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教育是人、人性的教育,是使人之為人的教育。人文教育的核心在“人”,談人文教育,首在明確什么是“人”。希臘神話中有一獅身人面的怪獸,這一怪獸名斯芬克斯,它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上,向過路的行人問一個謎語:“什么東西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路人猜錯,就會被殺死。然而,俄狄浦斯猜中了謎底,這謎底就是“人”。人都是兩條腿走路的,但人在童年用四肢爬行,因此是四條腿走路;人在老年依仗拐棍走路,因此是三條腿走路。謎語被猜中,斯芬克斯羞慚跳崖而死。這則神話故事說明,在古希臘就有了對“人”的思考。
人是有意識的生命,這是人之為人的根本,也是人最可寶貴的。人的存在,首在肉體生命的存在。人的存在方式,即是人的生命活動,人生的意義生發(fā)于人的生命活動之中。人的生命意義,要靠人自己尋找、發(fā)現(xiàn)并在活動中創(chuàng)造出來。動物的生命活動是為了活著,人的生命活動不僅為了活著,更在于活出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因此,人必須有心靈深處的精神活動,有人生意義和價值的追求,而不應像黑格爾當年所批評的那樣“太忙碌于現(xiàn)實,太馳騖于外界”,而應“回到內心,轉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園中”。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文教育就是要讓人回歸“原有的家園”,這是人類的精神家園,是人有意識的生命之棲息之地。人文教育只有立足于這一基點并傾心地觀照,我們才能明了何為人生的詩意。人文教育只有從這里出發(fā),才能有生命成長的充盈和生活意義的澄明。
人類歷史依次經歷了三個時代,即“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人”的時代,這是歷史哲學創(chuàng)始人維柯的觀點。他對這三個時代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研究——“神”的時代指稱整個原始社會,“英雄”時代指稱小農經濟基礎上的專制社會,“人”的時代指稱市場經濟基礎上的民主社會。在神的時代,個人只能匍匐于神靈的腳下,甚至和動物一起被作為祭神的犧牲;而在英雄時代,蕓蕓眾生往往成為英雄豪杰的鋪路石和成就其霸業(yè)的工具。
在神的時代,無論是西方的宙斯、亞當和夏娃,還是中國的盤古、女媧和大禹,這些神話中的人物被認為是某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佑護者。至于英雄時代的英雄,是他所在民族的領袖或“救星”,對其民族的生存發(fā)展有拯救與提升之功。顯然,人所重視的并非個體一己之生命,而是族類生命的存活與延續(xù)。個人的生命固然也有其價值,但那價值僅在于對所屬族群生存所做的貢獻。普通個人的生命意義則僅在于他充當了其血緣群體或民族生命長鏈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除此之外,他的生命并沒有多少特別的價值。
到了市場經濟的時代,任何個人都能以自己的能力在社會上獨立生存、平等交往,對個人生命及其意義的重視成為普遍的價值取向。市場經濟社會當屬“人”的時代,但這一時代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的時代,因為生產的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形成尖銳的矛盾。勞動是人的謀生手段,而不是自覺的需要,人依然是異化的人,并未獲得完全的自由。
馬克思把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也分為三個階段。其一是人對人的依賴,是一種人生的依附關系,比如奴隸與奴隸主。其二是人對物的依賴,工人有出賣勞動的人身自由,但他又不得不依賴工廠和機器。其三是人擺脫了任何的依賴,是完全意義上的自由人,這是馬克思所憧憬的共產主義制度,是人的徹底解放和全面發(fā)展。
人生而自由,非英雄之工具或神之犧牲品。我們今天所說的人文教育,必須從人的真實存在出發(fā),從人類社會歷史的發(fā)展中定義人和人的發(fā)展,從而觀照人及人之為人的教育,這是詮釋現(xiàn)代學校教育中人文教育的起點。
(葉水濤,著名語文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