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然
早在一九九0年五月我投考譚其驤先生的博士生時,在考場上譚先生就指示,如果我能考上,就以兩湖的歷史文化地理作為博士學位論文選題。譚先生認為,做歷史文化地理,綜合性的區域研究才是第一等的題目。在我之前,他已指導盧云完成以《漢晉文化地理》為題的博士學位論文。他說,盧云是學歷史出身的,所以應該選一個時段,以全國為空間范圍;而我是學地理出身的,就應該選擇一個區域,時間做通代的,也就是做一個與盧云相對稱的工作。
那年九月,我如愿以償,幸運地成為譚其驤先生的博士生。但內心非常沉重。因為這個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如此宏大,而我之前并未做過前期工作,很擔心在學制規定的三年時間內能否完成學業。因此入學不久,我就多次向他討教,能否換一個選題,或者將題目加以縮小,只做湖南一省。每次提起這個話題,他的回答都是“著毋庸議”:空間和時間范圍都不能變,空間不能縮小到只做一省,時間不能縮短到只做某個斷代。至于什么時候做完,那是我的事。
譚先生對我的另一個要求是,讀博的三年,不能全部用來做博士論文。他的理論是:既然叫博士,那就得博。必須花一半,至少花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于讀書,讀跟學位論文無關的書。因此在入學后的第一年,我完全沒有對博士學位論文展開思考,也不敢向譚先生多問這方面的問題,生怕他誤會我不想讀書,只想著早點做論文、早點畢業。
一九九一年春夏,譚先生給我一道指令,叫我把湖南、湖北的政區沿革梳理一下。我花了大約個把月,寫了一篇萬余字的作業,交給他。在那前后,他也曾幾次主動跟我談起我博士論文選題范圍內的問題。一次是問我,湖南省境內民族成分的變化過程。他教導我說:做中國的文化地理研究,這個問題必須先弄清楚。另一次是討論兩湖境內的文化區域歸屬。
讀博時間有限,效率是生命線。考慮到效率問題,我決定先把歷朝的史料先過一遍,將其中與兩湖文化地理相關的史料給摘出來。當時我的策略是將史料分成兩大塊:明清以降,主要靠方志及一些專題史料;古代,主要用《四庫全書》。中國地方志總共數千種,主要成書于明代以降,尤其晚清以降。這些志書雖然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當時人記當時事,可信度總歸還比較高。而明代以前的典籍,絕大部分已收入《四庫全書》。復旦圖書館四樓文科閱覽室正好有一套臺版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字大,紙張好,翻起來特別舒服,特別快。
于是我備了一本《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先翻閱已經整理出版的古籍,將看過的書在目錄上做好標記。沒整理出版過的就看庫本。到一九九二年暑假前,總算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以及本校、本所收藏的兩湖方志過了一遍。暑假又回長沙,在湖南師范大學圖書館、湖南省圖書館查閱了復旦未收藏的湖南方志。
正當我在長沙看完所需的湖南方志,準備稍事休整,然后回校撰寫論文的那個下午,湖南師大歷史系的一位老友緊急找我,轉告我一個噩耗:譚先生走了!
譚先生是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九日午后生病的,此后一直住在醫院里。盡管他自發病以后就再沒說過話,但我總懷著一絲僥幸。因為自一九七八年他初次中風以后,又多次復發過小中風,每次他都挺過來了。這一次,我希望仍能如此。幾次跟低我一年級的學兄靳潤成一起去醫院看他,盡管每次叫他、跟他說話都毫無反應,我也希望下次來叫他他能夠答應。萬不料,等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送別譚先生,我的博論進入撰寫階段。此時對于這篇博論會寫成什么樣,我心里仍然一點數都沒有。市面上、圖書館里,關于文化的書很多,但關于文化地理的很少。寥寥兩三本與歷史文化地理相關的著作,與我關系最近的是盧云的《漢晉文化地理》。一九九0年入學初,我就向葛劍雄先生借到這本博士論文的打印稿,細細地讀了。但凡讀過那本書的可能都有感受,那是一種極為震撼的閱讀體驗。作為博士論文,其篇幅多達六十余萬字。將漢晉時期的文化地理,按學術、宗教、婚姻、音樂四個要素展開。可以說,每一章單拿出來,都可以作一篇博士學位論文。我,絕對不可能寫那么多。而且他在《文化區:中國歷史發展的空間透視》中提到的文化區的基本特征、生成和演變因素,以及劃分歷史文化區域的原則與方法,與地理學的做法其實有隔閡。
從本科到碩士,我在地理系讀了七年。地理學最本質的特征,是區域性和綜合性。這兩性互為表里。雖然也有部門地理的研究,但那不過是地理綜合的基礎,最終還得落到綜合地理上來。而綜合地理,也就表現為區域地理。不落實到具體的地域,沒辦法綜合。因此,做區域地理或曰綜合地理研究,首先要有地域綜合體的概念。而具體工作的開展,不可能一上來就直接綜合,必須先抓出一些要素出來做部門分析,等到把部門分析做到位了,這才有進行綜合的基礎。既然如此,抓出來做部門分析的要素,必須是對全局具有深刻影響的主導因素。不可能隨便抓出一些要素做一些分析,放在一起就說是做區域地理了。做區域地理,必須抓主導因素;主導因素分析做好以后,再進行綜合。而綜合,可以說是一項獨特的地理學技術。我在地理系讀書那七年學到的東西,如果用一句話來表述,就是這一句。
由此來反思盧云的《漢晉文化地理》,里面展開分析的學術、宗教、婚姻、音樂四大要素,能否構成當時全國文化地理格局的主導因素已經構成問題,而上述幾個要素在該書中完全是一種獨立狀態。既沒有彼此之間相互關系的分析,也沒有這幾個要素對當時全國整體文化地理格局產生何等影響的討論。作為曾經的地理系學生,我絕對不能這樣做。
為了解決文化地域綜合體中的主導因素問題,我多次找副導師周振鶴先生討論請教。他隨緣點化,說了一些他的個人意見,同時建議我看點文化人類學方面的書。我跑圖書館一看,文化人類學的書在書架上總共就那么兩排。借了幾本抱回寢室,看完,沒什么感覺。再去,換幾本。等到把架子上兩排書差不多翻完,我總算明白文化人類學家概念中的文化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如何把這一概念運用到歷史文化地理的研究中來,一時仍沒有主意。
由于一直沒有趁譚先生健康時向他請教為什么他覺得兩湖這個空間范圍不宜縮小,至此,已完全無從得知他對于這一選題的總體構想。出于工作量的考慮,我決定將博士論文的空間范圍調整到只做湖南一省。這一想法得到周振鶴先生的認可。
所幸我這份緊張每次還不等表格做完便煙消云散。每次列表列到一多半,已有結果便隱約表明,總體空間格局與之前做過的那些要素分區是對得上的。這表明這些單項的民俗文化背后存在著一定的關系。等到把各項民俗文化的分區做好,后面的綜合文化分區也就呼之欲出了。
綜合文化分區當然之前也沒有人做過。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中山大學司徒尚紀先生也在做一個同樣的工作。他做廣東文化地理,因為在地理系,沒有在標題中強調“歷史”,但事實上他的工作每一步都是從歷史出發的。而且文化這東西與地理學其他的研究對象不同,其他很多研究對象可以就現狀展開探討,而文化脫離了歷史簡直沒法討論。司徒先生也是地理學出身,我們不約而同地借鑒地理學中綜合自然區劃理論。綜合自然區劃可以說是中國地理學界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最重要的學術貢獻,當時地理學界一眾大佬以此作為一項重要的中心工作,提出了很多區劃方案,后來不斷完善,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學術理論和實際操作方法,久已成為地理學思想方法的經典。近十余年來,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對于沒受過地理學訓練的歷史地理學生來說,如果領會了這套理論、學會了操作方法,對于地理學的精髓就思過半了。
我把那些單項的民俗文化分區,連同之前做好的方言、民歌、宗教信仰,放在一起合并考慮。就空間分劃來說,基本上不用多考慮。一項項關聯得簡直太完美。我需要做的只是,首先從綜合區劃的操作規程出發,將這些文化指標分出個輕重:分別有什么意義,哪些是主導性的,哪些是比較次要的,要從學理上找到依據。其次,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區域系統,須從整個文化生成、變異的大背景中加以解釋,并總結出一些影響因素。
工作推進到這一步,我心里很清楚,作為一項區域性的歷史文化地理研究,這篇博論有一個目標是可以實現了。那便是獨辟蹊徑,不克隆盧云《漢晉文化地理》的工作,建立一個區域歷史文化地理的研究模式。
當年我說對譚先生的耳提面命悠然似有心會,并沒有做展開。在此可以概括地說兩點。一是有一次在譚先生家里,他突然考問我:“湖南湘、資、沅、澧四水,資水是屬于湘水的,還是屬于沅水的?”我毫無心理準備,也從來沒有想過類似的問題,陡然間聽他一問,有點蒙。猶豫了好幾秒,揣摩著他的意圖,抖抖索索地反問他:好像是屬于湘水的?他深深地點了點頭,說:“嗯,我也覺得是湘水的。”然后又問我:“澧水呢?”我考慮到澧水與湘水之間懸隔資、沅二水,自然不可能屬于湘水;它流域又比沅水小很多,地位不能與沅水相比,于是再問他:“應該是屬于沅水的吧?”他又點點頭,說:“嗯,我也這樣想。”
以我當時的學力,居然能做出這樣的反應,老實承認,瞎蒙的成分居一多半。后來在寫論文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思考,譚先生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會這么想?隨著一個個文化要素的分區方案揭示出來,每次都是湘、資一個大區,沅、澧一個大區。到最后綜合文化分區時,湘資區中資水中上游為一個亞區,沅澧區中澧水流域為一個亞區,完全順理成章。應該說,譚先生的上述感覺得到了較為完美的論證。我想,如果把這個作業交給譚先生批閱,對這一點他應該基本上會滿意的吧。
另一點,譚先生一直沒有正式闡述,但我有感覺。就是他對于地理學的感覺非常好,對于區域地理的綜合性,把握非常到位。在他的概念中,區域地理就是綜合地理。一定要著眼于整個地域的綜合特征。有一次他給我舉例,說:蘇北有河、漕、鹽三大政,做蘇北的區域研究,一定要三大政并舉。以此類推,他讓我做兩湖歷史文化地理,如果我只抓住某些單項文化要素,不能合起來,他顯然不會表示滿意。后來寫這篇論文,每寫一個單篇,我都揣摩,如果先生在,會給我什么樣的指示。等最后這個綜合文化區劃做出來后,我不僅能把所有的文化要素在區域上統合起來,還能從政區、民族、人口等因素中尋繹出一些發生學背景,甚至還可以聯系到自然環境的差異來加以討論。從自然環境到人文環境,再到文化發展及其地域分異,呈現出一條清晰的理路。我想,這個做法,應該也是譚先生樂觀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