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彥
漢譯西學經典的學人們常將嚴復提出的譯事“信達雅”三難奉為圭臬。在這項付諸筆端的實踐活動中,翻譯者往往獨自打磨譯稿,努力讓譯文呈現出這三重境界。翻譯上的諸多原則和理論固然能為譯者或多或少照亮前行的路,但譯者在反復進出兩種語言、不同文化過程中產生的糾結與困惑,往往并不為他人所知。同樣也是翻譯家的博爾赫斯(JorgeLuis Borges,1899-1986),在其一九四七年創作的小說《阿威羅伊的探索》(載《阿萊夫》,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0一五年版)中,就略帶同感地重現了一個讓人回味的翻譯場景。
中古時期,伊斯蘭教中的哲人們熱衷于翻譯古希臘哲學經典,其中尤以柏拉圖哲學最受推崇,而同樣是哲人,又是醫生和法學家的阿威羅伊(一一二六至一一九八)似乎想要另辟蹊徑,除《政治學》外(因為他從來都沒見過這本書),幾乎翻譯并義疏了亞里士多德的全部作品。由于阿威羅伊不懂古希臘語,他只能根據拜占庭帝國學者們的拉丁語譯本進行轉譯。面對這位相距自己十四個世紀的古希臘大哲的思想,阿威羅伊在翻譯他的《詩學》一開始,就被兩個吃不準的詞難住了:tragoedia(悲劇)和comoedia(喜?。?。雖然阿拉伯哲人并不是對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一無所知,但從僅有的文獻上看,在伊斯蘭世界里確實沒有人能揣摩出這兩個詞的意思。博爾赫斯隨即將阿威羅伊面對這兩個拉丁語詞時的困惑與無奈加以文學的想象,試著揣摩這位阿拉伯哲人當時的心理:就在阿威羅伊舉步維艱之時,他擱下翎筆,產生了一個不太有把握的想法—也許對應的譯法就在自己的手邊。接下來,阿威羅伊這種閑情逸致、舉重若輕的心態被先后兩次打斷。第一次,樓下三個小孩用粗俗方言的爭吵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原來是一個小孩扮作廟宇的尖塔,在他的肩膀上站著另一個小孩,扮作禱告的報時人,而第三個小孩則充當教徒,匍匐在地。爭吵的原因也很簡單:誰都希望做那個高高在上的報時人。第二次,阿威羅伊想起來一位旅行家朋友對他說起的一樁在中國廣州的見聞,但聽起來并不像是真的:一群人在平臺上描述一段歷史,他們之中有的敲鼓,有的彈琴,大部分人則是戴著面具進行著禱告、歌唱和談話,他們有時好像被關在牢房里,有時像是在騎馬,有時像是在戰斗,還有時仿佛死去,又爬了起來??墒瞧脚_上既沒有牢房,也沒有馬,更沒有武器。
經過差不多一夜的思考,阿威羅伊寫下了自己的譯疏:“亞里士多德把歌頌的作品稱為悲劇,把諷刺和譴責的作品稱為喜劇?!豆盘m經》的篇章和寺院的圣器里隨處都有精彩的悲劇和喜劇?!保?14 頁)〔有一種并不是很確定的說法是,阿威羅伊在翻譯時參考了馬塔(Matta)的阿拉伯譯本,后者是從敘利亞語翻譯的《詩術》〕
面對阿威羅伊這樣的詮釋,哪怕是一個不怎么精通古希臘戲劇的讀者,都會和博爾赫斯有著同樣的感受:這是一個“失敗的過程”(114 頁)。況且,法國十九世紀實證主義歷史學家埃內斯特·勒南早就直言不諱地批評過:“阿威羅伊在古希臘文學上犯的錯誤,簡直可笑。”〔《阿威羅伊和阿威羅伊主義》(1852),Paris,Calman-Lévy,1949,p.17〕但是,我們不禁要問,阿威羅伊的錯誤真的一無是處嗎?如果這種錯誤僅僅是因為阿威羅伊本人所處文化環境的局限,那么當我們身處與阿威羅伊同樣的境況時,難道我們能比他做得更好嗎?
實際上,博爾赫斯在小說的結尾以一種反歷史主義的態度表明,他對阿威羅伊知之甚少,自己也并不比阿威羅伊高明到哪里去:“寫到最后一頁時,我覺得我寫的東西象征著正在寫的人,也就是我自己;為了寫故事,我必須成為那個人;為了成為那個人,我又必須寫故事,如此循環不已?!保?15 頁)看似是博爾赫斯自己陷入了一種寫作的迷宮之中,但是他揭示了一種翻譯者常常陷入的無解循環:翻譯者在翻譯原作時,首先要理解原作,然而理解原作的同時翻譯者已經是在翻譯了。同樣,好的翻譯者在決定翻譯什么的時候,往往應該預先對所翻譯的文本有一定的了解,甚至應該重構文本的內在一致性。也許阿威羅伊對于希臘戲劇中的歌隊、演員,或者戲劇在雅典生活中的作用并無太多了解,甚至可能對“戲劇、劇場”(古希臘語:theatron)這個詞也并無太多研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對這種表現形式(representive mode)下的“場面”毫不知曉。那么阿威羅伊該如何讓阿拉伯世界與古希臘文化相遇?
對此,十九世紀德國古典學家、翻譯家施萊爾馬赫曾提出兩種翻譯方法:一種是讓讀者適應作者,那么翻譯者的譯文則盡可能地貼近原文及其行文風格,讓讀者切實地感受到自己讀的是一種外來的語言;另一種方法,是讓作者適應讀者,這樣,翻譯者的譯文就要更貼近讀者的語言,讓讀者“就像”在讀自己母語的作品一樣。但是,作為翻譯柏拉圖對話錄的施萊爾馬赫,并不想照顧德語讀者的感受,他主張讀者應該去主動地接受柏拉圖的文字,也就是說,譯文要呈現出一種讀者“好像”在閱讀古希臘語的效果一樣。當時,德國浪漫派對于經典的翻譯大多遵循此原則,荷爾德林翻譯的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便是一例。
雖然沒有提出類似于施萊爾馬赫的翻譯方法,但是精通多種語言的博爾赫斯還是體會到了譯者所面臨的問題,也就是如何讓作者與讀者更好地相遇。阿威羅伊真正的糾結并不在于這兩個源于古希臘文化的拉丁語詞無法對應阿拉伯語中的詞,以至于成了“不可譯”〔按:解決“不可譯”的辦法,在當下往往是保留原詞,并附腳注進行詳細解釋,如在中文語境下的“邏各斯”(logos),在西語語境下的“Dao”(道)〕,而是如何解決拜占庭文化下詞語的原義與阿拉伯世界對這種原義接受之間的張力。在小說中,博爾赫斯借描寫阿威羅伊在翻譯中斷時的所見所想,呈現的就是這樣的張力。在阿威羅伊看到小孩子們進行裝扮游戲時,他很容易地就認出了這是伊斯蘭日常宗教生活中的某個場景,但阿拉伯哲人并沒有將這樣的“摹仿”附會于古希臘戲劇,因為這樣簡單的再現(re-presentation)既不是在進行表演也體現不出多么深刻的含義;同樣,在第二次打斷中,旅行者所講的平臺上的表演幾乎可以被看作一種戲劇了,但是阿拉伯世界的人對此毫不理會,認為只是一群瘋子罷了。這也就意味著,即使阿威羅伊能原原本本地道出古希臘悲劇和喜劇的真正含義,熟讀《古蘭經》的信眾們對此依然不屑一顧,因為在他們看來:“多么復雜的事情,一個人就能說清楚,……這是阿拉伯語的優點?!保?11 頁)
這樣看來,博爾赫斯似乎并不認為阿威羅伊的翻譯是一種錯誤。一方面,生硬地將拉丁語字母轉寫成阿拉伯語,勢必會制造一種“新詞”(neologism),這樣的方式看似簡單,但突如其來的仿造語(claque)不僅讓哲學上的“譯—疏”工作本身失去了時效性(因為仿造語的被接受需要很長時間),而且詞語的能指也并沒有與其所指含義相對應,進而某種外來文化也無法被簡單地用某個詞來表現,翻譯因此在功能上就不能迅速搭建原文與目標讀者之間的橋梁。另一方面,中古伊斯蘭世界中既沒有西方的戲劇劇場,也不存在以對話為形式的劇本文學,如果要傳達一種概念上的對等含義,阿威羅伊這種詮釋性的翻譯可能是唯一的選擇。那么究竟是什么讓博爾赫斯認為這是一個“失敗的過程”呢?
對翻譯進行討論的學者,無論是施萊爾馬赫、威廉·馮·洪堡,還是本雅明、海德格爾,大體上都認為純粹的語言不可能被復制或是被完整呈現到譯文之中。那么所謂的忠實于原著,在翻譯實踐伊始,就注定是失敗的,哪怕翻譯者可以在兩種母語之間自由穿行。這也就是為什么翻譯者無論在什么時候,都可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他身處悖論之中,因此他永遠都是靶子:每種語言中詞語在語義(semantics)和符號(semotics)上的交叉和對立,使其已經是不可譯的了(更不用說其內涵),但是翻譯者的任務還是要把它移植到另一種語言系統中去,于是最后難免失去“原樣”。
讓我們再回到阿威羅伊對亞里士多德哲學中悲劇和喜劇的翻譯。這兩個詞如博爾赫斯所說:“在《詩學》里俯拾皆是,不可能避開。”(105 頁)那么倘若對照亞氏原文,我們會發現,阿威羅伊并沒有真的“避開”它們,甚至他也可能不會承認自己的詮釋是一種謬誤。當阿威羅伊堅稱悲劇是頌詩、喜劇是諷刺詩時,他一定是注意到了《詩學》1448a16 的一段話:“喜劇傾向于表現比今天的人差的人,悲劇則傾向于表現比今天的人好的人?!保▉喞锸慷嗟拢骸对妼W》,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一九九六年版)由此,阿威羅伊將對英雄抑或高貴之人的稱頌劃歸到悲劇的范疇,而從古希臘戲劇的內容上看,如果諸英雄是“比今天的人好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阿威羅伊將悲劇等同于頌詩就不能說是一種曲解。換言之,阿威羅伊在翻譯中,已經做到了從原文出發并對原始文本進行分析和演繹,而且忠實于原文的微妙之處,但又不讓人覺得是在重復古人。我們可以在阿威羅伊古希臘哲學著作的譯疏中找到許多這樣的詮釋,進而批評他不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古希臘語,批評他將所有亞里士多德舉的古希臘的例子全部換成了《古蘭經》或阿拉伯詩人作品中的例子,以至于古希臘哲學在他的筆下呈現出一股伊斯蘭化的趨勢。但不可否認的是,只有這樣的譯介方式才能將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講給同時代對沙里亞法堅信不疑的大多數人。也許阿威羅伊在文字翻譯上表現出的審慎,才能讓他作為阿拉伯哲人(faylasuf)隱秘地道出古希臘哲學中的真理。
列奧·施特勞斯在提及中古哲學時,并沒有帶著現代人的眼光去俯視過去哲人的貢獻,他甚至認為,當今的人更沒有理由去批評他們的局限:
中古亞里士多德研習者們對希臘文一竅不通,他們解讀亞里士多德卻遠勝于飽學希臘古代文化的現代學者。決定這種優勝的關鍵因素在于,中古評注家采用的是亞里士多德文本的極度信譯本,而且他們專注于文本及其措辭。以上評論適用于整個中古哲學研究。(列奧·施特勞斯:《如何著手研究中古哲學》,載《古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郭振華等譯,葉然校,華夏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當前,國內一些古典學研究者將希臘語中的tragoidia 和komoidia分別翻譯成肅劇和諧劇,這其中似乎也有阿威羅伊式探索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