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乾若
(獨立學者)
高考是中國基礎教育的指揮棒。近年的高考改革,為高中實行自由選課的制度打通了道路,開啟了綠燈。在基礎教育的課程設置與選擇方面,中國向何處去?令人關注。
西方自由選課的學分制優勢何在,有無弊端?它將給我國教育帶來什么結果?國內統一課程的學年制應該全盤放棄么,或者在其基礎上融入學分制的優勢?事關重大,有必要進行廣泛深入的研究和討論。
國內傳統的學業管理制度下,一個班的學生學習完全一樣的課程; 彈性不足,對學業上下兩端的學生照顧欠佳;學生缺少個性化發展和自我選擇的機會。
美國、加拿大以及西方中學的學分制不同。學校提供很多課程,分為必修和選修兩類。教育當局只規定必須修滿的學分,由學生根據各自的興趣愛好和需要來自由選課。資質優異的低年級學生選修高年級課程司空見慣;修課方式也比較靈活。在加拿大卑詩省,除課堂聽課外,網絡拿課或成人夜校亦可,甚至少數學生自學后參加考試也能夠得到學分。
學分制為學生提供了自由空間。升學類或就業類,成績好的或成績差的,可以各取所需;以發展個人的潛能與特長,實現人才培養的多樣化。學分制已實行百余年,是西方中等教育區別于東方的一項基本制度。西方世界精英的成長和層出不窮的發明創造,學分制起了關鍵的作用。
然而,學分制并非萬能靈藥;它給西方帶來的,也不全是成功的果實。
自由選課使班級設置不再可能。學生沒有班級,也沒有固定教室。像大學生一樣,中學生背著書包到處跑。各年級只設一、兩個咨詢教師,供學生咨詢選課和其他事宜。我們過來人都有體會,班級制下,班主任的嚴格管理,集體生活的人生經歷與體驗,及同窗之間的友誼,對學生的學業和人格成長極為寶貴。班級的缺席,給學生的青少年時代帶來的缺憾難以彌補。美加中學多年來采用全方位的學分制,管理松散,對于青少年教育及社會成員文化素質的影響,不可低估。大多數學生在學業上抓得不緊,達不到應有的知識文化水準;而且由于缺少嚴格管教,學生沾染不良習氣也成為嚴重的問題。[1]
除走班制造成的管理松散外;選課的過度自由使得學生得以避開數理化等較難的理科課程,亦造成嚴重后果。實行百年之后,美國和加拿大修讀理工專業的學生比例奇低。譬如2003—2004學年,全美本科生僅14%在STEM領域學習,含計算機科學5%;工程技術4%;生物學與農學3%;理化和數學各不足1%[2]。如今的美國等西方國家,理工人才匱乏,大眾普遍欠缺數學和自然科學知識與素養。美國教育部在2010年發布的報告指出:“美國是全球領導者。然而今天,我們的這一地位受到了挑戰,美國已經落伍。”美國大學入學考試ACT公司也在其2017年的報告中說,“美國確實是一個STEM匱乏的國家,盡管承認這一點很難堪。”[3]
遺憾的是,只因年代久遠,人們以為中學自由選課天經地義,至今尚未見到西方教育界對此項制度提出質疑。
以加拿大卑詩省為例,來看一看學分制下的高中畢業標準。學分自十年級算起,總數80分,每門課4學分;從語言文字、社會與人文、數學與科學、藝術或技術及體育等五大領域的課程中計入。STEM領域必修課程包括:十年級數學和科學,兩門;十一級或十二級數學,一門;十一級或十二級物理、化學、生物六門課中選學至少一門;總計四門,16學分,僅占80學分的區區五分之一。即使不拿12級理科課程,也能夠獲得高中畢業文憑。
數學和科學各占10%;理科,尤其物理和化學在基礎教育中比重之低,由此可見一斑。這樣的標準之下,除小部分好學上進的學生外,多數學生自然避難趨易,選學數理化的人數少得可憐。在卑詩省授課多年,筆者深知物理是學生最感困難的學科。力、熱、聲、光、電、狹義與廣義相對論……,何其龐大而深奧的一個知識體系?學生需要付出多么艱苦的努力,具備多強的分析思維能力,方能掌握這些知識?故數理化三科中,選修物理的人數又是最少的。估計注冊12級物理的人數大致15%,至多20%。只有生物課獲得青睞,因多含記憶類知識,難度較低。
再來看一看畢業與升學考核。卑詩省中學畢業原有全省統一考試,實行了一百余年,效果很好。但在2004年改為選考;2011年大部分取消,只留少數幾科。至2016年,所有省考競全部取消,改為數學和英文水平測試。而數學測試僅十年級程度。加拿大沒有全國大學選拔考試。大學錄取,取決于中學選課情況和成績單,及申請文書。在不設統一考試的情況下,高校錄取對學生學業水平的評估十分困難。
美國的情況,以紐約州為例。普通高中畢業文憑要求學生至少修滿22學分,其中數學和科學必修各一門,共6學分,占27.3%,僅比加拿大略高。
美國中學生選學數理的總體情況如下:中學里注冊(而非通過)起碼一門物理課學生的比例,1990年僅21%;由于STEM領域的大力投入,十年后方達到36%;但至2013年,仍有58.5%的高中畢業生未曾接觸過物理課[4]。幾代人下來,或因師資不夠,或因選課人數過少,2/5的高中竟然無法提供物理課[5]。紐約某著名高中,由于請不到物理老師,只有不到10%的班級能夠開物理課。數學方面,據2013年的統計,美國高中畢業生中,注冊了(非通過)代數2和三角的學生約48%,不及一半[4]。可見美國所謂‘高中畢業’與傳統的標準相距甚遠。
申請美國大學,多年來均須提交美國大學入學考試ACT (American College Test),或者學業能力測試SAT (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 的成績。然而近年來,為了非裔和拉丁裔等弱勢群體的入學,哈佛、加州大學洛杉磯、伯克利分校等將SAT II從必考改為選考;更有上千所學校不再強制要求SAT或者ACT的成績[6]。
另一方面眾所周知,美國教育是分層的。各州均有少數以理工科為主的特殊高中,頒發高等畢業文憑。紐約州的高等文憑要求學生至少多修兩門數學,一門科學;理科占比達48.4%。與加拿大不同,不論何種文憑,學生均須通過州級統一考試。平均成績在90分以上者,還可獲頒榮譽高等文憑。可見雖然都為學分制,特殊高中及其頒發的高等文憑和普通高中文憑的要求完全不同。高等畢業文憑必修課比重很大,其中理科課程更占幾乎一半。此即美國的基礎精英教育:高標準,嚴要求。其選課自由僅僅體現在:第一,開設了多種選修課;第二,學生可以提前修課,中學里也能修讀大學或預科課程;為資質優異的學生開辟有快車道。
優秀生源的選拔還有其他一些渠道:大學先修考試AP、國際文憑課程IB,以及英特爾國際科學與工程大獎賽、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物理/化學競賽、西門子數學科技大賽、美國數學邀請賽等這些評測可以為大學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從以上介紹可知,美加課程的學分制及畢業升學非強制性的考核要求,對于不同的學生群體效應不同。少數重視教育家庭的后代和稟賦優異且自律的學生可以努力成材,但過度的自由使得大部分學生未能獲得應有的知識文化素養。
盡管美國精英高中質量優異,每年為一流大學輸送大批高材生;但由于僅占10%左右,他們的努力與成效未能扭轉總體趨勢。整體來說,美國和加拿大的高中畢業證書水分很大,切實達到高中水平的人數其實差很多。就行業而言,對理工科造成的沖擊最為嚴重。不但進入該領域的人數占比低,而且之后在大學里又有1/3以上的學生因修課困難而轉到其他領域[7];畢業后能夠從事科技工作的自然少得可憐,人才荒不可避免。美國大學理工科教授和研究生、科研人員中,相當比例是外來移民與留學生[8]。美國自身的基礎教育難以支撐其高等教育和科技發展;說它是由多個國家的基礎教育所支撐,也許較為符合實際。
中美之間概而言之,美國強在精英教育和頂尖人才;而中、低端的大眾教育則相當薄弱。美國獲諾貝爾獎人數世界第一;普通科技人才與技術工人卻嚴重不足,使其制造業難以復蘇。反觀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崛起,依賴的正是百十年扎實的教育所培養的各個層次的人才,組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支科技與勞動大軍。[9]
回顧中國20世紀20年代,亦曾實行選課制;但僅十年便廢止。此后中國在中學堅持學年制和班級制;盡管對于超常人才的成長有著這樣那樣的妨礙,卻保證了大范圍內基礎教育的質量。
然而近年來國內盲目“與國際接軌”,高中實行選課制及“3+3”高考改革,其間的諸多問題立即呈現,比如師資配備失調,中學教室設備很難應對多種課程選擇;而且和美加一樣,物理等科選學人數驟降;以及考生入學后成績下降;等等。這些結果,對于切實了解西方教育的人們來說,本在預料之中。
20世紀整整一百年,中國與美加之間的中等教育在課程要求上做法不同[1]。
中國與其他一些國家和地區統一課程,統一標準;凡高中畢業的學生,均須具備數學與各門科學學科的知識素養。這樣做的前提是中等教育階段的雙軌制;即普通學業教育和職業技術教育分別由兩類不同的教育機構承擔。民國時期又稱為普通中學、中等專業技術學校和中等師范學校‘三足鼎立’。雙軌制下學生分流的結果,進入普通中學的學生程度比較整齊,以升學為目標。這就使得統一課程成為可能;而且各門課業均設置數年,循序漸進,扎扎實實奠定基礎。
自20世紀中期以來,加拿大與美國的中等教育實行單軌制;將學業與職業教育混在一起,稱為綜合中學。北美的中等教育機構絕大多數為綜合中學;而低標準、低質量則為綜合中學之痼疾,不可避免。為照顧不同類型的學生,綜合中學提供多種內容、多個層次的課程,給學生自由選擇的權力。為保證畢業率,畢業標準只能遷就差等生,取下線,要求很低。自由選課與綜合中學捆綁在一起的結果,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起逐漸顯現,那就是理工科領域一步步的衰落。筆者建議,加拿大和美國恢復雙軌制,學業高中與職業技術學校并行,為嚴格的學業教育創造條件[1]。
基礎教育階段的強制性課程要求,為的是保障學生建構完整而合理的知識結構,習得良好的科學文化素養,為大學深造作好準備。故科學合理并且嚴格地規劃必修課,保證必修課的教學,是學校的主要任務,尤其在國內中職中專已將約一半的學生分流出去的情況下,普通高中更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照搬北美綜合中學的做法,來縮減統一課程,開辦“課程超市”。但引入選修課,把部分選擇權交給學生是必要的;也應給學生留下時間和空間來發展專長。
美國特殊精英高中與中國普通學業高中目標大體一致,其經驗教訓值得研究借鑒。必修課為主而選修課為輔;對必修課的嚴格要求和管理,包括統一考核的手段在內;既是美國精英高中的一項成功經驗,也為中國自身多年的實踐所證實;絕對不能輕易放棄。但美國學生課業負擔之沉重,比國內學生有過之而無不及;需要找出原因,加以避免。
兩千年來人類積累的博大精深的自然科學與技術知識,要靠教育一代代傳承。理工科自不待言,非從小扎扎實實奠定基礎不能成就人才。對文科學生雖然可以降低要求;但基礎科學知識和科學思維的方法對社會及人文學科也是需要的,對某些學科甚至是關鍵性的。西方在這個問題上步步退讓,令理工科逐漸萎縮。直到危機來襲方才悔悟,回過頭來強調STEM教育;卻已積重難返,回天乏力。
筆者贊成現時倡導的通才教育。較強的語言文字表達能力,歷史和社會知識,基本數學推理和運算技能,以及科學技術知識等,是每個知識分子都應當具備的。既然高中文理分科都因違背通才教育宗旨而在取消之列;提供學生極為自由的課程選擇,又是為什么呢?是促進通才教育,還是反其道而行之?
各個不同學科專業應當具備哪些必要的知識,只有高層次的專家學者有能力作出判斷。學生和家長一般了解不夠,很難作出合適的選擇。未知將個人選擇性當作教育的一個終極價值觀道理何在?將選擇性放在第一位而弱化教育的基本功能,乃輕重不分,本末倒置。
教育的目的,既為滿足個體的需要,也為社會整體的生存和發展。當今風行的重視前者而輕忽后者的思潮,是極為嚴重的偏差。選擇應該是雙向的。一方面是學生個人的選擇;另一方面是國家和社會從全局出發,為形成科學合理的人才配置,為持續發展所作的選擇。個人選擇難以避免盲目跟風、避難趨易和金錢至上。北美以自由選課制為起點的一系列制度與標準,將個人選擇擺在不適當的高位,留給國家與社會的選擇空間過小;造成今日理工人才匱乏的局面。國內若邯鄲學步,盲目照搬,則中國科技人才的斷層亦將不可避免。
過度縮減統一課程及過分自由的課程和高考科目選擇,既導致學生知識結構的欠缺,也縱容一些學生放棄努力,投機取巧。這部分不合格的學生,在西方大學通過寬進嚴出的制度而被淘汰。但在國內目前缺少淘汰機制的情況下,必然造成高等教育資源的浪費,及高等教育的平庸化。
高考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學習借鑒西方的選課制、學分制及一系列畢業升學制度,首先須了解其實踐結果和利弊得失,方能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亦應堅持中國自身實踐多年的正確做法與成功經驗。否則只恐事與愿違,將國家民族的前途置于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