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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下的藍房子

2021-01-01 00:00:00苒小雨
莽原 2021年6期

1

安妮再次提起了藍房子。

管小寧不想聽,索性走進工作臺,給一束白玫瑰修剪花枝。她低著頭,漫不經心的樣子。右半邊臉露在外面,素顏,眉眼清秀美好,只是過于蒼白;疏于打理的黑色長發遮擋著左半邊臉,從來不肯示人;隨便一件灰撲撲的衣服裹在身上,整個人暗淡成一個不太確定的影子。

風從兩扇玻璃門中間的縫隙里擠進來,一路搖曳,最先觸碰的是門前幾株金燦燦的太陽花,那些太陽花如在沉睡中突然被搖醒了一般,先是伸了伸懶腰,接著便精神了,活躍起來;然后依次是粉色的桔梗花,白色的滿天星,紫色的薰衣草,郁郁蔥蔥的綠植……一屋子花都不安分了,相互摩挲著,打著招呼,她甚至聽到它們在歡快地竊竊私語。

工作臺處于店鋪最里邊靠樓梯的地方,光線不太好,但管小寧喜歡這個安靜隱蔽的角落,可以避免應酬任何推門而入的顧客——他們探究、好奇的眼神,總讓她感到煩躁。她曾想過,其實一天有一個顧客就夠了,雖然一個顧客也會讓她感到煩躁。

她這個想法,導致花店最終萎靡在老街上,不死不活,頹敗得恰到好處,與她的心境甚是匹配。安妮來了以后,就讓它充滿生機了,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仿佛都被改了性情,與從前不一樣了,妖嬈地閃著光,整個花店都亮起來了。

可是,安妮也開始讓她煩了。

“我說的那個,再考慮一下好嗎?你一定要做出改變,這樣下去可不行。”

安妮站在花叢中看著管小寧。她的后腦勺正對著一束粉色桔?;ǎ活^薄霧玫瑰粉色的披肩長發,在風的鼓動下,不時與花糾纏。五官精致嬌俏,一米六七的身高,穿著白色緊身長裙,身材凸凹有致。

“有什么行不行的,七年都這樣過去了?!?/p>

她感到自己的舊傷又被扒拉出來,雖然結了痂,留了疤,可還是疼得令人絕望。她實在不想跟安妮說那么多,說了她也不懂。何況,她也沒必要懂,一個雇員,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就是了,不必去細究老板的心境。就像管小寧,她分內的事情就是守著這不咸不淡的生意,想自己可有可無的心思,從來不問安妮的事,比如像安妮這樣從美國留學回來的精英,為什么要來給她打工。當然,管小寧不問還有一個原因,現在她越來越懶,懶得梳妝,懶得買新衣服,懶得吃飯,懶得說話,甚至懶得生活。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管小寧越來越膽小,怕人,怕狗,怕蟲子……她時刻躲避著,活成了一副“逃跑”的樣子。好像她已輸掉了人生,一切似乎都無可挽回。

“所以更是一天也不能再拖了。”安妮很固執。

“你就那么肯定,藍房子能讓我涅槃重生?”一只蚊子落在手臂上,她一陣心悸,揮著剪刀趕走它,也碰掉了兩片玫瑰花瓣。

“我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卑材菔冀K認為,管小寧的臉需要那棟藍房子。

“你別忘記還有百分之一呢?!惫苄幤擦讼伦?。那件事發生后,她開始相信偶然,而且想到的全是最壞的一面。

“放心吧,我保證你不會那么倒霉?!卑材菡f。

“可我從來也沒那么幸運?!彼謸]了一下剪刀,好像要趕走什么。

“一切都過去了,”安妮看著管小寧,心中很是惋惜,頓了頓,柔聲說,“相信我,藍房子是可靠的?!?/p>

管小寧抬起頭,木然地看向玻璃門,門外兩棵大葉女貞的葉子在風中嘩嘩地搖。一個穿牛仔短褲的高個子女人牽著一只嬌小玲瓏的巴比倫犬,站在樹下專注地看手機。旁邊背著書包的男孩舉著一杯熱飲,往小狗的嘴巴里倒,狗被燙得哀叫著逃竄,卻被繩子扯回來,在地上打著滾。管小寧的心頭一緊,一陣刺疼,無名指上涌出一滴殷紅的血。扎破她手指的那枝玫瑰安靜、端莊,比誰都無辜。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p>

她拿起一片葉子胡亂擦了擦手指,扔進垃圾桶,起身上樓。她有些煩躁,希望的背后,跟著的永遠是絕望。

樓上的光線明亮許多,夏日上午十點鐘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好像歲月又被刷新了一遍。有些折磨人的眼睛。

管小寧倒了一杯水,站在二樓的窗前看著老街。

窗外是一條百年老街,街道兩側的燈桿上掛著大紅的“?!弊?,祥和喜慶。順著老街看過去,古玩字畫、玉石銀器、鈞瓷陶藝……這些老字號店鋪,穿插在服裝、鞋子、化妝品、包包等潮派店面之間,竟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幾年前老街經過改造,原來凌亂無序的攤點各得其所,所有的門店統統是青磚黛瓦的二層中式建筑,古色古香,整齊劃一,如同經過濾鏡的美顏,嶄新得有些失真。

越過一排排修葺一新的老房子,遠處,彩虹橋的拱形建筑像被扯起的鮮艷絲帶,飄在風里。與之呼應的,是窗外防盜網上搖曳的楓藤的枝葉。它們在七年前死過一回,但很快又死而復生,郁郁蔥蔥爬了滿墻。此時,它們載著幾只蝸牛,再一次生機勃勃地刺痛管小寧,把她拋入了可怕的回憶里。

2

管小寧的父親是個中學美術老師,四十歲那年生病去世。老街上這棟兩層的老房子是父親祖上留下的。那時候,母親在一樓開著服裝店,二樓是她們的生活區。服裝店的生意馬馬虎虎,母親一個人能應付過來,一般不讓管小寧插手。這樣,她就有很多時間可以坐在二樓的窗前,看書,畫畫,或想些可有可無的心思。母親說,好好努力,爭取考上中央美院,實現你父親的夢想。她父親生前的唯一夢想,就是讓女兒上中央美院。但她讓父親的夢想落空了,也讓母親失望了,最終,上了南方一所大學的藝術學院。

大一那個寒假,管小寧剛剛回到家里,就發現母親和父親生前的同事劉老師走得很近。劉老師中年喪偶,與兒子一起生活。那段時間,他總是頻繁造訪她家,并對她們母女表現出特別的熱情和關心。

那天下午,劉老師一進門就高興地說:

“衛河上要建一座橋,劉明是總設計師。”

劉明是劉老師的兒子,學建筑設計,畢業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母親說:“這是好事啊,小明那孩子有本事,肯定會有大出息的。”

“我們小寧也不錯啊,將來也一定會成為大畫家?!眲⒗蠋熆粗苄幷f。

“祝賀你,劉叔?!惫苄幗o劉老師拉了把椅子,又去給他泡了杯茶,然后,穿上外套準備出去。

自從感覺到劉老師的極度熱情后,她總是有意給母親和劉老師多留些單獨相處的空間。父親生病和喪事期間,劉老師跑前跑后,沒少操心出力,因為這個,管小寧一直對他心存感激;母親還年輕,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所以,管小寧樂觀其成。何況,面對兩個人遮遮掩掩的曖昧,她也有點不知所措。

可劉老師實在太興奮了,他的幸福需要多一些人來分享。

“小寧,快說說,你希望那座橋建成什么樣子?我回去跟劉明說,讓他盡量照你喜歡的樣子設計?!?/p>

“這恐怕不行吧,劉叔,那么大的事,我可出不了什么主意?!?/p>

“怎么出不了主意?我說行就行。橋就在咱們的街頭,總得咱看著順心不是?”

“那我說的頂用?”

“頂用。你哥可是總設計師,你想要什么樣子,就讓他設計成什么樣子。要不你寫出來,畫出來也行,我拿給他看。你們兄妹倆好好努力,爭取給全市人民搞一座雄偉壯觀的大橋出來,這可是連接新老城區的大橋,也是連接現在與未來的大橋。了不得的?!?/p>

劉老師興奮地喝了一口管小寧給他泡的茶,砸吧砸吧嘴,仿佛品出了美酒的滋味。

“劉叔讓你畫你就畫,好好畫,多好的事啊。”母親也興奮地說。

“行,那你們先聊著,這么大的事,我得先去現場勘察一番?!惫苄幷f。

從家里出來后,管小寧沿著老街一路往東,半小時后來到了衛河邊。

河從遠方而來,又向遠方而去,安然恬靜,像流動在時間深處的一首舊體詩。她在心里琢磨,這樣的一條河上,應該建一座怎樣的橋呢?不過,這個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她才不關心一座沒影的橋呢,這事也輪不著她關心。她關心的是,劉老師與母親之間究竟會發生什么。

河岸上有一塊形似駿馬的巨石,據說在這個位置,能夠看到三十多公里外的望京樓,可管小寧從來都沒看到過。

關于這塊石頭和望京樓,老街上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幾百年前,有位王爺離京就藩,路過此地,認識了一位民間女子,兩人相處數日后,王爺啟程趕往藩地,離開時答應女子,會選個好日子差人前來接她。那之后,女子就一直等著那個好日子。可是等啊等,卻一直沒等來王爺的音訊。女子便決定朝著王爺離開的方向尋去。那日,她騎馬走到河邊時,突然間狂風大作,人被卷入河中,忠心耿耿的白馬一直等在河邊,最終等成了一塊石頭。距此三十多公里的望京樓正是那位王爺所建。他建造此樓,卻是為了遙望遠在京城的皇宮。

管小寧背靠這塊大石,低頭刷著手機,想等天黑了再回去,好給母親他們多留點時間。

“管小寧,好巧啊,你也在這里?!?/p>

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喊她。循聲回頭,管小寧看到了齊越。他們是大學同學,放假時坐一趟車回來的。剛過幾天,又在這里重逢了。

“我家就住老街,經常來這里玩。你呢,怎么會在這里?”管小寧說。

“我來拍些照片,為創作找些素材?!饼R越說。“原來你住老街啊,要不,你給我當向導吧?”

管小寧抬頭看看天,時間尚早,就答應了。

沿著衛河向西,大概走了二十分鐘,拐進一個路口,又向南走了幾百米,再向西拐,就到了衛水南街。老街的走向與衛河一致。

“這條老街,就是衛河走過歷史留下的一個腳印?!饼R越突然文縐縐來了一句。

“照你這么說,我一出生就掉在了一個臭烘烘的腳印里?”管小寧表示抗議,“衛河還是一首舊體詩呢,怎么老街就成腳印了,你還是不是藝術生???”

“所謂腳印,就是時間走過的路,留下的痕跡。衛河是一首舊體詩,那么老街就是這首詩的注釋吧?!饼R越牽強附會地迎合著?!白?,我們一起去讀詩意盎然的老街。”

不由分說,管小寧就被齊越拉去當了向導兼模特。

青石板的路,管小寧站路中間,正面、側影、背影,各來幾張;斑駁的老墻,青苔,古磚,管小寧貼上去,也來幾張;百年古樹,老干虬枝,管小寧靠著,來了幾張;兩個人合抱著,讓路人幫忙,又來了幾張;街邊的老木門要來幾張,店鋪的幌子再來幾張……齊越拍了一陣,拉著管小寧一起回看。照片里的管小寧瘦高,短發,站在陽光里朝氣蓬勃,立體精致的五官,堪稱完美!翻到兩個人環抱大樹的合影時,他們都愣住了——齊越只有半個肩膀。

“怎么是這個樣子?剛才是什么人給我們拍的?”齊越問。

管小寧回憶了一下,居然想不起來有誰給他們拍過合影,感覺是相機自己跑去拍的。

“算了,一會兒再拍吧。”

“還有那邊,我們過去看看。”

齊越要拉管小寧,管小寧慌慌張張躲開了。

老街上都是熟人,這些人閑著無聊,總愛打聽別人的閑事,她可不想成為別人嘴里的話柄。這么想著,她刻意落后幾步,踩著齊越的影子跟后面,漸漸感覺無聊得不行。不知道一條破街有什么好拍的,她在這里住了十九年,空氣里每一?;覊m都能聞出熟悉的味道。

齊越突然停下不走了,調整鏡頭,對著一面墻上的藤本植物,咔咔地拍了起來。

“這是什么東西?這么霸氣,整整鋪了一墻?!饼R越說。“來,給你拍幾張。”

“楓藤,都長了一百多年了?!惫苄幷f,“這是我家,每天進進出出都是這些景兒,不拍了。”

“你家?你家居然這么美?”

“這老古董房子,美嗎?打我記事起,我媽就念叨著想搬走,她早就受夠了這種環境,哪來的美?!惫苄幷f。

“要是我,可不舍得搬走。你看,時間已經把它打造成了藝術品?!饼R越舉著相機掃描了一圈兒,怎么拍都拍不夠的樣子。

正拍得起勁兒,卻忽然停下了——鏡頭對著管小寧家東鄰那棟小樓的陽臺,陽臺上有一盆巨大的仙人球,造型很美,只是針葉和球體都已發黃。

“這家人居然能把仙人球養死,可惜了?!饼R越把相機鏡頭給管小寧看,鏡頭里,滿陽臺的花花草草均已枯萎。

“哦,那家人搬走有半年了,房子一直空著?!惫苄幷f。

“空著?”齊越走過去,朝門縫里看了半天,回頭問,“他們出售嗎?”

管小寧笑了笑,沒有回答,她以為他在開玩笑。

夕陽懸掛在老街西口,遠處的那片天空被晚霞描繪得五彩紛呈,一筆一筆的炊煙從沿街的小樓里升起。

母親并不知道管小寧就在門外,打電話讓她回家吃飯。

3

幾天后來了幾個人,把隔壁院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搬出去一些東西,又搬進來一些東西。

管小寧站在她家二樓的窗前,看著一個姑娘挽著齊越走進了那個院子。

當天下午,齊越約管小寧一起出去逛,她拒絕了;接著晚上又約,她還是拒絕了。第二天,沒等她拒絕,他居然在電話里向她表白,說他找到老街來,都是為了她。管小寧說少來這一套,鬼才相信呢。

“你這個木頭疙瘩,你一到河邊就遇到我,以為那是巧合?”齊越說。

“不是巧合是什么?難道你特意找過來的?”管小寧說。

“沒錯,我就是特意找過來的。”齊越說?!胺偶倩貋淼穆飞?,你講過河邊那塊巨石的故事,還記得嗎?你說你家就在那附近,我這就找來了,不過第三次才遇見你?!?/p>

管小寧愣了一下,他真是刻意找過來的?他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她的?在學校他們是走得挺近,但那是因為他們是老鄉。倒是她自己,每次他走近的時候,心都怦怦跳??伤芷届o啊,一直沒什么表示。

“你不是有了意中人嗎?”管小寧脫口而出,“院子里那個姑娘是誰?”

齊越在電話里發出一串大笑,笑完了才說:“原來你因為這個呀,我說呢,怎么突然就拒人千里之外了。那是我妹妹齊青,吃醋了?”

“誰吃醋了?你還能再自戀點嗎?”管小寧翻了個白眼,抬頭看看天,天很藍,遠處有幾朵好看的云。“那房子你真買了?”

“錢都交過了,正辦手續。”齊越說。“齊青在一中上學,老街離學校近,住這里她以后上學也方便?!?/p>

“哈,跟我是校友呢,我也是一中畢業的?!惫苄幷f。突然有種感覺,他們與老街上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是想干嗎就可以干嗎的那種人,不像老街的人,在生活里一直低著頭,聽從著命運的安排。

“是嗎?我真后悔當初沒上一中?!饼R越說,“不過,當不成中學同學,我們卻成了大學同學,這就是緣分啊。你快下來吧,我在你家大門口?!?/p>

管小寧再次抬頭看天,天依然很藍,那幾朵好看的云和之前一樣好看。掛了電話,她在穿衣鏡前整了整衣服,把頭發理順,想了想,又涂了口紅,對著鏡子抿了抿嘴唇,然后跑下樓去了。

他們沿著老街往前走,聊起了齊越的妹妹。齊越說,齊青是個很堅強的孩子。有天她在上學的路上被一輛電動車撞倒,右手腕骨折,肇事者逃逸,她從地上爬起來,自己跑去醫院處理。上學期打籃球又傷了那個手腕,還是自己跑去醫院處理。片子拍出來,醫生問她,手腕上舊傷是怎么回事,裂開的骨頭根本沒有復位,而且已經無法復原,很容易在老傷的基礎上再次受傷,讓她以后注意點。那天從醫院出來后,大雨傾盆,她沒帶傘,醫生剛給她打的石膏被雨淋透了,到家后,她看著往下滴水的石膏,一咬牙就拿剪刀剪開扔了。過了兩個月,那傷竟不治自愈了。

“她受傷的時候沒人管嗎?你的家人呢?”管小寧覺得奇怪。

“我家情況有些特殊……”齊越說,“這次開學前,我會給她安排好保姆的?!?/p>

正說著,就聽到了齊青的聲音,她喊著齊越的名字跑過來,紅色羽絨服上的帽子在她脖子后面一跳一跳的。她擠在管小寧和齊越中間,怪哥哥出門也不帶她。

“怎么會?這不是在等你嗎?”齊越伸手攬著齊青的肩,兩個人向前走去。

走了幾步,齊青回頭,笑瞇瞇遞過來手機:“麻煩姐姐幫我們拍張照片?!?/p>

管小寧一怔,還是接過了手機,退后幾步,把他們框進鏡頭里——兩個人都好看,即便站在這樣一條破街上,也美得像電影里的畫面。

后來,每次齊越和管小寧約會,齊青都會像一百瓦的長明燈泡,堅定不移地擠在他倆中間。管小寧就不想跟他們出去了,她覺得齊青分明就是故意在搗亂,而齊越還那么縱容她。齊越有點為難,想了想,只好給她講了他們家的事。

齊越的父母是在他上高一那年離婚的。他們的母親拿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去了澳洲。之后,他們兄妹就再沒見過她。無法想象她當年究竟有多么傷心,恨前夫的同時,把她的一雙兒女也恨上了,不然也不能跟自己的孩子玩失蹤。他們的父親似乎比離婚前過得更好,整天忙著生意和各種應酬,實在沒空搭理這兩個孩子,就讓幾張無限額的銀行卡替他陪著兒女。

齊越說,有一次他看著電視里意氣風發的父親,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為他高興,中年男人三大喜事:升官、發財、死老婆,他父親基本都趕上了。他母親雖然沒死,但對于他父親來說,跟死了也沒什么兩樣。他父親很快就找了個女人——電視臺都市頻道的主播,年齡比齊越大不了幾歲。接下來,在主播滿意的某個小區安置了新家,開始了新的生活。偶爾,父親會像視察工作一樣,回來看看兄妹倆,見了面也是忙得不行,手機一響,連一起吃頓飯都顧不上,留下一句“有事給我打電話啊”,就匆匆出去了。齊越悶著頭不吭聲,齊青卻委屈得直掉眼淚。齊越就安慰妹妹:沒事,有哥在。

齊越比齊青大兩歲,擔起了照顧妹妹的責任。有次開家長會,老師問,誰是齊青的家長?齊越站起來了。老師又說,齊青的家長在哪?齊越說,我就是。老師愣了一下,這么年輕?齊越趕緊說,我是她哥。老師又愣了一下,回去讓你們爸媽來。齊越說,我就是替我們爸媽來的,有什么事您跟我說。最后,老師搖搖頭,什么也沒跟齊越說。

齊越考上大學時,齊青升入高二。齊青向他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他才放心地走了。但齊青簡直把自己照顧得亂七八糟。他后來才知道,在他離開后,齊青過得有多么孤獨無助。

不愿意回家的齊青,很快成了學校的風云人物。她在校園里呼朋喚友,出了校園依然一呼百應。她的錢多得像大風刮來的一樣,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每次聚會,別管誰攢的局,一律都是她埋單。

青姐牛!青姐真牛!所有人都羨慕她,羨慕完了,就可著勁幫她花錢。

幾個月前,他們的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她要在澳洲給齊青找個好學校,讓她去那邊讀書。當然,齊越要是愿意,也可以轉到那邊上大學。他們母親那語氣,就像昨天才同他們兄妹倆分開,這時間觀念與距離觀念均讓人無法理解。齊青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同時也替哥哥拒絕了。她想哥哥的想法應該跟她是一致的。齊青不能接受母親拋棄他們那么久以后,又打算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出現在他們的生活里,或者是邀請他們出現在她的生活里。

后來,他們的母親常常打來電話,有時候給他們寄澳洲羊毛圍巾和羊絨毛衣,還會寄些營養品之類的東西。她以一個中年婦女的眼光,把澳洲的各種特產陸續往她熟悉的那個地址郵寄,囑咐齊青把齊越的那份轉交給他。齊青沒跟哥哥提過這事,她把收到的物品統統扔進垃圾桶。

他們的父親和從前一樣忙碌,對女兒的未來沒有給過太多建議,他表示尊重齊青的意愿,去哪兒他都支持,美國也行,澳洲也行,當然留在國內也行。

“齊青心里就只有我這么一個親人了,我能不讓她跟著嗎?”齊越說?!皩砟阋藿o我,就是她的第二個親人。”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管小寧最后妥協了,她想,那就讓親人跟著吧。

4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打斷了管小寧的回憶。

母親發來的視頻通話。接通后,管小寧才知道,母親又去云南了,她站在彩云之南的暖風里,身后是一棵開滿了鮮花的樹,整個人也燦爛得像一棵開花的樹。遠處是森林,更遠處還是森林。劉老師沒有出鏡,平時他們一起出門,劉老師總是心甘情愿地提供各種服務,背包、拎水杯、拍照……母親的新生活無比愜意。

“小寧,祝你生日快樂!媽不在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蹦赣H在視頻里說。

管小寧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實,她早就不關心這些了,所有應該快樂的日子都與她無關。但她不想掃母親的興,她讓母親好好玩,別為她操心。其實操心也沒用,母親也知道操心沒用。好在她最近喜歡上了旅游,母親用不斷走向遠方的方式,來消解心中的憂愁。

那些載著蝸牛的楓藤的枝葉還在風里搖曳,遠處彩虹橋頂的拱形建筑也在風里搖曳,整個世界都在風里搖曳。風的意思令人難以琢磨。

掛了電話,管小寧放下水杯往樓下走。走到樓梯的拐角處,看到安妮拎著噴壺正給那些花草噴水。自從安妮來后,整個花店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意也好了許多。她心里是感激安妮的。她知道,安妮說那么多廢話都是為了她。可是安妮又知道些什么呢?當初,在她砸碎所有的鏡子,把自己關進房間里一心求死的時候,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管小寧打算中午請安妮吃個飯,也不必提起生日,只是簡單吃個飯。要是不那么絮絮叨叨整天跟她嘮叨藍房子的話,她會感謝安妮的。

安妮卻說:“中午時間太倉促,不出去了,我去后面做兩碗面,早就想吃面了?!?/p>

管小寧看了看她那雙無可挑剔的手,有點懷疑她的廚藝。不過也無所謂,在哪吃,吃什么,味道怎么樣,統統都無所謂。

一碗面端上來,剛剛吃到一半,賣包子的李三推門進來,手里提著一兜包子,肥胖油膩的臉被汗水沖出幾道溝壑,讓人一下子倒了胃口。

管小寧一看見這張臉就來氣,放下飯碗,起身就要上樓。

“喂,連個招呼都不打?”那張肥厚油膩的臉說。

“有事嗎?”管小寧冷冷地說。

“給你送幾個包子,蘑菇餡的……”李三說。

“謝謝,你還是提回去吧?!惫苄庌D身就走。

“別著急呀,我還有話說呢?!崩钊龘踉诹斯苄幟媲啊?/p>

管小寧皺著眉躲了一下。

李三四下看了看,說:“我看你這生意也不咋樣,這么好的店面,開個花店浪費了,要是開個包子店,生意肯定火。你要是同意,我們就一起賣包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惫苄幷f。

“我的意思是,你來當老板娘,我不嫌棄你……”李三說?!拔医裉靵?,還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那個事。咱就實話實說吧,你看啊,你這個樣子,也不太……不太好找對象,姑娘家,一天天的,越耽誤越不好找。其實親戚也給我找了一個,照片都發來了,長得還不錯,讓去見,但是我想了想,還是想先來問問你?!?/p>

“我好不好找關你什么事?你找不找又關我什么事?”管小寧冷冷地說。李三已經來過幾次了,他那張臉也越來越像包子了。

李三看了一眼管小寧的左臉,頭發擋著,感覺還說得過去;又看她的右臉,心里說可惜了,本來多好看的一個姑娘,身材也沒得說,基因挺好的,將來對下一代也有好處。于是下定決心,說:“我的意思是,你看啊,我比你還小幾歲,找我你也不吃虧,我呢,也不嫌棄你,不就是半張臉嗎?其實關了燈都一樣?!?/p>

“哎吆,李三,你也太抬舉你自己了?!卑材菡酒饋?,走過去拉開店門,“馬上給我滾出去,去外邊撒泡尿好好照照你那鱉樣子?!?/p>

李三驚愕地眨了眨眼睛,看著安妮說:

“你看你,長得挺好,但一看就不懂事。我不是鱉,我是李記包子的第三代傳人?!?/p>

“就你那包子?個個癩蛤蟆似的?!卑材葑テ鹉且欢蛋尤恿顺鋈?,很嫌棄地看看自己的手指,抽了一張酒精濕巾擦著,“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趕緊給我滾,不然我報警了。”

“不識好歹,有你后悔的,也不看看自己,丑得嚇死個鬼。”李三氣呼呼地瞪了安妮一眼,又瞪了管小寧一眼,跑出去搶救他的包子了。

管小寧氣得身子發抖,屋子里的空氣是龜背竹葉子的顏色。她徹底沒了胃口,丟下那碗面條,上樓去了。

那場變故之后,管小寧就不打算結婚了,可母親還是通過熟人不斷地給她介紹對象。她的婚姻問題真把母親愁壞了,于是把條件一再降低,恨不得告訴所有人,只要是個男的,只要愿意和她閨女結婚,她就同意。母親的這個態度亮出來后,包子李三動了心思,幾次托人帶話,說他不嫌棄管小寧,愿意跟她結婚。沒想到今天竟上門毛遂自薦來了。

管小寧回樓上躺了半天,越想越悲涼。她早就沒鏡子了,可生活就是一面鏡子,總能逼迫她面對殘酷的現狀。

手機“?!钡仨懥艘宦?,是安妮發的信息:“怎么樣啊管小寧?要是行,我現在就把這些花兒扔出去,房子騰出來,等你當了包子鋪老板娘,我就幫你賣包子。”

安妮毫不掩飾對管小寧的嘲諷。不嘲諷她嘲諷誰?勸她多少次,就是不聽,一味地頹廢下去,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既然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那別人還不可著勁糟踐她?什么樣的人都敢跑過來,對她說,我不嫌棄你。說完了,還把自己當成拯救者。

“要是不想干了,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惫苄幵谖⑿爬锘亓税材菀痪?。

過了一會兒,安妮發來微信:“下來吧,那個癩蛤蟆走了。”

管小寧洗了把臉,換了衣服下樓。

“媽的,邪了,連包子李三都敢三番五次跑過來說不嫌棄你?!卑材葸€在憤憤不平?!皢栴}是,我估摸,人家那么執著,看上的也許并不是你,而是你這破房子。”

風還沒停,陽光已經拖長了樹的影子。

“把地址給我?!惫苄幫蝗徽f。

“什么地址?”安妮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詫異地看著她。

“就你提了八百回的藍房子?!?/p>

安妮笑了,“給你發微信里,時間還早,快去快回,晚上還有節目呢。”

5

管小寧出門后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沿街道朝巷口騎去。經過李記包子鋪時,李三看到了她,故意很響亮地咳了一聲,大聲吆喝:“包子,癩蛤蟆包子,熱騰騰的癩蛤蟆……”管小寧厭惡至極,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碰任何包子了。腳下用力,逃也似的出了老街。

將要上彩虹橋的時候,一個人突然躥出來攔住了去路。管小寧緊急剎車,前輪還是撞上了他的一條腿,驚慌中抬頭,看到是劉明。

“你怎么在這里?”這些年,管小寧和劉老師的兒子處得客客氣氣的,但“哥哥”二字,卻始終沒有喊出口。

“不要走那座橋,它遲早會自殺的。”劉明沉著臉說,活動了一下那條被撞到的腿。

管小寧詫異地看著劉明,又看向彩虹橋,“我有急事?!?/p>

“再急也不能上橋?!?/p>

“為什么?橋不是好好的嗎?”管小寧覺得有些奇怪。

“因為這座橋隨時會自殺?!眲⒚魃焓肿ゾo她的車把,“快回去吧?!?/p>

“不行啊,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惫苄幊h處張望了一下。

“那也不行,別人不聽可以,但是你必須聽我的?!眲⒚髯ブ嚢?,眼神里竟然有乞求,他把她和自行車一起往回推。

自殺?他居然對一座橋用了這樣一個詞。管小寧條件反射般往后退了兩步,仿佛前面有一個危險正在生長壯大起來。劉明得意地笑了,露出兩個虎牙。但也就笑了那么一下,他的臉色又陰沉下去,這讓她覺得他給笑安裝了開關,打開時,世界就亮了,關閉時,一切都隱藏在幽暗中。

安妮說的那棟藍房子在河那邊的新城區,離彩虹橋大概有三公里,可劉明竟然說這是一座早晚都會自殺的橋。他這是什么意思?安妮給的那點希望,瞬間復又破滅,管小寧的心情一下子壞透了。

“你怎么了?突然臉色這么難看,要不我送你回去?”劉明說。

“不用,你去忙吧。”管小寧說著,把單車推到路邊。

鎖車的時候,管小寧看見劉明走向另一個打算過橋的人,把剛剛對她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對方瞪了劉明一眼,罵一句“神經病”,繞過他,徑直向橋上走去。他搖搖頭,然后又走向下一個打算過橋的人,把剛剛說過的話認真地又說一遍。然后是下一個,又下一個……無一例外,劉明碰了一個又一個釘子,收獲了一句又一句“神經病”和一個又一個白眼。但他不管,像復讀機一樣繼續重復著那些話。

管小寧覺得劉明實在太奇怪了,這可是他自己負責設計的橋啊,難道他設計一座橋就是為了讓它自殺?

她走到李明身邊,問:“這不是你自己設計的橋嗎?它都成了這座城市的名片,你因此也成了天才設計師,怎么它就要自殺了?我都沒自殺,它美得讓人無話可說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劉明黑著臉,一言難盡的樣子:“它比你慘多了,你傷的是面子,可它也就剩下這點面子了,里子被那些黑心的人渣掏空了,這是一座橋的恥辱……”

話沒說完,又急匆匆跑去阻止一對上橋的母女。這次,那位年輕的母親居然聽從他的建議,帶著小女孩折回來了。一只高大的金毛犬往前走了幾步,看了看,在橋欄上蹭了蹭脖子,也跟著她們折回來了。金毛犬的主人是個瘦高的小伙子,他正低頭刷手機,一看金毛往回跑,他也跟著跑了回來。

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議。

管小寧不甘心地看了看橋那頭——陽光下,那棟淡藍色的建筑物被高大的法國梧桐樹環繞著,像個巨大的幻影。這么恍惚了一會兒,她沿著路邊弧形木質臺階走下去,向河岸邊走去。一陣風吹過,所有的光都在樹葉上跳躍著,在花朵上跳躍著,只有河水幽暗冰涼,仿佛被陽光拋棄了很多年。她看到水底到處是骯臟的石頭和破碎的陶瓷瓦片,半個深綠色的啤酒瓶倒插在淤泥里,斷口像刀片一樣切割著水草,那根水草時時刻刻在受著凌遲之刑。它的根部躺著一條黑魚的死尸,橋的倒影橫跨過魚尸的脊背……

管小寧的目光在涌動的黑暗里變成了黑色。她感覺很累,想回到陽光里透透氣,卻拔不動自己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著河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終于把目光從河里拉出來,太陽已經不見了,夜黑得如此切實,仿佛吸附了她目光里所有的黑。她的目光亮了,但世界卻被染黑了,黑暗觸手可及。身后,遠處老城區的人間煙火溫暖而又甜膩。

“你在這里站很久了,你要干嗎?”劉明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后響起。

管小寧倏然一驚,發現天已經黑了。彩虹橋并沒有自殺,橋上燈火輝煌,河里的水依然冰冷幽暗,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

“這些年,河里的水越來越臟了,如果在這兒自殺,就是玷污生命?!眲⒚髡f。

“有那么一座漂亮的橋,好意思讓河水這么臟嗎?沒橋的時候河水還好好的?!惫苄幷f。

“小寧,你跟七年前完全不同了,我爸那時候總在我面前夸你。”劉明說。

“七年前的那個管小寧已經死了?!惫苄幋驍嗔怂?。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明趕忙解釋。

“可我是這個意思?!惫苄幵俅未驍嗔怂?。

七年前還沒有這座橋,那時候,所有的日子都是嶄新嶄新的,每個日子里都藏著好東西,像揮霍不盡的財富。可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燼。

6

七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管小寧坐在二樓的窗前,咬著筆,看著窗外的老街,楓藤攀附在防盜網上悄悄注視著她。她的面前放著畫架,素描紙上畫著老街的輪廓——沿街是兩層或者三層的老式樓房,鋪排開去,家家臨街的陽臺上都圍著欄桿,欄桿上垂著藤本植物,植物的枝葉踩著時間的階梯,爬過了春夏秋冬,棲息在季節的深處;青石板的街道延伸向遠方,路兩側偶爾出現一兩棵大葉女貞樹;“金銀加工”的牌子鑲嵌在一面墻上,旁邊開著一個窗,窗口一里一外站著兩個正在交易的人;“王升大米號”的牌子有兩個,一個橫在門頭上,一個豎在大門的右側……

管小寧看著自己的畫,情不自禁地驚嘆:原來我生活了十九年的老街竟有如此古意。又想,看來齊越說得對,老街本來就是一幅古畫,怪不得他那么喜歡拍老街,老街要放在藝術的范疇里去考量才有意義。

離新年越來越近,老街上比平時安靜了許多,仿佛所有的人都拋棄了老街,迎接自己的新年去了。

管小寧從空蕩蕩的老街上收回目光,看著窗外防盜網上掛著的楓藤,時間經年累月地催著它的腳步,而它亦“以夢為馬,不負韶華”,早已爬滿整個墻面。從她坐的位置,能看到半片低垂的干葉子,有一個蝸牛的殼附在上面,在風中顫悠悠地晃,仿佛它并不是從什么地方爬上來的,而是和老墻上的青苔一樣,從古老的時光里生出來的。

她放下畫筆,起身打開窗子,打算把那片葉子與蝸牛殼一起請進來,安置在畫架上,好好為它們畫一幅素描。當手觸碰到葉子的瞬間,突然有點不忍,如果到了夏天,蝸牛的靈魂返回,卻找不到自己的居所,那該是多么絕望啊!于是她把畫架抬高,打算站起來畫,那樣就完全可以看清楚葉子與蝸牛殼在風中的樣子了。

這個時候,她的目光透過隨風搖曳的枯枝干葉,看到隔壁屋檐下的石桌上,紅彤彤放著一桌子煙花爆竹。齊越站在院子里,大長腿一前一后,前面的微曲,后面的支撐著重心,站得玉樹臨風。他的半長款黑色羽絨服沒拉拉鏈,露出里面的白色衛衣,衛衣胸前有只展翅高飛的金色老鷹,仿佛他的胸懷,就是那只老鷹的天空。他低著頭,右手劃拉著手機屏幕,左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支煙,火光慢慢走過,煙頭在微風里虛飄飄地朝上翹著。

這個城市已經禁放煙花爆竹很多年了。不讓放炮哪像過年?街上的老人們為此抱怨過,但抱怨歸抱怨,大家還是自覺遵守著規則。所以,到了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天,老街上愣是沒聽到一聲炮響。

這個齊越,居然違抗政府禁令,弄了一堆煙花爆竹放在他家屋檐下。他要干嗎?

管小寧剛要隔著窗子喊齊越,母親推開房門,喊:“管小寧,下去吃飯?!?/p>

母親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喊她,這讓她覺得母親對她一點都不溫柔。而且,母親一向都不知道尊重她的隱私,進她房間從不敲門。

管小寧又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就跟著母親下樓了,打算晚飯后找個時間再問齊越。

下樓后看到劉老師也在,就打個招呼:

“劉叔好。”

“小寧快坐,吃飯?!眲⒗蠋熞贿呑屪?,一邊解下圍裙,這樣看起來,倒好像他是主人,而她成了這里的客人。

小飯桌支在柜臺里面,擠擠挨挨,三個人剛夠坐下。劉老師做了蓮藕燉排骨、炸小河蝦、風味茄子、西芹炒香干、鯽魚湯。

“這么豐盛??!”管小寧深深吸了下鼻子,做出陶醉狀。

那時,她心里已經接受了劉老師的頻繁造訪。不接受又能怎樣,畢竟劉老師人不錯,而母親也還年輕,他們都應該有屬于他們的生活。接受以后,她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比如眼下這種假模假樣的乖巧。

“嘗嘗,看味道怎么樣?”劉老師忙著給管小寧盛飯?!胺偶倭?,沒事,正好給小寧多做點好吃的,學校食堂的飯菜不怎么樣吧?”

“還好,謝謝劉叔?!惫苄幷f。

“那你們學校還不錯,當年劉明上大學時,每次放假回來,都嚷嚷著讓給他做好吃的,看到我做的菜,那把他給饞的。”劉老師給管小寧盛好飯,又給她母親盛了一碗。“對了,劉明最近天天在畫圖,畫一張撕一張,撕完了再畫,設計那座橋成了他的頭等大事。小寧,你不是去考察了嗎?怎么樣?有什么想法?給你劉明哥出出點子?”

管小寧想了想,說:“最好是一座像彩虹一樣美的橋,每天走到街頭,就像一腳跨上了七彩祥云?!?/p>

“還是小寧聰明,這個想法好,我給劉明說說?!眲⒗蠋熆粗苄幍哪赣H贊道。

母親正在挑鯽魚里的刺,聚精會神的,頭都沒抬,說:“你別讓她給劉明添亂,劉明都當總設計師了,還用得上她那些歪點子?”

“就是這個總設計師給鬧的,要不他能那么廢寢忘食?我看他都快癡了?!眲⒗蠋熣f。

“那是認真,有擔當,這孩子真有出息?!惫苄幠赣H夸贊說。

剛拿起筷子,進來兩個姑娘。管小寧讓母親坐著,站起來迎了過去。兩個姑娘在衣架前看了一圈,又試穿半天,最后一件也沒要,走了。

管小寧想去衛生間洗個手,衛生間被隔在倉庫后面,經過小倉庫時,她看到里面的小木床上有一個形狀可疑的凹陷,像被身體壓出來的。她一下子想到了母親的身體。很多次,齊越曾試圖把她壓倒在什么地方,都遭到了她的堅決抵抗。有一天晚上,就在齊越差點得手的時候,外面響起齊青小鹿一樣的蹦跳聲,接著就聽到齊青在喊哥。齊越失望地停下了動作,愣了一下,他們在黑暗中笑成一團。你們笑什么?齊青站在門口說,是不是在說我壞話?他們從黑暗中走出來,看著齊青繼續笑,氣得齊青追著他們打。

管小寧匆匆吃了幾口,就說要出去遛彎消食。出門后就往隔壁跑,卻發現院門鎖著。她朝門縫里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那些煙花爆竹肯定還在他家的屋檐下。她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半天,齊越一直沒回來。寒氣越來越重,她不得不先回家。窗邊的那個蝸牛殼還在。她拿起畫筆,照著蝸牛殼的樣子,在素描紙上畫了一只比原版大很多倍的蝸牛,這樣,紙上就放不下那片樹葉了,只好選取樹葉的一小部分畫在蝸牛的身下。

等管小寧把樹葉和蝸牛都畫好,伸頭看隔壁院子,齊越兄妹還沒回來。她便給齊越發了一條微信:你去哪了?那些鞭炮是從哪兒弄來的?不是不讓放炮嗎?之后,就一直等著齊越的回復。她是在等信息的過程中睡著的。

“快,著火了!快跑……”

半夜,管小寧被母親從床上拽起來的時候,似乎還聽到了鞭炮的爆響,接著,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管小寧躺在醫院里。隱隱約約聽到母親在跟劉老師說話,好像昨晚發生了火災,隔壁和她家燒得最嚴重。母親說要不是她被胃痛弄醒,她們母女倆肯定都出不來了,一樓的衣服全都燒成灰了……說到那些衣服,母親倒像是松了一口氣,那些永遠都賣不出去的衣服終于全部脫手了。

躺在醫院的那些日子,管小寧的頭一直裹在紗布里,嘴巴和眼睛露著,身上也沒有別的燒傷。她的手機沒帶出來,大概已葬身火海,這樣,她就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系。母親坐在她的床前唉聲嘆氣,讓她惶恐不安。還是劉老師想得周到,給她帶來個MP4,里面是劉明下載的歌,她戴著耳機,反反復復地聽著李健和劉若英,有時候,睡夢中都是李健的聲音:“在我的懷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風沉醉,那里綠草如茵,月光把愛戀,灑滿了湖面,兩個人的篝火,照亮整個夜晚……”很多次,她醒來時發現眼角掛著淚水。她很想念齊越,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音信全無。

在循環播放的歌聲里,吃了餃子,接著又吃了元宵。她知道年過完了,元宵節也過完了。這期間,劉老師幫她辦了休學。

主治醫生來給管小寧拆紗布的時候,窗外一連飛過三架飛機,在飛機的轟鳴聲中,醫生說:“可能會留下傷疤,你們要有個心理準備。”

母親和劉老師緊張地看著醫生,沒有說話。

管小寧也沒有說話,手里舉著一面小鏡子。

紗布一圈一圈拆下來,先看到右臉,完好無損,這讓管小寧松了一口氣。接著是額頭、眼睛、鼻子、嘴巴,也完好無損。再接著,左臉露出來了,管小寧驚恐地瞪大眼睛,忘了呼吸——她的左側臉頰上,從眼角往下,一大片暗紅色的疤痕觸目驚心,像一條正在蘇醒的猙獰的多腳蟲……管小寧大聲尖叫著扔了鏡子,突然倒下去了。與此同時,“啪”的一聲,鏡子碎了一地。醫生直接扔下紗布,投入緊急搶救。

母親似乎比她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在紗布揭開的那個瞬間,她身子一軟,倒在了劉老師的懷里。

接下來,管小寧蜷縮在被子里,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聽音樂。醫生只好給她掛營養液。掛上她就拔掉,再掛上,再拔掉。母親最后拽住了她的手,哽咽著:“小寧,你再這樣下

去,我們兩個都活不成了……”

管小寧不說話,不睜眼睛,奮力從母親手里往外拽自己的手,瘦弱蒼白的手臂像豆芽,母親流著淚握得緊緊的。醫生再次給她掛上營養液。母親就這樣一動不動拽著她的手,一天一夜,又一天一夜……

那場大火被認定是隔壁那些煙花爆竹引起的。但齊越始終沒來,來的是他的父親。他父親每次前來探望,身邊都跟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年輕人,他們說了很多安慰的話,說有什么要求他們都可以滿足。

母親握著管小寧的手,不看他們,也不說話。

“大姐,孩子傷成這樣,我心里也很難受,我不敢求您原諒,只求您給我個機會,讓我多做些補償?!饼R越的父親在病房里低頭懺悔。

母女倆都像沒聽到一樣。陪在旁邊的劉老師一臉嚴肅,也沒有開口。

齊越的父親有點不知所措,只能站在那里等。站了幾分鐘,電話響了,他走出病房接電話。接完電話回來,看了看母女倆,又看了看劉老師,說:“你看,我這邊也是要命的急

事,那你們先休息,我明天上午再來?!?/p>

最終,齊越的父親給出了比官方判定多出兩倍的賠償,條件是放棄對火災起因的追究。此后,他再沒來過。但那個年輕人照常每天來,給管小寧送水果,送鮮花,每次離開前還會問一句:“您還有什么需要的?我下次帶來?!倍Y數周到,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齊越還好嗎?”有一次,管小寧忍不住問了一句。

“齊越挺好的,但齊青受了很嚴重的傷?!蹦贻p人說。

管小寧愣在那里,一下子明白了齊越一直沒有出現的原因——只要齊青需要,他自然會為妹妹放棄一切。

傷好后,劉老師把管小寧母女接到了他家。按劉老師的意思,從此他們就是一家人了。但管小寧的母親卻沒有這個心情。接下來,她到處給管小寧找專家,北京、上海,她通過各種渠道尋找這方面的權威,最后的答案幾乎是千篇一律: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好了,別折騰了?!惫苄幷f。

她把自己關進房間,安安靜靜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再也不想看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了??赡赣H總會突然來敲門,敲幾下,輕輕推開,手里端著一杯水,或者一盤水果。不知從什么時候,母親進她的房門時變得如此客氣了。

這種日子最先撐不下去的居然是母親。從春到夏,母親迅速憔悴消瘦,接著生了一場病,臥床不起。劉老師寸步不離地照顧,但母親一直不好。管小寧還是那樣安安靜靜閉著眼睛蜷縮在床上,劉老師給她送水送吃的,她有時候吃點,有時候根本不動。

立秋后的一天,劉老師敲開了管小寧的門:“小寧,又快開學了,接下來你怎么打算的?”

管小寧看了看母親的房間,房門緊閉,但她知道那道門后面等著一雙耳朵。她說:“開學后我打算去上學。”

說完,她卷曲的身子使勁兒縮了縮。

第二天,母親就從病床上下來了,默默給她準備行李:床單被罩、衣服鞋子、洗漱用品、常用藥物、口罩墨鏡、衛生紙、衛生巾……母親親力親為,一趟一趟往超市跑。聽著母親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又出去,管小寧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死不活這大半年來,給母親帶來了怎樣的精神折磨啊!

臨近開學,她逃一般坐上了開向南方的火車。

休學復讀后,管小寧已不在原來的班級。去學生處辦好手續,走進宿舍時,已近黃昏。房間里四張床,只有一個下鋪鋪上了被褥,看來有人比她先到了。她環視一周,打算找個上鋪,這時門開了,她剛一回頭,突然聽到一連串的尖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面前飛奔出去,走廊里頓時熱鬧起來。

“有鬼,有鬼……”

“怎么了?大白天的,哪里有鬼?”

“真的有,在宿舍里……”

那個聲音是帶著哭腔的。

窗前的書桌上豎著一面窄長的鏡子,鏡子里,她一襲白裙,頭發被風吹亂,擋住了姣好的右臉,卻露出了猙獰的左臉??刹痪褪莻€鬼?她渾身發抖,咬著牙,一把揪緊了自己的頭發,等松開時,手里竟抓著一縷亂發……平時她出門都會戴口罩,剛才拖著行李上樓,滿臉流汗,就把口罩摘掉了。

風還在吹,外面走廊里越來越嘈雜。管小寧渾身發抖,驚慌失措地把頭發往左邊拽,一時來不及找梳子,慌慌張張把剛摘掉的口罩重新戴上。

有人推了一下門,又合上了。接著,門再次被推開,走進來的竟是兩個男生。兩個男生看看她,尷尬一笑,退回走廊說:“你們這些人真是大驚小怪。”

宿管也來了。那個膽小的女生執意要換到別的宿舍去,宿管沒辦法,只好給她換了。離開時,宿管猶猶豫豫地給她提出建議,讓她以后別忘了戴口罩,也盡量少穿白裙子。管小寧沒出聲,宿管走后,她關了窗戶,選了光線暗一點的角落里的上鋪。鋪好床,整好行李,她面朝墻壁蜷縮在床上,口罩規規矩矩戴在臉上。

接著,又住進來三個同學,任誰跟她打招呼,她只自顧蜷縮著一動不動。

此后,上課,去食堂,進進出出,她都戴著大口罩,只露出額頭和兩只眼睛,誰也不理,誰也不看,低著頭獨來獨往。她賭氣似的躲著每一個人,再也看不到風景。更可怕的是,她發現自己失去了畫畫的能力,落在紙上的線條生硬得讓人絕望。

有一段日子,管小寧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著她,不知道為何,她居然想到齊越。難道是他回來了?找到原來的同學打聽,才知道寒假之后,齊越就沒再回來,有人說他出國讀書了,有人說他轉到某醫科大學了。

管小寧的生活完全亂套了。晚上總是噩夢連連,她聽到有人在議論她的臉,感到渾身像扎滿了刺;有時候夢到她被人追著,她不敢回頭,雙手捂著臉上的口罩沒命地跑……

大二寒假時,母親把老房子過戶在管小寧名下,同時,也把那筆賠償款轉進了她的賬戶。年夜飯是劉老師張羅的,在一家烤鴨店,劉老師和劉明,管小寧母女,四個人坐了一個中包。飯桌上,劉老師和管小寧母親宣布,從現在開始,他們兩個打算生活在一起,以后,他們四個人就是一家人了。劉老師率先舉起了杯子,說:“孩子們,為我們后半生的幸福祝福吧!”

寒假還沒有結束,管小寧就提前返校了。她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租了一間房子,并用兩天的時間,重新置辦了全套的生活用品,這樣就不用回學生宿舍搬東西了。房門關好后,她放心地去掉了口罩。

新學期開始后,同宿舍的人只看到那個上鋪收拾得干凈整潔,卻再沒見管小寧回來住過。校園里,教室里,偶爾會看到一個戴著口罩,低著頭的瘦瘦的身影,大家知道,那就是傳說中丑得像鬼一樣的女生。

7

大學畢業后,管小寧沒有考研,也沒找工作,拖起行李就匆匆回到了小城。

母親似乎走出了那場災難,那場意外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了。她說,她要把今后的每一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后一天,怎么開心就怎么過。母親狀態很好,看起來也比以前年輕了許多。嫁給劉老師后母親收拾出一間屋子,想讓管小寧跟他們一起生活,但她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便提出自己要回到老房子去住。

衛水南街被建成了歷史文化古街,老房子重新修繕后空在那里。母親隔半個月會去打掃一次衛生,樓上樓下整理好,然后鎖門離開。也許她已猜到管小寧早晚會回來,生活用品也準備得一應俱全。

在管小寧原來住的那間屋子里,母親從一個新裝的柜子里拿出一包舊物交給她。管小寧翻開看了,有她父親留給她的集郵冊,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更顯得慘不忍睹;有她的畫筆,大大小小擺在眼前,讓她感覺陌生;還有她當年用的手機,竟完好無損;她畫的那些畫卻一幅都沒留下。

當初出院后,管小寧就換了新手機,手機號碼、微信和QQ賬號也都換了,支付寶重新開通后,她曾猶豫過,最后還是給之前的舊手機號充了值。此后,每個月給手機充值的時候,她都會給那個舊手機號也充一份,沒想到有一天舊手機竟能失而復得。

充上電試了試,居然可以開機。她登錄微信,看到了齊越的留言:

1月18日23點36分:我和齊青在一起,她失戀了,喝了很多酒,正在鬧。她才十七歲??!

1月18日23點43分:那些煙花是齊青的男朋友送她的,在她書包里裝了兩天,今天才倒出來,很危險,我打算明天瞞著她處理掉。

1月18日23點52分:你是不是睡著了?

1月18日23點57分:怎么不回復?你睡了嗎?我們在回去的路上,那明天見。

1月20日20點11分:齊青受傷了,我陪她在重癥監護室,剛出來。你為什么一直不回信息?電話也打不通……今天我問了火災情況,我爸說,齊青是唯一受傷的人,這樣我就放心了,只是你家那么漂亮的房子被燒了,對不起,我爸說他一定會妥善處理這件事。

1月24日23點59分:小寧,新年快樂!

1月25日8點1分:小寧,你的電話還是打不通,我到哪里可以找到你?

3月6日7點13分:齊青傷得很嚴重,現在我要陪她去美國。小寧,你的電話依然打不通,方便了回復我好嗎?

管小寧關了手機,把那些東西重新裹起來放回柜子。

母親一邊給她整理床鋪,一邊說:“房子空蕩蕩的,你一個人住這里,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管小寧說:“媽,正要跟您商量,我想在一樓開個花店,店開起來就不空了。”

母親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回頭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輕聲說:“行,你想好了就開,哪天要是有更好的工作了,花店留給媽來管?!?/p>

母親和劉老師幫忙,忙前忙后一個多月,花店終于開起來了。

“要不要雇個人?”母親問。

“我一個人能行。”管小寧說。

“還是雇個人吧,進貨出貨的,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母親卻說,“何況,有個人陪你住在這兒,我也放心?!?/p>

花店招的第一個店員是個活潑的胖姑娘。她干了一年多,辭職了,說要回老家結婚。走之前,胖姑娘猶豫了半天,最后才結結巴巴地說,她有個弟弟,高中畢業,在縣里化肥廠上班,她跟她弟弟提了管小寧的情況,她弟弟說可以考慮。管小寧愣半天,才搞明白胖姑娘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謝了她,說她的好意心領了。胖姑娘也愣了半天,才明白管小寧這是拒絕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這棟兩層的老房子,撇撇嘴,轉身走了。

之后,管小寧又雇了個店員,叫麗麗,沒過多久,也辭職了。麗麗走后,管小寧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手,只好自己慘淡經營著,原本就馬馬虎虎的生意,隨著冬天的到來越發冷清了。

安妮是主動找上門來的。說了幾句話,管小寧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就把她留下來了。

安妮有著超出常人的適應能力,才來幾天,店里各種鮮花和價格已經了如指掌,儼然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像麗麗,嗓音清甜,語速稍快,以至于管小寧總有種麗麗去而復返的感覺。她把安妮安排在二樓麗麗住過的房間,安妮倒是不認生,上去就直接撲倒在那張床上,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樣。

對于這個花店,安妮似乎情有獨鐘,她比管小寧更上心,每天都把花店打理得井井有條。也不知她通過什么渠道,第一個月,店里就接到各種訂單,有婚慶用花,還有會議、演出、接待等場地的鮮花布置。安妮自也不必忙碌,幾個電話打過去,就有人交錢接貨。清靜下來時,安妮就在店里自拍,選不同的角度,與各種各樣的花兒合影,然后發個九張圖的朋友圈。

有一次,管小寧無意間看她朋友圈的圖片,看到有張圖片背景里有自己的身影,她有些不高興,警告安妮:“以后拍照的時候,不許把我拍進去?!?/p>

“放心吧,我都用了濾鏡,你看你的側影,多美。”安妮邀功一樣說,“再說,我這是給花店打廣告,你做點貢獻怎么了?”

“美的是你自己好吧?本來就長著一張像專業人士設計的網紅臉,還用了濾鏡,簡直說不清楚是更好看了,還是更像高科技產品了。你到底是給花店打廣告?還是給自己打廣告?”管小寧揶揄道。

“有點過分了啊,再這樣,我可跟你要出場費了,我這種無可挑剔的網紅臉來當花模,也不是一般人能請得動的。要不你自己來?”話音落時,安妮給管小寧抓拍了一張圖,在手機上鼓搗了一會兒,拿給管小寧看。照片里的管小寧長發飄飄,五官精致,膚白貌美。管小寧感覺兩眼發黑——這簡直就是一種諷刺,惡作劇。她讓安妮立刻把照片刪了。

“你不用整天憂心忡忡的,不就是一塊疤嘛。”安妮看著管小寧的臉說,“真的,你看你右半邊臉,多好看。”

“可我總不能只要半邊臉,另一半不要吧?”管小寧覺得安妮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

“你可以讓左臉變得像右臉一樣好看啊?!卑材菡f。

“你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管小寧沒心情搭理她。

“絕對不是夢話,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幫你找到最好的整形醫生。藍房子,聽說過嗎?那是全世界頂尖的醫學美容機構,半年前入駐了我們這個城市,就在新區那邊?!卑材萆衩刭赓獾卣f,“如果手機濾鏡能達到十級美顏,藍房子就能達到兩個十級。真的。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那時候,管小寧看著安妮,感覺特別無語,懷疑她就是被那個整形機構洗腦洗殘了的托兒。但沒有想到,安妮卻把這件事當成了大事,接下來的日子里,一邊兢兢業業地打理花店生意,一邊使盡渾身解數勸說管小寧去藍房子。就在管小寧忍無可忍的時候,李三出現了,李三的“不嫌棄”把管小寧刺激得差點神經——那個瞬間,她突然想豁出去試試,即便不能改變什么,結果也不會比現在更差。

8

“管小寧你在哪?你看看我給你發多少微信、打多少電話!”安妮在電話里氣呼呼地問。

“打電話干嗎?以后別沒事就打擾我。”管小寧也沒好氣。

劉明見她接電話,走開了幾步。

“你沒去藍房子呀?這一下午你都干嗎去了?”。

“你相信一座橋會自殺嗎?”管小寧看著燈火輝煌的彩虹橋,突然問道。

“什么自殺?誰自殺?”安妮顯然被嚇到了?!澳阍谀??我這就去找你!”

“我今天——”管小寧看向劉明,只有一個黑乎乎移動的影子?!拔医裉煊龅揭粋€人,說彩虹橋早晚會自殺,你說奇怪嗎?”

“小寧,你是在彩虹橋嗎?等我,我馬上到?!彪娫捓飺Q成安妮小心翼翼的聲音,“你千萬別亂來啊,不就是一個疤嗎?都跟你說了有辦法的。”

“奇怪的是,直覺告訴我,他說的是真的,我居然也相信那座橋會自殺?!惫苄幷f,“你不用過來,還不到閉店的時間,我一會兒就回去?!?/p>

說完,管小寧掛了電話。老街上的生意可以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最主要的是,她此時不想聽安妮嘮叨。她又看了一眼劉明所在的方向,空無一人,或許他又去橋上拯救世界了。

管小寧從河岸邊離開,走進周記食府,在一個角落里坐下。點好餐,剛拿起一個雞腿,劉明提著一瓶二鍋頭進來了,他沒有猶豫,直接坐了過來。

“我也要吃飯,一起吃吧,我請客?!眲⒚髦苯幼诉^來。

“你在跟蹤我?”管小寧一邊撕咬著雞肉,一邊說。

“你今天有點不對,我得替你媽看著你。究竟發生了什么?”劉明說。

“你誤會了,我就是在河邊站得久了點。倒是你,才奇怪呢,你覺得你這樣真的可以拯救大家?”

“都沒人信我,你說我救得了誰?”

“那你還去?”

“不去我心里不踏實?!眲⒚髦钢付侇^,“你也來一杯吧?”

“行,來一杯。”管小寧嘴里塞滿了雞肉,吞咽的樣子讓人覺得她已經忍無可忍。

劉明倒了兩杯酒,把一杯推過來放在她面前。

“那橋真的會……會自殺?”管小寧端起酒杯看了看。

“當然,這可不是我亂說,是那座橋的意思。”劉明也端起了酒杯。

“那它打算什么時候自殺?”管小寧譏諷道。

“快了。”劉明卻很認真。

“你好像盼著它出事似的,到底為什么?”管小寧有些奇怪地問。

“我盼不盼的不頂用,這也是那座橋的意思,它一自殺,大家就沒事了?!眲⒚靼驯由炝诉^來。

“最好今晚不要出事?!惫苄幐鲆幌隆?/p>

“為什么?”劉明正要喝,卻停下了,看著她。

“今天是我生日,不想跟那倒霉日子撞上,我已經夠倒霉的了?!惫苄幟蛄艘豢冢杏X酒沒想象中那么難喝。

“真的?你看我這不稱職的哥哥,連你的生日都不記得?!眲⒚靼丫票吓e了一下,“來,祝你生日快樂。”

“不用,怎么祝我都不會快樂的?!惫苄幇欀及驯惺O碌木迫扛傻簦@次她領略到酒的厲害了。

“多大個事,生日快樂,必須快樂。”劉明又把酒給她滿上。

“一個被毀了容的老姑娘,沒錢,沒男人,沒希望沒未來,你說,我有什么好快樂的?”管小寧戚然一笑。

“說什么呢,真實的就是最美的,你一定會遇到一個懂你、欣賞你的男人。”劉明沉著臉安慰她。

“今天就有一個,李記包子店的胖廚師,他說他不嫌棄我,說我那里可以開個更大的包子店,讓我當老板娘。你覺得怎么樣?這算不算你說的欣賞我的男人?”管小寧哈哈笑著,又干了一杯,被嗆得咳起來,眼淚都流出來了。

“看看你,急什么嘛……”劉明抽了紙巾,走過來拍著她的后背?!八鞘前]蛤蟆想吃天鵝肉,別搭理他,他要再去騷擾你,你告訴我,我來對付他?!?/p>

管小寧躲開,抓過劉明手里的紙巾,捂著嘴,又咳了半天,才長長地舒口氣,把酒杯遞過來讓他滿上。

“你今天差一點就跳下去了……就因為這個?”

“我沒跳,要跳早跳了,還能等到現在?”

“就是,沒什么大不了的。想開點,別去折騰自己?!眲⒚髡f,“我女朋友就是個想不開的人,好好的,非要折騰自己。”

“她怎么了?”管小寧在腦海中搜索,試圖搜出他女朋友相關的信息,顯然是徒勞。按照劉老師的說法,他們早就是一家人了,但他們實在是沒有多熟。

“唉,說來話長。那天晚上,她把一張經過濾鏡處理后的照片拿給我看,說她打算去整形,把自己變成照片里的樣子。我不同意,但她說我不同意沒用,她已經聯系好了,明天就去。這世界真他媽快被高科技搞瘋了。你想想,我的女人本來是這個樣子,明天卻會變成另一個樣子。每天晚上跟我躺在一起的女人啊,這種感覺你不懂,太恐怖了?!?/p>

“你女朋友本來的樣子不好看嗎?”

“怎么可能,她素顏的樣子很好看,真實的才是最美的。但她就是不滿意,每次拍照都要用濾鏡,這一用就用出事來了。說是去做整容,可一走就再沒回來。好好的女朋友說沒就沒了?!眲⒚髂贸鍪謾C給管小寧看相冊里的照片,“你看,這是她的素顏照,多好啊?!?/p>

管小寧瞥一眼,失聲喊道:“麗麗?”

“你認識她?”劉明詫異地問?!澳銥槭裁唇兴慃悾俊?/p>

“她說她叫麗麗,在我店里當過店員,但沒多久就辭職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p>

劉明的目光暗了下去,低頭看著手機,過了一會兒,手機就黑屏了,他女朋友被關進了黑色屏幕里。

“不說了,我們喝酒?!彼峙e起杯子。

門口進來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兒,管小寧覺得她的眼睛和嘴巴有點像楊冪,但她的臉卻沒有楊冪的臉尖俏,還是楊冪更好看。安妮說過,藍房子可以把人改造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樣子,他們給出臉型、眼睛、鼻子、嘴巴、乳房……身體各部位的模板,想要什么樣的都可以選擇。簡直太魔幻了。

他們又干了一杯……

第二天醒來,管小寧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當看到劉明爬在床邊的椅子上時,她忍不住驚叫出聲。他在她的驚叫聲中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那半邊臉上猙獰恐怖的疤,也被嚇一跳。

他們幾乎同時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你酒量真不行,才喝幾杯就醉了,醉了還吵著要喝。我只好把你背了回來,安頓在床上。我本來打算睡書房,可你拽著我不讓走,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沒想到你還挺能說,害得我最后只好睡在椅子上?!眲⒚髯鄙碜?,伸了個懶腰,沉著他一貫陰郁的臉一本正經地問,“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你真沒碰過男人?”

管小寧驚得瞪大了眼睛,很快又尷尬地收回目光,這是什么梗?她心里充滿了沮喪。許愿真他媽不靠譜,昨晚剛悄悄許了一個生日愿望,希望等到那個相愛的人,把自己變成真正的女人,可上帝拋給她的卻是一夜情,居然以這種草率方式結束了她的處女生涯,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那就是真的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人,昨天是你二十六歲生日吧?真不可思議……”劉明無知無覺繼續說,“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要不是我摁著,早被你自己撕爛了。酒量這么差以后就別喝了,要是遇到壞人那還了得?不過,你昨天那個樣子,是不是挺渴望遇到壞人的?”

“你可以閉嘴了,還好意思說你是我哥……”管小寧的臉有點發燙,她想那個疤可能更加猙獰了,抬手撥了一下頭發,爬起來向洗手間奔去。到了洗手間,她檢查了一下身子,感覺并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從衛生間出來,劉明已經從冰箱里拿出牛奶與面包,簡單準備了早餐。一邊吃著,管小寧又問:“我還是不明白,你憑什么說彩虹橋會自殺?”

“不是我說的,是那座橋的意思?!?/p>

“它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你真想知道?那我就給你簡單說一下。”

對于劉明這樣的建筑設計師來說,第一件作品比命都重要,那可是他苦熬了幾年才有的機會。這座橋的定位很高,造價也高,本是一座讓人期待的橋,他為此付諸了太多心血。但是很遺憾,它先后被多次轉包,經過層層盤剝,最后用到橋上的錢還不到工程款的一半。管城建的副市長是第一個向大橋伸出黑手的人,他當初讓一家國企中標,撈了一筆,后來的若干次轉包,他都從中漁利。劉明就那樣眼睜睜看著他們偷工減料,一步步把它做成豆腐渣工程,卻無能為力。在這座橋拿到竣工驗收報告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橋痛苦地向他列數其諸多不幸——它的腰部已經有了數道裂縫;它的內臟全壞掉了,每天都有劣質水泥與鋼筋斷裂的聲音;它的腿腳虛弱不堪,根本無力支撐它的軀體,哪怕落上一片樹葉,都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說,如此不堪的體質,已讓它成了橋界的恥辱,它沒臉活在世間了……

從夢中醒來后,他發現彩虹橋已經成了城市名片,而他,因為設計了這座大橋,被業界稱為天才設計師。

“什么城市名片?什么天才設計師?簡直是他媽的笑話。以我所學的知識,甚至能估算出它的壽命還有多長。但這又能如何?我多次找相關部門,找媒體,希望有人能幫幫這座橋,最好的辦法就是炸掉它。但是沒人肯聽我的,他們都說我瘋了。后來,連我爸也把我當成瘋子,不再搭理我,天天陪著你媽游山玩水?!眲⒚骺嘈α艘幌隆?/p>

“讓他們逛吧,咱倆都這個樣子,也夠他們鬧心了?!惫苄幷f,“可是,那橋看起來確實好好的,一個夢而已,你有必要那么認真嗎?”

“那就是說,你也覺得是我有問題對吧?”劉明顯得非常沮喪。

她沒說話。

“沒事,我都習慣了,或許有一天,我就被送精神病院了。但是現在我得給你說清楚。這么說吧,就像你們女孩子拍照一樣,別管自己長什么樣,一過濾鏡,全都濾成了女神,可濾成女神就是女神了嗎?哦,你除外啊,你從來不用濾鏡,連相機都不用。這橋也一樣,一層一層地過濾下來,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完美的假象,你無法想象它的素顏有多可怕。”他沮喪到了極點。

“可是……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你昨天不就相信我了嗎?”

“我沒相信,我昨天本來要過橋去整我的臉,因為心中猶豫,正好你的阻攔給了我一個借口。”

“你是說,你也想去把自己整得不像自己?”劉明愣了一下,“就算有個疤不好看,但你還是你,要是換個樣子,那還是你嗎?看看我們周圍的世界,還有什么是真的?再看看那些所謂的成功人士,他們臉上的笑容,還有他們說的話,他們走路的姿勢,哪個還是他們自己的?社會就是個巨大的濾鏡,都他媽把人濾變形了?!?/p>

9

管小寧回到花店時,安妮正在給她撥電話,“你什么情況?夜不歸宿,電話也打不通,我都擔心死了,正要報警呢?!?/p>

“我手機沒電了?!惫苄幙窗材菀谎?,突然有些心虛?!白蛱煊龅絺€……親戚,一起喝了點酒,住他家了。”

“蛋糕都買好了,本來打算好好給你過生日呢?!卑材菡f。

工作臺上放著一個沒有打開的蛋糕,粉色的外包裝看起來甚是溫馨。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媽給店里打電話了?”管小寧詫異地問,去年是麗麗跟她一起過的生日,那時安妮還沒來。

安妮看著管小寧,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我今天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生日,又為什么一定要你去藍房子。”

安妮拉把椅子坐過來,給管小寧講了個關于A姑娘的故事——

因為一場意外,A姑娘臉部受傷,幾年后做了一次整形,非常成功。只是整形后容貌發生了巨大變化,與她原來的樣子判若兩人。之后,她交了男朋友,兩個人感情非常好。有天她玩自拍的時候,先是用濾鏡去掉了所有瑕疵,然后打開修圖工具,開始隨心所欲地修圖,修好了,喜歡得不得了,要用這張圖當微信頭像,但她男朋友堅決表示反對。

你把照片修成這樣,這還是你嗎?

怎么不是?這就是我。

你修得太過了,圓臉修成了尖臉,五官也變了,這和你本人完全不一樣。你要把這個當微信頭像,那我每天都會有出軌的感覺。

你敢!

我是不敢,但你要是真的換上了,我不敢也得敢了。

那行,我先去把自己整成這樣,然后再換上這張照片。

于是她去了藍房子,把自己變成了那張照片里的樣子,改名為A。

“真的又去做了第二次整形?連名字都改了?為什么?”管小寧問。

“其實也不算改了名字,只不過用回了她在國外讀書時的英文名。”安妮說。

“這么說,藍房子真的可以大變活人?可是,怎么可能呢?”管小寧連連搖頭,還是無法相信。

“什么大變活人,是高科技微整好不好?”安妮只好拿出手機,給管小寧看手機里的圖片:一張是麗麗,另一張是安妮。“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A姑娘,A是安妮的第一個字母;當然,我也是麗麗?!?/p>

“麗麗?你真的是麗麗?怪不得你來后,我就感覺是麗麗回來了……”管小寧驚呆了,眼睛盯著安妮,又連連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這個小白鼠已經實驗過兩次了,你還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藍房子?”安妮說。

管小寧看著安妮,忽然想起昨晚劉明讓她看的照片,這么說,安妮就是劉明的女朋友了。她認真地研究著她的五官、表情和動作,想,如果安妮真的是麗麗,那這個世界真是太可怕了,一個人隨隨便便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潛伏在熟悉的人身邊,而那個人卻完全被蒙在鼓里,一無所知。

“你知道劉明在到處找你嗎?”管小寧說。

“先讓他找著吧,等你這邊安排好后,我就回去找他?!卑材菡f。

“你原來的名字叫麗麗?”管小寧覺得安妮很不真實。

一只蚊子在眼前晃了一下,她隨手抽出一枝花揮舞著,地上落了幾片白玫瑰的花瓣。這間屋子里白玫瑰實在太多了。

“麗麗是第一次來你店里臨時起的名字,”安妮猶豫了一下,說,“小寧,我……我是齊青?!?/p>

揮舞著的白玫瑰停在半空中。管小寧突然心跳加速,左臉火辣辣地疼,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漫天火光,隔壁屋檐下的那些煙花爆竹,老街,齊越,齊青……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切都太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以為,到這里來找她的會是齊越。她想了千百次,要是齊越突然出現,她將如何面對,是戴上口罩?還是以半臉疤痕面對?卻怎么也沒想到她面對的會是齊青,齊青居然以這樣的方式來到她身邊,潛伏了那么久。

“那場大火也毀了我的容。當時,我們的小城還沒有可靠的整容技術,我被父親送到了美國的藍房子。結果你已經看到了,整形非常成功,我的臉上沒有留下一點疤痕。”齊青說。

“可是,你為什么……為什么要用一個假的身份來到我身邊?”管小寧說。

“我早應該來了,小寧,對不起。”齊青低著頭說。

“我沒怪你,其實這些年,我挺想你們的?!惫苄幹?,當年的那場火是個意外。這些年她的心已經麻木了,死了,唯有想到他們的時候,可以回憶起從前那些美好。

“你還記得嗎?當年你和我哥戀愛的時候,我總是寸步不離跟著你們?!饼R青說。

管小寧點點頭。那時候,她認為齊青就是故意在搗亂。

“我是故意的,那時候我怕哥哥被你搶走,父母離婚后,他是我唯一的親人。那場大火后,我哥覺得他沒保護好我,很自責,其實是他從大火中把我抱出來的。我知道他惦記你,但我不讓他離開我,一步也不讓。那時候我真的很怕,如果我哥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在美國的那些年,我哥給你打了無數次電話,你一次都沒接。他消沉了很久,我心里一直恨著你,知道他的心還在你那里,早晚會離開我的,那時候我怕得不行,就以絕食來威脅他。后來我哥流著淚,說了從同學那里知道的關于你的一切,原來那場火災把你害得這么慘。我爸騙了我們,他一直說那場大火,我是唯一一個受傷的?!?/p>

管小寧驚愕萬分,一時不知說什么了。

齊青頓了頓,接著說,“這個消息讓我倍受打擊。我的初戀就那樣結束了,而你卻牢牢占據我哥的心……”

“對不起?!惫苄幷f,她沒想到自己受傷的消息,會讓齊青那么痛苦。

“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饼R青說,“那場火根本不是意外?!?/p>

“不是意外?”管小寧驚訝地問。

齊青低著頭說:“對,不是意外。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我的初戀就那樣結束了,而你卻牢牢占據我哥的心。我從房間里出來,站在院子里,久久看著你的窗,后來我就點燃了垂在你窗外的枯藤。那時候我只想破壞點什么,毀了你喜歡的那些楓藤也是好的。點燃后,我就回房間了,沒想到倒下就睡著了……那樣的后果,是我根本沒想到的……”

“你就那么恨我嗎?”管小寧盯著齊青,那場火差點要了她的命。

“當時是挺恨你的,但是得知你受傷后,我后悔了。小寧,我回來,就是來贖罪的。我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讓我哥回你身邊去替我贖罪。我哥沒走,他一如既往地照顧我,陪伴我,他告訴我,我欠你的,應該由我自己去補償,而他欠你的,他也一刻都沒有忘記。我哥放棄了他的藝術夢想,考研轉入醫學院。我本科畢業后就回來了。他讓我好好照顧你,他會想辦法來解決所有的問題。果然,他說服了一位在醫學整形領域非常出色的校友,讓他把藍房子帶到了我們這個城市。我沒想用一個假身份來騙你,只是在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被嚇到了,‘麗麗’就是突然蹦出來的一個殼,我慌慌張張藏在了里面。”

管小寧已經平靜下來,她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齊青接著說:“小寧,我回來就是要帶你去藍房子,相信我好嗎?藍房子真的是可靠的。”

管小寧始終盯著齊青的臉,她臉上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痕跡,只是不停地說,像開了閘的洪水般滔滔不絕。管小寧知道真相后心中頓然升起的憤懣,仿佛遭遇了水流的沖擊,一點點被熄滅,順水而去。

“那行,你給我聯系醫生吧。”管小寧想起了齊越的話,他說,他們三個是親人。她在那一刻,徹底放松了自己。

安妮笑了,接著眼淚就出來了。

手機突然響起,是劉明發來的微信:你還好吧?有事跟哥說,不許再去河邊傻站著了。管小寧回復:知道了。

“你是回國后才認識劉明的?”管小寧問。

“是的,他是我爸公司的員工。”齊青說。

“原來彩虹橋是你爸公司的工程。”

“就因為那座橋,劉明開始還拒絕了我,說他不愿跟奸商的女兒交往。我們能走到一起也挺不容易的?!?/p>

“你知道嗎?劉明最近一直站在橋頭攔人,說那座橋會自殺。”

“是,他一直對彩虹橋耿耿于懷。我回國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他,他堵在我家門口跟我爸理論,說應該馬上炸掉那座橋。后來他告訴我,總是夢到那座橋向他傾訴,我懷疑他可能出現了幻覺。或許,我得盡快給他找個心理醫生?!?/p>

“你有沒有問過你爸,那座橋會不會出問題?”

“我還真問過,他保證那橋不會有事。他別的話我不相信,但這個我信。他可能做過豆腐渣工程,但他不敢讓一座橋出問題,那可是大事?!?/p>

“難道是劉明精神出了問題?”

“他是個死腦筋,誰的話都不信,只相信他的數據?!?/p>

“可是,如果他是通過數據得出的結論,那他說的一切就是可信的?!?/p>

“誰知道呢。因為那座橋,他從來沒有笑過,即便我們在一起最開心的時候,他都沒有笑過。”齊青說。

10

管城建的副市長被雙規了。上午,他還在主持一個重要會議,下午,被帶走的消息就傳得沸沸揚揚了。

“看到了嗎?那家伙進去了?!眲⒚鞔騺黼娫?。

“看到了?!惫苄幷f,“現在怎么樣?大橋有人管嗎?”

“沒有,橋上依然車水馬龍,但很快就會有人管,希望能早一點,人來人往,太危險了?!眲⒚鞯穆曇衾锿钢?,“晚上一起吃飯吧!慶祝一下。”

管小寧看了看在一旁修剪花枝的安妮,說:“好,我帶個朋友一起?!?/p>

管小寧和齊青到時,劉明已經等在了周記食府。他并沒有認出齊青,熱情地讓她們點菜,她們各自點了幾樣,都是平時愛吃的,清蒸鱸魚、紅燒豬蹄、西芹百合……劉明開了一瓶酒,卻不讓管小寧喝,那天晚上醉酒以后,他再也不會讓她喝酒了。齊青倒是喝了一點,但也喝得很節制。

開始,劉明還為打“蒼蠅”而興奮,但不知什么時候,人就沉默了,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像在和誰賭氣。后來,他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什么也沒說,就向門外奔去。管小寧和齊青起身跟出去。跑在最后的管小寧被服務員一把拽?。骸澳銈冞€沒有結賬。”

管小寧結了賬,走到門口,齊青回來了,說:“他從聲音里認出我了?!?/p>

“那他人呢?”管小寧問。

“走了,暴怒,說我居然坐對面都不肯跟他相認?!?/p>

“我都沒敢叫你名字,就等著你自己招呢?!?/p>

“他居然去看過心理醫生,看樣子他真的出問題了。”

“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等你做完手術就去找他唄,還有,我爸已經把他開除了,說他的行為已經給公司造成了不良影響。他心里一定挺難過的?!?/p>

“那行,你先好好伺候我,等這邊完事了,再去好好伺候我哥?!?/p>

“也只能這樣了,我成了你們兄妹倆的使喚丫鬟。不過你們兩個倒是一條心啊,不像我那親哥,居然遣我回來給他心愛的女人當牛做馬。”

“胡說什么呢。”

“我可沒胡說,別看我哥不在你身邊,可他一顆心一直都在你身上。已經聯系好了,明天手術,你最好全力配合,你哥還等著我盡快回到他身邊呢?!?/p>

第二天一大早,亮明了身份的齊青大搖大擺開著跑車,送管小寧去藍房子。車出了老街,開向彩虹橋的時候,果然被劉明攔住了。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可我們今天必須過去,醫生都等著呢?!饼R青一邊說一邊給管小寧使眼色。

“橋真的不可以走了,我帶你們繞路?!眲⒚髡f什么都不退讓,沒有商量的余地。

就在說話的時候,一輛載滿貨物的大卡車轟隆隆駛過。接下來,幾乎沒有誰的眼睛可以完整記錄那個瞬間——那座橋是怎么塌的?而那輛忽視“大型車輛禁止通行”標志,強行上橋的大貨車,又是怎么掉進河里的?

先是一個聲音喊道——彩虹橋塌了!接著,很多聲音喊出了同樣的內容。在此起彼伏的喊聲里,斷裂的橋身轟然倒塌,河床被砸得血肉模糊,濺起的水花,像衛河灑向天空的淚。

管小寧看了一眼河對岸那棟三層的淡藍色建筑,樓頂有三個深藍色的字——藍房子,像三朵碩大的藍色妖姬盛開在燦爛的陽光下。

齊青嘀咕了一句:“我家老爺子有麻煩了……”

責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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