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惟昆
(清華大學物理系,北京 100084)
轉眼14年過去了,黃昆先生離世時我還在香港科技大學工作,每年春節回北京去探望他。2005年春節是最后一次,那時黃先生已經靠鼻伺維持生命。黃昆夫人李愛扶先生怕我一時找不到他們在海淀黃莊的那個簡陋的二居室住宅, 特意在嚴寒冬季的清晨到公交車站來等我,令我非常感動。路上她說:“現在我們生活質量很低,黃昆靠鼻伺,我也很疲倦。”聽了心里真是難受。她又說:“知道你要來,黃昆昨晚就說一定要睡個好覺,好跟你說話。”這更讓我心生悲涼。我必須在這里寫兩句李愛扶先生,她是我見過的最崇高的女性。出生于英國威爾士的她,無私地深愛黃昆,也深愛黃昆的祖國——中國,深愛中國的學子。她品德高尚、為人謙遜質樸,一生獻給了黃昆和中國。我對她前幾年的突然去世也深感悲痛。在她的追思會之前,李樹深院士特意打電話要我一定來參加,說:“李先生經常提起你。”在那個會上,我見到了黃先生的兩個兒子,他們也是中年人了。記得1980年在英國曼徹斯特接待剛到英國的、當年我們稱之為黃小弟的老二,他從小就像一個普通的北京男孩兒,一點兒也沒有外國血統的特殊,所以初到英國時他還講一口流利北京腔的普通話,而幾乎不會說英語,雖然長得和英國人沒什么區別。
難以忘懷的2005年春節這一天,我們沒有談很久,而且主要是我在說話。同行的北大物理系虞麗生教授為我們拍照。大概待了四十多分鐘以后,她說:“My battery is exhausted.”黃先生插了一句:“I am exhausted too.”黃先生累了,我知道該告別了。依依不舍地離開他們,心中總在想著他們的種種困難和無奈,而又無能為力。更沒想到那一別竟是永別。當年7月5日,黃昆先生仙逝,那時我正在西藏訪問,也未能參加追悼儀式,落下終生遺憾。
因為各種機緣,有幸當面聆聽過黃昆先生許多教誨。主要是科研方面的教誨和指導,但也有關于教學和講課的。我經常對學生們說,一個人一輩子受教于一位好老師是最大的幸運。黃昆先生先后師從吳大猷、莫特、佛羅里希和玻恩,并且傳承了這些大師們的深厚學養和優良學風,這是他之所以成就為我們的一代宗師的基礎。而我遇到黃先生,能在他的直接指引下工作,則是我的科研和教學生涯的最大幸運。由于自己也是教師,也搞科研,經常要講課和作學術報告,黃先生有一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那就是他反復說過:“講課或者作報告,如果下面的人聽不懂,那從來不是聽的人的問題,而是講的人的問題。”這句簡單而近乎偏執的話,細細品味起來,卻是意味深長。我后來在教學和作學術報告時,也包括給學生或同行解釋問題時,經常以此來鞭策和警示自己。
熟悉黃先生的人都知道,對于學術報告包括提職報告,黃先生如果在報告之后說聽不懂,那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報告人講錯了,或者沒有意思。反之,如果他抓住問題不放,窮追不舍,那反而表明他可能基本認可了這件工作。我第一次聽黃先生講“聽不懂”是在1972年在上海召開第一次全國化合物半導體會議上,那是我1965年從北大畢業后、經過艱難的“文革”七年,第一次重見黃先生,心情十分激動。他關于“束縛激子與局部聲子”的學術報告,推介了當時國際半導體界的這兩個前沿課題。在“文化大革命”的局面下,黃先生一直密切注視著國際上半導體科學的發展,并以獨到的眼光,抓出其中的精華。在多年沒有認真的學術會議的那個特殊的年代,黃昆先生高屋建瓴的報告無異于一聲驚雷,鼓舞了許多同行師生,也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中。我在以后幾十年中,正是遵循黃先生的指引,在這兩個方向上做出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一個是和半導體所同事一起,發現了重要的化合物半導體砷化鎵中關鍵的摻雜元素氧的局域振動譜,在國際上引起重視;另一件是關于氮在磷化鎵中形成的等電子中心,澄清了其束縛激子之聲子伴線的黃昆因子的溫度依賴關系,進一步證實了黃昆理論的正確性。而在這里我特別想說的是,在那次會議上,有人作了報告以后,黃先生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只是說:“你講得太高深了,我聽不懂。”當時我和黃先生還不熟悉,聽到此話以后感覺有些驚訝,不十分明白黃先生的真意。以后才知道了他的那句名言,回想起來才明白,顯然他那時是認為報告人講得有問題。
作為聽過黃先生授課的北大物理系本科生,我們都知道黃先生的課講得好。有人說聽黃先生講課是一種享受。后來看他的書,不管是那本薄薄的《固體物理學》,還是我參與翻譯的玻恩與黃昆合著的經典之作《晶格動力學理論》,都為他對物理問題理解之深刻和闡述之精煉、清晰而嘆服。我自己的體會是,有一些問題,只有在讀了黃先生的書以后才真正理解。我個人認為,黃先生課講得好,首先是因為他對物理學真懂,懂得非常深刻和透徹,才能表達(無論書面或口頭)得精彩完美。美國耶魯大學的通識教育有兩個基本的目標,就是思辨能力和表達能力,而這兩者是緊密關聯、相輔相成的。這是一個方面,但黃先生課講得好,同時也是由于他兢兢業業、認真細致。毛澤東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曾聽黃先生親口說過,為了講一節課,他要花十節課的時間去準備。聽這話時我還一直在研究所工作,沒有實際的課堂教學經驗,對此話有點兒半信半疑。后來我的物理教學生涯從美國達特茅斯學院的五年開始,到香港科技大學的十四年,以及以后在清華北大十余年各種形式的教學。經過這些年的親身體驗,才發現要講好一節課,真需要十倍于它的時間來準備。當然第二遍以后會好一些,有些老師一輩子就吃一碗飯、講一門課,這相對容易。而我們在香港科大,曾經規定過每一門課最多教三次。所以我們都教過許多不同的課程,都經歷過多次第一次教一門課的痛苦。但是反過來,這卻使我們基礎更扎實,知識面更廣闊,大大有利于科研和教學。
各個學校有不同的風格。達特茅斯是美國的長春藤學校之一,素以精英甚至貴族學校著稱,學生水平非常之高。在那里講課最大的顧忌是學生們問題太多、太深,唯恐沒有準備好而答不出來。在香港正好相反,絕大多數學物理的學生都是比較差的,最大的憂慮是沒有人答復問題,很難與學生交流。在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情況下,如何把課程講好,真是一門學問。我的體會就是從實
際出發,照顧學生的水平,由淺入深,區別對待。首先要讓學生基本入門,至于提高,就必須因材施教。即使在香港,也有個別真愛物理的好學生,后來又有內地的高材生,對他們就要開辟更廣闊的天地,并且在考試時留有超高分數的余地。
黃昆先生的認真和嚴謹我深有體會。我從教以來,采用了數十本教科書,只發現Ashcroft/Mermin那本《固體物理學》找不出差錯;另一本認真讀過的書中,找不出差錯的就是玻恩、黃昆的《晶格動力學理論》一書。作為譯者,我反復校對過幾次,只發現我們的中譯本有些筆誤和印刷錯誤,而英文原版卻是完美無缺的。所以我在該書中文版第二次印刷后,無限感慨地寫下了“重印后記”:“《晶格動力學理論》是黃昆先生建樹的一座豐碑,確立了他在固體物理學史上不朽的地位,也是他留給后人最寶貴的財富。面對這樣一部輝煌的巨著,譯者時時有一種高山仰止、誠惶誠恐的感覺。反復閱讀其英文原版,不僅被它的博大精深所折服,也為它的嚴謹細膩而驚嘆。”
有人可能以為,聽不懂也取決于聽者的水平。不錯,針對不同層次和不同理解力的聽眾,講解的方式需要改變和適應。從這一點上看,講話藝術其實也體現了講者的誠心和熱情。美國著名作曲家巴伯說過:“當我面對一群人,或是大眾傳播媒體談話時,我總是假想自己是和‘一個人’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美國企業家葛洛夫說:“有效的溝通取決于溝通者對議題的充分掌握,而非措辭的甜美”。黃昆先生講課和講演之所以杰出,就因為他對物理學理解之透徹。另一方面,如卡內基所說:“將自己的熱忱與經驗融入談話中,是打動人的速簡方法,也是必然要件。如果你對自己的話不感興趣,怎能期望他人感動。”這對于文學作品最為明顯,例如托爾斯泰的名言:偉大的文學作品“把自己體驗到的感情傳達給別人,而使別人為這感情所感染,也體驗到這些感情”。
黃昆先生作為偉大的科學家,既有深厚的學養,又有充沛的情感,所以才能把自己深深感悟的物理學知識傳達給別人,使別人也為這些知識所折服,也能體會其中的物理學之美。他既是具有重大建樹的科學大師,也是誨人不倦的教學名師。讓我們記住黃先生這句簡單而深刻的至理名言:“聽不懂,從來不是聽的人的問題,而是講的人的問題”,以此來激勵自己、要求自己,為科學事業和教育事業真正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