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俊
近年來陸續出臺的創業政策表明,創業不僅僅是帶動就業的工具,更是當前情境下促進經濟可持續發展的有力支撐。正如2018年9月國務院在《國務院關于推動創新創業高質量發展打造“雙創”升級版的意見》中所指出的,要通過打造“雙創”升級版,提升創業帶動就業能力,為實現更充分就業和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堅實保障。創業在當代所承擔的歷史使命和責任使其成為一個值得關注和研究的話題。在此背景下,國內外的學者基于不同的研究視角對創業展開了多方位的研究。已有的研究既后向關注創業的經濟和社會效應,也前向關注創業的影響因素,以期為大力促進創業提供可借鑒的思路。在以促進創業為目的的研究中,探討創業的影響因素并據此對癥下藥成為主線。在影響創業的諸多因素中,創業政策舉足輕重。因為無論是影響創業的個人層面的因素如個人特質(如冒險精神、對變革的態度等)、掌握資源的多寡(如資金、社會資本等)、家庭背景(如父母是否為企業主等),還是影響創業的區域層面因素如經濟(如失業率、人力資本、產業集聚等)、政治(如腐敗等)、文化(如宗教信仰等)等,它們對創業的影響除了其本身的自然作用外,還與政策的推動有關。比如在自然狀態下,就個人特質而言,只有那些天然具有變革與冒險精神的人會創業,但在教育培訓等政策的推動下,具備變革與冒險精神的人可能會增加,從而使創業比原始自然狀態時增加。因此,考慮到大部分因素對創業的影響都或多或少受到政策因素的調節,關注創業政策對創業的影響自然而然成為重要的課題。
然而,當前有關創業政策的研究仍是不完善的。有的研究側重于創業政策的梳理與演變;有的側重于檢驗創業政策的效果;還有的則側重于分析創業政策發揮作用的機理,解讀創業政策何以有效或何以失敗,這也是有關創業政策研究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在對創業政策成效的解讀中,政策本身的針對性及創業政策發揮作用受哪些因素的影響最為受人關注。一方面,不少學者認為,當前創業政策普遍存在針對性不足的問題,必須對針對性問題引起重視。如趙都敏與李劍力(2011)在回顧與評述創業政策與創業活動的關系時就指出:政府在制定創業政策時必須關注政策的針對性[1]。高秀娟、彭春燕(2019)通過對中央和部委政策文本的分析則發現,當前創業政策存在某種政策工具多次重復出現,政策穩定性有余而探索性不足的局面[2]。杜天寶、于純浩及溫卓等(2019)對大學生創新創業政策的研究也表明,政策的針對性不足是當前的一個重要問題[3]。王苗苗、李華與王方(2018)對人大、國務院及各部委發布的創新創業政策文件的分析表明,需求層面的政策工具未能較好地得到較多的關注和使用,當前針對需求的創業政策有所欠缺[4]。程華、婁夕冉(2019)通過分析針對海外人才的創新創業政策也發現,浙江省存在針對供給類環境類的政策過多而針對需求類的政策過少的情況,政策的針對性不平衡[5]。另一方面,關于針對性,當前的研究也在積極嘗試給出解決的思路。如高偉、高建、李紀珍通過文本分析,依據四個維度將創業政策分為不同的類型,明確指出不同的城市應適用不同的創業政策[6]。張祥俊(2018)則認為創業政策要發揮作用,應考慮創業對象的異質性,針對被動創業者、主動創業者和非積極創業者分別制定不同的創業政策[7]。黃永春、陳成夢(2019)亦借助MOS 模型進行分析指出,創業政策要發揮作用,應考慮創業模式的異質性,與創業模式相匹配的創業政策才能達到激發創業意愿的效果[8]。
從上述研究可以看出,在解釋創業政策何以有效、何以失敗的問題上,學者們比較一致的觀點是當前政策的針對性仍然不足,理想的創業政策應該是依據不同地區不同受眾而有所不同。但是學者們不曾關注和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政策的針對性會不足?如何提高創業政策的針對性?具體到更需要關注創業的欠發達地區,其創業政策與發達地區的的區分度為什么不高?
基于對這些問題的思索,本文試圖從行為經濟學角度,通過與發達地區的比較,對欠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何以針對性不足從而失效的微觀機理進行分析。因為任何宏觀經濟現象背后都有其微觀機理,正是無數個微觀個體的行為選擇最終構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宏觀經濟社會現象圖,一個地區創業政策由于針對性缺乏導致效果不佳的宏觀現實也是由無數微觀個體的決策相互作用而成的。從行為經濟學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分析,理論上將有助于深化對創業政策影響的認識,拓寬研究視角,實踐上將能為欠發達地區創業政策的完善及執行提供借鑒。
為論述方便,接下來本文首先闡述行為經濟學視角下的直覺推斷理論,然后基于此理論對欠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進行解讀與分析,論證其中存在的由于直覺推斷所導致的偏誤,進而導致了創業政策針對性的不足,使政策效果不明顯,最后提出欠發達地區在創業政策制定中盡量避免直覺推斷所導致的偏誤的可行思路。
在不確定條件下,人們的決策并非像標準經濟學模型所界定的那樣,身處其中的理性個體會依據對事件客觀概率的精確判斷計算出期望效用進而擇優選擇。按照行為經濟學的研究,真實的情況更可能是:對于事件概率的判斷,人們很大程度上首先依賴直覺,并在這種對概率直覺判斷的基礎上進行決策。因為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為了在最短的時間、最有限的信息和最小的努力等限制條件下做出最優的決策,人們不得不進化發展出一套在上述限制條件下的判斷與決策規則。這些進化出的規則經過一代一代遺傳并優化已深深植根于當今我們人類基因中,使得我們對某件事物發生概率的判斷能憑模糊的感覺做出,這種模糊的感覺就是直覺。心理學家Stanovich 與West 將人類憑直覺就做出判斷這一思維模式稱為“系統1”,認為這一思維模式是無意識且快速的。與之相對應的需要深思熟慮后再判斷的思維模式稱為“系統2”,認為“系統2”需要將注意力轉移到需要費腦力的大腦活動上來,是有意識并且稍慢一點的思維模式[9]。
代表直覺的“系統1”在發揮作用的過程中,又會因我們對不同時段信息的關注度不同而呈現不同的直覺推斷。第一種情形是,當我們對做決策的當下所呈現的信息(也可稱為新信息)的關注度超過先前出現的信息(也可稱為舊信息)時,可能產生代表性推斷和可得性直覺推斷。兩者的區別在于代表性直覺推斷中的新信息是具有代表性的信息,而可得性直覺推斷中的信息不太具有代表性,但容易給人造成沖擊留下深刻印象。比如卡尼曼與特沃斯基有關迪克是工程師還是律師的實驗研究[10]以及貓為什么從高處摔下不會摔死這樣的舉例[11],就是代表性直覺推斷和可得性直覺推斷的典型例子。在有關迪克是工程師還是律師的實驗中,受試者先前已被告知了迪克為工程師和律師的可能概率(舊信息),可是,當看到關于迪克的一段描述性文字(新信息)后,受試者大多還是按照看到的描述性文字信息(新信息)而不是被告知的可能概率(舊信息)對迪克的職業進行了判斷,從而導致了偏誤。在有關人們為什么會認為貓從高處摔下不會死的例子中,一般情況下貓從高處摔下會死是科學的舊信息,但是當有關貓從高處摔下未死的新消息被多次報道后,人們進而會認為新消息是正確的,從而出現了認知偏誤。第二種情形是,當我們對做決策的當下所呈現的信息(新信息)的關注度不如先前出現的信息(舊信息)時,就可能產生錨定直覺推斷,從而帶來錨定效應。比如卡尼曼和阿莫斯的幸運輪盤實驗便清楚地展示了錨定效應的影響[12]。他們定制了一個指針只能停留在兩個固定數字上的輪盤,讓實驗參與者轉動輪盤并寫下轉盤停止時所指向的數字,然后回答兩個問題:你剛才寫下的數字比非洲國家占聯合國所有成員國的百分比的數字大還是小?你認為聯合國中非洲國家所占的比例最有可能是多少?結果表明,參與者們的平均估值與他們剛才看到并寫下的數字有密不可分的聯系,他們的答案明顯受到了毫無關聯的輪盤數字的影響。在這個實驗中,參與者明顯過多關注了舊信息(轉盤指針所指向的數字)而不是新信息(真實的非洲國家在聯合國中的占比),從而在決策的時候由于賦予舊信息較多的權重而導致偏誤。
為什么有時候人們會對舊信息給予較多的關注而有時候又對新信息給予過多的關注呢?或者說什么情境下人們會更多關注新信息什么情境下會更多關注舊信息?這取決于新舊信息呈現的方式與特點。按照卡尼曼的觀點,那些畫面感越強、越生動的表述,越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越容易被憶起。比如經常出現的信息越容易被人們賦予較大的可能性,給予過度關注從而給予較大的決策權重[13]。在迪克可能是什么職業的實驗中,因為新信息屬于描述性的信息,更有畫面感,且非常具有代表性,所以容易被過多關注。在小貓的例子中,因為對貓摔不死這一現象的報道過多,加之這一新信息比較異常,給人印象深刻,所以易被過多關注。在輪盤實驗中,舊信息以輪盤的形式呈現,參與者親身參與了輪盤的轉動,印象更為深刻,因此更容易被憶起,從而被賦予更大的決策權重。由此可見,正是因為人們對新舊信息賦予了不同的與事實相背離的決策權重,并依據這個有偏誤的權重進行決策,從而形成了不同類型的直覺推斷,引發決策偏誤。
在欠發達地區創業政策的制定中,我們亦經常陷入類似的誤區而不自知。眾觀相關地方政府發布的創業政策與規定,不難找到有關錨定直覺推斷與可得性直覺推斷的痕跡與證據,而且這兩種偏離理性的直覺推斷甚至同時交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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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的研究中,研究者們一致認為,政策的針對性對政策效果是非常重要的。因此,為了提升創業政策的針對性,必須要考慮創業政策受眾的異質性及所在地區的特殊性。然而,由于直覺推斷的影響,使得欠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在這兩方面的針對性均略顯不足。這是接下來本文探討的重點。
對潛在創業者而言,主要關注兩個問題:一是生產什么,提供什么產品或服務?這涉及生產端的問題,也可稱之為供給問題;二是市場需求如何,自身的產品或服務有無市場?這涉及消費端的問題,也可稱之為需求問題。為保證創業政策的有效性和針對性,理論上創業政策應該圍繞幫助潛在創業者解決這兩個問題入手。然而,在欠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中,由于受多種直覺推斷的影響,政策在幫助潛在創業者解決供給與需求兩方面的問題時出現了偏差。具體以韶關市為例進行說明。
1.欠發達地區(韶關)與發達地區(珠海)創業政策對比。韶關地處廣東北部,以山地為主,因此常被稱為粵北山區。改革開放后,隨著廣東外向型經濟的蓬勃發展,韶關在廣東經濟中的地位日漸下降,并逐步淪為廣東的欠發達地級市。近幾十年來,韶關市的地區國民生產總值一直位列廣東省的后幾位,與珠三角地區存在較大差距,是廣東省名副其實的為數不多的經濟落后地區與欠發達地市。
2007 年以來,在中央及廣東省創業政策的指導下,韶關市也相應制定和發布了針對本地區的創業政策。由于“韶關是廣東省的欠發達地區”這一事實是在全面倡導創新創業之前,因此可以將“韶關是廣東省的欠發達地區”這一信息看作是先前發生的舊信息,將韶關制定創業政策時所獲取的有關“中央、廣東省及廣東其他地級市的創業政策”信息作為新信息。在韶關已發布的創業政策中,可以找到不少由于過多關注“韶關是廣東省的欠發達地區”或過多關注“中央、廣東省及廣東其他地級市的創業政策”而導致政策偏誤的痕跡。
正如前文所言,創業政策應圍繞幫助潛在創業者解決供給端和需求端的問題出發才更有成效。具體到不同的地級市,重點是解決供給端問題還是需求端問題還是雙管齊下需要根據本地區的實際情況進行選擇。在做出分析之前,可以先概覽韶關以及廣東省發達地區(考慮篇幅,發達地區以處于珠三角地區中等水平的地級市珠海為例)的創業政策全貌。
第一,就創業政策項目而言,兩地的政策項目基本雷同。珠海實施的政府直接介入創業的政策有:創業補貼政策、創業稅收政策、優秀創業項目資助政策、創業金融政策、創業服務政策、創業人才政策、創業園區政策、政府購買創業企業服務政策、創業孵化基地政策。韶關實施的政府直接介入創業的政策有:創業補貼政策、創業稅收政策、優秀創業項目資助政策、創業金融政策、創業服務政策、創業人才政策、創業園區政策、政府購買創業企業服務政策、創業孵化基地政策。這些政策中,除政府購買服務政策為需求端政策,人才政策與創業園區政策為兼顧需求端與供給端的政策外,其余均是單一的僅針對供給端的政策。可以發現,作為欠發達地區的韶關與作為發達地區的珠海在創業政策方面是雷同的,至少在政策類型或政策導向上是相同的。
第二,就政策項目的具體額度而言,兩地存在少許差異。比較韶關與珠海的創業政策可以發現,正如上一點所指出的,兩地在政策導向上基本一致,少許差異僅體現在不同政策項目的數量額度上。比如創業租金補貼,珠海最高每年8000 元,韶關最高每年4000元,具體見表1。
2.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創業政策與本地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的協調一致性分析。(1)發達地區關注供給端的創業政策與其經濟社會狀況相適應。就廣東省的大部分地區特別是珠三角地區而言,經濟較為發達,人口稠密,市場需求強勁,市場經濟的發展相對較好,市場競爭較為充分和公平。對潛在創業者而言,是否有一個好想法以及如何將想法變為現實比這個想法是否會有市場更為關鍵,亦即供給端的問題比需求端的問題更為突出。因此,對廣東省的大部分地區特別是珠三角地區而言,創業政策應著力于解決供給端的問題,為潛在創業者進行生產提供便利。可以發現,廣東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與其經濟社會發展現實是較為吻合的。(2)欠發達地區關注供給端的創業政策與其經濟社會狀況不相容。與發達地區一樣,對欠發達地區而言,一個好的想法很重要,將想法變為現實很重要,生產或提供服務所需要的投入要素也很重要。但對類似韶關這樣的欠發達地區而言,除了生產端或者供給端很重要外,有充分的市場需求同樣重要。對發達地區而言,供給端相對是短板,對不發達的韶關而言,供給端與需求端均是短板。如果一定要在兩個短板中挑出最短的短板,那么,與發達地區不同,韶關最大的短板應是需求端。原因有二:其一,從供給端來看,就韶關目前的創業活動而言,以生存型居多,而生存型創業多是模仿性質的,需要哪些投入要素、如何投入運作均有現成的模板。而且韶關緊鄰珠三角,不少創業者接受和吸收了珠三角地區的經營理念與模式,在生產與經營領域有一定積累。換言之,由于韶關目前及未來一段時間仍將以帶有模仿性質的生存型創業為主,供給端的問題對潛在創業者而言并不是最嚴重的。此外,韶關本身是不發達地區,生產要素價格相對較低,這也使得韶關相對發達地區而言,其供給端的問題對創業者而言并不是最嚴重的。其二,從需求端來看,韶關經濟欠發達,人口相對較少,本地市場需求相對不足。在總人口密度相對較少的情況下,韶關還伴隨著較為嚴重的人口外流,使得本地市場需求進一步萎縮,大眾對市場的預期因此進一步下滑,由此又帶來新一輪的人口外流。如此往復,需求端的問題越發嚴重。韶關2012-2018 年具體的人口外流情況見表2。除人口外流外,另一個不容忽視的需求端問題是韶關的人口結構。在總人口中,欠缺消費能力的65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和14歲以下的青少年人口相比珠三角城市占比較大。具體情況見表3。

表1 欠發達地區(韶關)與發達地區(珠海)主要創業補貼政策額度比較 單位:元
表2 和表3 表明,韶關近年來人口外流形勢較為嚴峻,戶籍人口一直處于凈流出狀態,特別是遷往廣東省其他地區的戶籍人口,呈現明顯上升趨勢,而且留守人口中消費能力欠缺的老年人口與少年人口占比較大。由此可以看出,對于類似韶關這樣的欠發達地區而言,由于經濟不發達,人口外流嚴重,本地市場需求不足,對潛在創業者而言,如何解決市場需求問題更為關鍵,亦即需求端的問題比供給端的問題更為突出。因此,類似韶關這樣的欠發達地區,其創業政策應著力于解決需求端的問題,為潛在創業者打開消費市場提供便利,而不是模仿發達地區著力解決供給端的問題。

表2 2012—2018年欠發達地區(韶關)戶籍人口遷移情況 單位:個

表3 六普韶關與珠三角65歲以上及14歲以下人口占比對比 單位:%
3.欠發達地區創業政策出現偏誤的原因:直覺推斷的影響。從前面對政策的梳理可以發現,韶關的創業政策與廣東省文件精神及珠三角其他地級市的政策雷同,模仿發達地區主要解決供給端的問題,而不是依據本地實情著力解決需求端的問題。說明韶關在制定創業政策時過多關注了廣東省及其他發達地級市的創業政策信息,一定程度上忽視了韶關是不發達地區這一事實,不自覺中運用了代表性直覺推斷法和可得性直覺推斷法,從而導致政策偏誤,未能較好地貼合韶關實際。雖然政府購買服務是需求端政策,但韶關實際上并未出臺詳細的政府購買實施細則及規范,并未實際落地。此外,雖然人才政策既兼顧了供給端,也兼顧了需求端,但是韶關的人才政策并不能真正達到解決需求端問題的效果。韶關主要出臺了兩份人才政策,一份是有關博士等高層次人才的,另一份是有關大中專院校畢業生的。可以看到,這兩份文件傳達給大眾的信息是:只有具備一定程度學歷的人才,才是韶關需要的人才。然而,就目前韶關的經濟結構而言,這樣的界定有失偏頗。此外,在這樣的政策導引下,也達不到最大程度吸引和留住人才、增加消費人口總量從而緩解需求端問題的效果。在這樣的偏誤下,韶關創業政策的直接后果就是,韶關的創業活動并沒有因為這些創業政策的出臺而呈現出明顯的活躍與遞增。
產生代表性直覺推斷與可得性直覺推斷的可能原因在于:相比韶關是欠發達地區這一久已存在的舊信息,在制定創業政策時拿到的廣東省政策文件以及前期已出臺的其他珠三角等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文件傳達的新信息畫面感更強(有政府文件作為載體,有收到文件的具體場景),給人的印象更深,沖擊更強,也更具有代表性——代表了上級及平級的意見和做法,因此更容易輕松地在腦海中呈現。按照卡尼曼的觀點,更具畫面感則更容易在腦海中呈現出來,更具有代表性的信息更易獲得關注并被過度看重,因此導致了韶關在制定創業政策時對新信息反應過度,無意中融進了代表性直覺推斷法和可得性直覺推斷法。
當然,不能忽視的是,前面的政策梳理也表明,雖然韶關的政策導向與發達地區雷同,均著重于從供給端入手,但在有關政策的具體內容特別是涉及數字額度的補貼和稅收政策標準上卻稍有差異(具體差異前文表1有列出)。這隱含著韶關在制定創業政策時無意中也受到了錨定直覺推斷的影響,亦即韶關在政策條款的具體內容的敲定時又過多關注了“韶關是欠發達地區”這一先驗信息。為什么在設計政策的具體條款時政策制定者的偏好會發生逆轉?從過度關注新信息轉移到過度關注舊信息?來自施瓦茨的研究也許能為這個問題的解答提供些許思路。施瓦茨的研究告訴我們,事件或信息在腦海中呈現的輕松程度體現了人的感性或直覺的作用,然而當理性越來越多地參與其中時,人們關注的就不再是能被輕松提取的信息,不再輕易的“跟著感覺走”,而是會更多地考慮一些能考慮到的、也許并不會在第一時間會被提取的信息[14]。具體到創業政策的制定,在確定大的政策導向框架時,為了與上級或平級地市保持一致(在現有的官員考核制度下,這通常情況下是較為深刻地印在不少公務人員腦海中的信息,很容易被提取),加之剛收到上級和同級兄弟單位的文件,較易受代表性直覺推斷和可得性直覺推斷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起草政策文件時對創業的認識越深入,具體到需要確定每個政策條文的具體內容時,代表理性“系統2”越來越多地參與到決策中,“韶關作為欠發達地區,與發達地區應有所不同”這一先驗的舊信息會被認真對待,甚至有時候會被過度對待。當這一信息一旦被過度關注時,作為欠發達地區的韶關就將自己錨定在了“欠發達地區”這一位置上,從而在創業政策制定中無意中摻雜了錨定直覺推斷法。
欠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受眾與發達地區最大的不同在于資金擁有量。資金的多寡首先決定了潛在創業者的抗風險能力。總體而言,欠發達地區的創業者其抗風險能力相對較弱。這要求政府的創業支持政策要更多地幫助創業者降低可能的風險,比如加大補貼力度、更大程度降低稅費、更大程度貼息等等。然而,反觀韶關與珠三角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可以發現,在各種補貼力度方面,受錨定效應的影響,韶關的補貼及獎勵額度反而更低,具體見表1數據。加之所有的補貼及獎勵均附帶一定的申請條件,政策的受眾面本身并不寬,使得這些創業支持政策更多的僅僅是起到信號傳遞作用:政府鼓勵創業!
此外,資金的多寡還會影響創業者的創業動機,資金充裕的相對而言更有可能是機會型創業,為主動創業者,資金缺乏的更有可能是生存驅動型創業,為被動創業者。這意味著在欠發達地區,生存型創業居多,大多數創業者可能是被動創業。被動創業者對政府的創業補貼政策更為敏感,補貼額度的高低對他們而言更為重要。因此,對不發達地區而言,創業補貼額度應比發達地區更高(至少補貼與當地收入占比與發達地區要持平)可能才有更好的效果。因為不發達地區不僅僅需要依靠補貼額度傳達政府鼓勵創業這一態度,更需要依靠補貼額度的高低來表明政府支持創業不是口號,而是腳踏實地的實際行動。
由此可見,錨定效應使得韶關的創業補貼政策在額度方面出現了些許偏頗,與本地政策受眾者的特點不相適應,進而影響了政策效果。
前文的分析表明,類似韶關這樣的欠發達地區其創業政策的制定可能無意中受到了人類直覺推斷法的影響,特別是代表性直覺推斷法,可得性直覺推斷法與錨定直覺推斷法。雖然直覺推斷根植于人類的基因中,是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發展出來的一種判斷方面的較優法則,是系統1在應對問題時的直接反應,它可能有偏誤,但卻是有諸多限制條件下的一種最優選擇,比如時間較短、信息較少等限制條件。反過來可知,在正式的決策中,如果時間短、信息少等限制條件被放開,隨著系統2更多的參與到決策中,人們完全有可能糾正直覺判斷帶來的偏誤,欠發達地區在創業政策制定中存在的部分無意識偏誤也可以有效避免。
如何避免直覺推斷可能帶來的偏誤?行為經濟學家們比較推崇的是心理學中的啟發法。通過啟發法,帶來啟動效應,可以讓人的思想和行為被完全不曾留意過的刺激所影響。因為我們的思想和行為會受當時環境的影響,且這種影響比我們了解和想象的都要大。正如塞勒在《助推》一書中所提倡的,在公共政策的制定與推行過程中,用巧妙的暗示來改變對方也許更有效。以作者為主要參與者所組建的行動觀察力小組也的確在這樣的思路下為英國政府的部分決策提供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幫助和建議[15]。
那么,如何在欠發達地區創業政策的制定中引入啟發法?按照有關啟發法和啟動效應的研究,啟發法已經在社會科學的諸多領域得到了廣泛應用,能帶來啟動效應的啟動材料可以是詞語、句子、聲音、圖片、影像,甚至動作等等元素。比如著名的弗羅里達效應實驗,用幾組詞語就啟動了人們或緩慢或快速的行為[16];吉諾則用影片啟動了受試者的不同情緒(憤怒或中立)從而檢測了不同情緒下人們聽取別人建議的程度[17];艾瑞里用詞語啟動了受試者的“市場規范”以檢驗“市場規范”相對于“社會規范”的負面影響等等[18]。類似的有關啟動效應的例子還有許多。借鑒上述思路,欠發達地區在制定和完善創業政策時是否可以考慮以詞語、句子、圖片、聲音或影片的方式啟動政策制定者客觀評估現實,既不過多關注新信息,也不過多關注舊信息?理論上是可以的。比如,為了防止政策參與者過多關注上級及同級其他發達地區的信息陷入代表性直覺推斷和可得性直覺推斷,可以適時展示欠發達地區街頭人丁稀少的照片,或者展示欠發達地區農村的場景,目的是激起大家對欠發達地區與發達地區的差距的認識。或者,為了避免政策參與者過多關注“欠發達地區”這一信息陷入錨定效應,可以適時展示本地區正迎頭趕上縮小差距的畫面、文字、影像資料,甚或只是列出幾個數值較大的無意義的數字,也許都是有價值的。因為錨定效應產生的其中一個原因是舊信息起到暗示作用,而暗示帶來啟動效應,這是系統1自發引起的。當一個錨定物出現,這個值或信息就會引導我們的“系統1”不自覺地聯想到某些相關信息。比如德國心理學家托馬斯與弗里茨在一項實驗中詢問了受試者一個關于溫度的錨定問題,然后讓受試者快速地掃過一些單詞,最后去識別這些單詞。結果發現看到溫度是20 攝氏度的受試者更容易識別出和夏天相關的詞匯,而看到5攝氏度的受試者則更容易識別出關于冬天的詞匯[19]。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通過輸入新信息扭轉對舊信息的錨定或者對“錨”進行調整實現對錨定效應一定程度(只是一定程度,不是完全,因為會有調整不足)的矯正。
需要注意的是,在以啟發法設計“助推”的策略時,有效的原則是“以用戶為中心”,因為設計出好的公共政策與設計出受歡迎的消費品有很多共同之處[20]。因此,欠發達地區在創業政策形成與完善過程中,適時拋出“潛在創業者最需要什么?”這一問題將有助于啟發相關人員給予這一問題較多關注回歸本源,時刻緊扣問題本質,避免出現偏離。
要發揮啟動效應需要在政策形成的前期、中期和后期給予政策制定者必要的提醒與暗示(不是強制性的提醒,而是建立在決策者自身判斷的基礎上,影響其選擇并可以使其受益的提醒與暗示),這種提醒與暗示是環境中能夠吸引決策者注意并影響其行為的某個微小的因素。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需要在政府機構之外設置獨立的智囊團來進行這種提醒與暗示呢?很難否定這種提議的正確性,但是現實中現有政府機構的智囊團還沒有做到這一點卻是肯定的。現有的智庫和智囊團多是以提供咨詢報告的方式提供服務,直接介入政策的制定并創設情境以期實現“助推”還任重道遠。這也意味著欠發達地區在創業政策的完善方面要完全避免直覺推斷的影響還需假以時日。
總而言之,本文的分析表明,除了傳統的政府失靈,受直覺推斷的影響,還存在行為性的政府失靈,這使欠發達地區的創業政策因受行為性政府失靈的影響,在考慮地區特殊性與受眾異質性方面的針對性存在不足,因而政策效果不明顯。為規避此類偏誤,可考慮充分發揮啟發法的作用,在政策形成與完善過程中引入啟動效應,以期實現“助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