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衛星 張濤 姚峰
一、基本案情
2015年11月至2016年6月,朱某某通過向他人購買及郵箱轉發的形式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46222條,并向顧某某、宋某某(另案處理)提供公民個人信息80427條,共計侵犯公民個人信息126649條。經查明,上述公民個人信息為包含車牌號、汽車品牌、對應的車主姓名、身份證號、住址和聯系電話等車主信息,朱某某、顧某某、宋某某均系房屋銷售中介,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主要用來推銷房產和貸款。
二、分歧意見
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朱某某等人通過非法手段獲取的車主信息是否屬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5條第3款規定的“財產信息”,主要存在兩種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本案涉及的車主信息應當認定為“財產信息”。理由是:朱某某等人非法收購和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均為真實有效的車牌號、汽車品牌、發動機號碼、對應的車主姓名、身份證號、住址和聯系電話等敏感信息,認定為“財產信息”應無疑義。而且這些信息與公民的人身和財產息息相關,一旦泄露出去極易被不法分子用于電信詐騙、盜竊、敲詐勒索等關聯犯罪,具有極大的社會危害性。因此,對朱某某等人應該以50條入罪的敏感信息從嚴定罪量刑。退一步說,即使不能以50條入罪的敏感信息定罪量刑,也可以對照500條信息標準入罪,而這兩類信息均不以行為人主觀目的是否合法經營而認定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本案涉及的車主信息不應當認定為“財產信息”。理由是:涉敏感信息50條即可入罪的條款,因入罪門檻較低,應采用嚴格適用的立場。基于主客觀相統一原則,朱某某購買和使用的公民個人信息均用于推銷房產和貸款,并無用于實施針對人身或財產的侵害行為,顧某某和宋某某等從朱某某處非法獲取信息的人員也未實施侵害人身或財產的行為。而根據罪刑均衡原則,朱某某等人購買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增加推銷房產和貸款的銷售業績,存在為合法經營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情節。朱某某等人在購買和獲得相關信息后,也僅僅截取了相關的姓名和電話打印出來供本單位客服人員推銷使用,此種行為與《解釋》中第5條第3款規定的情形存在本質區別。因而,朱某某等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行為適用5000條的“一般信息”條款定罪量刑。
三、評析意見
筆者贊同第二種意見。具體理由如下:
(一)《解釋》有關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入罪、出罪標準出臺背景
近年來,個人信息泄露問題日趨嚴重,因此引發的刑事案件高發,[1]有全國性影響的惡性案件時有發生,社會關注度高,有的地方甚至已經形成了產業鏈條,并由此滋生的電信詐騙、敲詐勒索、非法討債等等次生犯罪行為。在此背景下,2017年6月1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出臺《解釋》以規制因侵犯公民個人信息而引發的系列犯罪問題。公民個人信息種類繁雜、范圍廣泛、影響深遠,為避免司法實踐的認識差異,《解釋》的第1條首先界定了公民個人信息的范圍,將公民的個人信息包括為身份識別和活動情況兩大部分。根據個人信息的不同,侵犯的法益也不同。具體而言,個人信息受保護的法益主要有以下內容:第一,可以區分、識別具體的個人信息。最典型的比如姓名和手機號碼,這些信息一旦被非法獲取,就會被商家以各種電話或者短信推銷產品,破壞公民平靜的生活,相信大多數人都有這種信息外泄的經歷。第二,銀行存款、個人消費記錄等與公民財產對應的個人信息。這種信息比前一種信息對個人而言更為重要,比如商家可以更精確的知道被泄露的公民的消費習慣、購買力,甚至知道公民家新生嬰兒而推銷嬰幼產品,給公民帶來更為嚴重的侵擾。另外,這種信息的泄露也更容易為潛在的犯罪行為所利用,如冒充網購客服進行電信詐騙等。第三,車輛軌跡、移動軌跡、開房記錄等政府管理的個人信息。這種信息是相關行政機關持有的,為特定需要收集的公民個人信息。如為了防疫需要,各級政府部門收集的公民個人的出行交通信息、一定時間的旅館登記信息,這些行蹤軌跡一旦外泄就會被犯罪分子所用,往往直接威脅到公民的人身安全和帶來非常嚴重的財產損失。
上述信息都是公民個人不愿意主動公開的信息,不僅僅屬于公民隱私,還需要刑法直接保護。因而,《解釋》針對不同的個人信息制定了不同的保護策略,以及不同的入罪和出罪標準。《解釋》的第5條規定了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公民個人信息構成“情節嚴重”的入罪標準,下列四種情形將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第一種情形,出售或者提供行蹤軌跡信息,被他人用于犯罪的;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他人利用公民個人信息實施犯罪,向其出售或者提供的;曾因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受過刑事處罰或者二年內受過行政處罰,又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的。這種情形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最為嚴重的情形,只要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被他人用于犯罪的或者知道他人準備用于犯罪的,不以數額定罪,一條也構成犯罪。或者因侵犯公民個人信息處罰過再犯的,也不以數額入罪,一條也構成犯罪。
第二種情形,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行蹤軌跡信息、通信內容、征信信息、財產信息50條以上的。這種情形是50條信息入罪條款,把侵犯的公民個人信息嚴格限定在行蹤軌跡信息、通信內容、征信信息、財產信息共四大類上面,不允許司法實踐中的等外解釋。 [2]這四類信息直接關系的公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一旦泄露容易造成非常嚴重的后果。
第三種情形,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住宿信息、通信記錄、健康生理信息、交易信息等其他可能影響人身、財產安全的公民個人信息500條以上的。這種情形是500條信息入罪條款,把侵犯的公民個人信息限定在住宿、通信、生理健康、交易等信息類型上,這種情形的信息司法實踐中可以做等外解釋,只要是與住宿、通信、生理健康、交易的公民個人信息相當的信息即可,這種信息也容易被犯罪分子用于精準詐騙。
第四種情形,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前面三種情形以外的公民個人信息5000條以上的;或者違法所得5000元以上的;將在履行職責或者提供服務過程中獲得的公民個人信息出售或者提供給他人,數量或者數額達到前幾種信息規定標準一半以上的。這種情形是5000條信息入罪條款,除了侵犯上述三種相對敏感的信息以外的其他信息,入罪標準需要達到5000條。
《解釋》的第5條的最后還規定的幾種加重情節:造成被害人死亡、重傷、精神失常或者被綁架等嚴重后果的、造成重大經濟損失或者惡劣社會影響的、數量或者數額達到前款第3項至第8項規定標準10倍以上的及其他情節特別嚴重的情形,應當認定為刑法第253條之一第1款規定的“情節特別嚴重”,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解釋》第6條規定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出罪條款,即將侵犯公民個人信息(5000條入罪條款的個人信息類型)的目的為合法經營活動的(僅自用,沒有非法出售或者提供給他人),需要獲利5萬元以上的才構成犯罪,這條的規定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和寬嚴相濟的精神。
(二)認定財產信息應符合主客觀相統一的刑法基本原則
主客觀相統一原則是我國刑法理論一直主張并為司法實踐所接受的一項原則。本案中朱某某非法收購和獲取的車牌號、車主姓名、身份證號等信息確實屬于刑法應予以保護的信息,一旦泄露也會給所涉及的公民造成潛在的威脅,因而,這些信息屬于刑法保護的對象。但這些車主信息并不構成《解釋》第5條第3項中的“財產信息”。一般而言, 財產信息既包括銀行賬戶、第三方支付結算帳戶、證券期貨等金融服務賬戶的身份認證信息,也包括存款、房產等財產狀況信息。參與起草《解釋》的最高法院喻海松法官在其《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中談到了司法實踐中有關“財產信息”的把握應謹慎的立場。 [3]同時筆者認為,本案涉及的信息也不屬于“500條”個人信息入罪的信息類型,根據《解釋》的規定,這種信息類型是指住宿信息、通信記錄、健康生理信息、交易信息等其他可能影響人身、財產安全的信息,這里強調的影響財產安全的信息應是能直觀表現公民個人的財產狀況或者財產變動的信息,最典型的信息如公民個人在銀行里的存款變動、房產變動信息或者股票交易信息等。銀行存款變動、股票交易信息、房產轉讓信息等都直接反映公民個人的財產狀況或者財產變動的信息。但是,本案涉及的車主信息卻并未涉及車輛的具體購買價格、購買方式、貸款情況等可以對車輛進行估價或者評價公民個人財務變動的內容。更為更要的是,朱某某等人購買和使用該信息的主觀目的就是為了推銷房產和貸款,朱某某等人將信息購買后僅打印出車主的姓名和電話供自己及員工打電話推銷房產和貸款,并非用于實施針對人身或財產的侵害行為,最終也沒造成泄露信息后發生針對人身或財產的侵害行為的發生。因此,朱某某等人的主觀方面的人身危險性并不大,他們均為房產銷售,非法獲得信息也是為了提升業績,這些人雖有一定的社會危險性,但綜合本案的具體情況,筆者還是主張將相關的信息而僅以普通公民個人信息定罪處罰,不能認定為財產信息。
(三)朱某某等人承擔的刑事責任應符合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原則
朱某某作為房產銷售員為推銷房產和貸款,購買和非法獲得相關信息后又提供給他人使用,不能適用合法經營活動的出罪條款。 [4]朱某某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后并非使用全部信息而只是截取、打印出相關的姓名和電話用于推銷,筆者認為應對其適用一般公民個人信息的入罪定罪量刑(即上已述及的5000條信息入罪的情形),因其非法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總量超過10萬條,已達到情節特別嚴重的標準,法定刑為有期徒刑3年以上7年以下,并處罰金,對朱某某的教育懲戒目的已經達到。同案行為人高某某、宋某某因合法經營活動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獲利未能達到5萬元或者有其他情節嚴重情節的情形,兩人均不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應建議公安機關給予兩人行政處罰。
綜上所述,朱某某作為房產銷售的工作人員,違反國家有關規定,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后又提供給他人使用,合計侵犯公民個人信息126649條,情節特別嚴重,應當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追究其刑事責任。顧某某、宋某某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從朱某某處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80427條,因其二人獲取信息的主觀目的是為了提高工作業績,可以認定為合法經營購買、收受的公民個人信息,又因其二人的違法所得均未能達到5萬元以上,因而該二人的行為不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
注釋:
[1] 具體數據限于篇幅不再羅列,相關內容參見喻海松:《網絡犯罪二十講》,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201頁。
[2] 參見喻海松:《侵犯公民人個信息罪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版,第38頁。
[3] 同前注[2] ,第41頁。
[4]《解釋》第6條規定:“為合法經營活動而非法購買、收受本解釋第五條第一款第三項、第四項規定以外的‘公民個人信息,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之一規定的‘情節嚴重:(一)利用非法購買、收受的公民個人信息獲利五萬元以上的;(二)曾因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受過刑事處罰或者二年內受過行政處罰,又非法購買、收受公民個人信息的;(三)其他情節嚴重的情形。實施前款規定的行為,將購買、收受的公民個人信息非法出售或者提供的,定罪量刑標準適用本解釋第五條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