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頭的母親（組詩）

推石頭的母親

母親也是一個西西弗斯

只是她推著不只一塊石頭

即便其中最小的一塊

也比希臘神話里的重

好在石頭們，并不每天

回到原地。于是她每天

會比西西弗斯

多睡幾個小時

剩下的時間

她失眠，在孤零零的黑暗里

灼熱地，閉著眼睛

她沒曬過法國的陽光

更不知道加繆

成為一個推石上山的人

只是因為那是她的石頭

和她的雙手

就像是弦就要繃緊

是花就要散發香氣

母親老了，也知道離她的山頂

越來越近。這個時候

她會停下來，拍拍手上的灰

看著石頭們，帶著無限的

茫然的悲憫

我曾去過那樣一個夜晚

一盞罩著白翳的臺燈

遠遠躲在曠野的盡頭

看我，像一只快瞎的眼睛

而另一只卻在黑暗里

張著。它似乎昭告了所有的啟示

又似乎隱匿了全部的秘密

但等待的海浪淹沒了那個夜

夜在一座城市的號角聲中

褪色。黎明到來之后，那個夜

混血于別的夜，又被白晝的柵欄

間隔。它出現、消失

像一通撥錯的電話

而我在刺眼的失眠中

抹去了那個號碼

左手邊的黃河

凌晨兩點

火車馳過蘭州的地界

廣播里說，黃河

就在我的左手邊

但窗外一片漆黑

我什么也看不見

車廂里的人都很激動

他們在玻璃上

壓扁了自己的臉

一排一排后腦勺

對著我，沒有表情

我對著空蕩蕩的過道

沒有表情。后來

我枕著兩條清脆的鐵軌

像枕著黃河遲緩的波濤

睡著了。就這樣

因為錯過了偉大的黃河

我記住了那個面無表情的夜晚

有時候

有時候

你像一堆柴火

徒勞地抗拒一把火

有時候

你像一口井

枯槁地站著

有時候

你希望你的世界

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淪陷

有時候

命運擊中你

卻不穿透

有時候

時間像一根刺

卡在你和某個事物之間

讓你們永遠

無法靠攏

露天電影

小時候，一場露天電影

放到一半，膠片燒了

銀幕上那些原本

已經是影子的人

又成了灰燼

羊腸小道上，散落著

那些咂摸的嘴巴

遺憾的人，我聽見其中一個

給其中另一個說

倒不如看場話劇

如果失火

至少，我還能聽見

一個個真人的呼叫

我曾夢見我在夜間飛行

我曾夢見我在夜間飛行

翼龍一樣枯槁、巨大、單薄

帶著一種憎惡和永訣的心情

我巡視身下的田野、近郊、城市

我的羽翼漸漸變成蛛網，風

被肢解，從其中穿過。黎明前

我降落在一座從未被丈量過的

墳墓上，四周只有永不停歇的

相互繁衍的回聲。墳墓里葬著

那些時間的花朵。我給它們帶來

另一個世界的憐憫和詛咒

然后尋找一處縫隙，躺下來

和它們一起安歇。我愛它們

那種已經渾然不覺的空無

一滴雨

我遇到一滴雨，砸下來

在我的額頭上粉碎

我沒有關于它的任何訊息

不知它從何而來

也不知它的目的地

我任它像淚痕

掛在鼻梁的一側

在空氣中慢慢散去

多年來

我一直試圖描述那滴雨

描述被它擊中時

我心中響起的那種寬闊的聲音

預 感

它來自虛無，卻向我靠近

像梵高的麥田飛出鴉群

像那張驚悸的臉

站在蒙克的橋上

越過寬闊的河面，沖我吼叫

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讓我的每一天

都像最后一天

而我，試圖在它到來之前

做完人生中的每一件事

然后轉身，抱頭躬背

準備承受一次，虛無的猛擊

南方少年

南方少年濕漉漉的

沉默，眼睛恨來恨去

風來的時候，長發凌亂

像語無倫次的啞語

他想象世界小于他

或者等于他

而他只是世界

在他房間里的一個瞳孔

南方少年穿著背心

夢見他站在屋頂的煙囪旁

揮動小旗，喊出一長串

震驚世界的遺言。醒來之后

他走出房門

已然迎向外面的世界

責任編輯 曉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