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三日

2019.7.11：羌塘到山南

2019年7月10日夜里11點40分，從青海格爾木出發。

夜色蒼茫，草色蒼茫。火車穿過蒼茫，把草色和夜色分割為兩半，一半在鐵路這邊，一半在鐵路那邊。

夜里，火車不屬于東也不屬于西，不屬于南也不屬于北，每個車廂都是大地的中心。窗外偶然一盞燈火，和天空中間那顆明亮的星斗，遙相媾和。深夜，每個發光體，都在大地和天空的中心閃爍。

可可西里被我睡著了，醒來已是羌塘。

黎明純凈，鍍亮了海子。水邊鉤織出的金色波紋，被風吹碎，一閃一閃地行走在海子四周。幾十只藏羚羊低著頭，喝海子里的水;幾頭藏野驢，毛發上還有昨夜的星辰，蹄子上殘留著草地的霜花。黎明把它們的剪影勾勒在海子里，各得其所，低著頭喝水。

火車從不遠處經過，它們抬起頭目送火車遠去，一點也不驚恐。或許在這些畜生看來，火車只是一個路過羌塘的野生精靈，只是比它們跑得更遠一點而已。它們對待火車的態度，表達了它們對待外部世界和人類的態度。

鐵路邊有個很小的鐵皮屋，它的存在比黎明的存在還要安靜。火車經過鐵皮屋的時候，速度緩慢了一些。小屋的門開了，一個穿著紅黃兩色馬甲的鐵路工人，從綠色的鐵門里走出來，抬起右手放在前額，給火車敬禮。下一段，還會有一個供電維修工，穿著一樣的紅黃馬甲，在火車經過時，注目敬禮。火車鳴一聲汽笛，向他們致謝。

經過羌塘無人區，總能看到給火車敬禮的人影，刻印在車窗上，成為恒久的裝飾。

他們很久見不到一個同類。對火車敬禮，是他們與人最直接的聯系。車窗里的人，或西行，或東去，一閃而過，他們依然留在老地方，與鐵皮小屋和供電鐵塔相守，與無邊無際的寂靜和寂寞相守。

火車經過唐古拉山口，海拔已是5072米。冰川并不遙遠，雪峰伸手可及。潔白的山頂，沉浸在瓦藍里。雪峰的潔白，讓天空瓦藍;天空的瓦藍，讓雪峰潔白。群峰聳立，直逼云天，每一座雪峰都是一個固執的等待者，披著潔白的斗篷，等待著無數個不速之客，等待鷹一樣的腳步和鷹一樣的歌吟。

在唐古拉山，誰能攀上雪峰，誰就能伸手摘下來一朵云彩，襯著一葉藍天。

山巔和緩，綿延在火車的速度里。原始的高山草甸被地梅覆蓋，誰也不知道那些卑微的地梅，度過了多少個世紀而不老。在地梅的底色里，開滿了稠密的格桑花。藏羚羊在格桑花間踱步，啃噬草芽，留下了花朵。而花朵孕育的草籽，來年花開如初。

春來江水綠如藍，那是遙遠的長江。七月到了錯那湖，才真正見到了如藍的綠水。火車貼著錯那湖而過，能看到湖水里的漣漪和唐古拉山的倒影。牦牛啃著細碎的草葉，和火車相向而行。牦牛的倒影疊印在唐古拉山的倒影里，被湖水的漣漪揉碎。

火車走了，錯那湖沒走。唐古拉山南麓的河流，涓涓地流入湖泊;冰川融化的水流，汩汩地流入湖中;雪山七月的雪水，順著草甸滲入湖中。唐古拉有了錯那湖這個伴侶，荒涼就盛開了花朵，綴在山的裙裾上。

火車在那曲車站停留十幾分鐘。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火車站，站牌上的海拔標記是4503米。從有氧的車廂走出來，天藍得遼遠空曠。云綴在天空和大地接壤的地方，遙遠不可企及。高原的風帶著雪的冷和冰的冷，從遠處刮過來，把夾克衫吹的呼呼作響。在遠望的高臺上，人很容易成為風的一部分，一不小心就跟著風走了。

這幾年走過許多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方，4503米的那曲，對于我已經不算高海拔。在沒有柵欄和圍墻的空闊地段漫步，天空就是柵欄，鑲嵌著陽光金邊的云就是柵欄，比4503高一米的地方都是柵欄。初到西藏的人，誰也不想越過柵欄一步，脫離群體獨自走得很遠。

那曲，這座藏北小城，很快就被甩在身后。不經意間，拉薩河就流淌到了車窗前。流淌千萬年的拉薩河，與火車一起奔走，勾勒出拉薩與西藏的古典浪漫。火車沿著拉薩河行走，是七月最值得記憶的瞬間。見慣了瘦弱的江河，拉薩河的奔騰和洶涌，熱烈和沖撞，令人激動，也給人激情。

從拉薩換乘汽車去山南。過了拉薩河，很快就到了雅魯藏布江。沿著江岸奔馳，雅魯藏布江如車窗外飄搖的碧綠玉帶。

山南，就綴在雅魯藏布江的玉帶邊。

雨絲初落，空氣濕潤的如同江南，而潔凈又遠超江南。走近一家很復古的酒店，古香古色的大門外，掛著幾只與江南游船上一模一樣的紅燈籠。拉開落地窗的窗簾，近處，雅礱河在城中靜靜流淌，遠處雅魯藏布江在城外流淌。雅礱河與雅魯藏布江沖積出來的平原，恰好就是澤當鎮的版圖。澤當鎮，恰好就是山南市區的版圖。有了一條大河和一條大江的庇護，山南儼然是被蒼天嵌合在藏南的一顆珍珠。

七月的山南，傍晚來得很晚。九點暮色初降，雨后的一絲涼意披在山南的身上。格桑路上的每家店鋪，都掛了兩盞紅燈籠。在格桑路上行走，每個人都可能把那紅色的燈籠視作草原上的格桑花。順著紅燈籠行走，準能走到格桑花的花海里。

每條街道都掛滿了紅燈籠，山南市和很多城市一樣，沉浸在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模式里，山南市與中國很多城市在審美上達成了一致。只是七月的風，吹來了遠處雪山和冰川的涼意，讓人覺出山南與眾不同。

2019.7.12：雍布拉康、

桑耶鎮、強巴林

藏南七月的雨季，絲毫不遜于江南。一片白云順山而來，降落的是雨滴，沿江而來，降落的還是雨滴——世界上的云都是雨滴做的，與云牽手，觸摸到的都是雨滴。

去雍布拉康，太陽雨把太陽洗干凈了，也把天空洗干凈了。從頭頂的白云里搖落下來的雨滴，似乎都帶著一根尾巴。順著雨滴的尾巴仰視，能在天空和白云里找到雨滴的根。藏南的太陽雨，和云南的太陽雨，很是相似，只要有一片白云飄過來，就會給大地和人間帶來雨滴的問候。

雍布拉康，屹立在扎西次日山上。七月的雨滴和雨絲編織的珠簾，掛在山前。朦朧與清澈之間，扎西次日山如同一頭母鹿，站立在藏南的大地上。有時昂起頭，享受蒼天七月雨滴的恩賜，有時低下頭，俯視遠處的雅礱江。在藏語里雍布就是母鹿，拉康就是神殿，母鹿與神殿賦予了扎西次日山以無上榮耀。

石臺階從一處藏民老院落旁邊開始，一級一級通向雍布拉康宮。藏民閑置的院落里，種滿了苜蓿，藍色的花朵上點綴著藍色的雨滴。老墻和雨滴里的苜蓿花相映襯，有點時光倒錯。雨滴稠密了一些，我們把傘打開，傘上也開滿了雨的花朵。藏族司機扎西沒有拿傘。他說藏民是不打雨傘的。落在身上的每一滴雨，都是蒼天的恩賜。

我們索性也把雨傘合上，淋著七月的太陽雨去雍布拉康宮。臺階懸空的那邊，是石頭和水泥構筑的欄桿，在欄桿頂端的小平臺上，藏民們用石塊堆壘了一些小石塔，有的七八塊，有的十來塊，最簡單的石塔，只有兩三塊石頭——大的一塊在下邊，小的兩塊在上邊，拱起一個尖頂——這些小石塔，藏民叫瑪尼堆。

我問扎西：“沿路堆壘這么多小石塔干什么呢？”

扎西說：“每個靈魂都要有個屋子，這些石塔，就是靈魂的屋子。一個人不論走到哪里，都有一個屋子寄托靈魂，是很好的。”

每一個藏民，都是一個心靈的哲人。

我撿起幾塊石頭，在平臺上壘了一個屬于我的小石塔，屬于我的瑪尼堆。

扎西說：“在瑪尼堆上放一塊石頭，就是給自己的靈魂蓋了一座房子。”

我在雍布拉康的石臺階上行走，我的靈魂就可以走進屬于我的房子里。我離開了雍布拉康，我的靈魂還可以寄宿在里邊。都說靈魂需要一個家園，這個家園可以很大，也可以像路邊石塔這樣微小，一個小石塔就足以盛得下一個人的靈魂。

雍布拉康是西藏的第一座宮殿，從公元前二世紀就開始建造了，使用權一直歸聶赤贊普王室家族。當松贊干布把吐蕃王朝的權力中心遷移到拉薩，雍布拉康就成了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夏宮。山南的夏日，雨水日豐，躋身于游牧民族生活圈子里的文成公主，很容易把雅礱江當作長安的渭河，夏日到山南的雍布拉康生活，也算是消解了她的鄉愁。

扎西次日山后，是一座規模較大的村莊。村莊外邊是一大片種植著小麥的農田，阡陌分明，老柳樹生長在田埂上，讓農田恰如園林。這是西藏的第一塊御用耕地，滋養了藏南的農耕文明。當松贊干布策馬越過雅魯藏布江和拉薩河，定居拉薩的時候，藏南的農業文明依然是吐蕃王朝富庶的大本營。松贊干布繼承了雍布拉康宮，又把它留在了山南。馬可以騎著走，人可以跟著走，宮殿卻是帶不走的。留在松贊干布少年記憶里的雍布拉康，也帶不到拉薩。

遺留在山南的雍布拉康宮，至今已有2200多年，裝滿了藏民族對于時間和歷史的記憶。對于松贊干布來說，雍布拉康也裝滿了他少年的夢想。人們到了雍布拉康宮，就是在雨滴里，也還能看見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身影。一個民族和國家的記憶，有的身影是恒久不會磨滅的，比如松贊干布。

雍布拉康在雅魯藏布江東岸，桑耶鎮在雅魯藏布江西岸。沿山路盤桓，轉瞬之間，雅魯藏布江就鋪設在群山之下。山和江的中間地段，是一片開闊地，每年栽種的柳樹，一環套一環，鑲嵌在江邊。從拉薩河與雅魯藏布江交匯的地方，一直到山南更遠的河岸，柳樹們一棵挨著一棵，長年累月地遞進，把河岸邊的沙洲覆蓋了。司機扎西說：“這是西藏最大的林卡。”

公路挨山的那一邊，撲入眼簾的石崖上，畫著白色的梯子。這面石崖上一個，那面石崖上也有一個，有的石崖巨大，上面畫了好幾個梯子。算不出到底有多少個石崖、多少個梯子。扎西說，這是讓靈魂升天的梯子。

每個民族，每個人，都認為靈魂應該居住在很高的地方。

初聽桑耶鎮這個名字，還以為是桑葉鎮。一個鎮叫桑葉，也是很好的，有春日雨滴之美。叫桑耶更好，帶著一種無邊無際的感覺。桑葉是人間的，是伸手可及的，而桑耶就有些遙遠和神圣感。桑耶鎮有西藏開天辟地的第一座寺廟桑耶寺，這座小鎮隨之就叫了桑耶鎮。

桑耶寺在雅魯藏布江西岸的一片開闊地帶，進入桑耶寺的院子，等于走進了一座林卡，寺廟的建筑統統隱在柳樹蔭里。通過一座用玫瑰編織出來的月亮門，是一片綠草地。一群鴿子咕咕叫著，跟著人的腳步前行。忽而幾只鴿子飛起來，貼著柳樹落到桑耶寺的屋檐上，或落在一座座塔尖上，若無其事地叫著。桑耶寺偌大的院子里，有了這群鴿子的啼叫，顯得格外寧靜和安謐。

桑耶寺墻壁的底色是赭紅的，如同故宮的宮墻。老柳樹的枝條拂拭桑耶寺的老宮墻，婆娑的聲音把時間定格在夏日的光芒里。置身于老柳樹和赭紅色的老墻之間，歲月已不是衡量時間的器具。你覺得你老了，你就老了;你覺得你不老，你就會長生。

桑耶寺后院有一棵核桃樹，樹齡千年。僧侶們給核桃樹砌了一圈石頭，像一道原始的城垣。透過這堵矮墻，陽光把核桃樹的影子印在地上，幾只麻雀在核桃樹的影子里跳來蹦去，嘰嘰喳喳地說些閑話，讓歲月更加遙遠。桑耶寺里的麻雀是不怕人的，它們就在你面前跳著，叫著告訴你：你們是客人。在核桃樹不遠處，有一排轉經筒，一個老藏民轉著經筒走到核桃樹前，虔誠地給老樹鞠了一躬。有了這個鞠躬，一棵核桃樹活了千年，就是很值得的。

一座寺廟，有了鴿子和麻雀，也就接通了天界和人間。幾個藏民來桑耶寺，在一片青草地上坐著，讓柳樹的影子撫摸著他們。鴿子和麻雀也會走過去，在他們身邊跳躍。藏民是世界上最會生存的民族之一，他們在一片草地上悠閑地坐上幾個鐘頭，也是常見的。他們騎馬的時候，很奔放，他們享受草地陽光的時候，很寧靜。奔放和寧靜，構成了藏民性格的總基調。

桑耶寺僧侶們居住的地方，是一座絳紅色的古老樓房。面南的窗戶，帶著一個寬大的窗沿。鴿子喜歡落在窗沿上緩慢地踱著步子，慢聲細語地叫著。時光對于桑耶寺的鴿子們來說，等于一縷夏日的涼風，來了又走了。只有它們停留在時間的邊緣，靜觀時光的飛梭閃過，速度的快與慢，都與它們無關。

僧侶們的窗臺上，擺著幾盆鮮花，是繡球吧？是太陽花吧？把七月的一個日子點燃得明亮，點燃得火紅。那些花朵的顏色，和年輕僧侶們的服裝顏色恰如其分地搭配在一起，寧靜而和諧。那座房子有十幾個窗戶，每個窗臺上都擺著三兩盆鮮花，生命的熱烈，生命的怒放，演繹在每一次盛開里。

離開桑耶寺，走在桑耶鎮。陽光不但純凈，也很安詳。挨著桑耶寺塔尖的云彩，和陽光一樣純粹。藏民的房子，墻壁的顏色也是絳紅的，窗沿也是寬大的，窗臺上擺放的花盆，開放的花朵也是熱烈奔放的。藏民的骨子里，有著對鮮花的鐘情。

從桑耶寺去扎囊縣的強巴林寺，經過雅魯藏布江扎囊特大橋。正值藏南的雨季，打開車窗，江水泱泱湯湯，流散出來的涼意，彌漫到車里，伸出手，能抓住濕漉漉的水霧與空氣。江中間的沙島，被人工種植的柳樹覆蓋，只見柳綠不見白沙。黑鸛和白鸛沿著島嶼四周飛翔，很有些江南的模樣。

穿行在柳樹密布的沿江公路上，這邊的柳枝搭著那邊的柳枝，把沿江公路搭建成了一個漫長的柳樹廊道。樹枝稠密的路段，只見柳綠不見天空。藏南的柳樹壽命是很長的，上百年的柳樹，樹干不枯不空，兩三個人也環抱不住。

扎囊縣東不遠，山上有強巴林寺，山下有強巴林村——誰也不知道是先有強巴林村，還是先有強巴林寺。強巴林寺依山勢而建，從半山一直推向山巔。暴雨來臨之前，幾縷陽光穿過密布的烏云，斜斜地照射在傾塌的寺廟和碉樓上，讓這片廢墟幻化出一道金邊輪廓，今夕何夕，都沉在夕陽與烏云的版圖里。從山下仰視半山上的強巴林寺，假如大部分建筑沒有成為廢墟和遺址，規模比拉薩布達拉宮還要宏偉。

寺前有座只剩下一半的高塔，基座的絳紅是很多年前的絳紅，飄搖的經幡卻是今日的經幡。遺址廢墟間，是一群人的眼睛，被時間的燈盞點亮。高塔對面是一座黑色的石板堆壘的碉樓，目測高度大概有五十米。沒有復雜的結構，只是最原始的石板錯落的銜接。碉樓頂端的石板，墜落了三面豁口，凌厲的尖頂直插天空。

人在碉樓下，比例跟一只螞蟻和籃球差不多。碉樓的底層是無門之門，鉆進碉樓，蒼穹如蓋，像給碉樓戴了一頂云彩的氈帽。強巴林寺的碉樓沒有居住的功能，只是一種儀式。每一座寺廟都有一座塔或樓，是當地最高的建筑，讓走進寺廟的人，覺得出拔地而起的崇高和莊嚴。

大部分傾塌的石頭建筑，環著山頂留下了斑駁古老的廢墟。烏云和陽光從廢墟的門內傾瀉，在山崗上鋪下一些明亮的光團。有一處不規則的洞穴，光芒從中流出，腦袋伸進洞穴里探視，竟然有一棵不大的柳樹，伸展著枝葉，在石頭山崗上訴說生命的無畏和強悍。

有一排樹木，在歲月里干枯了，留下來的七八米高的樹干，風雪侵蝕之后，變為赭紅色，挺立在原本繁華的廢墟旁邊。

廢墟與遺址，最容易觸動人最柔弱的地方，也最容易在人的內心產生時間的共振。因此，脆弱的人最喜歡去廢墟和遺址，尋找作為個體的人未來坍塌的感受，為自己的軟弱提前作一個注腳。

在碉樓和廢墟的中間，有一片空地，開放著燦爛的格桑花，像在吟唱一曲生命的歌謠。我們用一條哈達把這些格桑花圍了起來——人把哈達獻給花朵，是生命與生命的對歌，是人對大地的禮贊。

強巴林寺不遠處，是藏南的農業區。七月，小麥還是蒼青的顏色，油菜花給麥田鑲了一輪花邊。藏民的村子錯落有致，點綴在油菜花田邊。遠處的雨正在飛落，洗滌著藏南平原。從強巴林寺的山巔俯視大地，你會明白，廢墟也是好的，遺址也是好的，生活里，總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每個人的心底彌漫。

雨滴飄落下來，一絲涼意浸潤心扉。回望雅魯藏布江的傍晚，一半細雨霏霏，一半晚霞落日，一條彩虹，從江這邊架到江那邊，這邊的山崗是彩虹的橋頭堡，那邊山崗也是彩虹的橋頭堡。

這是我見過的最長最美的彩虹。

2019.7.13：羊卓雍湖

和卡若拉冰川

一塊石頭上寫著：甘巴拉山口，海拔5030米。

太陽從容不迫地照著，山頂的積雪薄薄地鋪一層潔白，雪線下邊，是很淺的草色。一群牦牛，漫不經心地啃噬著，積雪融化的小溪流，從它們的蹄子下流過。雪線的小溪，是很不起眼的，一條一條地匯合，在某個拐彎處，就有了一條淙淙流淌的溪流。溪流們奔下一座高山與另一條溪流匯合，就有了一條雪域的河。它們從群山之間流過，留下一個個水洼，匯集在一起，就有了湖泊。

扎西把車停在甘巴拉山口，說：“羊卓雍湖，就是很多條雪溪匯攏起來的。”

陽光是無數的，永遠傾瀉不完。而山谷是巨大的，再多的陽光也裝不滿一條山谷。每條山谷都有陽光不能企及的地方，任何一個強大的存在，都不能君臨一切。

在甘巴拉山口，陽光走不到的地方，風就去了，雪就去了，冰就去了。雪山和冰川，彌補了陽光留下來的空白。我們去爬雪山，登冰川，仔細想想，就是去了陽光留給大地的那些空白的地方。

道路旁，也有瑪尼堆。高山的石塊堆積在一起，不知道這些瑪尼堆是距離太陽更近一些，還是距離冰雪更近一些。在眾多的瑪尼堆里，有一個石塊堆壘起來的小塔，頂部是一個牦牛的頭骨和兩只牦牛角。堆壘者不愿牦牛的頭骨和角被風吹落，竟然拿了一些水泥，把它與瑪尼堆固定在一起。

高山牧場的牧民，對牦牛充滿了情感。他們把牦牛頭骨和牦牛角固定在瑪尼堆上，就是這份情感的表達。早上太陽出來，照耀著瑪尼堆上的牦牛頭骨;晚上風雪來時，雪花落在瑪尼堆上，染白了牦牛頭骨。陽光與雪花，是牧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高原的牦牛，應該與人類共同擁有這財富。

一抹陽光照射在牦牛角上，黑黃色的牦牛角在陽光下透亮了，黑的更加黑了，黃的愈發黃了。夾雜著雪花的冷風吹進牦牛角，發出嗚嗚的響聲，儼然兩只號角，吹響人世間不可自制的聲音，飛揚在海拔5030米的山口。

偶爾，有雪花從云彩和太陽的縫隙間落下來，這就是太陽雪。海拔達到了雪線之上，太陽雪隨時都會穿過陽光和藍天，飄搖而落。七月的陽光是溫暖的，太陽雪落地之后，瞬時就融化了。

落在格桑花上的太陽雪，融化的水滴粘在花朵上，讓藍色的花朵更藍，讓紅色的花朵更紅，讓白色的花朵更白，讓黃色的花朵更黃。格桑花需要的雨水不多，只一片融化的雪花，就會讓其中一朵開放得足夠璀璨和明媚。格桑花是很微小的花朵，卻絕對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花朵，它們沾染著一滴雪水的晶亮時刻，會沉入人的記憶深處。

轉過甘巴拉山口，便可看見羊卓雍湖。深藍色的湖水，洗滌著群山的影子，湖水沉靜，山影也沉靜。在湖水里尋找一座山影對應的山峰，會發現水里的山峰比湖邊的山峰更沉穩，更沉靜。

盤山而下，羊卓雍湖就在身邊。掬起一捧水，水滴落入湖中，把自己的影子揉碎了，也把群山的影子揉碎了。一個藏民領來兩頭牦牛，一頭是黑色的，一頭是白色的，黑色的穿著一件淺紅的馬甲，白色的穿著一件深紅的馬甲，它們兩個的影子，疊印在群山的影子上，神采奕奕。

牦牛是用來與人合影的，站在牦牛身邊合影五塊錢，騎上牦牛合影十塊錢。羊卓雍湖水很藍，天空很藍，甚至空氣都很藍。就憑這高原深色的藍，和牦牛合影，也是很值得的。若再買一頂氈帽戴上，租一件藏袍穿上，很快就進入了一個老藏民的角色。

我戴上一頂寬檐氈帽，湖水給我拍了一張照片，深藍而雋永。被相機記住，不叫記住。被手機記住，也不叫記住，被羊卓雍湖記住，那才是記住。我走后，湖水里沒了我的影子，但我來過了，湖水絕對不會忘記我——雪花里有我，雪溪里有我，湖水里的群山里也有我，湖水里搖曳的那朵格桑花影，就是我。

一個人啊，就是一個飄忽的影子，一閃而過，就被時間忽略不計了。在羊卓雍湖深藍的影子里，每個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羊卓雍湖對面，有個藏寨。寨前的青稞，在七月里青著;青稞挨著湖水的地方，是油菜花，在七月里金黃著;藏寨的建筑是絳紅的，如七月的花朵。昨夜剛剛落過一場雪，屋頂一層潔白。不經意間，雪的潔白和屋宇的絳紅，像一件新做的藏袍。

藏寨后的幾座山峰，每一座都披著雪的披肩。在雪線和藏寨之間，一群牦牛若無其事，一群羊若無其事，還有四五棵樹，也若無其事，在羊卓雍湖里，一座藏寨的影子，同樣若無其事。很多時候說心情平靜，是沒有標準的，而在羊卓雍湖邊，面對一座藏寨，才明白平靜的標準，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若無其事。

青稞的青，菜花的黃，藏寨的紅，雪山的白，倒映在羊卓雍湖水里。微風吹過湖面，藏寨的倒影從湖對面飄過來，捧起一捧湖水，就捧起了藏寨的影子和雪山的影子，包括天上的云，影子也從湖水里飄過來，如同一條湖里的魚，不知不覺游到面前，一切都觸手可及。

這個不大的村寨，被油菜花的金黃包圍。一條溪水，繞著油菜花田而去，帶著零落的花瓣，曲曲彎彎流入羊卓雍湖，魚們追逐一會兒，就把金黃的花瓣吃掉了。

村寨后邊的群山，巖石堆壘著巖石。群峰之間，有一條雪溪，順著山勢流淌，遠遠的，能聽見雪溪的聲音，能看見雪溪的路徑。一條雪溪的形成是不需要理由的，雪落在巖石的縫隙里，冰結在巖石的縫隙里，遇到七月溫暖的陽光，融化了，就是一條雪溪。它灌溉著石縫里的格桑花，灌溉著村寨的油菜花，也灌溉著湖邊的青草。牦牛啃著湖邊的青草生長，羊群啃著湖邊的青草生長，這一切，構成了羊卓雍湖邊的生物鏈條。

仔細想來，湖邊的牦牛和羊群，也都是高山上的雪溪灌溉的，它們與青草、與格桑花，都是雪溪的孩子;雪溪，是羊卓雍湖邊一切生靈的母親。

扎西說：“看不見雪山在哪，也看不見冰川在哪，這些雪溪，就是雪山和冰川的孩子，從雪山上跑下來，從冰川上跑下來。”

很快，卡若拉冰川就進入眼簾。

卡若拉冰川背靠乃欽康桑峰，那萬年不化的冰雪，在云霧消散的片刻，熠熠生輝。一座古老的雪峰擁有的潔白，是很尊貴的。前往卡若拉冰川，不僅是探險，更是朝拜，是人類去尋找屬于自己魂魄深處應有的純潔和純凈。都說西藏是一塊凈土，這個凈土，彰顯了雪峰潔白的力量。

卡若拉冰川，是很多人走不到的地方。它與人最近之處，是從冰川上延伸下來的冰舌，讓很多人望而卻步。

這里的冰線很長，雪線也很長。七月的陽光融化的雪溪和冰溪，有十幾條。每一條雪溪和冰溪都帶著很深的涼意，冷颼颼地撲面而來，如風刀割裂著臉膛。這些雪溪和冰溪，從垂直的角度濺落下來，在石壁上形成了十幾條瀑布;瀑布奔下巖壁，形成一個無名湖泊;接近湖泊，冰涼的水霧彌漫過來，雪和冰的沁涼，洗滌著每一個攀爬者。

很多人都在湖邊止步，不是專業的登山者，誰也不敢涉湖而過，去攀登卡若拉冰川。在湖邊的水霧氤氳里，格桑花開放得鮮艷繽紛。一湖雪山和冰川的水，從低洼處流淌出一條河流，就是年楚河的源頭之一，匯入雅魯藏布江，奔騰洶涌在前生今世，記錄著潔白和晶瑩的往事。

這就是雅魯藏布江的歷史——在下游，低頭看見的每一朵浪花，就是一滴冰溪之水，一滴雪溪之水，把前世轉換為今生。

扎西說：“浪卡子縣和江孜縣公路剛通車的時候，卡若拉冰川的冰線就在公路邊，海拔有5100米吧，那個時候，停下車走幾步，就摸到了冰川;現在，冰舌在海拔5560米處，倒退了400多米，已經無法摸到卡若拉冰川了。”

依照卡若拉冰川倒退的速度，到了我們孫子那一代人，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一座潔白的雪峰，一片潔白的冰川。

俯下身子觸摸卡若拉冰川的湖水，這可能是一生中最后一次撫摸。很多地方一生只能去一次，開始就是結束，初見就是告別……

責任編輯 吳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