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平臺經濟中計劃機制的形成與擴展

劉 偉

一、引 言

市場與計劃之爭是一個長期引起人們關注和討論的話題。每當生產方式及其技術條件發生變遷時，人們總會掀起關于這兩種經濟機制的再討論。當前，隨著互聯網、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新一代信息技術的蓬勃發展，以及“新零售”“新制造”等新型經濟模式的推出，人們再一次對如何選擇這兩種經濟機制展開思考。有的學者(1)王慶林：《供給側改革下的新計劃經濟——基于大數據時代的思考》，《商場現代化》2016年第7期。認為，新一代信息技術的發展能為計劃經濟提供充分的技術支持，應考慮逐漸向計劃經濟過渡；而另一些學者(2)寧越等：《“大數據+人工智能”能否支持計劃經濟》，《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9期。(3)張旭昆：《大數據時代的計劃烏托邦——兼與馬云先生商榷》，《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10期。則認為，無論信息技術如何發展，都無法使計劃經濟取代市場經濟；其他學者則或多或少帶著一定偏向性處于上述兩類觀點之間，(4)孫倩倩、張平：《大數據的計劃邏輯——大數據時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現“有計劃的社會生產”之可能性》，《企業經濟》2018年第5期。(5)秦宣：《大數據與社會主義》，《教學與研究》2016年第5期。(6)王豐：《“企業家才能”批判:大數據視閥下社會主義計劃的新證、邊界及走向》，《教學與研究》2017年第9期。或者提出一些新看法，如有學者(7)鄢一龍：《新計劃經濟還是“新鳥籠經濟”》，《經濟導刊》2017年第8期。提出一種提高國家層面的計劃配置資源能力的“新鳥籠經濟”，還有學者(8)崔克亮、吳思：《突破計劃和市場二元語境 構筑互聯網時代“協同經濟學”理論基石——專訪中國信息經濟學會原理事長楊培芳》，《中國經濟報告》2017年第10期。則提出以社會化企業(即以社會效益而不是盈利為首要目的的企業)為微觀基礎的協同互利新經濟。在這場討論中，相關文獻從市場特性、技術前沿、案例以及技術和社會哲學等角度展開討論的居多，而從當前經濟現實的演進規律角度展開討論的較少。劉瑞(9)劉瑞：《建立市場與計劃結合更加完美的機制》，《中國經濟報告》2017年第9期。就指出，即使同意建立新計劃經濟，也必須考慮如何對已經形成的生產關系進行調整。因此，本文試圖從經濟現實的演進規律角度出發，研究新一代信息技術條件下經濟中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如何發揮作用的問題。

經濟現實是一個由多種經濟模式共同組成的整體。我們分析其演進規律時，不應按時間或者規模順序對各種經濟模式逐一分析，而應首先找到在新一代信息技術條件下發展最為迅速、最有生命力的經濟模式加以研究，因為這種經濟模式代表著經濟整體演進的方向。那么，去哪里尋找這種經濟模式呢？馬克思曾在《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中摘錄過萊溫斯頓《論公債制度及其影響》中的一段話：“只有當機器大規模起作用時，當一臺機器能幫助成千上萬的人勞動時，機器才是真正有用的。因此，機器總在人口最稠密，失業人數最多的地方使用最多。”(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2頁。這段話指出機器這一當時的先進生產工具，是在最適合機器發揮作用的場所即人口最多的場所使用最充分。同理，當前新一代信息技術也必然在最適合新一代信息技術發揮作用的場所，即信息最密集、數量最多、標準化程度最高的場所得到最充分的應用。我們認為這個場所就是電子商務平臺，圍繞著電子商務平臺產生了平臺經濟模式。因此，本文以平臺經濟模式為研究對象，(11)本文主要借助零售平臺經濟說明平臺經濟模式的發展規律，但本文提出的平臺經濟模式的發展規律，也適用于其他平臺經濟類型。分析平臺經濟的發展邏輯，研究在新一代信息技術基礎上平臺經濟的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相互結合問題，然后討論這種結合對社會經濟運行機制的影響。

二、平臺經濟對市場機制的完善

平臺經濟就是買賣雙方在同一平臺上進行交易而形成的經濟模式。一般而言，平臺經濟中的平臺為互聯網電子商務平臺。買賣雙方在平臺上相互匹配并進行交易的行為本身，以及配套的物流和金融等服務構成了平臺經濟的主要內容。

平臺經濟是從市場經濟中發展起來的。克里斯·安德森提出的“長尾效應”解釋了平臺經濟的興起邏輯。(12)[美]克里斯·安德森：《長尾理論》，中信出版社，2006年，第7-14頁。他認為與傳統商業模式中商家關注利潤率高、客戶集中的市場不同，以互聯網技術為支撐的電子商務平臺經濟關注大市場之外的中小市場，通過服務大量中小市場獲取可觀利潤。因此，平臺經濟最初作為傳統商業模式的補充而出現，是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由于互聯網技術進步而自然產生的商業模式。

在平臺經濟的發展過程中，平臺通過積累客戶和提高技術水平，逐漸形成了相對于傳統商業模式的競爭優勢。第一，平臺的網絡渠道能提供豐富的商品信息，便捷了買賣雙方之間的信息互動，從而提高平臺市場對消費者的吸引力。第二，平臺消費者群體不斷擴大，促使平臺商戶降低商品價格，以薄利多銷的方式搶占市場份額。第三，平臺經濟中的商品交易模式是一種訂單交易模式。這種交易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節約了商戶的商業流通成本，如物流、倉儲、零售、流通稅費等諸多成本，減輕傳統商業中的高摩擦和高耗散。(13)陳禹、楊培芳、姜奇平、呂本富、吳緒亮：《互聯網時代的經濟學革命》，《財經問題研究》2018年第5期。第四，平臺經濟交易模式對消費者而言是一種購物服務，免除了消費者外出挑選和運輸商品的辛勞。

平臺利用這些優勢，為消費者提供種類齊全、價格低廉、獲得方式簡便的商品，吸引更多消費者參與平臺消費，擴大了平臺市場的消費群體。而平臺市場消費群體增加又帶來交叉網絡外部性，(14)Mark Armstrong,“Competition in Two-sided Markets”,RAND Journal of Economics,2006,37(3):668-691.吸引更多商戶，利用平臺市場銷售商品，進而使平臺市場規模擴大，推動電子商務平臺本身以及物流、網絡金融等平臺經濟交易配套的輔助行業規模擴大和結構優化。而在平臺規模擴大和配套服務升級下，充分競爭和成本下降又促使平臺經濟商品競爭力進一步提高，引起平臺經濟規模再擴大和服務再升級。這就意味著，平臺經濟在自身運動過程中不斷以更大的規模再生產自身，平臺經濟的興起和發展壯大具有必然性。

平臺經濟規模擴大的本質原因在于平臺經濟不僅是市場經濟的補充，而且其中體現著更加完善的市場機制，是市場經濟發展和完善的方向。第一，平臺經濟突破了傳統市場中存在的地理界限，降低了市場地理界限所引起的信息成本和流通成本。于是，在平臺上進行交易的買賣雙方就能夠相對自由地選擇進入或者退出市場。第二，隨著傳統市場地理界限的突破，平臺經濟中的買賣雙方規模也迅速膨脹，使平臺經濟中的市場交易能夠實現更加充分的競爭。第三，平臺經濟中，借助互聯網等信息技術，買賣雙方之間能夠進行較高程度的信息交流，提高了交易效率。第四，平臺經濟還為交易行為插上了物流與金融的兩翼，保障了交易行為的順利進行。因此，平臺經濟中所體現出來的市場機制，比傳統市場更加接近于市場經濟對市場機制的本質要求。平臺經濟在整體經濟中所占份額的上升過程，就是這種更為完善的市場機制在整個社會市場中不斷擴大自己作用范圍的過程。

三、平臺經濟中的計劃機制

1.企業內部計劃機制。

在市場經濟中，計劃機制一直發揮著作用。企業在市場機制的作用下，為了實現自身效率最大化，其內部均存在著嚴格的計劃，在平臺經濟各企業中也不例外。但是，由于具備數據和互聯網優勢，平臺相關企業除了一般企業的計劃管理手段以外，還廣泛利用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新一代信息技術增加企業內部計劃機制發揮作用的程度。這些企業通過收集自身經濟活動中所產生的數據，進而分析數據、學習數據，將數據與數據所反映的實體相聯系，提高對企業各項業務的預測和處理能力，增強企業內部活動的計劃性。我們通過幾個案例來認識這一點。

在阿里集團的電子商務平臺中，生意參謀大數據分析系統為平臺商戶提供大數據服務。具體而言，淘寶、天貓等電子商務平臺收集平臺交易數據，對這些數據進行統計評估，選擇其中部分數據對商戶公開，為商戶提供大數據下行業發展、品牌和銷量排行、人群畫像等基礎信息以及商品銷售的實時變化趨勢信息，幫助商戶制定合理的經營銷售策略。統計顯示，生意參謀自問世以來已服務超過兩千萬商家，而且經營規模越大的商家，越偏好使用生意參謀。(15)高紅冰：《數據重構商業新視界》，2016年7月11日，http://www.aliresearch.com/Blog/Article/detail/id/20996.html.

在現代物流企業順豐速運的物流系統中，新一代信息技術貫穿物流的運輸、倉儲、包裝、裝卸搬運、分揀、配送等環節。首先，物流企業通過REID電子標簽對物流包裹進行識別，構建實體物流系統背后的虛擬物流數據系統。以該物聯網系統和自由地圖為依托，利用人工智能進行規劃分揀網點、預測件量、識別和糾偏手寫運單、安排貨車及運輸線路等工作，并對包裹的存儲和運輸條件實施控制。在整個分揀運輸環節，大量使用操作類和移動類機器人。(16)余何：《細說順豐智慧物流黑科技：IoT機器人、人工智能、智慧地圖》，2018年5月23日，https://www.sohu.com/a/232658024_168370.這些新信息技術的應用能極大提升物流效率。(17)劉虹玉、王雙金：《大數據在倉儲物流中的發展與應用——“大數據與智慧物流”連載之三》，《物流技術與應用》2017年第3期。

在網絡金融領域，支付寶智能實時風控系統集金融風險分析、預警和控制為一體，通過對支付相關數據進行數據分析、數據挖掘，進行機器學習，評估交易風險，自動更新風險監控策略。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支持下，支付寶資損率低于百萬分之0.5，遠低于國際平均水平。(18)曹愷：《支付寶互聯網賬戶安全實踐》，《阿里商業評論》第4期。

這些案例都說明，新一代信息技術使平臺經濟相關企業根據企業活動中所產生的數據以及數據加工產品對企業內部經濟活動做出預測和規劃，提高了企業的運行效率。因此，平臺企業有動力在競爭中不斷提高新一代信息技術的技術水平和實現程度，使平臺經濟企業內部的計劃機制不斷增強，以實現更好的企業效益。在我國，阿里與京東不僅是平臺領域的兩大巨頭，同時也是大數據、人工智能等行業的領軍者。(19)中國信通院：《2017年中國人工智能產業數據報告》，2018年2月13日，http://www.199it.com/archives/692603.html.(20)國家信息中心、南海大數據應用研究院：《2017中國大數據發展報告》，2017年3月3日，http://www.cbdio.com/BigData/2017-03/03/content_5462775.htm.這一事實也說明新一代信息技術的進步不是一個外生于經濟的純技術研究結果，而是經濟中市場機制發揮作用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2.資本跨行業融合所形成的計劃機制。

當平臺經濟發展至較成熟的階段時，各平臺經濟企業雖仍能通過技術進步不斷提高效率，卻也面臨成長潛力逐漸耗盡的問題。對于電子商務平臺企業而言，隨著消費者市場不斷被深耕，消費者數量及購買力增長程度呈下降趨勢，這就導致平臺企業與商家所能享受到交叉網絡外部性逐漸減弱，平臺企業業務增長幅度趨于下降(見圖2)。這種趨勢只能依靠提高技術水平，擴展農村、海外市場等方式加以阻礙減緩，而不能取消。對物流企業而言，當平臺物流業發展至一定階段后，按原來優化運輸網絡結構和使用智能機器方式來提高效率也存在局限性。第一，優化原有配送網絡已無法進一步有效縮短遠距離運輸所必需的物流時間，因為該物流時間由運輸距離、運輸工具和運輸方式等客觀條件所決定。這種客觀物流時間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消費者對商品及時需求的滿足。第二，商品在運輸過程中需要經過反復的收撿、存儲、保管與分發過程，冗長的物流鏈條始終存在。第三，消費者一次性購買多種商品后，不同商家的商品只能分散收集和混合運輸，一定程度上造成物流資源的重復使用。因此，快遞業也呈現出增長幅度下降的趨勢(見圖3)。對平臺商戶而言，雖然平臺企業能夠通過收集、處理和分析消費者的商品瀏覽和交易數據，得到較為準確的市場需求預期信息，但由于平臺企業對商戶而言僅為交易中介，只能在種種限制下將部分數據向商戶公開，從而降低了商戶利用市場信息進行需求預測并提前生產和備貨的準確和及時程度。例如，平臺企業不會將商戶競爭對手的實時具體銷售數據告知商戶，而只會將商戶自身的銷售數據以及產業宏觀數據告知商戶，在這種情況下平臺商戶的商品銷售仍存在較大的盲目性。

圖2 2004—2017年中國網絡零售額增長率數據來源：根據商務部歷年《中國電子商務報告》發布的數據整理。

圖3 2007—2018年我國郵政行業收入增長率及業務總量增長率數據來源：根據國家郵政局歷年《郵政行業發展統計公報》整理。

上述情況的出現，意味著平臺經濟中的資本增值遇到了阻礙，而資本的本性正是要不斷地克服這些阻礙。那么，造成平臺經濟資本遇到阻礙的原因是什么呢？原因就在于平臺經濟中各行業資本相互獨立的歸屬狀態。在平臺經濟發展之初，由于技術和資本的原因，平臺經濟中不同行業環節由不同資本承擔，各行業資本在整體資本運動中聯系緊密、缺一不可：平臺企業資本提供交易平臺，商家資本在平臺上與消費者實現市場交易，交易的完成有賴于物流資本傳遞商品和金融資本的金融支持。但是，由于各行業資本的價值所有權屬于不同的主體，造成各資本只負責使自身價值運動帶來更多利潤，而使各資本之間存在數據溝通和整體規劃的隱形壁壘，影響了平臺經濟的進一步發展。

為了克服平臺經濟進一步發展的阻礙，提高資本的盈利能力，各行業資本走向跨行業深度融合。這種資本跨行業融合的關鍵，在于打通由行業資本歸屬權不同所造成的數據界限，使各行業資本共享共建平臺經濟大數據平臺，并利用這一大數據平臺調整和優化各行業資本的具體運動過程，使各行業資本之間也能形成一定的計劃機制，從而提升平臺經濟整體協作效率。在這個過程中，新一代信息技術的進步為平臺經濟跨行業融合提供了技術基礎。(21)王彬彬、李曉燕將這種平臺經濟體系內形成的計劃機制定義為處于社會分工和組織內部分工之間的“社群分工”，他們已認識到大數據對“社群分工”的重要性，但沒有進一步分析這種“社群分工”出現的原因、內在機制的發展及與市場機制的關系，而是轉向批評平臺經濟組織的局限性。參見王彬彬、李曉燕：《互聯網平臺組織的源起、本質、缺陷與制度重構》，《馬克思主義研究》2018年第12期。而新一代信息技術的不斷進步又是在平臺經濟企業提高企業內部效率的過程中實現的。可見，市場機制作用的充分發揮既為平臺經濟各行業資本走向跨行業融合提供了動力，也為其準備了技術前提。

這種資本跨行業融合的具體實現形式有多種，有以商戶資本為主導的模式(蘇寧云商)，以物流資本為主導的模式(順豐優選)，但主要形式是以經營平臺的平臺企業資本為主導的模式，這是因為平臺企業占據著數據、技術和平臺壟斷的優勢，有利于進行大規模行業資本整合。平臺企業資本主導下的資本深度融合的方式也是多樣的，一般通過戰略協議、互相入股、數據與技術共享等方式實現。以京東和阿里為例：京東從建設電子商務平臺經營3C電子產品出發，逐漸引入第三方商戶，并將商品種類擴展至全品類商品。與此同時，京東自建京東物流、京東金融，基本上構建了完整的平臺生態體系。而阿里則是通過構建自營商店(天貓超市)和整合物流資源(菜鳥網絡)來實現這一點。

當平臺企業建立自營全品類商店，就能夠在采銷模式下充分利用自身所掌握的平臺交易大數據預測市場需求，計算未來所需商品價格與數量信息，進而安排生產廠商(或者代理商)提前生產和提前供貨。有部分商品甚至從設計階段就開始與平臺大數據對接，(22)李星毅：《京東大數據：從技術到商家的全方位精準營銷》，2016年7月3日，http://www.ebrun.com/20160703/181673.shtml.利用市場需求信息調整產品各項參數。可見，平臺自營商店使商品生產和銷售具有更高程度的計劃性，降低了傳統模式下由商品盲目生產導致的供需不匹配風險。此外，自營商店還能通過數據掌握消費偏好變化和商品庫存情況以靈活調整商品銷售價格，基于用戶畫像安排關聯商品展示，利用智能客服提供咨詢售后服務等等。金融方面，平臺企業通過歷史數據評估用戶征信狀況，為用戶提供各類信用。這些功能提高了供需匹配效率。

物流方式也發生革新。在平臺資本與物流資本結合的情況下，平臺企業根據市場需求提前向生產廠商批量訂貨，將商品運送至城市附近的大型商品貨倉中。倉儲體系根據商品在不同地區銷售情況集中在各貨倉調配貨物，并調整各類商品在貨倉內部的存儲位置，提升倉儲資源的使用效率。當貨倉收到向消費者發貨的指令后，物流自動化系統對商品組合分揀包裝并安排運輸，使商品的物流時間相對于傳統物流模式縮短一半以上。有些地區甚至基于用戶畫像分析，在社區前置倉備貨，使商品下單后的物流時間縮短至1小時以內。(23)李亞曼、崔樂樂：《基于精準畫像的京東1小時達——“大數據與智慧物流”連載之四》，《物流技術與應用》2017年第4期。

近年來，“新零售”“新制造”崛起，標志著平臺資本跨行業融合進入了新階段，平臺經濟體系開始通過資本融合的方式，向產業鏈縱深的相關行業擴展。“新零售”中，平臺企業與傳統零售企業通過相互入股、戰略協議等方式深度融合，整合線上線下的銷售平臺，利用新一代信息技術改造傳統零售線下門店，提高銷售精準程度及物流效率。“新制造”中，平臺企業與制造業深度融合，利用新一代信息技術改造傳統制造，實現計劃和定制化生產。“新零售”與“新制造”的實踐說明，平臺經濟體系在新一代信息技術條件下，不斷以資本融合的方式整合產業鏈內各企業，進而使社會生產和銷售內生出一定程度的計劃性。

3.平臺經濟中計劃機制的增強。

我們再梳理一遍平臺經濟體系中計劃機制發展的邏輯脈絡：首先，平臺經濟各行業資本內部存在嚴格的計劃性，這種計劃性是作為市場主體的必然要求，并且在市場競爭機制中不斷得以加強。同時，這種內部計劃性的不斷增強為資本準備了一套功能強大的新型信息技術。而當資本憑借這一套新型信息技術實現跨行業的資本融合以突破資本增值所遇到的障礙時，資本也就使這種融合后的跨行業資本獲得了相當的計劃性，使計劃機制在平臺經濟整體中發揮作用。因此，這種計劃機制是平臺資本自身在發展過程中，在不斷克服資本增值阻礙因素的過程中形成的。而在隨后的發展過程中，平臺經濟資本又進一步利用這種跨行業融合所形成的技術基礎，不斷將產業鏈上下游的產業資本融入平臺經濟體系，展現出其能夠對整個市場進行一定程度計劃調控的潛力。

這種對市場進行調控的計劃機制不能與傳統中央計劃局式的計劃經濟相提并論。在傳統計劃經濟模式下，人們對產品的需求是中央計劃局提前規劃好的，中央計劃局將規劃好的生產計劃下達至各生產企業，企業生產什么，消費者就只能消費什么。人們對于消費品的選擇相對而言不自由。而當前這種模式中的計劃機制不僅不排斥消費者對市場上商品的自由選擇權，反而以這種消費者自由選擇商品的市場權力作為平臺企業安排整個平臺經濟系統的重要基礎。平臺商在由消費者自由交易所形成的數據基礎上進行大數據分析，安排適當的生產訂貨、商品價格以及物流方式。

這種計劃機制不斷發揮作用，能促使平臺經濟規模繼續擴大。這是因為對于生產者和銷售者而言，利用平臺經濟中的市場信息和智能物流體系有利于降低資本的生產成本和資本流通時間，從而降低商品的市場價格，使商品更有競爭力。因此更多商品將通過平臺經濟進行市場交易。而平臺經濟規模擴大也促使計劃機制更好地發揮作用。因為平臺經濟規模越是擴大，平臺經濟的市場數據就越能夠反映總體市場的交易狀況，平臺企業根據平臺市場交易數據得出的預測和規劃信息就越準確，越是能夠提升平臺經濟中的計劃機制的作用效果。因此，平臺經濟規模與計劃機制效果是相互促進的關系，計劃機制必然在平臺經濟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從整個社會來看，隨著平臺經濟在整個經濟體系中的份額不斷擴大，計劃機制在整個經濟體系中發揮作用的程度也將提高，馬云所說的“計劃經濟將會越來越大”在這個意義上是成立的。

四、平臺經濟中的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的結合

平臺經濟中體現著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的結合。平臺經濟作為市場經濟的一個組成部分，在市場機制作用下從中小市場領域發展起來。發展至一定規模后，平臺經濟由于突破了傳統市場中的空間、時間、信息界限而成為市場經濟發展和完善的方向。同時，隨著平臺經濟各企業內部資源配置的計劃性不斷增強，新一代信息技術不斷突破和投入使用，平臺經濟企業逐漸積累了重要的現代信息技術基礎。當平臺經濟的進一步發展面臨阻礙時，平臺經濟各行業之間就在這個技術基礎上發生跨行業資本深度融合，使平臺經濟各行業之間也按照數據和預測計劃配置資源，形成了平臺經濟體系的計劃機制。這種計劃機制發揮作用，使社會生產能夠與社會需求再較為精準地實現匹配，從而提高了市場經濟的流通效率，使得平臺經濟規模不斷擴大。由此可見，平臺經濟的發展是市場經濟進一步完善發展的必然要求，而平臺經濟中計劃機制的發展則是平臺經濟進一步發展的必然要求。平臺經濟中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相互結合、共同發揮作用是經濟發展的必然。

在歷史實踐中，就計劃經濟而言，計劃機制的優勢在于能夠集中調配資源，使社會生產按一定比例進行，避免盲目生產和資源浪費。但第一，由于統計信息手段的落后，人們在收集和處理信息的過程中難以全面地掌握和計算經濟信息，許多必要的經濟信息甚至只能依靠估計獲得，按照這些信息制定的經濟計劃難免與真實經濟狀況有所出入，造成許多資源和生產能力的浪費。第二，對工廠而言，工廠的原料、機器、生產技術和生產數量都由計劃安排，工廠通過加強管理提高生產能力的動機不足；對工人而言，在生產力較低階段，勞動者束縛在舊分工下進行長時勞動以滿足社會生產和積累的需要，工作對人而言表現為一種外在的強制，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存在自發降低效率的沖動，整體生產效率較低。

計劃經濟所存在的嚴重缺陷使人們轉向市場經濟。市場經濟使市場主體有充分動力增加經濟活動報酬，刺激生產力迅速發展。但市場經濟也存在缺陷，這是由于不同所有制市場主體在盈利欲驅使下進行盲目生產和投機，常常破壞社會再生產所需的各種比例關系，從而造成資源浪費與生產能力空置，嚴重時可能引起經濟危機。目前國家在市場經濟中發揮彌補市場缺陷、引導市場健康發展的作用。但國家在市場經濟中所發揮的作用不能消除而只能緩解市場經濟的矛盾，市場經濟的缺陷仍然存在。

平臺經濟中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的結合模式為解決實踐中計劃與市場的矛盾提供了方向。首先，這種新模式是在市場經濟環境下發展起來的，符合市場經濟規律。它不是對市場經濟的破壞，而是對市場經濟的完善。因此，并非人們為了解決計劃與市場的矛盾而設計了這種模式，而是經濟發展過程中自發產生了這種模式并使之發展壯大。其次，在該模式下，行業資本融合使資本內部的計劃性通過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擴展至平臺經濟行業體系，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社會生產層面的計劃性，提高了社會生產與社會消費的匹配程度，避免了以往市場經濟中由于盲目生產所造成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而另一方面，消費者仍根據自身偏好和商品價格因素自由選擇商品，促使生產者提升生產效率以擴大市場份額。因此，這種新模式既令市場經濟的生產和銷售存在較高的計劃性，又令生產者有充分的生產積極性，是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有機結合的有效實現形式。最后，這種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有機結合的經濟模式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它能沿著產業鏈推動各行業資本以平臺資本為核心進行資本融合，使平臺經濟體系具有擴展至社會經濟一切生產和流通部門的潛力。

可以推想，在平臺經濟發展過程中，可能使市場經濟走向這樣一種狀況：全部市場交易通過電子平臺完成，人們收集和整理這些市場交易信息，以這些數據為基礎結合社會生產能力進行相應計算，預測市場需求。隨后，人工智能系統根據預測的市場需求，自動向整個生產體系安排生產計劃。生產完畢后，產品被運送至全國智能物流體系，在物流體系中對貨物集中調度和分類倉儲。一旦消費者在平臺上提交商品需求，一套自動物流運輸體系就立即對相應商品進行分揀、包裝，并安排運輸商品至消費者手中。而反映這個過程的交易數據則進入平臺大數據存儲中心，進行新一輪市場需求預測。在該過程不斷重復中，整個經濟系統實現自身生產自身的循環發展，體現著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有機結合的較高程度。

五、結 論

計劃與市場是一個爭論了近百年的話題。隨著近年來信息技術的蓬勃發展，一些學者開始意識到在技術發展的基礎上實現計劃與市場有機結合的可能性。在2004年，有學者提出應該建立由市場提供需求和由計劃配置資源的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有機結合模式，(24)張堯學：《從技術進步看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的有機結合》，《科學社會主義》2004年第5期。近年來隨著新一代信息技術的蓬勃發展，學者們進一步提出國家通過建設經濟平臺對市場經濟進行計劃管理的模式，(25)王彬彬、李曉燕：《大數據、平臺經濟與市場競爭——構建信息時代計劃主導型市場經濟體制的初步探索》，《馬克思主義研究》2017年第3期。以及國家通過大數據制定經濟計劃干預市場經濟的模式。(26)孫倩倩、張平：《大數據的計劃邏輯——大數據時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現“有計劃的社會生產”之可能性》，《企業經濟》2018年第5期。這些觀點都具有很強的理論意義。但由于缺乏立足于經濟現實發展狀況的分析，這些觀點主要是在技術可能性基礎上的理論設想。

本文從分析現實經濟出發，認為經濟中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的有機結合并非是由外在手段強制實現的，而是在資本矛盾展開過程中，在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和完善中得以研發和使用的，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平臺經濟中。平臺經濟作為新一代信息技術不斷發展和應用的最佳場所，其使用新技術的結果是平臺經濟中計劃機制作用程度增加，不僅企業內部的計劃性增加，而且不同行業企業之間也形成了計劃機制。實踐證明，這種計劃機制與市場機制結合的新模式反映著市場經濟自身的發展邏輯，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未來的市場經濟中，隨著平臺經濟體系不斷發展，計劃機制起作用的程度還將增大，計劃機制與市場機制也會結合得更好。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指出的平臺經濟中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有機結合的模式并不能完全解決市場經濟中存在的根本矛盾。馬克思曾講到“對資本說來，只有在機器的價值和它所代替的勞動力的價值之間存在差額的情況下，機器才會被使用”，(27)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51頁。意思是說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潛在生產力只有在符合資本價值運動要求時才能夠轉化為現實生產力。這里蘊含著指導我們科學認識新一代技術進步影響的雙重思想：一是資本運動能夠促進信息技術進步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其中機制已由本文揭示；二是資本運動也可能抑制信息技術進步轉化為現實生產力，其中緣由在于以資本為核心的生產方式中存在不盡合理的分配方式。(28)王彬彬、李曉燕：《互聯網平臺組織的源起、本質、缺陷與制度重構》，《馬克思主義研究》2018年第12期。(29)劉皓琰、李明：《網絡生產力下經濟模式的勞動關系變化分析》，《經濟學家》2017年第12期。因此，為確保從市場經濟中發展而來的平臺經濟中市場機制與計劃機制有機結合的模式發揮出理想的效果，還需要合理的制度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