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甫一公布,就看到了藍藍和她的詩集《我和毛毛》。也是預料中的事——當初拿到這本詩集,就見她在封底上寫著“它在接生一個強壯的生命”——一個強壯的生命,必然是優秀的,而優秀的生命,獲得“優秀兒童文學獎”,當是實至名歸!
《我和毛毛》的確是一個與當下童詩寫作不同的文本,它對游戲中的童年,言語中的故鄉,自然中的詩與思,童詩的書寫樣式……等等方面,都做了獨特的探究。
游戲中的童年
《格林童話》中那個“鞋匠與小精靈”的故事,曾讀過很多次都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小精靈得到衣服以后就消失了?后來,讀《大人心理童話》,才明白“‘魔法的消失’在全世界的中年童話里,都是個相當普遍的主題?!盵1] 與成人相比,孩子處在一個擁有魔法的時間,因此那些描寫孩子游戲的詩,就有了別樣的迷人的力量。比如臺灣地區詩人林煥彰的《拖地板》:“我在灑過水的地板上玩兒,/像在沙灘上走過來走過去,/留下很多腳印,/像留下很多魚。/然后,我很起勁地拖地板;/從頭而尾,像捕魚一樣,/一網打盡。”對于大人來說,地板是平常的空間,拖地板是辛苦的工作,而對于孩子來說,此刻是立體而又豐富的,正如薇薇安·佩利所說:“這些小孩不但賦予時間意義,也賦予空間新的維度。”[2]
當下的童詩寫作中,游戲類的童詩并不多見。詩人藍藍觀察并寫出了游戲中的詩性,表現出兒童本真中的詩意,和詩意中的本真。“我和毛毛”都是會玩兒的孩子,我們玩神奇的比大小:“沒有撲克牌,我和毛毛也能玩。/我先出——‘我有藍河!’/他跟上——‘我有溝口水庫!’/嗯,水庫比河大。/我接著說:‘我有大?!矣嗅斪?,釘子把笸籮掛起來?!?‘我有鐵匠,今天歇工不打鐵釘。’/——好無賴啊!怎么辦?/‘我是女的,我生下鐵匠!’/‘……那好吧。誰讓你是女的呢?/人都是女的生的。女人最大?!保ā兜降渍l大》)本地的河流,生活中的普通器具都可以成為孩子游戲里的道具,這個比大小比普通的打撲克意境高遠多了。孩子通過獨有的想象力把自己送進一段普通而又神奇的時空,去體會手握萬物的激動。值得一提的,詩人的女性身份,常常讓她去審視女性的價值。更與眾不同的是,“先出、跟上、接著”等時間性的詞語,和“我”的心理調著詩的節奏,那些沒有時間提示的句子,讓讀者看到了兩個孩子玩得熱鬧朝天的意趣,也就是說,藍藍用詩的節奏去指使“兒童的語言”,展示兒童的本真與詩歌語言的魅力。
除了現實的游戲,“毛毛和我”還時常展現他們的神奇魔力。比如,“‘每到快黑的時候’,毛毛說,/‘河底的大魚都會慢慢浮出來,/一條接一條,/我踩著青色的魚背就過了河?!保ā洞篝~》)這樣的詩句,很容易勾起讀者對河的無限幻想,成人目光不能企及的地方,孩子的想象可以到達。此刻的毛毛,宛如那個寫出“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的莊子。
毛毛有時候會鄭重宣布自己玩兒:“今天我要自己玩兒!毛毛跑過來說。/——好吧。你玩兒什么?/玩泥巴。我要蓋一座/有四個窗戶的小屋。/——好吧。如果你的木棍不夠,/別忘了叫我送你一些。/我愿意把我的楊樹木棍送給你?!边@種鄭重其事的自娛自樂,每天都發生在孩子的生活中。但孩子有著“創造性友善”的本領——被拒絕的“我”正在去往和毛毛共同的交流平臺,且很快就能達到那個平臺。
毛毛還會玩兒指揮萬物的游戲:“立正!——/對著亂蓬蓬的野草叢,毛毛大喊。/白蝴蝶南飛,紅螞蚱北蹦,/哈哈,沒有人聽他的。/那就,稍息!——他轉身對著果園,又喊了一聲?!泵?,像極了生活中的每一個孩子,他們最擅長的本領就是在幻想中假裝,如果我們觀察幼兒,他們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玩兒“幻想游戲”。梨樹不動,桃樹不動,雞狗自然也不聽命令,但這不妨礙毛毛玩游戲的樂趣。在別人看來有些荒誕的幻想游戲,孩子認真地投入其中,他們在探索——我是誰?我有沒有力氣?我和別人的關系怎么樣?這些,都是我們窮極一生去思考的問題,也恰恰是游戲與詩的深層價值。
在《我和毛毛》這本詩集中,處處滲透著充滿童心的游戲精神——作為從游戲中抽象出來的精神特質,游戲精神在游戲理論的發展過程中“是一種自由的精神,是一種超功利的精神,是一種‘愉悅快樂的精神,是一種富有創新意識的精神,是一種平等合作的精神,是一種積極向上、主動參與的精神”。藍藍的童詩集《我和毛毛》與臺灣地區詩人林煥彰、美國詩人謝爾·希爾弗斯坦的童詩遙相呼應。
童年的特殊力量是指我們成長,而這恰恰也正是童詩帶給我們的成長——在閱讀中不忘童年的精神,同時去尊重兒童的美好幻想。
自然中的詩與思
說到童詩里的自然,很多人都會想到金子美玲的童詩。因為文化傳統和身世的限制,金子美玲的自然是小而纖弱的,滲透著淡淡的哀傷。藍藍詩中的自然,一方面像蕭紅筆下《祖父的園子》里的那些——“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萬物都是自由而隨性的;“柿子樹三月發芽了/我和毛毛跑去看。/柿子樹五月開花了/我和毛毛跑去看。/柿子樹十月果紅了……”(《柿子樹》)柿子樹就在那里,不管我們去不去看,季節到了,它按照自己的節奏生長。
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我和毛毛”的生活,賦予我們力量,指引我們思考。自然是“我和毛毛”的親人,比如開了滿樹白花的杏樹和開了滿樹粉花的杏樹,她們是我的姐姐。而毛毛呢,“老黃牛是我的大哥/大青騾是我的二哥/我的弟弟是山坡上那匹小紅馬……”(《親人》)這些自然中有力量的事物,和孩子的生活既有聯系又有距離,但寫進詩里卻覺得親切別致。這些比孩子的生命要開始得早的事物,讓孩子和它們有了聯系,也讓孩子看到自己的價值。和桃、杏結拜的詩人,會活成一棵樹的樣子,“媽媽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出門,/三棵楊樹走在路上。/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建材西路》)
同時,“我和毛毛”格物致知,在自然的流轉中獲得創造力?!巴愣够?,豌豆花/毛毛停下腳步,低頭看看。/紫色的豌豆花開在我們的褲腳邊。/豌豆花像我的媽媽。毛毛說/豌豆花像五月傍晚時/天邊的云彩。/像你的眼睛在露水里閃亮……”這種在田野中隨處可見的豌豆花,激發出“我和毛毛”的詩意,他們不僅一同去審視那些和他們聯系得很近的人和物,也讓他們去打量更遙遠的時間,去思索一朵花形而上的意義?!巴愣够ㄏ袢兆?在我心里慢慢地走,/從前年到去年和今年。/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看著那個還是小男孩的自己/迎面走了過來?!保ā锻愣够ā罚┻@些抒情的篇目,讓我們看到自然對人的價值,它是霍華德·加納所指的多元智能中的第八智能。
今天,并不是每個孩子的童年都能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與自然進行接觸,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受到自然的滋養,絕大多數孩子在被迫培養求知欲。在藍藍的童詩中,我們獲得另一種與自然相遇的機會。自然宏大美麗,就像毛毛送給我們的禮物?!八盐規У胶舆叄﹃栒赵诤用嫔?兩岸的樹倒映在河水里。晚風吹拂著我們/紅色的晚霞把這一切變得無比美麗。/‘這就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f。”(《禮物》)大自然會告訴我們很多,這需要我們去創造和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比如光腳走路。“腳丫踩在軟泥上,/腳印是淺淺的,/踩在沙灘上,/腳印是深深的。”(《悄悄話》)我們在這樣的詩句中,讀到別樣的真實,就是生活中被我們忽視的卻又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真實。和大地親過嘴的光腳丫,聆聽最溫柔的悄悄話。
詩人寫到牽牛花,“路過了帶露水的西瓜地,/瓜藤上開著/一朵藍色的牽?;ā!边@是“我和毛毛”去割草時候的發現。回來的時候,“一朵藍色的牽?;?,/在我耳邊顫顫地招搖?!保ā稜颗;ā罚┮欢洳]有長在合適的位置上的牽?;?,是孩子讓它有了新的意義和價值,牽?;ㄒ惭b點著“我和毛毛”的生活。這首詩,讓我們讀到日常生活中的創造性與詩意?!斑@些看起來并不魔幻的日常事務如何讓人產生驚異之感?這需要作者對日常事務有尊重、喜愛和真情,把日常事務作為獨特的個體去體驗?!盵3]
這些與自然有關的詩篇,指向童年中除了游戲之外的另一個狀態——哲學與幼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兒童哲學的興起,是為了喚醒教育者對于兒童渴望了解事物意義問題的重視”,[4]而藍藍借助自己的洞察力與詩的言語,向兒童展示了一個詩與思交織的世界。詩人在《打碗碗花》中寫了很多的植物,也寫了這樣詩句:“毛毛,你看到了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p>
言語中的故鄉
《我和毛毛》這本詩集,總把我帶回過去的時間,這個時間,不僅是我在豫中平原度過的童年,也是一段更久遠的我們日漸遠離的時間。當我們離故鄉越來越遠,記憶中的風物和語言也慢慢地消散,詩人很巧妙地給它們賦予了新的生命。
首先,詩人在詩中很巧妙地嵌入童謠,“‘水紅褲,蔥綠襖,/外婆騎馬過來了!’/地壟里刮起了一陣小旋風。/毛毛說那是他的外婆來了!/我也跟著喊:/‘藍棉襖,藍秀袍,/姥姥坐船過來了!’”兩個孩子在清明節的墳前唱起童謠,親切而又孩子氣。作為一種最古老的兒童文學的體裁,兒歌能夠長久流傳,具有勃勃生機,是因為它本身所具有的特質。它不同于童話,童話具有強烈的父權意識——孩子要聽大人的話,公主要矜持、溫柔、等待王子來拯救——童謠具有鮮明的女性特質,在外婆、媽媽與伙伴間口口相傳的童謠,生動活潑,朗朗上口又充滿諧趣??墒牵@正在慢慢消失的童謠,卻通過詩人的詩句獲得了另外的生命力。
除了寫進詩里的童謠,還有另外一些詞匯,比如架子車幫、篾匠、著籃子、石人山、小倉娃、本地的云、本地的風……因為筆者和詩人藍藍同處一個方言區,我能感受到這些詞匯的命運。它們或者是因為現代化的推進而被拋棄的人和事,或者是被普通話所取代的詞語,或者曾經是豫劇中的名人,因為受眾缺失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力。幸運的是,它們都被藍藍妥當地安排在不同的詩中,獲得了另一份生命力,“驅遣真實的平凡語言去做不平凡的事兒”。[5]讀著這些詞匯,讓我通過直覺體會到時間,即伯格森所說的綿延——每一瞬間挾帶著過去的全部水流,又是全新而不可重演的。
而民俗寫進詩中,更是別致有趣?!按竽耆粤孙溩?,還干什么?/給井欄貼一張紅紙,/井泉童子會高興。/……在橋上來回跑三次,敬橋神;/綢子扎到架子車上,敬路神;/叫一聲紫姑拜廁神?!保ā堕T后有什么》)隨著社會的變遷,舊年的儀式慢慢逝去,我們要留給孩子的不僅僅是過年的儀式,更重要的是儀式背后的精神內涵。在這首童詩里,我們讀到的是過年的愉悅,是人對于神的體貼和觀照,是一種生動活潑的氣息在蔓延。
童心閃爍
“我和毛毛”是兩個觀察者,探究者,也是兩個思考者,他們對于詩里的大人,有著充分的理解。對于死去的弱者,“我和毛毛”給予他們同情。以《篾匠》為例,他除了會做本職工作,還會糊各種好看的燈籠?!巴氪蟮陌准垷艋\/是給剛剛死去的小孩子提的,/掛在小小的墳頭上。/……雖然小舅舅死的時候/已經是大人了,可是我/還想請篾匠給他糊一個/大一點的燈籠。/篾匠說:酒鬼死了不需要燈籠,/他在天上走路,/都是星星照著的。/晚上,我和毛毛爬到屋頂上,/找了很久,真的找到了/一顆晃晃悠悠的星。”從篾匠的口中,我們知道了小舅舅的另一重身份,生活中小舅舅大概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只有“我”愿意給他準備一盞小燈。更為神奇的是,“我和毛毛”為他找到了他在天上的位置?!拔摇庇^察、愿望展現與被拒絕、接著尋找,這些內容在這首詩里起承轉合,像古典詩詞的技法,也如平凡生活一般自然流露,蘊含著詩意,展現著童心,更有詩人內心的悲憫。
那些活著的,和離世的人們,讓孩子們不斷地思索生與死的關系。“‘或許,’我說,‘那人在谷底長成了一棵樹,/就像海底的人們變成魚兒一樣?!?‘對呀,我們不會失去我們的親人/他們會變成個各種東西——魚、鳥,樹/或者是一座房屋?!保ā陡艺f說大?!罚┰谶@首詩里,我們會讀到生命更廣闊的意義和孩子用自己的想象力展現出對于死亡的形而上的思考。死亡是生命到達的另一種形式,而詩人藍藍說過,“我們有責任向孩子普及死亡的存在,以免當身邊的親人離去時他們陷入精神的崩潰。”讀這樣的詩句,會讓我們驚訝于詩人對于兒童的尊重和對他們的愛。
在詩的形式和語言的表達上,藍藍對童詩的寫作做了很多探索。閆超華說:“童詩的現代性來源于語言的多元與豐富的吸引?!盵6]讀當下的童詩寫作,“模仿孩子說話”的童詩很多,但描寫孩子對話的童詩幾乎沒有。藍藍創造性地將孩子的對話與行動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別樣的節奏和詩意?!懊靵砜囱剑@是什么花?/有好多花瓣。/花太香啦。/毛毛快來看,/新來的那個是誰家的小孩子?/我不認識呀。/我喜歡新東西,新朋友!/只要是新的都好!/可是,我有點兒舊了……/哈哈,你是今天的傻毛毛,/到明天你就是新毛毛了……”(《新的舊的》)這是“我和毛毛”的日常對話,展示著發現的喜悅,毛毛對“我”的呼應,讓讀者感受到雙倍的快樂?!拔摇毕矚g新東西、新朋友的話,也讓毛毛對自己身份產生的懷疑,讓歡樂中有一點變奏,最后依然是借助想象力來解決問題,并把我們引向更遙遠的空間和時間。
“可見,獲得真理是對話(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活動)的過程。正因為真理屬于人而不是屬于世界(上帝),人的語言活動才變成尤為重要。”[7]毛毛是以往的童詩中所沒有的角色,因為有了這個角色,就有了對話?!拔液兔钡膶υ?,就像是兩個自然的聲部,每個人都在自然地展現著自己,卻形成合奏與變奏的韻律。這得益于藍藍對童詩語言表現力的探索。幼兒哲學的創始人馬修斯“感慨兒童的語言是詩化的,他提到兒童的語言盡管簡短,卻是‘強有力’的。”[8]但兒童語言怎么樣組合才不失掉“詩與思”,路徑絕不僅僅是模仿和記錄。藍藍通過把握想象與現實的距離、日常語言與詩歌語言的張力、言說的節奏,展現出平時生活的詩意,自然、游戲與兒童的關系。整本詩集讀起來是自然的,又是屬于詩人創造的??梢哉f,藍藍在 《我和毛毛》中對當下童詩做了很多屬于第一次的探索。
閆超華對最初發表于 《小十月》 的《我和毛毛》 有兩個定義——“可以吃的童詩”和“還在長的童詩”。的確,我們吃下 《我和毛毛》 的童詩,可以長出我們的筋骨、血肉和精神,會長出一個新的自己。
注釋:
[1][美]艾倫·B.知念.大人心理童話[M].郭菀玲,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第24頁.
[2][美]薇薇安·嘉辛·佩利.沙灘上的男孩[M].楊茂秀、黃又青,譯.昆明:北晨光出版社,2019,第51頁.
[3]彭懿文, 張哲銘圖.紅菇娘[M].濟南:明天出版社, 2017.
[4]張斌賢,于偉主編.新兒童研究:第一輯[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27頁.
[5]林良.淺語的藝術[M].福州: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第158頁.
[6]閆超華.童詩的鏡像與現代性——試論當下青年的童詩創作[J].江南(江南詩),2020(06):104-110.
[7]張斌賢,于偉主編,新兒童研究:第一輯[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18頁.
[8]鄭敏希.詩意人世中棲居的兒童哲學[J].蘇州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9,7(03):60-66.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