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影響著幼兒教師工作中的幸福感？

我出生在教師世家，爸爸媽媽都是教師。在他們工作、生活的年代，教師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職業。他們也以自己對待工作的一片赤誠之心而贏得了學生們的尊敬與愛戴。即使今天，爸爸媽媽教過的學生大都已步入老年，但依然會感念老師，懷念起過去老師曾經為他們做過的點滴小事或影響他們人生的一些大事。爸爸媽媽后來都走上了高校行政領導干部的崗位，但這段從教經歷卻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

從北師大畢業后，我去了北京幼兒師范學校教書，這一教就是14年。確切地說，在這里，我才開始愛上“做老師”這件事。我很享受在課堂上讓思想與語言都神采飛揚的那段時光，也享受學生信賴自己、尊敬自己的那種感覺。當然，也享受著不坐班帶來的閑暇與自由。

后來，我調入了中華女子學院，做教師，也做園長。因為園長的工作實在太忙了，做教師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昨天，我去學院給2018 級的大學生們上課，上完課后，那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又回歸了……

為什么大學教師相較于幼兒教師，幸福感會強很多呢？在教師隊伍中，中小學教師雖感覺工作有壓力，但幸福感似乎比幼兒教師要高一些，離職率也沒有那么高。

是什么妨礙了幼兒教師擁有真正的職業幸福感？

前些日子，《中華人民共和國學前教育法草案（征求意見稿）》公布，面向社會征求意見。幼兒教育的發展、幼兒教師的生存狀態越來越被重視。在眾多的討論中，呼聲最高的依然是“提高幼兒教師的工資待遇”。

對于幼兒教師這一職業來說，提高工資待遇固然非常重要，但除此之外，是否還有更多值得關注的東西？

工資訴求背后，是否有對其“自然屬性”之上的“社會屬性”的隱性追求？比如對自我權利的追求、對個體被尊重的需要、對自由的渴望、對自我實現的期盼以及對自己所從事職業的一種社會普遍性認同？

一、為什么大部分幼兒教師難以感受到工作中的幸福感?

哲學家認為，追求幸福感，是人所從事一切活動的終極指向，幼兒教師也是如此。對于任何人而言，生活和生命的終極價值都在于對幸福的向往與追求。

我們認為，幼兒教育是幼兒教師在特定的時空環境中，為了自己與兒童的發展與完善，共同提升生命質量，實現生命價值所進行的一種生命活動。這一定義和現行的教科書里對“幼兒教育”的定義不大相同。但這些年的經驗與體會告訴我，真正的幼兒教育就應該如此。

雖說對“幸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幼兒教師整體幸福感不高卻是一個普遍現象。

1.幼兒教師的“工作時間”過長。

任何學段的教師都不會像幼兒教師這樣，要用整整一個白天超過8 個小時的時間直接面對工作。大學教師的工作時長是最短的且不用坐班；中小學教師也在課堂之外也有喘息的時間；只有幼兒教師需要一進入工作狀態就是緊張的且長時間的。“朝九晚五”的理想上班時間在幼兒教師身上似乎并不存在。

以我所在的花草園為例，即使我們很重視教師的休息時間，但大部分教師過的依然是“776”的生活，即每天早上7 點上班，7 點下班（比較理想的狀態），一周至少要有6 天在線，空余的一天教師們還需要輪流來園組織父母學堂。7 點之后，教師還要面對家長的各類詢問。原本設定的中午休息時間，也會被會議、學習、討論以及一些臨時填寫材料的要求填滿而無法得到保證。

我很心疼老師們，但卻也在一些剛性要求面前無能為力。好在我們的“生活化課程”是舒緩、沉靜、留白、有呼吸感的，工作起來，至少心靈是放松而愉快的。

2.幼兒教師面對的工作要求過多。

昨天上完大學生的課，走在路上我就在想，我需要把這次課的體會寫下來嗎？我備課之前有人檢查了嗎？有人規定我這一節該先說什么、后說什么嗎？會有人評價我這節課沒有體現出核心經驗嗎？似乎都不需要，大學教師只需要在開課前提供一份教學大綱就可以了。至于在課堂上你先快后慢，還是先慢后快，是你自己可以把握的事，你也可以在課堂里隨時決定在什么地方幽默一下，或深刻一下。幼兒教師被賦予這樣的權利了嗎？他們的工作內容涉及幼兒一日生活的每一個方面，每一個方面都需要提前做出計劃，寫成文字，還要保證天天、周周不重樣。我不禁在想，難道幼兒教師就不如大學教師更值得信任嗎？

其實，幼兒教師在我心中是一個入職門檻極高的行業。門檻高并不是指學歷或技能，而是指要擁有一種特殊的天賦。他們必須有對噪音、啼哭、非理性行為、無序場景有很強的容忍及處理能力，也需要強大的心理機制以適應與未知的復雜系統打交道，并能夠在接收大量無效信息的前提下，繼續對該系統輸入大量有效信息的能力。

即使做了這么久的園長，我也必須面對一個事實：我是做不了幼兒教師的。這一認識也讓我對他們以及他們的工作都充滿了敬意。

在大部分人看來，一個幼兒教師是當不了大學老師的，可一個大學老師也不一定能當幼兒教師啊……幼兒教師是一個實踐性很強的職業，通過每天的練習，他們已經將工作場景內化于心，并用心靈完成了整合，生出了屬于自己的實踐智慧。這種實踐智慧往往是難以用文字來表達的，一旦強求，就必然產生內源性壓力。

現在的教育理論越來越豐富，但教師的工作處境卻越來越尷尬。標準化的工作流程使得幼兒教師的工作越來越缺乏活力。

3.幼兒教師工作中的創造性被擠壓。

當下，在很多幼兒園，教師的教育教學往往處于一種“被控制”的狀態，需要按照統一的標準來進行，教師的個性被壓抑，創造性也就無從談起。在機械的統一要求下，他們被深深地控制在預設和固有的教學程序之中，教育教學活動日益變得規范化和程序化。

技術理性的盛行使幼兒教師的工作越發繁瑣，甚至走向了一種倒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幼兒教師似乎也沒有現在這么辛苦。這樣過度追求教學技術化與標準化會使教師的情感、價值與個性在這一過程中被消減。

現實中，很多教師的教育生活被一日生活要求、制度、規則所裹挾，遠離了自主、自由與創造，受到種種規約、重重限定，不是教師主宰教育教學，而是所謂的教育教學支配了教師；不是我在“做工作”，而是工作在“做”我。教師常常有一種在工作面前的無力感。單調、重復、封閉、標準化，這些使得教師無法施展自己生命中的激情與創造性。

……

除此之外，部分家長對幼兒教師持有的一種固有觀念，認為教師就是孩子的“保姆”，同時又對教師有過高的期待；在幼兒園內部，管理體制、師幼關系的質量也決定著教師的幸福感；當然，也不排除教師自我的工作投入、擇業動機以及由此帶來的工作中的獲得感，這些都會影響著教師的職業幸福感。

二、幼兒教師的幸福感究竟源自何處？

最早關于職業幸福感的理論和實證探索來自20 世紀的美國。之后，國內外學者相繼開啟了關于教師幸福感的專業化研究。

教師節前夕，我們對花草園的26 位教師做了一項田野調查，想知道他們工作中的幸福感究竟來自何處。

1.是什么讓你感覺這個職業充滿了幸福感？

在回收的26 份問卷中，有8 位教師提到“心靈成長”——

李琳老師（教齡2年半）：因為這份工作，我可以充滿善意地、真誠地生活，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很不錯的人。

李洋老師（教齡3年半）：給我帶來幸福感的是人與人的連接之上的心與心的流動，是生命與生命的對話。有什么比陪伴著一個生命自然成長更幸福的事情呢？

唐彬老師（教齡4年半）：這份職業帶給我精神世界的純凈和心靈的寧靜平和，因為有花草園，因為是花草園人，所以在這里我更能找尋和擁有那獨特的味道……

王彩霞老師（教齡14年半）：不斷地創造，不斷地看到，尋找到不一樣的自己。

……

有4 位教師提到“人與人之間的連接”——

吳婷婷老師（教齡5年半）：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工作就像生活，這是其他職業不能比擬的。

郭佳老師（教齡16年半）：這份職業讓我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真誠與愛。花草園給了我一份“家”的溫暖，這里有我愛的孩子們，有一起為實現同一個目標不斷創新的姐妹們，有一直引領著我們前行的胡老師。我喜歡把教室布置得像家一樣溫馨，和孩子們一起在這里生活。

趙莉莉老師（教齡16年半）：16年前，我“翻山越嶺”找到花草園，它讓我的人生有了新的意義。在這里，我看到了自己生命質量的變化，也看到更多的人、事、物，開始破殼，由硬變軟。現在我是這里的一個管理者，但我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服務者。服務于這里的每個人時，他們信任的目光讓我覺得很踏實。

閻玉新老師（教齡4年半）：大家一起為守護孩子們的童年而努力的時候，我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這份職業賦予我的使命感，這讓我走得很堅定。

在回收的26 份問卷中，被提及與幸福感指數相關度最高的是“孩子”。

范立老師（教齡1年半）：早晨看到孩子們洋溢著笑容來到幼兒園說“老師早上好”的時候，家長反饋孩子們在家里總提起老師的時候，看到孩子們一點一點成長和進步時，都能讓我有成就感和幸福感。

王晨琳老師（教齡2 半年）：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光，充滿了活力、想象力和未知性。孩子們身上帶有的生命力和生長力，讓我感受到這個職業的快樂、成就感和幸福感。

李美杰老師（教齡4 半年）：發現孩子們的“發現”，聽到孩子們表達出的那些“金句”，從孩子們身上學習思考問題的方式，和孩子們一起創造……都讓我對孩子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煥然一新。

張蕾老師（教齡14 半年）：在和孩子們相處的過程中，我發現不是我教會了孩子們什么，而是他們用自己的力量慢慢治愈了我的童年。

……

2.哪些條件是滿足你對這個職業的熱愛和向往必備的？

在回收的26 份問卷中，被提及最多的5 項從高到底排列依次為：

·真實的文化氛圍

·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擁有自我價值實現與生命成長的空間

·足夠的創造空間

·滿足生活所需的物質條件

3.選擇在這里工作的理由并給出自己的排序。

在回收的26 份問卷中，被提及最多的5 項從高到底排列依次為：

·對兒童的熱愛

·喜歡花草園的文化氛圍

·有志同道合的同伴

·園長在專業和人格上的引領

·職業帶來的生命成長

從教師們的回答中，可以看到，“兒童”對幼兒教師來說無疑是做這份工作最強有力的吸引源和支撐。

教師們除了渴望能夠得到滿足生活所需的基本物質條件之外，更多人更渴望人際的、精神的、心靈的滿足與成長，這也是由人的本質屬性所決定的。當一個人能夠在工作中不斷地與自己和他人建立真誠的連接、完成自我超越的時候，不僅能看到自己的價值，同時也會獲得幸福的體驗。

當很多一線老師呼吁提高工資待遇的時候，其實是在說，“我們不希望被工作所奴役，我們更需要有尊嚴地工作、真實地工作，我們渴望有‘呼吸’的自由和創造的空間……”

寫在最后

在今年教師節前夕，我們做了一份田野調查，這份田野調查也是我們送給教師們的一份教師節禮物。因為討論這樣的問題本身，對教師而言，就代表著能夠表達、被傾聽、被理解，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管理者應視教師追求工作中的幸福感為一種權利與福祉，不要總用奴役的思想與眼光面對教師。

最后，我想以這次調查中老師們對這個職業的美好期待結束本文。

我期待能在這個職業中實現自我的價值。

希望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讓我的人生更加豐富。

——劉晉璐老師（教齡半個月）

希望更多的人能理解幼兒園老師的工作，

并不是只關注孩子的吃喝拉撒，

而是能夠看見孩子們精神世界的成長。

——吳婷婷老師（教齡5年半）

希望更多的教師能夠理解和感受到

兒童精神世界和心靈的豐富

遠勝于其他。

——王彩霞老師（教齡14年半）

希望有越來越多的同行者。

我們一起守護好兒童心靈世界這片凈土。

因為兒童是我們人類的未來。

——李洋老師（教齡3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