇》首先條析天下學術分野,《荀子·非十二子篇》和《韓非子·顯學篇》接踵而起。他們分百家之學為六派、十二子或“儒分為八,墨離為三”,都是以諸子人物為基點。迨至漢代,書籍積累越來越多,武帝時“百年之間,書積如丘山”。①于是劉向、劉歆父子相繼編纂《別錄》《七略》,才開始了以目錄為學術史研究之載體。此后相沿不絕,各種以書籍為記錄基點的書目蔚為大觀,成為演繹學術史的另一重要途徑。因此,余嘉錫說:“目錄者,學術之史也。”②然而,以人物為綱的學術史記載同樣長盛不衰,而且產生了正史專傳、道錄體、學案體等體裁。繼《漢書》之后,不少正史既有記載典籍的“藝文志”或“經籍志”,又有記載學術人物的《儒林傳》《文苑傳》《道學傳》《方術傳》,這些學人專傳與目錄一起,交織反映了學術在一朝一代的演進和發展。
《書目答問》雖然主體是書目,但是張之洞意猶未盡,他以為諸生“擇良師”的形式,編撰了一編反映清代學術史脈絡的學人譜作為附錄,從而使書目與學譜形成互為表里、相互補充的共振效果。初學者求書由書目開始,為達到“知人論世”之目的,又從《姓名略》中尋找作者,這可以看作是從“求書”到“求師”的單向過程。通過“求師”,既從作者所處的譜系位置而略知學術門徑,又可以從作者所處的譜系中發現與其相近或關聯的其他學者,于是又返回書目再找新書,這是從“求師”到“求書”的返向過程。如此或擇人,或擇書,循環往返,左右逢源,像張之洞所希望的那樣“牽連鉤考”,③從而達到再三增益,擴展學術視野、造化學術的效果。這就是《姓名略》配合目錄正文指導初學者的重要價值。
(四)為清學史研究奠基
《姓名略》在別分14門,12小類(如加上史家、小學家、駢體文家中暗分的小類,應有21小類)的框架下,條列著述諸家736人次,是首次較為全面記錄清代學術流別的學人名錄,為全面構建清代學術的譜系,系統開展清學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礎。因此它雖然簡略,但是對于民國初年的清學史研究則有導夫先路之影響。清亡之后,對于清學史的回顧和梳理,成為民國時期的熱門話題。羅振玉、章太炎、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胡適、錢穆等學者都有關于清學史研究的論著。不過總體而言,在清學史研究上影響之深遠還是以梁啟超、錢穆二人的同名專著更為顯著,故以下將梁、錢兩書及羅振玉的《清代學術源流概略》與《姓名略》作簡要比較,以了解《姓名略》在清學史研究上提綱挈領的影響與價值。
三部專著中,梁啟超的著作問世最早,先是1920年出版了《清代學術概論》,1924年又在前者的基礎上衍為大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梁氏以其博覽群書、浸潤傳統文化的淵博學識與會通中西、高屋建瓴的廣闊視野,縱論清代學術發展軌跡,梳理學術流變的基本特征,考察重要學者的突出成就,尤其是后出專著材料更為豐富,論證更為縝密,思想更為成熟,其巨大的學術成就自然是簡單的《姓名略》所不能比擬的。然而,從梁氏《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可以看到,他對于清學格局和特征的判斷是與《姓名略》相通的。比如書中用一半篇幅總結“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就按經學、小學及音韻學、校注古籍等分為10大類,這種打破經、史、子、集四部目錄體系,以及重視清學在小學、校勘、歷算等專學成就的觀念,與《姓名略》無異。在闡述清學發展特征方面,梁氏《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提出一個總趨向叫“理學之反動”,即指對理學特別是陽明之學的排斥和反對,所以該書第一章標題為“反動與先驅”,而且許多篇章的內容亦專講清代經世思想和主要學者之成就。這些和《姓名略》置理學家于史學家之后且著錄人物甚少,又于最后創造性地設立“經濟家”,以凸顯經世致用思想等做法也都是相通的。在具體人物的定位上也可看出《姓名略》和梁著的某些關聯,比如《姓名略》將顏元、李塨、王源三人列為清代“理學別派”,④而沒有像《四庫全書總目》一樣把顏李歸屬于王學,這說明張之洞能重視顏李對程朱、陸王之學的批判和否定。而梁著將顏、李、王等人從理學中完全區分開來,設“實踐實用主義”一章給予大力推薦和表彰,⑤這自然是梁著更為高明之處。
羅振玉的《清代學術源流概略》源于1930年羅氏在大連講學,該書于當年出版。原名《本朝學術源流概略》,日本學者松崎鶴雄曾將此講稿譯為日文,加以詳細注釋后出版。①近年又有李帆、黃海燕整理本出版。羅著全書分四章,分述清學之淵源、流派、研究方法并論其得失。雖然三、四章內容極少,第一章又站在清朝遺老的立場上為清室歌功頌德,但第一章畢竟歸納了一些清廷推動學術文化發展的舉措和成就,第三、四章亦能反映他一己之見。總之,羅著以專著形式,在所涉問題和演繹歸納的內容上,自然比《姓名略》要豐富得多。不過,從構建清代學術譜系的識見上,《姓名略》卻比羅著略勝一籌。以羅著的核心內容第二章“清代學者之流派”而言,對有清一代的學術仍循經、史、子、集的四部次序進行介紹,雖冠以“學術流派”之名,實乃按四部分類的體系羅列作者、書名,形同書目。相比之下,就不如《姓名略》沖破四部分類局限,依清學實際條分縷析諸學流別,又以附注作各種鉤稽說明更有識見。在列舉學者書目時,羅著同樣按一人兼涉多個門類的體例,共著錄648人次,也不及《姓名略》700余人次之多。
相比前述二書,錢穆于1937年出版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更為厚重翔實,尤其是該書借助學案體特點,在闡述學人思想觀點時大量引用原著材料,夾敘夾議,因而資料極為豐富。在學者思想的闡述上,比梁著更為詳細完備、嚴謹深刻。大體上梁著體例側重于學術宏觀走向的分析,錢著則致力于學術內在聯系的微觀探究。因此,無論從論述的首尾一貫、材料的剪裁排比,還是分析見解的獨到精辟而言,《姓名略》與錢著都不可同日而語。唯在宏觀主旨上,可看到二者相通之處:一是錢著論述的基點也是以人為本,全書在結構布局上以人為題,分章闡述,從明清之際的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顏元、李塨、閻若璩、毛奇齡、李紱到中期的戴震、章學誠、焦循、阮元、凌廷堪,再至晚清的龔自珍、曾國藩、陳澧、康有為。各章結構類如學案,在上述17位主要學者之下,附列其師友門生或學術相近之家,全書共收學者51人,每人之下大致述其傳略、學術大要和代表性的思想觀點。二是與《姓名略》一樣,錢著有強烈的經世致用思想,該書撰成于“九一八”事變之后,民族危機日益嚴重,錢穆在《自序》中主張通過梳理近世學術,傳承兩宋以降“經世明道”的優良傳統,“以天下為己任”,②救民族之危亡。這與張之洞在《姓名略》中設“經濟家”,提倡士人讀書有用于世的思想是相通的。只是迫于日本侵略的局勢,錢著的家國責任更為強烈。
總之,張之洞以當朝人寫當朝事,又因其朝廷重臣、學界宿儒的身份,對清代著述諸家的源流得失應比他人有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和感受,故在此基礎上所撰《姓名略》有較高的可信程度。盡管其后又有許多優秀的清學史研究成果問世,然《姓名略》的學術史價值仍值得重視。另外,由于至今仍無一部像《姓名略》那樣分類細致、著錄人數眾多的清學人名錄,因此盡管它很簡略,但是若要了解清學史的大致布局,或某位清代學者的學術流別和定位,《姓名略》仍是最簡便、快捷的檢閱對象,這也是它又一學術價值之所在。
三、《姓名略》的學術思想
《姓名略》開篇序言即曰:“讀書欲知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莫如即以國朝著述諸名家為師。”這是張之洞開宗明義地交代《姓名略》的編纂目的。張之洞說,巡行州縣時,常有諸生求為擇師,他“反復思之,無從措手,今忽思得其法,錄為此編”。張氏“得其法”即以清朝著述名家為諸生“無數之良師”,通過《姓名略》區分的學術流別“循途探討”,進而求各代之良師。③當然,求師的目的最終還是要與求書結合在一起,才能跨越時空與良師對話。正如前文所述,張之洞編纂《姓名略》的目的就是為了將諸家名錄與書目配合起來,互為表里,引導諸生不斷開闊視野,成就學問。
《姓名略》雖簡略,但絕非輕率之作,而是張之洞“反復思之”、寄予深意的成果,故其中蘊含豐富的學術思想,以下試鉤稽論析其學術思想為數端。
(一)清學“今勝于古”
在《姓名略》序言中,張之洞明確指出:“大抵征實之學,今勝于古。”④這種主張學術進化、今勝于古、推崇清代學術的思想,就是在晚清也是不同凡響的觀念。在傳統的儒家理念中,厚古薄今、是古非今是主要的思想傾向,孔子就主張“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唯古式訓”,他對于三代圣王之治極為推崇,對于西周社會更是高度贊揚,稱“周監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①這種思想傾向在宋代理學中也如出一轍,如朱熹理學就認為三代天理流行,是王道盛世;三代以后人欲橫流,是霸道衰世。當然,歷史上也不乏有識之士挺身而出,反對“今不如古”的思想傾向,比如與朱熹同時的思想家陳亮就曾與朱熹往返書信,反駁朱熹“漢唐不如三代”的說法。②在此之前更有東漢思想家王充提出“漢盛于周”的歷史發展觀點,他從社會經濟、政治等方面以事實證明“周不如漢”,③又指出在學術文化上,“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漢在百世之后,文辭論說,安能不茂”,④認為漢代文化是在周朝以后數百年積累的基礎上發展的,必然后來居上。他歷數漢代董仲舒、司馬遷、揚雄、劉向、劉歆、桓譚、班彪等人的著述,說明“漢作書者多”,⑤是學者輩出,文勝于周的時代。
顯然,像王充、陳亮那樣敢于宣揚歷史進化的儒者并不多,但張之洞卻能夠提出“今勝于古”的主張,這不僅僅出于學術勇氣,更是其務實學風使然。因為他是根據清代學術發展的實際和治學路向提出的這種觀點,他在“今勝于古”之后注文曰:“經史小學、天算地輿、金石校勘之屬皆然;理學、經濟、詞章,雖不能過古人,然考辨最明確,說最詳,法最備,仍須讀今人書,方可執以為學古之權衡耳。”⑥這里,他指出“今勝于古”的理由有兩個:一是根據清初發展至乾嘉極盛的經史考據、小學、金石,以及吸收西學知識而拓展精深的歷算、輿地之學等情況,可以斷定這幾門專學確然超越前人;二是其他幾門不能確定“今勝于古”的專學,也需依據清人對前人著述的考辨和解釋作為評判標準,擇善而從,因而“仍需讀今人之書”。
張之洞推崇清代學術,主張“今勝于古”“須讀今人書”的思想在《書目答問》的目錄正文中也有具體的體現。其《略例》注文就說:“此編所錄,其原書為修四庫書時所未有者十之三四。四庫雖有其書,而校本、注本晚出者十之七八。”⑦這兩者所言皆清人之書,而且按其所述比例,清人書絕對占全目的大多數。再看實際著錄的內容,以《經部·列朝經注經說經本考證》中的禮學典籍為例,“周禮之屬”共14部,皆為清書;“儀禮之屬”共29部,清書占26部;“禮記之屬”共23部,清書占21部;“三禮總義之屬”共20部,清書15部。可見在書目著錄中是認真貫徹了《略例》規定的。應該說,張之洞的這一思想,既符合清代學術在古代學術史中歷史地位的客觀實際,又具有歷史進化論的積極思想意義。
(二)為學“由近知遠”
與“今勝于古”相關的是為學“由近知遠”的思想,這是張之洞指導諸生問學的重要方法。首先,“由近知遠”的問學方法建基于“今勝于古”的理念,即依照《姓名略》,“以國朝著述諸名家為師”,從近處入手。一方面,清人經學、史學、小學、地理、天文歷算、金石學、校勘之書皆勝于前人,自可“篤信深思”;另一方面,清人之書亦易尋易得。其次,通過清朝學術諸家的著述了解前代學者的著作。張之洞說:“即前代經史子集,茍其書流傳自古,確有實用者,國朝必為表彰疏釋,精校重刻。凡諸先正未言及者,百年來無校刻精本者,皆其書有可議者也。”⑧這里講對前代著作的了解有正反兩個方面:一方面,凡是經過清朝著述諸家推崇的、演繹的、或精心校勘而重新刊刻的,必然已通過專家選擇,不同凡響,皆可求索而深研;另一方面,有些古書不見清代學者表彰注解,亦長期未曾校刻重印,便說明該書已被學界自然淘汰,這樣的古書則不知不讀亦無妨。由近知遠的辦法,其實就是利用清代著述名家的眼光來權衡以前各代著述的得失利弊,從而達到選好書、讀好書的目的。這種由此及彼,由彼及其余的問學路徑,重在善于聯系,因此張之洞補充說,《姓名略》所錄諸家“其自著者及所稱引者,皆可依據”“書有諸家序跋,其書必善,牽連鉤考,其益無方”。這里他又提供了兩種聯系的對象,即前代之書凡被清代學者引用者、或清代學者為之序跋者,皆為可讀可用之書。總之,可聯系的途徑和對象應該是很多的,不一而足,所以張氏提出“牽連鉤考”的原則,強調要通過各種方式進行聯系和比較;學問之事如能善于“牽連鉤考”,便可左右逢源,受益無窮。
再次,為學由近至遠還有循途探討,了解學術淵源流別的作用。張之洞曰:“知國朝人學術之流別,便知歷代學術之流別,胸有繩尺,自不為野言謬說所誤,其為良師,不已多乎。”①清學諸家在《姓名略》中已然分門別類、辨析流派了,初學者自可從諸家著述中知古代學術源流之嬗遞,從清人評說之好尚或疏離中判斷前代學者之流別。總之,從清代著述諸家中求得學術坐標,形成判斷標準,便能分清流派、良莠,而不為他人所惑。最后,學問由近知遠不僅指前此歷代之“遠”,也包括當代之“遠”。《姓名略》序言之后注曰:“此編所錄諸家外,其余學術不專一門,而博洽有文,其集中間及考論經史、陳說政事者不可枚舉。然此錄諸家著述中必見其名,自可因緣而知之。”②由此可知,《姓名略》之外還有一些學者雖不稱專門之家,然著述中亦自有真知灼見,實際上,僅限于專門之家,《姓名略》也不能保證囊括無遺。因此由近知遠之“近”乃《姓名略》所錄諸家,之“遠”乃名錄之外的英才宏文,亦可藉《姓名略》著述諸家“因緣而知之”。由近知遠,牽連鉤考,因緣而求,以達無窮,這是《姓名略》貢獻給諸生的問學良方。
(三)從漢學角度講進學次第
中國的文化傳統歷來講究進學次第,孔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③講的就是進學與修德的次序。由于時代的變化和學術宗尚所異,歷代名流各有自己主張的進學次第。在《姓名略》中,張之洞從漢學立場為諸生提出了進學次第。他在全篇卷首以題解的形式曰:“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學、史學兼經濟者,其經濟成就遠大。”這段話涉及6個門類的專學或領域,即小學、經學、史學、理學、詞章和經濟;規劃了四級進學臺階,即先入小學,再由小學入經學,由經學入史學,復由經史分別入于理學、詞章、經濟。《三字經》說:“為學者,必有初。小學終,至四書。”入學識字是啟蒙的第一步驟,而經學是立身根本,所以進學之第一、第二級就是小學和經學。張之洞在《■軒語·語學第二》中也為初學者講進學次第,特別強調小學“乃階梯之階梯,門徑之門徑”。其次第先講“通經”,又曰“通經宜先識字(字書、韻書,經學家謂之小學)”,“讀經宜正音讀”。他說字有形,字有聲,字有義:“形聲不審,訓詁不明,豈知經典為何語?”④這實際上是說明了為何“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的原因。學史須先學經,這也是中國儒學文化固有的觀念,自漢代經學取得獨尊地位后,經學就成為其他學問的思想指南。司馬遷作《史記》時就明確提出史實的考量要“考信于六藝”⑤“折中于夫子”。⑥東漢的班固也表示《漢書》的編撰要“旁貫五經,上下洽通”,⑦以經學來指導史學。這種“以經正史”的觀念到宋代以后被進一步放大,比如朱熹就說“讀書須是以經為本,而后讀史”,⑧更為明確地提出了“先經后史”的讀書順序。正是在這些傳統的影響下,張之洞提出了“由經入史”的進學次第。
至于經學和史學為何能成為理學、詞章、經濟的先階,則是由于歷來儒者都認為經史關系密切。在經史關系中,雖然很多學者有“先經后史”“以經正史”觀念,但是他們同時也認為經史本是一家,就是分開了也存在著必然的互補關系。比如元代郝經就說:“經史而既分矣,圣人不作,不可復合也。第以昔之經,而律今之史可也;以今之史,而正于經可也。若乃治經而不治史,則知理而不知跡;治史而不治經,則知跡而不知理。茍能一之,無害于今也。”⑨郝經的論說既強調了經史的密切關系,同時也說明了史學具有配合經學、指導治學的重要作用。他講重經重史、知理知跡,正是為了克服宋代理學某種“求名而遺實”的空疏學風,這在元以后的理學中是很有代表性的治學思想。到了晚清,曾經信奉理學的曾國藩也說:“經以窮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別無學矣。”①張之洞沿此傳統,提出由經學、史學入理學的進學次第,也是為了使諸生入理學而務實際,少有迂腐疏陋之空談。這和他在《姓名略》中標注所錄理學家“舉其有實際而論定者”,及“諸家皆非經史專門,亦皆博通古今,無淺陋者”②的標準是一致的。由經學、史學入詞章之次第,則與儒家“詩言志,歌詠言”③的文學觀念有關,認為文學作品是表達思想感情的,也可褒貶善惡、諷詠時政,故亦關乎盛衰。《漢書·藝文志·詩序》曰:“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④所以君王要收集民間的文學作品,從中了解社會輿情,調整政治。從這個角度講,文學詞章也是有經世之用的。元代儒者陳旅在評論蘇天爵的《元文類》時,認為《元文類》的編選原則沒有只注意華麗辭藻與美文佳構,而是“必其有系于政治,有補于世教,或取其雅致之足以范俗,或取其論述之足以輔翼史氏,凡非此者,雖好弗取也”。⑤可見陳旅是從用世的角度來評論《元文類》的價值的。當然,詞章要做到“有補于世教”“以輔翼史氏”,必須通曉經史,所以張之洞認為要使“詞章有用”,就應先明經史。有關經濟之學與經學、史學的聯系就更好理解了,凡經邦濟世之才,自然需要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經學涵養,而歷史的借鑒也非常重要。被張之洞視為經濟之賢的曾國藩就曾說:“經濟者,在孔門為政事之科,前代典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⑥故張之洞以經學、史學為經濟人才修養的前提。
(四)突顯經世致用思想
經世致用思想是儒家的傳統理念,漢學、宋學皆如此。宋代理學家本也有強烈的用世觀念,像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四句名言,何等豪邁!只是明代以后,理學窮究心性的空疏之風愈演愈烈,直到清初顧炎武等學者對理學的反動,才重新高揚起經世致用的旗幟。張之洞是具有強烈務實用世思想的學者,他從政后興辦教育和實業,推動洋務運動,追求富國強兵。他在《■軒語》《書目答問》中多處表達在治學和教育理念上的經世致用思想。《■軒語·語行第一》就提出要“講求經濟”,認為“扶持世教,利國利民,正是士人分所應為”,表明經世的擔當和責任。《■軒語·語學第二》說:“讀書宜讀有用書,有用者何?可用以考古,可用以經世,可用以治身心三等。”⑦在《書目答問·略例》中也明確表示“凡無用者、空疏者、偏僻者、淆雜者不錄”。⑧其中“有用者”則特別關注“議論經濟”“有益于經濟”之書,如子部儒家類,專辟“儒家類議論經濟之屬”,收漢至清討論經濟之書25種。子部天文歷法類收中法、西法、兼用中西法歷算書145種(以單書計算),并在最后注曰:“算學以步天為極功,以制器為實用,性與此近者,能加研求,極有益于經濟之學。”⑨可知其推重致用之學,用心殷殷。
《姓名略》的經世致用思想,突出表現在專門設立了“經濟家”。這類專門家除正文著錄的25人之外,又在附注里補錄了26人,共達51人,實際收錄的人數遠遠超過了理學家的22人。張之洞在“經濟家”的注文中說,“經濟之道,不必盡由學問”,經濟家既然是實干家,那么設立“經濟家”類就似乎與《姓名略》“著述諸家”的主題不甚切合了。然而張之洞卻深切地感受到:“士人博極群書,而無用于世,讀書何為!”因此他不惜以變通之例,首先著錄確有論及經濟之道的著述者25人于正文;再以附注之法,補充由清初至晚清的名臣26位,以彰顯對經世致用名家的推重。其次,他對何為經濟家的著述作了補充說明,指出除了議論經邦濟世之道的著作,如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唐甄《潛書》等書之外,所補錄的名臣“經濟顯著”“其奏議公牘,即是著述”,因為奏議公牘所述者皆為實務,正是活生生的教材。為此,他還不厭其煩地指導諸生如何尋找這類文獻,或尋檢其人的文集,或查找匯編其奏議公牘的專書,或在《切問齋文鈔》和《經世文編》中考求,所言《切問齋文鈔》《經世文編》二書乃清代奏議公牘類文獻之匯編。再次,《姓名略》的經世致用思想還有一個重要觀點,即指出師法經濟之家,“不惟讀其書,并當師其人耳”。①“師其人”的范圍是很廣泛的,不僅要觀察經濟家在社會實踐中審時度勢、相機權變,更要學習其道德修養和意志品格,這其實是在經世致用理念上對諸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要言之,《姓名略》雖為簡編,但是它在描繪清代學術譜系和關乎治學的一些認識上,卻顯示了獨到的學術視野和深刻的思想內涵,因而值得引起重視,并不斷地發掘其參考價值。
【作者簡介】周少川,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珠海校區未來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歷史文獻學。
【責任編輯:豆艷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