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 鄒月華
【摘要】通過對“攜程親子園虐童事件”媒體報道進行話語分析,探討了事件中女性形象刻板建構及女性話語遮蔽等議題。媒體在呈現事件真相過程中,消解了女性角色的多重社會意義與主體性價值。這種帶有媒介性別政治和消費主義邏輯的敘事話語,不僅遮蔽了媒介話語中性別權利不平等關系,也折射出當下中國媒體轉型所面臨的媒介倫理困境。
【關鍵詞】女性主義;女性形象;媒介話語;虐童事件
一、問題提出
近年來,從2013年“溫州虐童事件”到2017年“攜程親子園虐童事件”“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等有關報道,引發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隨著各類虐童事件在大眾媒體中的不斷曝光——不可否認這些肇事者/方的不當行為在道德上和法律上都要受到相應制裁——然而事件中“女保姆/保育員”“女幼教”“受傷母親”等性別身份在媒體中被不斷凸顯,使得女性作為重要的媒介話語和意義元素,在虐童議題的輿論建構中產生了重要影響。大眾傳播是“社會關系的中介”,而輿論中女性敘事視角的缺失及女性主體身份弱勢,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受眾對相關事件中女性形象的認知。
關于“虐童事件”的相關研究,不少學者從輿論傳播、謠言傳播、媒介倫理等角度進行了深入分析,例如王婷以系列“幼師虐童”事件網絡報道為例探討網絡新聞報道中的性別意識[1]、朱萍對新媒體環境下幼師群體報道失衡分析[2]等進行了研究。有學者以“溫州虐童事件”報道的分析,指出央視《看見》節目試圖借助顏艷紅這一案件重新打造媒體敘述框架,在這一框架中顏艷紅是個兼具了“草根階層”“農村”“女性”等多重身份的“90后”主人公,而“出身”所暗含的不平等的社會結構、“教育”所指向的后天社會資源再分配的不合理,以及“愛情”所挾帶的傳統的兩性不平等關系成為事件悲劇的原因。[3]可以說,審視媒介在性別話語塑造以及女性形象建構中的角色作用,揭示了媒介傳播中的性別權利關系以及傳播機制,對于探討系列虐童事件的發生機制及其深層社會政治因素具有重要意義。
2017年11月初,兩段有關攜程親子園工作人員虐童的視頻在網上流傳并引發社會強烈關注(下文簡稱“攜程虐童事件”)。視頻顯示,在1日和3日,攜程親子園教師毆打孩子,喂孩子吃不明物品(后被證實是芥末),引發了網絡熱議以及相關媒體的報道,案件當事人、受害孩童家屬方、攜程方面和上海市婦聯等先后發聲,使社交媒體形成了不同利益主體的輿論,極大地引發了受眾對虐童現象的“集體焦慮”和幼教群體的“刻板印象”。最終,事件結束是以涉事女性被法院判決為標志,但輿論在平息后卻無形中強化了“女幼教/保育員污名”和“母職焦慮”的媒介女性形象。
本文采用話語分析方法從文本視角和語境視角,通過探討“攜程虐童”事件中媒體話語是如何建構事件中不同女性形象,并如何在呈現事件真相與社會意義建構中遮蔽了女性多元話語表達等問題,揭示不同女性形象建構的媒介話語,試圖發掘當下媒介文化語境下女性話語多元表達的可能性。
二、話語建構:“虐童議題”中女性形象的媒介呈現
媒介是生產符號和建構意義的工具,傳播的過程是建構意義的過程,也是傳播媒介通過對象征性事件或信息進行選擇和加工的過程。梵·迪克則認為,“話語和新聞都是社會的產物,因為它必然表達和確認其制作者的社會和政治態度”[4]。透過整個虐童事件可以發現,“受虐兒童”母親的微博爆料、女職工/教師“虐童”視頻被公布、上海婦聯發布聲明、攜程高層負責人公開道歉以及涉事女員工被逮捕等節點事件發生,既構成了“攜程虐童”事件的真相呈現過程,也促成媒體輿論的數次高峰值。在這一過程中,女性(形象)也作為重要的話語性元素和意義性元素介入了事件當中,不同女性形象被媒體呈現與建構。本文從文本和語境的視角,分析新聞話語的文本結構(新聞圖式)和敘事策略中隱含的性別話語意圖。
(一)失語——底層女性的媒介污名
近年來,虐童事件不斷在媒體上曝光,不僅引發了公眾的焦慮和憤怒,更對整個女幼教群體的形象造成污名化:幼兒園教師的公眾形象業已呈現出職業道德低、工作技術含量低、個人品質差的“二低一差”特點,和社會形象呈現出職業待遇低、學歷低、社會地位低的“三低”特點。[5]在虐童行為既定的前提下,媒體報道敘述中她們不僅處在話語“弱勢”地位,而且作為道德主體構成民眾對事件真相認知的重要角色。
大眾傳媒是性別意識形態發言的重要場域。傳播資源的多寡是一種傳播權力關系的體現,而階級權力所建構的生產層級將女性摒除在外,最好的情況也是將女性邊緣化。[6]一方面,正如媒體和網友在對“攜程虐童”視頻呈現事實過程時的話語表述,施虐者在“保潔人員”“惡魔”及“畜生”等話語指代中成為民眾對施暴者的鏡像認知,通過截取一些社交媒體中的文本片段[7],我們可以理出社交媒體對于女幼師的話語形象敘事邏輯:女施虐者——毆打、摔打、魔鬼、十宗罪;女幼師——無證、保潔員、低薪招聘。前者作為教師是職業失德,后者敘述直指素質低下,“魔鬼”的隱喻則直指事件中作為施虐者的女性在道德素質和文化價值方面都是粗鄙的。對此,筆者并非要忽視事件中作為施虐者的女幼教所犯下的罪責事實替其辯白,而是將其作為媒介話語置于社會文化場域中去分析,即在當前虐童現象頻發的語境下,媒介建構下的失語失德的女幼教形象,無疑是進一步對底層女性刻板印象的強化。盡管有學者指出近10年(2008—2017年)來主流媒體對幼師的報道多以客觀公正的輿論引導為主,并試圖利用自身的專業性和權威性引導社會輿論,重塑幼師群體正面形象[8],然而,無論是話語的表達還是形象的重塑過程,作為女幼教/保育員群體仍然沒有可供發聲的媒介話語權。
(二)失責——母愛消費下的媒介焦慮
女性除了在社會性別中是作為男性的對立面存在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社會角色就是“母親”。因此,對虐童事件中母愛形象的社會意義建構過程予以分析,有助于我們理解媒介呈現女性形象過程中的人物關系、社會關系及話語權力。
當下,以素質為核心的市場話語下建構母親角色重要性的體現之一,是“母親是孩子的首要照顧者”。“攜程虐童”事件引爆的輿論情感指向,是對與傳統“母職”角色緊密相連的對象——攜程、施虐教師、上海婦聯、張葆葆等人的道德譴責。媒體報道事實上有意將女性角色分化為兩方對立關系:一方是守護(不力)孩童的受害母親,一方是虐待孩童的“惡毒母親”,她們共同構成了虐童事件的情感基礎。而這兩種對“母職”形象的塑造都歸于傳媒關注女性為人妻、為人母的功能性存在。此外,媒介文本的產制既是社會習俗和文化的表現,又強化了這些常識,實現了社會性別文化的再生產。筆者在粗略統計50篇對“攜程虐童”相關原創報道時,發現近五分之三的媒體都發表過類似報道,典型報道如新浪網《幼兒園虐童事件頻發,父母如何教會孩子反虐待?》[9]。媒體還不斷通過勸導式報道文本來規訓女性如何扮演好“合格的母親”,即以專家話語試圖為母親們制定一套“行為范例”,來防范兒童教育過程中可能發生的“危險狀況”,大大強化了社會中的母愛焦慮。
隨著性別研究和婦女運動,女性逐漸改變了在媒介表現中可有可無的角色,隨之產生的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在消除刻板印象的努力與新層次的刻板印象的制造之間的失衡。媒體報道通過對打上鮮明女性氣質烙印的“幼教”行業進行勾連,使得社會民眾將輿論批判焦點聚焦在了女性個體身上(女幼教),媒體報道在將相關女性視作與“母性”形象的相異角色,從而制造新聞沖突點迎合市場利益,實則依然強化了“母職”刻板印象;同時,在事件中本應該富有多重身份的女性角色僅僅被凸顯為單一“母親”,這也是將女性群體當作“消極力量來反映”,并借助母愛話語遮蔽了其他可能的話語。
(三)失范——性別政治中的媒介偏見
作為傳媒建構的文化符碼,女性既與男權中心文化緊密聯系,又與消費文化邏輯相關聯。因而,媒體報道是如何呈現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的性別角色與功能價值,也是理解性別角色的媒介形象的重要側面。
在攜程虐童事件中,攜程“親子園”建立過程本是在攜程公司、上海婦聯和《現代家庭》等利益關系下共同推出的產物,其虐童現象恰恰折射出當下中國教育產業、教育管理制度和教育市場之間的公平與利益之間的關系處理。但是,許多媒體在追究事件真相的過程中,將項目負責人張葆葆與上海婦聯、長寧區婦聯等公權部門的聯系進行“故事化”處理,正如虎嗅網和鈦媒體在報道中呈現的話語秩序[10]:張葆葆擁有多重身份—憑借聰明發現商機—通過鉆營獲得“公共托育服務”—無證經營壓縮經營成本—發生虐童事件。在一系列媒介話語中,媒介建構起了“對男權的僭越和對傳統女性性別角色的背離”的女性形象,在強化女性刻板認知過程中,也成功地消解和稀釋了“攜程虐童”事件中權力部門(上海婦聯、長寧區婦聯)的責任分重。
學者卜衛指出,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文化立場,應如實反映婦女現實狀況并將其作為一種發展的、積極的力量,而不是作為消極被動的力量來反映[11]。在以往的虐童事件中,作為事件核心的女性和保育員幼師群體,也是真正解決虐童現象再次發生的關鍵對象,卻被最大限度地遺忘在媒介報道中。女性主體意識是女性作為主體,在客觀世界中對自身地位、價值的自覺認同。[12]但女性形象在媒體中被呈現的機會,并非只是源于媒體的責任意識,也是媒體自身滿足利益需求和迎合受眾的客觀需要。大眾傳媒所編織的“形象”集媒介信息產品和媒介權力載體的雙重身份于一身,在大眾傳媒時代成為大眾無法抗拒的感性存在。
三、女性話語的可能:媒介話語與性別權力關系再生產
在媒體涉及“有關女性的新聞”時,其焦點大都聚焦于女性扮演妻子、母親等家庭角色的故事上,并將公共的、政治的話語轉換為家庭的、道德的話語,關注她們為人妻、為人母的功能性存在。現代女性雖然傾向于進入公共領域實現自我價值,但傳統文化卻規定了女性要回歸家庭,忠于社會所賦予她們的“母親”使命。[13]正是通過媒體女性主義話語遮蔽,即媒體缺乏對不同的女性群體在社會中的社會、經濟地位迥異,生存狀況的巨大差異的深入討論,及在此基礎上對女性群體在思想觀念、價值取向上存在不同選擇的呈現,導致了媒體在虐童事件報道時對相關聯的教育資源不公、階級貧富分化等話題的討論的“后繼無力”。
媒體對女性形象的建構是與社會心理心態形成了同構關系,也是與社會輿論的變遷發展同步進行的。在“攜程虐童”事件中,女性角色在新聞報道中的形象,不同程度帶有對社會性別的預設和假想,即女性應當承擔教育后代的“母職”義務、從事女性職業并符合性別規范和出現在家庭、私人的活動場合中。“社會性別是一種建構權力關系的機制,以排斥女性在某方面的參與而又引誘女性集中于其他方面,強化社會中男性宰制的性別權力關系。”[14]在默許這套性別權力關系的邏輯下,大眾媒體將虐童行為的發生與歸因機制,落在了“幼師道德素質欠缺,權力部門監管缺失、幼師行業制度不完善”等外部因素。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缺失了從性別權力關系視角去考量作為“個體的”女性在幼教群體與幼教行業的重要性。
四、結語
當今社會人們日益依賴媒介來了解世界,“媒介真實”代替了“社會真實”,作為社會鏡像的媒介,如何再現女性,對決定、改變女性在文化中的地位至關重要。本文以“攜程親子園虐童事件”報道為例,檢視了媒介話語對女性形象與女性意識的塑造過程。從某種程度上講,女性視角展示了一種超越階級、種族及政治集團的視角,這種視角是對邊緣群體的再闡述,也是對整體意義上的“人”本身的關懷。從當下總體上看,新聞媒體對“虐童事件”中女幼教群體形象的媒介污名、對傳統母性觀念的認知強化,對女性主體價值在公共生活中的消極呈現,其間與女性視角與性別話語的遮蔽與缺失不無關聯。但這些不能簡單歸結為報道不當的問題,而是“性別政治”陰影在媒體立場和社會關系中的投射。在日益世俗化的社會大背景下,性別話語逐漸成為顯性話語,在市場參與建構的性別話語中,女性主義如何能夠爭取到發展空間?這些問題仍值得繼續思考。
參考文獻:
[1]王婷.淺談網絡新聞報道中的性別意識:以系列“幼師虐童”事件網絡報道為例[J].華中人文論叢,2013(6):187-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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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虎嗅網.攜程親子園虐童事件的真相[EB/OL].https://www.huxiu.com/article/221296.html.
[8]蔡晶晶.紙媒建構下的“幼師”形象探析:以《人民日報》2008—2017年的報道為例[J].新聞世界,2018(5):93-96.
[9]幼兒園虐童事件頻發,父母如何教會孩子反虐待?[EB/OL].http://news.sina.com.cn/o/2017-11-10/doc-ifynsait6939899.shtml.
[10]虎嗅網.攜程親子園虐童事件的真相[EB/OL].2017-11-09,https://www.huxiu.com/article/221296.html.
[11]卜衛.媒介與性別[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21.
[12]李夢雪.從電影《找到你》看國產女性電影的文化內涵[J].新聞愛好者,2019(4):87-89.
[13]靖鳴,潘智琦.微博女性“大V”形象的解構與建構[J].新聞愛好者,2017(5).
[14]吳信訓,李曉梅.社會性別視角下博客中的女性表達和自我建構[J].新聞記者,2007(10).
(羅漢為華東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博士生;鄒月華為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博士生)
編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