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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的混沌青春

2021-01-01 00:00:00陳海峰
莽原 2021年6期

青云街在商都市中心,幽靜如世外桃源。瀝青路不寬,但路面整潔,兩旁是遮天蔽日的法桐,便是夏天也見不到陽光。白日,這條街出奇的幽靜,到了傍晚,全世界的鳥兒都來這里云集落巢,弄出屬于它們的各不相同的聲音,但絲毫不顯得聒噪,好像鳥兒的聲音別有意趣。

這里有一片青磚青瓦的徽派建筑,是軍分區教導隊,大門終日關著,門口銅牌上寫著:軍事重地,請勿靠近;崗亭里有哨兵手握鋼槍,挺拔肅穆仿如石刻,莊嚴得讓人生畏,又讓人想入非非——這是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景象。

到了九十年代,商潮涌起,教導隊把大院的房子分別租給了飯店、商都藝術學校、地區文聯和其下屬的 《商都文藝》 雜志社,讓每一寸土地都產生了經濟效益。門口的哨兵自然也撤了,這個神秘的大院忽然變得車水馬龍。

冬日的下午,文學青年丁福騎著一輛破舊的二八大梁自行車,誠惶誠恐地進了大院。他要去拜訪雜志社的主編焦書奎。

敲開門,丁福剛要進去,屋里的濃煙破門而出,把他撞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坐到地上。里面云山霧罩,朦朧中,看見兩個抽煙的男人,兩個海碗大的煙灰缸快要被煙頭塞滿了。

但丁福還是掏出準備的彩蝶香煙,畢恭畢敬地呈上。

“你找誰?”

“我找……哪位老師姓焦?”

沉默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大背頭中年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有些夸張,有些放蕩,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對丁福說:“沒有沒有,我們不干那事,你走錯地方了……”

一臉尷尬的丁福突然意識到什么,滿臉通紅。

“我想找焦老師看稿子……”

“哈,這里焦老師倒是有一位。”大背頭指著那個戴眼鏡的男青年說。

“老王這家伙特壞,大白話在他嘴里都能變黃。”男青年有點靦腆,說,“什么稿子?”

不消說,這位就是焦書奎老師了。

丁福呈上了厚厚的一本稿件。

焦書奎瞟了一眼封面,上面寫著個粗大的黑體字:《眼》;又粗略翻看幾頁,放在桌上,說:“電影劇本?什么內容?”

“寫一個鄉村教師,雙目高度近視,幾乎失明,是一個‘借眼授課’的傳奇故事……”丁福說。

“我們雜志只發詩歌散文小說,不發電影劇本。”焦書奎搖搖頭。

“是這樣的,焦老師,這個劇本已經被一家影視公司評審通過了,說可以投拍,只是部分內容還需要修改,我想請您幫我改改本子。”丁福解釋。

聽丁福這樣一說,倆人都來了興致。他們不但對劇本感興趣,而且也對丁福這個人有了興趣——丁福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上身的棉襖外罩一件綠軍褂,藍色褲子上有斑斑點點的水泥灰漿,腳上那雙鞋也面目全非,看不清是皮鞋還是膠鞋。他們對了一下眼,好像說,又是一個文學受害者啊!他們見過很多這樣的文學青年,自以為才高八斗,可以靠寫作脫穎而出,揚名立萬,上學時嚴重偏科,耽誤學業;走上社會仍執迷不悟,荒廢正業;甚至因為癡迷文學,弄得精神失常。

當然,焦書奎是個例外。他少年成名,發表過一些文學作品,被一所師專的中文系破格錄取。他舅舅是一家雜志的編輯。畢業后,幾經輾轉,他又調到了這家雜志社。可如果沒有那個舅舅,如果沒有被師專破格錄取,估計他就是眼前的丁福。

也是從丁福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焦書奎對丁福的態度就隨和了許多,問起了他的生活和創作情況。這一問,就問出故事了。三個人都是一個縣的老鄉——焦書奎是這家雜志的主編;大背頭老王,在財政局上班,文學愛好者,是焦書奎的好友;只有丁福,是建筑工地搬磚的小工。

然后就說到了這個劇本。丁福掏出一份合同,上面蓋有影視公司的公章,白紙黑字也寫得明明白白,說劇本已經列入籌拍計劃,只需部分修改便可投拍,但要編劇本人籌集50萬元啟動資金。劇本修改不是難事,關鍵是50萬元的拍攝啟動資金,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他們談話的主題變了——這個本子咋能拍成電影?

那些年,你隨便在大街上、公園里,都能碰到文學愛好者,隨便一個人,只要認識三兩千個字,便可以自詡為作家、詩人,但能夠與電影沾上邊,那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拍電影,不光需要碼字,還需要真金白銀。面對這個突然闖進門的文學青年,他手里的籌拍合同和劇本,燃爆了焦書奎和老王心中的興奮點。

焦書奎說,這是吊在房梁上的一塊骨頭,如果是三條狗,咋躥咋跳也夠不著,但咱是三個人,踩著肩膀搭人梯,也得想辦法啃了它!

老王說,小丁既然是編劇,首先得改變一下個人形象,換一身符合編劇身份的新行頭,那個破自行車也不能再騎了,得換一輛鳳凰大鏈盒,這些,我來辦。

焦書奎說,建筑工地搬磚的活兒也別干了,來我這兒當個編外助理吧,工資沒多有少,管吃管住沒問題,還能經常接受文學熏陶。

三個男人很快親熱得像失散多年的親兄弟。老王這人油腔滑調的,但愿意花錢包裝丁福,可見是個慷慨之人;焦書奎身為雜志主編,卻一點沒有主編的架子,說話親切隨和,不但像兄長,簡直就是個家長了。

商量的結果,成立一個以他們三人為主的電影籌資委員會,焦書奎幫忙修改劇本,老王幫忙籌措資金,丁福也答應給焦書奎加個“文學統籌”、給老王加個“策劃”的頭銜兒。

難點在于籌款,不過老王很快就想出了辦法。在歌舞盛行的年代,他們決定籌辦一個大型歌舞晚會,老王負責到各機關單位推銷門票,二十元一張,商都影劇院滿場可以坐一千五百人,一場下來就是三萬;焦書奎負責在當地的晚報上做廣告,聲勢造出來,企業贊助就好拉了……至于演出成本,老王說,這年頭,影劇院生意慘淡,場租撐死每晚500元,他同學是影劇院的經理,應該還能優惠。

“可是,從哪里找演員啊?”丁福提出了最大的擔憂。

丁福最擔憂的問題,恰恰在焦書奎那兒根本不是問題。文聯管著曲協、音協和舞協,他保證不花一分錢就能請到本地最有名的幾個演員,至于那些配角,大院里不是有商都藝術學校嗎?給校長莫海說一聲,讓他的學生登臺演出,本身就是廣告,不收他廣告費就便宜他了。

老王說:“為什么不收?你不能叫老莫覺得是他幫咱,要讓他覺得是咱在幫他,可以優惠,不可免費。”

焦書奎和老王手舞足蹈,兩眼放光,滿懷豪情都快要把樓頂掀翻了。丁福暈暈乎乎地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將要發生改變,這個電影拍攝有希望了……

眨眼工夫,丁福變了個人。

從洗浴中心出來,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丁福幾乎認不得自己了。洗去半年的灰塵污垢,他紛亂如麻的頭發,被發型師修剪后,又用摩絲定型,看上去活脫一個毛寧;從頭到腳、從里到外,老王給他配了一身新行頭,上身一件土黃色加暗紅格子西裝,下身配一件銀灰色港版筒褲,腳上是棕色厚底翻毛皮鞋……

老王看著“包裝”后的丁福,忍不住笑了,原來想改變丁福的農民工形象,把他打扮得像個知識分子,不小心把他弄成了一個明星。自行車不用買了,就騎老王那輛八成新的鳳凰大鏈盒。

第一件事,丁福要去拜訪焦書奎的同學——商都廣播電臺的主持人宋浩。

換了行頭,丁福自信了很多。他騎著老王那輛鳳凰大鏈盒進了地區廣播電臺的大門,看門的老頭竟沒有盤問,也沒讓他登記,看了一眼就讓他進去了。

丁福把焦書奎寫的便箋遞給宋浩,又說明了來意,宋浩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宋浩雖然有了一些名氣,卻是在電臺后臺播音,登臺露臉,對他也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搭檔的女主持就我們臺的小宋吧,我們一直合作,彼此默契。另外,你們缺單人舞蹈演員不?我同學馮天涯,那紅綢舞可是在省里獲過獎的。”宋浩不但答應擔當主持,還幫忙推薦演員。

焦書奎和老王那邊也進展得非常順利。

商都藝術學校的莫校長非常樂意他的學生登臺演出,不但貢獻了開場舞、古箏獨奏、三個女聲獨唱和所有的配舞,還包攬了演出所需的音響設備。按老王的意思,是要收老莫一點廣告費的,但焦書奎想了想,還是算了。不過,老莫請他們吃了一頓飯。

商都晚報登出了一個名片大小的廣告:

本周六晚上7點,商都影劇院將上演大型歌舞晚會,屆時,將有北京、上海、香港的著名歌星登臺演出。

廣告打出后,《商都文藝》 編輯部的電話此起彼伏,熱得燙手。后來,連地委宣傳部的領導也打電話要票,焦書奎連電話也不敢接了。沒等老王去各單位推銷,1500張門票全部售罄。

影劇院的大門上方,懸掛了一條醒目的橫標:熱烈祝賀我市青年劇作家丁福創作的電影《眼》籌拍啟動!

這個閉塞的內陸小城,確實被“著名歌星”、“電影籌拍”這樣的字眼震撼了。他們三人都沒有想到,這成功來得那么突然、那么出乎意料。

由于劇務人手缺少,他們三人也披掛上陣了。焦書奎負責監督大門檢票,老王在后臺協調,丁福被安排站在舞臺上方的大梁上拉幕布。他既激動又好奇,爬上三層樓高的舞臺大梁,用力拉一根繩索,幕布便徐徐開啟、徐徐閉合。

廣告上說晚會7點開始,可到了晚上7點半,老王還是不開大門讓大家進場。買過票的觀眾不耐煩了,聚在劇院門口焦急地詢問怎么回事,老王說有一個大牌明星飛機晚點,這會兒正往這里趕。觀眾又問是哪位明星,老王只是笑而不答,這反而吊起了觀眾的胃口,一個個興高采烈,充滿了期待。

門口的人越聚越多,轄區派出所出于治安考慮,不得不派出警員維持秩序。

焦書奎有點急了,催老王抓緊放觀眾進場。

老王說:“再等等。”

焦書奎問:“還等啥?”

老王說:“這叫‘憋人氣’。下一場的票已經開始預售了,人越多,就賣得越快。”

焦書奎恍然大悟。他注意到,雖然買過票的人煩躁不安,更多過路行人不知道影劇院門口人山人海的,發生了什么事,紛紛趕過來好奇地詢問。

一對衣著時髦的男女青年同騎一輛自行車路過,男青年單腿支地問行人:“那么多人,干啥的?”

一個行人回答:“歌舞晚會呀,還沒開場就沒票了,只好買了明天的。”

后座的女子說:“咱也看一場吧,就買明天的票。”

焦書奎心里罵道,這個老王,真他娘的賊。

大幕開啟,主持人閃亮登場。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現場所有的觀眾朋友們,大家晚上好!我是商都人民廣播電臺節目主持人宋浩;我是商都人民廣播電臺節目主持人宋娜……”

剛一報幕,臺下瞬間響起掌聲。

丁福在大梁上能看見舞臺下面黑壓壓的觀眾,就連一樓的過道里也站滿了人……

開場舞大氣磅礴,馮天涯的紅綢舞,掀起了一個小高潮;藝校學生的獨唱也很給力,模仿偶像歌星,味道純正,幾可亂真。

“下面,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請出我們最可愛、最甜美的歌星——她是誰呢?我這里先賣個關子,請大家拭目以待!”

宋浩報幕時,故意沒說演員的名字,以期魚目混珠的效果。

果然,藝校女生夏嫣然剛一出場,就博得一片雷鳴般的掌聲——這個小女生冰清玉潔,甜美可愛,舉手投足,音色神態,活脫兒一個甜妹子楊鈺瑩,一曲《讓我輕輕地告訴你》,好像對所有人訴說著纏綿委婉的衷腸,剎那間征服了每一顆心。

“楊鈺瑩!楊鈺瑩!”

“甜妹子!我愛你!”

“再來一曲,再來一曲!”

掌聲、叫好聲、口哨聲,此起彼伏,觀眾們被夏嫣然的美貌和氣質震撼了。

接下來,夏嫣然又唱了《我不想說》《月亮船》《風含情水含笑》,甜美的聲音簡直如同原唱,把這臺晚會再次推向了高潮……

焦書奎給文聯領導作了匯報,說丁福是個人才,以借調的方式,把丁福招進了編輯部,負責雜志的校對,兼跑印刷廠和郵局發行,提供住宿,并適當發些生活補助。說是提供住宿,其實就是在編輯部的資料室,放了一張行軍床,一張寫字桌。

上班第一天,丁福就給自己印了名片,上面除了《商都文藝》編輯的職務,還有青年電影編劇的頭銜。平日里,丁福披掛著一身“明星行頭”,騎車或坐公共汽車到處化緣。有時老王跟他一起去,有時老王打了電話,讓丁福一個人去。老王是財政局的老科長了,人家都給面子,多多少少都會給一些贊助。

三個月時間,他們辦了十五場晚會,加上企事業單位贊助,已經進賬50多萬元了。這50多萬元,都在丁福名下注冊的一個傳媒文化公司的賬戶上。這時候,老王提議拿出20多萬元,買一輛桑塔納。丁福和焦書奎都不同意,覺得還是盡快把拍電影的事給敲定。電影拍好了,不但有了名氣,還會有一筆數目不小的分紅,那可是名利雙收的事啊。

最后商定,去北京。

為了謹慎起見,他們要親眼見到影視公司負責人,親手把現金交到這個負責人手里,還得索取收據,這可是他們三個多月的心血啊!

四月的一天,他們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為確保乘坐火車時資金安全,丁福又回到以前農民工的裝束,老王和焦書奎也穿得破破爛爛,一人扛一個化肥袋子,化肥袋子里一半裝錢,另一半裝薄鋪蓋掩護。

不同于老王和焦書奎的興奮,丁福此行更多的是忐忑,在此之前,他也未曾見過北京那家影視公司的人。

高考落榜后,丁福就進城到了建筑工地,可他不甘心做一輩子泥瓦工,依舊做著他的文學夢,一開始寫詩歌,也寫小說,寫了不少,卻一個字都沒發表過。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個舊書攤發現了一本《劇本》雜志,轉而開始寫劇本。白天,跟別人一樣,把一身氣力賣給磚頭水泥,夜晚,工友們打麻將、喝大酒、扯閑淡,他就著一盞煤油燈,有時能寫通宵,早晨起來,滿鼻子都是煤油的焦黑煙碳。工友們只拿他當個笑話,沒有人認為他能寫出劇本。但丁福寫劇本也沒妨礙別人,時間長了,工友們也習慣了這個另類的存在,給他起了個外號:丁神經。

工頭老寧的表哥在北京混事,有次表哥回家探親,老寧無意中說起丁神經的事,他表哥來了興趣,說在京城認識一個拍電影的導演,說不定能看中丁神經寫的劇本呢。當時,丁神經的劇本剛剛完工。老寧說,你這劇本到底咋樣,讓人家高手看看也不是壞事。經老寧這么一說,丁神經還真把劇本寄給了老寧京城的表哥。沒過多久,老寧的表哥把劇本寄回來了,還有影視公司蓋紅章的籌拍文件及修改意見。這下,丁神經把老寧和工友們都鎮住了。工友們對他另眼相看,老寧也不再讓他干重活了,丁神經變成了丁編劇。這就有了與焦書奎和老王相識的事,有了三個人籌措資金闖京城的事。

三人扛著化肥袋子,出了北京站,一時有些發蒙。來之前與影視公司的孫總通過電話,孫總給了詳細的地址,可他們還是手足無措。北京實在太大了,公共汽車就有好幾百路,聽說還有地鐵,只是他們不知道該坐哪趟車,車站在哪也不知道。老王說,不行還是打的吧,只要有地址,出租司機肯定能幫咱找到地方。于是,他們攔了一輛黃面的,找到了影視公司的辦公地點。

這是一幢20多層高的寫字樓,進了一樓大廳,都傻眼了——他們從沒見過這么富麗堂皇的地方,地板一塵不染,亮得能照出人影來,可服務員還在一遍遍地用打過蠟的拖把擦拭。他們決定先不急著去找影視公司,而要在這個地方參觀一下,日后回去,也好有個吹牛的資本。去衛生間解小便時,他們齊聲感慨:這他媽哪是衛生間,干凈得可以住人呢。衛生間不但香氣四溢,還提供免費的手紙。丁福想,與人家這衛生間相比,他在雜志社的窩頂多算個狗窩。

室外春寒料峭,樓內卻暖如初夏。里面的人有的西裝革履,有的只穿著襯衣,甚至還有穿短袖的。只有他們傻乎乎地裹著一身棉衣。很快,三個人就熱得大汗淋漓,實在不能再逛了。

影視公司的總經理孫盛一看就是個人物,肥頭大耳,滿臉福相,戴著眼鏡,一身灰色西服,腰上左邊掛著BB機,右邊掛著大哥大,但對人卻很是熱情。孫總把他們請進一個小型會議室,招呼秘書給他們上了咖啡、茶水。路上,他們心里還虛虛的沒有底,現在,這幢大樓和孫總的一口京腔,徹底打消了他們的顧慮。

孫總并沒提錢的事,而是先要了修改后的劇本,讓秘書交給文學組的專家審閱,自己陪著他們天南海北地神聊——從涿州影視城,到同里影視基地,從一線當紅影星,到第五代導演,從拍攝花絮到明星緋聞……都是丁福他們從沒聽過的秘聞趣事,可就是不提錢的事。孫總越是這樣,丁福他們就越覺得孫總大氣,也就越發對孫總產生了信任。

秘書終于進來了,說文學組的專家看了劇本,都覺得基本修改到位了,有幾十來處細節問題,到時讓導演處理就行了。

這時候,已是中午,孫總這才看向他們那幾個化肥袋子,說:“還真是難為你們了,扛著這么多現金,一路上辛苦了。今兒,我得好好為你們接風洗塵。”

老王說:“孫總,吃飯不急,咱還是先把錢交接一下。”

孫總讓秘書領他們去了財務科,交接了現金,開好了收據,然后到會議室換了西裝革履,就坐電梯直接上了二十層的旋轉餐廳。

接風宴實在讓他們開了眼界。四個人四菜一湯,卻是鮑魚、海參、龍蝦、魚翅,外加一份佛跳墻。開席前,孫總拿出一瓶茅臺酒,說,“這是珍品,1952年的窖藏,現在市場上一瓶能賣3000多,兄弟們來了,我是把家底都掏出來了。”

老王忙說:“停,別打了,太浪費了,我們都不太能喝酒。”

孫總還是毫不猶豫地打開酒瓶,倒在分酒器中,一股濃烈的醬香撲鼻而來。四個碰了杯,一飲而盡。剛開始,他們喝得都周到而婉約,好像這樣才符合他們文化人的身份。但酒過三巡,就一個個豪情萬丈,話也多了起來。

孫總說,這個劇本底子不錯,演員要找國內一線的,一定拍出大片的效果,爭取沖擊金雞獎、百花獎。然后,如數家珍地說起幾個明星,都是如雷貫耳的大牌,三個人聽得心潮澎湃。

“至于配角,你們也可以挑選,不過得有點基礎。”孫盛說。

“這不算事,我們那有個商都藝校,俊男靚女多得是。”焦書奎說。

孫總滿意地點點頭,說,“如果這部電影能夠成功,你這編劇可是立了頭功,來,我得先敬你三杯。”孫總端起酒杯走到丁福跟前。

丁福二話沒說,一仰脖喝下三杯。

推杯換盞間,熱菜還沒吃幾口,丁福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醒酒后,丁福睜開眼睛,發現已躺在返程的臥鋪車廂里了。焦書奎見他醒來,說:“你可是吃大虧了,一桌子好菜啊,四十年的茅臺啊,全被你吐進衛生間馬桶里了。”

他們猜測這桌飯要花多少錢,老王說,至少也得上萬。

丁福有點后悔了,鮑魚、海參、龍蝦、魚翅,全被他糟蹋了。

返回商都市,三人信心滿懷地等待著電影開拍的日子。

因為再不用操心電影籌拍經費的事,丁福便專心幫助焦書奎看稿子,有時為雜志的創收,也采訪個封面人物,寫寫報告文學。這樣,稿費和生活費雖然不多,但也足夠養活自己。

逍遙自在的丁福,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像云端的神仙。

5號樓有兩個單位,一層是 《商都文藝》編輯部,商都藝校占了第三、四、五層,三、四層是教室,五層是女生宿舍。晚上一下課,整個大樓就成了女兒國。學生大多十七八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焦書奎和丁福不但住在同一個樓里,還跟藝校學生們一起搭伙吃飯。校長老莫心里忐忑得像防賊,卻也不好意思不準兩人搭伙,只能在學校大會上聲明,學生在校期間不準談戀愛,特別強調,沒事別往一樓去。

雖然老莫給學生們反復強調,可焦書奎和丁福在食堂吃飯時,身邊總會圍著一群女學生,二人嘴里的話可比盤子里的菜豐盛多了。

說得最多的當然是籌拍電影的事。有時候說著說著,焦書奎用手一指,“我看你的形象,可以演劇本中的一個老師。”

被點到的女生激動得臉都紅了:“焦老

師,這個電影啥時候拍?俺真的能演嗎?”

“能,一個配角嘛,我看就是你了!”

這時候,焦書奎像個好萊塢的大牌導演,說出的話斬釘截鐵。

丁福只是呵呵地笑著,心想,焦老師長得一副憨厚相,從他嘴里說出的話,學生們可能深信不疑呢。

食堂畢竟是公共場合,嘴里說得再熱鬧,也都是不避人的大路話,真正危險的地方是一樓。雖然老莫把一樓劃成了禁區,但大樓沒有電梯,總擋不住女生們從一樓上下樓梯吧?何況,老莫不禁還罷,這一禁,更讓一樓充滿了神秘感,女生們上樓梯,總忍不住偷瞥一眼,也就是這瞥一眼又一眼的過程中,故事發生了。

初夏的一天,深夜十一點多。

丁福正坐在床上看書,突然聽到有輕微的敲門聲。丁福以為是焦書奎,下床開門時,吃了一驚。

夏嫣然提著一個大包進來了。丁福一時手忙腳亂,接過包裹,趕緊讓座。夏嫣然用手指比畫一下,發出“噓”的一聲,意思是不要大聲說話。

她坐在藤椅上,說:“宿舍里的人睡得沉,我睡不著,想來你這里聽聽歌,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不會。”丁福急忙說。

簡直是仙女下凡,夏嫣然穿一件天藍色帶白色蕾絲的睡衣,披著一件外套,長發扎成兩束,搭在前胸,一股少女特有的馨香瞬間溢滿全屋。那一刻,丁福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

住室簡陋,房內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夏嫣然坐在藤椅上,丁福只好坐在床上。

要知道,他們平時從沒說過話,演出是焦書奎聯系的,平時學生們眾星捧月般捧著的,也是焦書奎,丁福只是配角。再加上老莫嚴防死守,丁福也不敢有任何造次,這個深夜夏嫣然的突然造訪,讓丁福措手不及。

夏嫣然倒像一個串門的老熟人,先從包內取出一臺錄音機和一些磁帶,又掏出一堆零食放在書桌上,她打開一包魚皮花生,捏一顆扔進嘴里吃著,又抓了一把遞到丁福手中:“天晚了,你餓了吧,吃點夜宵,咱們有精神聽歌。”

丁福第一次吃到這么香甜的食物。他在老家過年吃炒花生,可這魚皮花生,吃起來卻是另一種味道,酥、香、甜,何況過了夏嫣然的手,更是令人回味無窮。

“你喜歡誰的?這里有張學友、童安格、劉德華的專輯,還有毛寧的。”夏嫣然問。

“聽童安格的吧。”丁福說。

夏嫣然挑出一盒童安格的專輯放進去,說:“你最喜歡哪首?我們學唱。”

丁福想了想,說:“就 《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吧。”

夏嫣然快進了一會兒,過了,又倒回來,摁下了播放鍵,童安格那充滿磁性的聲音在室內飄蕩起來:

午夜的收音機,

輕輕傳來一首歌,

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

夜永更深,兩個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一遍一遍醉心地聽著。什么良辰美景,丁福覺得此時此刻就是良辰美景,他愿意時間永遠定格在這個午夜,在這飄蕩的旋律中,陪著夏嫣然,直到永遠。

時間悄然流走,不知道凌晨兩點還是三點,夏嫣然突然如夢初醒,說:“呀,呀,天快亮了吧?我得趕快回寢室,室友醒來不見我,會說我夜不歸宿呢。”

丁福起身相送,夏嫣然不讓,說別人看見了更說不清。臨走時留下一句話:“錄音機就放在你這兒,我啥時想聽歌了再來。”

說完,飄然離去,就如她的突然到來一樣。桌上放著一堆沒有吃完的零食、一堆磁帶和一臺錄音機,像夢里留下的殘片。

躺在床上,丁福沒有一點睡意,他像聽歌一樣,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著夏嫣然坐在椅子上的神情和氛圍,一遍遍回想著夏嫣然那純潔無邪的面龐。反正睡不著,丁福索性起來,坐在夏嫣然坐過的椅子上,靜靜感受著夏嫣然身體的余溫,似乎能聞到夏嫣然留下的余香。

天亮后,丁福沒有吃早餐,他要趕公共汽車,去縣里采訪一個企業家,下一期《商都文藝》的封面人物,要配文字。

坐上車后,丁福滿腦子仍然還是夏嫣然的身影,她聽歌時的神情,她走路時的樣子,她在舞臺上唱歌時的形象,還有她說話時的聲音……就這么想著想著,在車上漸漸睡著了。他做夢了,夢中的夏嫣然躲在白色的云層后,露出那張好看的臉,對他說著什么,可到底說了什么,丁福努力去聽,卻怎么也聽不到聲音……

汽車到了縣里,企業的司機把丁福接了去。見到那位企業家后,丁福才回過神來,聽企業家口若懸河地講著自己的輝煌業績,他總算暫時擺脫了夏嫣然。傍晚,采訪結束,企業家本來要給丁福設宴接風,但丁福堅持要趕回商都,說是稿子要得急,必須連夜寫出來。企業家說了一大堆奉承話,又送了一大堆禮品,讓司機把他送回了商都。

其實,丁福歸心似箭,是想馬上見到夏嫣然。

但那天晚上,他未能如愿。好像夏嫣然知道他的心思,故意跟他捉迷藏一樣。整整一天,丁福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晚飯時,丁福早早在食堂排隊,目光掃描著周圍打飯的女生,卻沒有看到夏嫣然的身影。像往常一樣,他和焦書奎坐在一個桌上吃飯,周圍一群女生嘰嘰喳喳,丁福希望從女聲里聽到夏嫣然甜美的聲音,可飯吃完了,女生們逐漸散去,還是沒見到夏嫣然。

回到宿舍,丁福關上門,打開錄音機,一遍遍地反復播放童安格的 《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咚咚咚”,大約夜晚8時許,敲門聲響起——夏嫣然!

丁福沒顧上多想,箭一般沖到門口打開門,差點與進門的焦書奎撞個滿懷。

見丁福六神無主、垂頭喪氣的樣子,焦書奎問他怎么了,丁福說在縣里被灌多了酒,胃里還難受著。焦書奎就勸他多喝水。

忽然看見書桌上的錄音機,焦書奎問:

“啥時候買的,咋不說一聲?”

“沒有,是借朋友的。”丁福說。

說著,丁福從床下拉出一個紙箱,說采訪時企業家送的煙酒,他不吸煙,也很少喝酒,就送給你和老王吧。連同紙箱,一并給了焦書奎。焦書奎很高興,他覺得丁福這人雖然出身貧寒,但不貪財,出手大方,為人厚道,是個可交的朋友。

送走焦書奎,丁福轉身進屋里,一抬頭,發現夏嫣然端著一個白色洗衣盆站在樓梯口,心里咚的一下,臉紅了。

夏嫣然說:“我沒洗衣粉了,你有嗎?”

“有啊,有的。”丁福一迭聲地說。

夏嫣然卻沒有馬上進屋,她先去水房給洗衣盆里打了水,端進丁福宿舍,這才拿起洗衣粉,往盆里倒了些許,坐在一捆書上,搓起了她的衣服。那件白色連衣裙,在她纖細白嫩的手里揉搓著,不一會兒,泡沫溢滿了,像一盆細碎的茉莉花。

丁福打開錄音機,心不在焉地聽著歌,眼睛卻不時瞟著洗衣服的夏嫣然,又陷入了幻想的世界。

夏嫣然說:“你不是下縣了嗎?還以為得幾天呢。”

丁福說:“心里有牽掛,待不住……”

夏嫣然問:“牽掛什么?”

丁福笑了笑,沒有回答,卻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盒子,說:“這個給你。”

“什么?”夏嫣然抬起頭,馬上驚喜地叫道,“呀,剛剛上市,一直想買,舍不得呢。”

是一套日本進口的化妝品。

“那個企業家送的。”丁福說。“我這粗皮糙肉的,可別辜負了這個牌子,幸好有你。”

其實,這是上午丁福專門去商場買的。他一直想送夏嫣然一個禮物,卻一直沒有機會,正好借著出差的機會,說是企業家送的,一來顯得有面子,二來也可避免尷尬。

夏嫣然擦了擦手,接過來反復看了,嘴里嘖嘖稱贊,愛不釋手的樣子。最后,把盒子還給丁福,說:“先放你這兒,回頭我來取。”

丁福明白夏嫣然的意思——出來洗衣服,卻拿著一套化妝品回去,免不了讓同宿舍的人猜疑。便打開抽屜,放了進去。

夏嫣然轉身的時候,看到了丁福搭在床頭上的襯衣,說:“呀,看你這件白襯衣,領子都成黑的了,我幫你一起洗了吧。”

“啊啊,這哪行啊……”丁福不好意思地說。

“這有什么,順手捎帶的事。”夏嫣然說著,一把扯過床頭上的白襯衣,放在滿是泡沫的盆子里,和她正洗著的連衣裙攪和在了一起。

洗好了衣服,夏嫣然就端著臉盆走了,她把丁福那件襯衣和自己的連衣裙掛在了一起晾曬。也是百密一疏,夏嫣然幫丁福洗衣這件事,很快就鬧得滿樓風雨。

老莫氣炸了,把夏嫣然當作負面典型,在學校里通報批評,措辭嚴厲,大有“一粒老鼠屎壞了滿鍋湯”的憤慨。他要求學生們下不為例,若再發現有類似“早戀”現象,堅決開除。然后就去找焦書奎,把丁福跟夏嫣然談戀愛的事說了。

丁福連夏嫣然的手也沒拉過,就被老莫定性成“戀愛”了。老莫拉著焦書奎上門興師問罪,丁福只好承認夏嫣然是給他洗過衣服。

老莫當然聽不進去丁福“還沒拉過手”的辯解,說:“你們發展到哪個地步了?上過床沒?你要是把我的學生肚子搞大,可就是刑事犯罪,要坐牢的!”

焦書奎笑了笑,說:“老莫你先別嚇唬人,哪門子法律規定不許成年人談戀愛了?”

“切,你還別說,夏嫣然今年才17歲,未滿18歲呢。”老莫說。

“幫忙洗個衣服也不能證明是談戀愛,你有啥證據?”焦書奎說。

老莫摔門而去,說這事沒完,焦書奎要是管不了丁福,他就找文聯領導。

再去食堂吃飯,女生們都離焦書奎和丁福遠遠的,平時走路遇見,也像避瘟神一樣躲著。

丁福陷入單相思,他已經深深喜歡上夏嫣然了。不能單獨相見,偶爾遇上了,夏嫣然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有眼睛里充滿了幽怨和無奈。

想來想去,丁福決定去找老王。老王年齡大,又在機關里待得久,社會經驗豐富,肚子里點子也多。于是,他騎自行車趕到老王的住處,激動地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老王說,他明天就去找老莫說事,隨便公開他人的隱私,這才是犯法!

姜,還是老的辣。老王沒有向老莫興師問罪,而是請老莫去酒店吃了一頓飯,他告訴老莫,隨便公開他人的隱私,說輕了,是不道德;說重了那叫侵犯隱私,是違法行為。

老莫還是拿夏嫣然未滿18歲說事。

老王說,國家對結婚有年齡限制,可沒說未滿18歲不許戀愛。如果這件事范圍擴大,女孩兒精神受到打擊,發生個跳樓或者服毒自殺的事,你這個校長兜得住嗎?

老莫還想狡辯,老王打斷了他,說,你還真別不信,前幾天,晚報上登了一則新聞,天津的一個女高中生,因為早戀的事情,被老師發現了,那男的經不住老師的嚇唬,把女生寫給他的求愛信交給班主任了,老師在班里公開讀了那封信,這女孩子精神受到極大刺激,跳樓自殺了。這事兒鬧得,學校賠了女孩兒家三十多萬元才了事。

老莫這才松了口,說:“學生家長把孩子交給我,我也是替人家負責不是……”

“那當然,誰不知道你老莫苦口婆心?”老王順了老莫的話,說,“可男大當婚,婦大當嫁,兩相情愿的事,你管得了嗎?再說,小丁哪點不好?配她夏嫣然綽綽有余呢。要是那個電影開拍,小丁一夜之間成了名編劇,再給夏嫣然弄個角色,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你應該成人之美,而不是壞了人家的好事。”

“嗨,這么說,倒是你們還有理了……”老莫嘴上這么說,氣兒消了好多。

老王繼續教導老莫:“你想想看,這幾百號學生,清一色女生,都是情竇初開的年齡,你把她們關在籠子里,關得再緊,能關住她們的春心?你能管住她們不在學校談戀愛,可星期天你不讓她們上街嗎?該做啥不該做啥,學生們自己心里清楚,你要相信你的學生都是好學生。”

原本以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冤屈,被老王輕易地洗白了。

席間,老莫還是不放心,問丁福:“你和夏嫣然真沒上過床?”

老王打斷他:“我看老莫你有窺私癖,是不是想聽黃段子,要不我給你講一個?”

老王的酒量大,不一會兒,就把老莫喝高了。

老莫舉著酒杯說:“也許你們說的有道

理。我錯怪你們了……”

丁福沒敢多喝,可幾圈酒下來,也暈暈乎乎了。他返回宿舍,想倒頭好好睡一覺。

打開門,突然一個東西從門縫掉了下來。丁福撿起一看,原來是一封信。開了臺燈,展開信紙,映入眼簾的是兩頁密密麻麻的娟秀的字。丁福把臉深深埋在信箋上,用力呼吸,他聞到了夏嫣然留在信箋上的味道,那清純得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味道。

許久,他才開始看信——

丁老師好:

我是夏嫣然。本不想打擾您,思慮再三,決定給您寫這封信。

我只知道,您是一個有理想有才華的人,同學們都這么認為。您的劇本就要投拍了,我知道您會很忙,如果我能為您做點什么,會感到非常榮幸。可是,我什么也為您做不了,就為您洗了一件衣服,還給您招來了一大堆煩惱。您怕嗎?

學校把我列為不聽話的壞學生,我不怕。我不是壞學生,我只是想為我崇拜的人做點事而已,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繼續盡我的能力為您做力所能及的事。

……

信的末尾,夏嫣然說她知道他們今晚請莫校長吃飯,說她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但她想要一個結果。為此她約丁福在操場東側的老柳樹下見面,不見不散。

丁福看了下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不由心里緊了一下——讓一個女孩兒深夜孤零零等在空曠的操場,這太殘忍了!趕忙起身,拉上門,朝樓外的操場奔去。

晚風輕拂,月光如水。丁福還沒走到跟前,就看見夏嫣然亭亭玉立地等在老柳樹下了。

兩人相對佇立,竟然一時無語。

“丁老師……”許久,還是夏嫣然首先打破了沉默,但也只是叫了一聲,便上前一步,伸出了右手。

丁福急忙伸手相握。夏嫣然的手冰涼如玉,丁福的手滾燙似火。兩雙手再也沒有松開。

“丁老師,您敢拉著我的手在操場上散步嗎?您怕別人看見嗎?”

丁福沒有回答,卻拉著夏嫣然的手,在操場上一圈圈地溜達。

這個教導隊留下的操場,足夠大,足夠寬闊,像他們無邊無際的愛。雖然已經夜深了,但操場上還有晚睡的學生。夏嫣然根本不在乎同學們驚異的目光,正大光明地牽著丁福的手,她就是要讓同學們看見,這是她的夢想,而現在,終于夢想成真了。

“夏嫣然!丁福!”

不知誰喊了一聲,好像是給他們助威、鼓勵。操場上,學生越來越多,宿舍樓的窗戶也亮起了燈光,窗口趴滿了學生。

“夏嫣然,丁福!”

“來一個,來一個!”

同學們紛紛起哄。

丁福聽得懂他們的意思,那是想讓他們來一個擁抱,來一個熱吻,或者干脆一邊擁抱一邊熱吻。他感謝同學們想要見證他們愛情的好心,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拉著夏嫣然的手,走進了自己的宿舍。

關了門,宿舍里頓時靜得出奇。這個房間,就是他們的二人世界了。

夏嫣然伸手想去關燈。

“別關燈,”丁福阻止了她。“正大光明,我們什么也不怕。”

其實,丁福是害怕關了燈,引起別人的誤解。他擰了擰臺燈,把燈光調成了橘黃色。

夏嫣然說:“你看著我……”

丁福就看向了夏嫣然;而她卻緩緩閉上雙眼。

丁福注視著這張冰清玉潔的臉,一時竟手足無措。猶豫了一下,才雙手環繞,抱緊了夏嫣然,接著,又把嘴唇慢慢貼近夏嫣然的面龐,他蹭著她的臉龐,剛吻住她緊閉的雙唇,夏嫣然的雙唇就張開了,他聞到了她呼吸的香甜味道,還沒仔細回味,舌頭就被夏嫣然捕捉到了,兩個人的舌頭,也像他們的身體一樣,緊緊地擁抱到了一起。

夏嫣然的身體逐漸下沉,好像要倒下去的樣子。丁福用力抱著她,感受到了她熱烈的心跳。時間消失了,年輕的身體瘋狂地糾纏在一起,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青春的勃起和潮涌……

這個春天的夜晚,青春的沖動,打開了他們的初戀之門。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都是那么甜蜜。

老莫一反常態,不知道是不是老王的話嚇住了他,對丁福和夏嫣然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好像也不再關注了。

兩個如膠似漆的情侶,白天一起去食堂吃飯,晚上手拉手在院里散步,他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首次約會的老柳樹下。

有時,在丁福的宿舍,夏嫣然面頰貼在丁福的臉上,蹭著他下巴的胡茬子,幸福得不能自已。丁福也趴在夏嫣然的耳邊,給她輕輕地唱歌:“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你的模樣,那層幽藍幽藍的眼神,充滿神秘充滿幻想……只想只想在你耳邊唱,唱出心中對你的向往……”

“丁老師,我永遠愛你。如果我先背叛你,我來生變成一頭任你鞭打的驢……”夏嫣然山盟海誓。

丁福捂住夏嫣然的嘴:“哪能讓你變成驢?我讓你變成蝴蝶,在我身邊翩翩起舞。如果變成驢,那得是我,來生我做你的牛馬都愿意。”

這兩個沉溺在愛情中的人,一時癡情得像個孩子。

丁福輕聲嘆息:我們怎么也海誓山盟起來了?原來我們都是俗人啊。

期間,焦書奎和丁福、老王他們也給北京打過電話,詢問電影籌拍的進展情況。孫總說,導演已經定下了,是××,目前主要是男女主角,找了幾個,檔期都排不開,而導演又不想將就,決定等一等;同時又說,配角讓他們物色,這樣兩邊雙管齊下,開拍時都不會耽誤。

他們感到了孫總的信任,開始在老莫的藝校里物色配角。

焦書奎面相忠厚,走路和說話都是不緊不慢的樣子,給人一種很踏實的感覺;但老莫不放心老王和丁福,覺得老王太油,太江湖,而丁福年輕帥氣又才華橫溢,太招女孩子喜歡——這兩個人必須提防。

藝校里的女孩兒,白天黑夜都做著明星夢,見他們真的開始挑演員了,更是像蜂兒聞到了花香,整天圍著他們打轉,老師長老師短地叫著,鶯聲燕語般好聽。焦書奎是真心真意地挑選,還一本正經地給她們講戲:“好多明星也不是科班出身,只要你沉下心讀懂劇本,掌握好人物的身份、性格,說話的特點,其實,演電影也不難。”他甚至把 《眼》 的劇本打印出來,發給了初選入圍的女生。

老莫也來找焦書奎,問:“你看我像不像個民辦教師?我演電影不要報酬,給你提供贊助都行。”

“晚了晚了,贊助費夠了。”焦書奎說,“你這形象,我看頂多演個漢奸,我正在寫另一個抗戰題材的劇本,我看你演劇中的那個漢奸行!”

老莫說:“你這貨,別逗你哥哥了,俺這學校的學生,你看誰適合演啥角色,你隨便挑。”

有了老莫的話,女生們更是無所顧忌,焦書奎成了香餑餑,成了能帶她們放飛夢想的發射平臺。

丁福的心里卻只有夏嫣然。其實,丁福心里也很矛盾,他知道,劇組里比他帥氣的男演員有,比他有才華的人也有,他怕夏嫣然從他身邊飛走。但無論如何,他還是給她選了一個角色,就是女主角的小姑子,是屬于有臺詞的那種。他覺得,夏嫣然既然選擇上藝校,就是有理想的,他愛她,就應該幫她實現理想。

有天夜晚,丁福出差回來已經很晚了,但他跟企業家已經談好封面人物的贊助,想去找焦書奎匯報一下。走到焦書奎的房間門口,正要敲門,卻聽到房間里有輕微的說話聲。那聲音很小,也聽不清說了什么,但丁福還是聽出是一男一女在竊竊私語,還能聽見藤椅被拉動的“吱呀”聲。

這個女的到底是誰?丁福心想。

正這么想著,房門忽然打開,身材高挑的段詠梅披頭散發地從里面出來,幾乎撞到丁福懷里。段詠梅有點害羞地一笑,說:“我找焦老師還書呢。這么晚了,丁老師還不休息?”

丁福假裝糊涂,說:“我出差剛回來。焦老師在嗎?”

“在,在呢……”段詠梅說著,一溜煙跑上樓了。

段詠梅是夏嫣然的老鄉,兩人平時玩得很好,是閨蜜,可怎么沒聽夏嫣然說過段詠梅跟焦書奎的事呢?

房間里的燈突然亮了,焦書奎叫丁福進去,一本正經地說:“我加班看稿子,正準備休息,你這么晚還趕回來啊,事情咋樣?”

丁福說:“成了,支票我都帶回來了。給你?還是給財務?”

焦書奎說:“給財務吧,來回轉手費事。”

說話間,丁福注意到焦書奎的寫字臺上,有兩樣東西,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一瓶補腦液。他翻翻詞典,見扉頁上有段詠梅的名字,便明白這瓶補腦液是段詠梅送的了。

“吆,焦老師啥時開始喝補腦液了?哪兒買的?”丁福明知故問。

“前幾天,一個同學送的。”焦書奎臉上紅撲撲的,支吾說道。

丁福見他不好意思,就笑著說:“我剛才碰到段詠梅了,她剛從你屋里出來,焦老師,你就招了吧。”

焦書奎一看瞞不住了,就說:“是段詠梅給買的。怎么,只許夏嫣然給你洗衣服,就不能有人關心我?”

丁福說:“當然當然,主編大人日理萬機,更需要人關心呢。”

“哎,你覺得段詠梅咋樣?”焦書奎問,不等丁福回答,又說,“我覺得這女孩兒不錯,挺知道關心人的。”

“是不錯,人漂亮,性格也好。你可不要辜負人家啊。”丁福說。

“我還沒想好。這只是俺倆私下的話,你可別往外說啊。”

丁福呵呵一笑,說:“不說也行,你得給封口費吧?”

焦書奎說:“行,明天我請你吃燴面,把你的嘴堵上。”

第二天,丁福對夏嫣然說了此事,夏嫣然也一臉驚愕。他們都沒想到,焦書奎和段詠梅的保密工作做得這么好,都同意替二人保密。

放暑假了,夏嫣然回了百里之外的老家,相守相望、耳鬢廝磨的日子戛然而止。丁福徹底體會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

漫長的兩個星期過去了,丁福收到夏嫣然的來信。她在信中傾訴了對丁福的無限思念,說她在夢中經常吻到丁福硬邦邦的胡茬子;說不在丁福身邊的日子,她很擔心,要他照顧好自己;又說他的宿舍里沒有電風扇,她打算開學了為丁福買臺落地扇……信箋上,有淚水打濕的痕跡。信的最后,夏嫣然說,她爸爸已經知道了她在學校談戀愛的事情,堅決反對;還派她弟弟監督,不讓她出門,防止她與丁福約會。

丁福讀完信,才知道信箋上落有淚痕的原因。

丁福實在忍不住了。他覺得夏嫣然像影視劇中落難被困的小姐,他必須馬上見到她,了解詳情,商量對策。他搭公共汽車去了夏嫣然的老家,先找到了段詠梅,讓段詠梅去夏嫣然的家中把她約出來。

女同學約夏嫣然逛街,弟弟也不好意思寸步不離地監視。段詠梅想給夏嫣然一個驚喜,并沒告訴約她出來的真正原因。

她們來到長途汽車站不遠的地方,段詠梅停下腳步,指著前面說:“呀,那不是丁老師嗎?他怎么來了?”

夏嫣然沒想到丁福會來,以為段詠梅跟她開玩笑,卻還是忍不住四下張望,當她看到丁福快步走來,一聲驚叫:“哇,丁老師,真是你啊!”。

丁福也看到了夏嫣然,快步變成快跑,他簡直是飛奔過去,一時竟忘了有段詠梅在,沖到跟前,不由分說抱起夏嫣然,在原地轉圈。

段詠梅羨慕得眼睛發直,知趣地悄悄離開了。

丁福注意到,夏嫣然整個人瘦了一圈,眼圈兒都是黑的。

夏日的傍晚,兩人牽手走向郊外的田野。玉米秸已長出一人多高,天色灰暗陰沉;草叢中的蟲鳴,伴著兩人的喃喃私語。

這個暑假,夏嫣然與她爸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爸說,你年紀這么小,什么也不懂,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急什么?夏嫣然說,那你和我媽呢?初中就戀愛了,不是比我還小嗎?她爸又說,丁福是個什么樣的人?你知道嗎?他是個農民,你和他在一起,想過自己的出路嗎?你要嫁到農村,和他一輩子當農民嗎?夏嫣然說,丁福早就不是農民了,他現在是青年編劇,他寫的電影馬上要拍了,這跟我的專業,不是正合適嗎?她對這個在縣城工商銀行當行長的爸爸產生了敵意,打心眼里鄙視這個曾經無限高大的男人。自由戀愛的年代,爸爸竟然還有這樣迂腐的思想,她不理解。

夏嫣然無論如何聽不進她爸的話,她爸就請來三姑六婆八大姨,對她做思想工作。這讓夏嫣然產生了更大的逆反心理,她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抗爭到底,自己的幸福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看女兒撞到南墻不回頭,夏嫣然媽媽就向單位請了假,干脆跟她住到一起,二十四小時監控。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女兒比自己還犟,來硬的不行,得軟磨,就苦口婆心地疏導夏嫣然。后來她發現,她說話的時候,夏嫣然就把一個耳塞塞進耳朵里,懶得聽媽媽嘮叨。

僵持了一個月,夏嫣然竟患上了失眠癥,整夜整夜地睜眼看天花板,不睡覺。

發現這一狀況,她媽媽向精神科醫生進行咨詢。醫生說沒大事,給她開了一瓶有助睡眠的安眠藥,囑咐每天晚上睡覺前吃一片即可。沒想到這一舉動徹底把夏嫣然燃爆了,她憤怒至極,抓起藥瓶,一仰頭,把藥倒進嘴里一大半,然后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幾口送了下去。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

她媽媽驚得大喊:“快吐出來,吐出來!”

夏嫣然冷笑起來:“如愿了吧,那好,我睡覺了啊。”

說完,蒙頭就睡,全然不顧媽媽的呼天搶地。

媽媽趕緊打120。打完電話,掀開夏嫣然的被子,發現女兒竟睡著了;摸摸她的鼻孔,還有呼吸。

洗了胃,掛上吊瓶,夏嫣然在醫院里昏睡了三天三夜。蘇醒后,她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見丁福。”

她爸只好妥協了:“好好好,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愛誰誰吧。”

聽著夏嫣然的敘述,丁福緊張得直冒冷汗,仿佛夏嫣然真的會一睡不醒似的。他沒想到這段時間夏嫣然受了如此之多的罪,他把夏嫣然擁在懷里,一遍遍地說:“你太傻了,你怎么這么傻啊……”

不知什么時候,天空一聲炸雷,雨點從小到大,由稀到稠,噼哩嘩啦地落下來。

他們急忙往回走,雨越下越大。丁福脫下短袖衫,罩在兩人的頭上當雨傘,朝著能避雨的地方奔跑,但很快還是全身都淋透了。

前面有微弱的燈光,他們朝著燈光猛跑,近了,發現是一戶人家,他們來到這戶人家的門樓子下,總算擺脫了風雨的襲擊。夏嫣然凍得渾身發抖,丁福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溫暖。

雨小了一些,可是天也黑下來了。眼見當天丁福無法返回商都,只好去縣城住了旅館。他想讓夏嫣然留下來,可夏嫣然不肯,說她從沒有夜不歸宿,無法跟家里交代。這讓丁福從心里對她多了份敬重,覺得夏嫣然是個正經的女孩兒。

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在這個雨夜,彼此思念著對方,都是一夜難眠……

第二天一大早,夏嫣然來送丁福,約好假期結束,便立刻趕回去相聚。

可是,暑假結束,夏嫣然趕回學校,丁福卻去北京出差了。她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失望——那天,是夏嫣然十八歲的生日,她本來早就計劃好了,當天晚上,約上段詠梅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找個雅致的飯店,共同慶祝她的成人禮,可是,丁福不在,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就在夏嫣然躺在宿舍里黯然神傷時,一個女生的收音機里,突然響起宋浩充滿磁性的聲音:“親愛的聽眾朋友們,在這個美好的夜晚,有一位美麗的女孩,正守在18支蠟燭旁,將要點燃她十八歲的美麗人生。遺憾的是,她的男朋友因為出差在外地,不能陪伴她。為此,男朋友在千里之外,為她點播了一首童安格的歌曲《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希望她生日快樂……”

夏嫣然呼地一下坐了起來,沖著收音機大喊:“是我的,丁老師為我點的歌!”

整個宿舍都沸騰了。

丁福和老王這次來北京出差,主要是辦一件事,詢問一下電影的開機時間和具體事宜。

他們再次來到那座金碧輝煌的寫字樓,敲開17樓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時,卻傻眼了——里面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人家告訴他們,這里從來沒有叫孫盛的,也從來不是什么影視公司,這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說白了,就是廣告公司。

“不對啊,我們明明是在對門的會議室,把50萬元現金親手交給了孫盛的。他說他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老王說。

“啊,你們肯定上當了,我建議你們快點報警!我們在這里租房辦公三年多了,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屋里的人說。

“那這個孫盛怎么能打開你們會議室的門?”丁福不解。

“我們會議室?你們搞錯了,對面這個會議室不是我們的,是大樓里的,誰都可以用啊,每小時的租金100元,你們交租金也可以用啊!”

這下徹底傻了!

他們打了孫盛的大哥大,已經是個空號了;又打孫盛的BB機,也遲遲沒有回應;最后打電話問老寧的表哥,說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孫盛,對他并不了解,更無交情。

只得報警了。派出所民警聽完他們的敘述,說:“基本可以肯定,孫盛是一騙子。我們查一下孫盛的身份證號碼,看看能不能找到此人。”

老王暗自慶幸,當初多虧留了一手,還保存著孫盛的身份證復印件。

民警讓他們留個電話,說有消息會與他們聯系。

第二天上午,招待所房間里的電話響起來時,老王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抓過聽筒。

丁福很快就從老王接電話的表情上,發現情況不妙。

接完電話,老王告訴丁福,派出所說了,他們查過了,孫盛的身份證號碼是假的。由于報案人提供的信息不詳,暫時還不能立案,只能等等,看報案人是否能夠提供更有價值的信息。

老王哭喪著臉說:“打道回府,認了吧。你看,當初要是聽我的話,買輛桑塔納開著多好,這回可好,電影沒拍成,錢都打了水漂……”

丁福想哭,又哭不出聲來,咬著牙說:“讓我逮著這姓孫的王八蛋,我活埋了他!”

他們在房間里給焦書奎掛了長途電話,報告這個倒霉的消息。電話那頭,焦書奎聽后許久沒吭聲,顯然,他也被這個噩耗打懵了。

老王對著電話,焦急地喊:“兄弟,兄弟你沒事吧?”

焦書奎說:“我沒事,只要你倆平安,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回來吧,你們回來要管住嘴,對外就說,演員一直沒定下來,還在找,其他啥也不要透露。”

兩人心領神會,這事兒要讓外界知道,他們也就沒臉見人了。

還真應了那句老話,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兩人無心在京城逗留,背著行李,灰溜溜地離開了招待所。

到了北京站,丁福見發車時間還早,就去附近一家商場,給夏嫣然買一臺微型錄音機,日本東芝牌,帶耳機的隨身聽,這樣,夏嫣然晚上聽歌就不會影響其他同學了。

下了火車,夏嫣然已經來接站了。她親熱地對丁福說:“不是說還得兩天嗎?咋提前回來了?是不是想我了?”

丁福咽了口唾液,就像咽了顆牙齒,噎得喉嚨生疼,但臉上還是笑了笑。

老王說:“當然想你了,我們小丁啊,夜里做夢都叫你名字呢。”

夏嫣然看著丁福,問:“是真的嗎?”

丁福抱了一下夏嫣然,卻把頭扭向一側,他不愿讓夏嫣然看到他含著淚花的眼睛。想了想,又覺得不該把壞情緒帶給夏嫣然,就說:“真不湊巧,你過生日我卻沒趕上……”

“又不是只有這一個生日,天長地久,無數個生日等你給我過呢。”夏嫣然說。又說,“呀,想不到你能記住我的生日,更想不到你會為我點歌。我們宿舍的女生,一個個羨慕得眼都綠了!”

老王說:“一首歌算什么,小丁還給你買了生日禮物呢。”

“咋說也是第一次給你過生日,不能只點一道菜嘛。”丁福說著,從包里掏出了那臺錄音機。

夏嫣然的眼睛立刻亮了:“哇,隨身聽啊!”

人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這話在丁福身上應驗了。

他和夏嫣然、老王一行,從火車站回來,剛走到教導隊門口,就被幾個戴墨鏡的人擋住了去路。

“誰是丁福?”一個胳膊上紋青龍的青年說。

夏嫣然嚇得躲在丁福身后。

丁福愣了下神,說:“我就是丁福,啥事?”

“啥事?你小子心里明鏡似的,老子就明說了吧,你以后離夏嫣然遠點,別影響她上學,要不然,老子騸了你。”

丁福一下被惹惱了,他以為這群流氓想調戲夏嫣然,剛要說話,卻被老王打斷了。

老王說:“各位是哪路英雄好漢?我兄弟和夏嫣然怎么惹了你們,把話說明白點兒。”

一個小胡子青年說:“不是我們的事,我們也是受人之托,讓丁福離夏嫣然遠點,別禍害人家閨女。兄弟如果識相,就別勞駕我們哥幾個動手了。”

“啊,是這樣,幾位放心,這事交給我了,我管保教好我兄弟,要不然你們煮了我。”老王說,一邊朝丁福使眼色,意思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別逞能。

丁福這時也明白了八九分,這群流氓并不是來調戲夏嫣然的。

夏嫣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氣得面色蒼白,走上前說:“是我爸找的你們吧?這事不用你們管,我心甘情愿,我爸他也管不著!”

紋青龍的青年說:“那好,你能說服你爸,我們也懶得多管閑事。不過,勞務費可就不退了。”

說完,揮手打了個榧子,幾個人揚長而去。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夏嫣然她爸見無法阻止女兒與丁福交往,就托人找了這幾個社會青年,目的是恐嚇丁福,讓他知難而退。豈不知這幾個社會青年也只是為了錢,象征性地做個樣子,并不想真給自己招來麻煩;更想不到的是,這件事不但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反而堅定了夏嫣然與丁福長相廝守的決心。

“我要跟你結婚。”夏嫣然對丁福說。

“你才多大呀?”丁福吃了一驚。“剛剛十八歲,遠不到結婚年齡呢……”

“不是真正的結婚,我們去拍婚紗照,我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是你丁福的女人!”夏嫣然說得很堅定。

丁福松了一口氣。他想,這樣也好,既然不能從實質上把生米做成熟飯,形式上卻無傷大雅。

他們來到影帝婚紗攝影城。丁福穿上一套銀灰色西服,白色襯衣領子上戴了一只黑色蝴蝶領結;夏嫣然穿上了白色婚紗,翩然若童話里的公主。他們在攝影師的指揮下,用各種姿勢拍了一套婚紗照。夏嫣然從中挑了一張,寄給了她媽媽——夏嫣然從背后摟著丁福的脖子,臉上燦爛如花;丁福偎在夏嫣然懷里,羞澀卻掩不住眼睛里的幸福……

丁福一直無法向夏嫣然坦白拍電影受騙的事,他害怕夏嫣然失望,更害怕她嘲笑。

就在這時,商都藝校出事了。

商都藝校成立以后,也就招了兩屆學生,每屆兩個班,一共200多人。首屆學生畢業后,發現學校發的大專文憑,國家并不認可;學校承諾的包分配工作,也只是幫助聯系各地學校,去當音樂、舞蹈教師,卻又不在編,吃不上財政工資。

于是,學生和家長便堵了老莫的辦公室,要求退學費、給說法。

老莫是早有預謀。當初他是在教育局備了案的,批的是培訓機構;招生宣傳只說包分配,并沒有白紙黑字許諾發大專文憑;至于工作,中小學和幼兒園老師不算工作嗎?

“要告你們到法院告去,要錢沒有,要血一盆!”老莫耍起了無賴。

家長們知道去法院也告不贏,但他們咽不下這口氣,就有人糾集社會人員進入學校搶東西。

徹底亂套了,保安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操場上不敢露頭,老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女孩子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近的都回家了,遠的回不去,只能自己找棲身之所。

夏嫣然整天在丁福辦公室,白天看書、聽音樂,晚上干脆住在那里。丁福想跟她住在一起,又覺得不妥,但讓夏嫣然一個人住,又不放心,就叫了段詠梅陪著,自己晚上去老王辦公室湊合。

有天深夜,老莫急匆匆地敲門進來了,見只有夏嫣然和段詠梅,就問丁福在哪里。夏嫣然說丁福去老王辦公室了。老莫心想,這丁福還真是君子,竟沒有乘人之危。

老莫去老王那里找到了丁福,說:“你無論如何得幫我個忙,有幾架鋼琴和音響設備,轉移不走了,放你屋里,你給保存著。”

丁福開玩笑說:“你不怕我替夏嫣然扣下你這些東西?”

“老弟你是個君子,我都看見了,段詠梅陪著小夏,你沒乘人之危,也不會占我的便宜。”老莫說。

“沒問題,放我那里最保險。”丁福說。

學校辦不下去了,家長們也退不回學費,只好認可了學校給找的工作,大部分學生去各地的中小學幼兒園當了老師。

這倒正好隨了夏嫣然她爸的心意,他早已為她聯系好了工作,通過銀行內招的方式給女兒弄了個指標。

剛開始,夏嫣然并不想回到縣里,可學校也上不成了,就問丁福拍電影的事。丁福想了想,覺得一直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向夏嫣然說出了實情。夏嫣然倒是沒有跟丁福發脾氣,只是滿臉充滿了失望。在丁福這里住著總不是個事,第二天,夏嫣然就離開了商都,去她爸安排的銀行營業部當了一名出納。

丁福又過上了鴻雁傳書的生活,他把對夏嫣然的思念,寫成詩歌,也許有了編輯的身份,那些詩竟在晚報上發表了。

夏嫣然在報紙上看到了丁福的詩歌,非常驚喜,她拿著報紙對同事說:“瞧,這是我男朋友給我寫的詩歌。”

那是一個文學繁榮的年代,知道夏嫣然有個詩人加編輯的男友,營業部的員工都充滿了羨慕和崇拜。丁福再去約會夏嫣然時,同事們就給予他詩人般的禮遇。營業部的主任也是個文學愛好者,他不但把丁福請到辦公室,好茶招待,促膝長談,而且不失時機地為他和夏嫣然的戀愛大開方便之門。

有一次,主任擺了一桌酒菜宴請丁福,幾個業務骨干作陪,自然也叫上了夏嫣然。席間,主任對丁福說:“丁老師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肯定關系廣、朋友多,我們這個月的攬儲任務重,你能不能幫忙完成30萬元的任務?”

幾個骨干都趁機奉承,說以丁老師的面子,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丁福一聽,頭都要炸了,這上哪去拉來30萬元的儲蓄?扭頭看了看夏嫣然,見她滿眼都是期待,知道事關她的面子,也只能勉強點頭,說盡力而為試試看。

可點頭容易,這30萬卻不是個小數,回到編輯部想了一夜,也沒想到一條門路。若是老莫的藝校還在,倒可以找他幫忙,30萬、一個月,怎么著老莫也能幫上這個忙。可老莫為了躲事,早就沒了人影兒;焦書奎呢,雜志社財務不獨立,文聯又窮得叮當響,也指望不上。

想來想去,就想到了老王。老王在財政局工作,應該有路子。

老王一聽說丁福拉存款,臉立刻拉長了:“兄弟,我不是不幫你,錢這東西,是個硬頭貨,一下弄30萬,我可沒地方弄去。財政局的錢,在公家的賬戶里,動一下就得坐牢;現在,各個商業銀行都在拉儲蓄,各有各的主兒,你現在不好插進去啊。”

見老王都為難,丁福徹底失望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丁福還沒有想好怎么收這個場。正在他猶豫著周末是否去約會夏嫣然時,夏嫣然卻到市里來了。

剛進門,夏嫣然就問丁福:“你瞧瞧,我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

其實,丁福第一眼就發現夏嫣然開始學化妝了,她把眉描得很細,還涂了眼影和睫毛膏,口紅是淺紅色的,亮亮的很性感。丁福仔細看了看,是比以前嫵媚了,卻失去了他喜歡的那種清純可愛的樣子。面前的夏嫣然好像變了一個人,一個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脂粉女孩。

丁福先夸了夏嫣然,又說他還是喜歡她原來的樣子。

夏嫣然說:“你懂什么,我們上班是要求化妝的,這樣才顯得精神,才能吸引客戶。”

丁福想說銀行又不靠出賣色相,但忍住了。眼下,重要的是怎么跟夏嫣然說攬儲的事。他先問儲蓄任務有沒有完成,夏嫣然說就等你那三十萬呢,她深信丁福完全可以辦成這事。

丁福搖搖頭,說老王在財政局都沒有辦法,他也就黔驢技窮了。

夏嫣然一下子惱了:“你辦不成別答應

啊,我們營業部全指望著你這30萬呢。這下好了,十幾號人的獎金全泡湯了,我怎么向主任交代?”

丁福啞口無言,尷尬地不知說啥好。

看到桌子上有幾頁稿紙,上面是丁福頭天晚上寫的一組詩,夏嫣然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抓起,撕了個粉碎:“寫,寫,寫詩能賣幾個錢?”

丁福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夏嫣然,說:“我有點找不到以前的你了……”

結果,兩個人不歡而散。

周一上班,焦書奎交給丁福一個任務,讓他下縣寫一篇報告文學,作為下期雜志的封面人物。見主人公是夏嫣然那個縣一家面粉廠的廠長,丁福趁機提了個要求,說贊助費能不能在夏嫣然的營業部存上半月,頂多二十天,算是頂了夏嫣然的攬儲任務。焦書奎想了想,說這事你得跟陳敏商量,贊助費是陳敏聯系的,資金中途拐彎,得陳敏同意。

陳敏是文聯辦公室的打字員,聽說是宣傳部哪位部長的千金,人長得不算漂亮,卻孤傲清高,所以丁福平時很少打交道,但為了替夏嫣然完成任務,他還是跟陳敏說了。沒想到陳敏答應得很痛快,說為丁福這份癡情,應該成人之美。因為怕企業誤會,陳敏還決定親自陪丁福前往。

到了縣里的面粉廠,廠辦公室已經給他們安排好了賓館。

辦完入住手續,丁福就火急火燎地跑到夏嫣然上班的儲蓄所。丁福的突然造訪,讓夏嫣然憔悴的面龐瞬間桃花燦爛。隔著柜臺的玻璃,丁福把贊助費存到這里頂任務的消息說了,夏嫣然自然非常高興。由于是上班時間,不斷有顧客辦理業務,丁福不便久留,告訴夏嫣然,說下午采訪完,他會在這里住一晚上,明天上午才返回商都市,約她晚上去賓館見面,并告訴了賓館房間號。夏嫣然愉快地答應了。

采訪很順利,贊助費談得也很順利,只是晚上喝酒出了問題。

沒想到當地人如此熱情好客,更沒想到面粉廠的馬廠長那么能喝。他們拿茶杯作酒杯,用煙盒作標尺,直起來是立正、橫起來是稍息、平放下是臥倒,這三部曲都要一飲而盡,一般酒量小的,喝完這三杯酒,就醉得掂不起筷子了。

好在丁福早有準備,一心想早點結束酒局,去約會心愛的姑娘,所以臨開局前就拿出準備好的藥片,向馬廠長解釋:“我腸胃不好,來時還吃著藥呢,你看,這是今天吃的藥。”

“我看你這是啥藥,”廠辦主任說,看了,又說,“又不是頭孢,喝點酒沒事,再說了,酒是消炎的,包治胃病。”

“酒桌上有三種人不好對付,拿藥片的,紅臉蛋的,扎小辮的,我看今天遇上難纏戶了啊。”馬廠長笑著看了看丁福,又掃了一眼陳敏。

陳敏趕緊說:“馬廠長,我真不會喝酒,喝一杯就得吐。”

丁福也不好意思讓陳敏頂缸,只好說:

“那我就少喝點,請大家讓著我。”

“哎,這就對了嘛,你們倆都不喝,我這馬臉往哪放?”馬廠長自嘲地說。“這樣,咱今天也不按老規矩走了,我喝一杯滿的,丁作家喝半杯吧。”

說完,把自己酒杯倒滿,又給兩個副廠長、宣傳科長、廠辦主任四個人的酒杯倒滿,都是二兩裝的大玻璃杯;然后,用筷子在酒杯沿上刮了一下,意思是滿滿一杯;最后給丁福倒了半杯酒。

馬廠長和幾個陪客一飲而盡,酒杯咣地往桌上一放,丁福也不得不喝了。這樣,頭三杯酒下來,丁福就喝了三兩白酒,頭就有些大了。再看那幾個人,每人六兩酒下肚,仍面不改色。

喝完頭三杯酒,馬廠長帶頭先敬酒。陳敏見勢不妙,借口去個洗手間,腳底抹油,溜了。一桌人找不到陳敏,就聯合起來對付丁福,丁福見一時脫不了身,只好疲于應付。

晚上8點多,夏嫣然來到賓館,她掏出丁福留的紙條確認了一下,這才去敲響了207房間的門——但她怎么也沒想到,丁福匆忙間寫錯了房間號,207是陳敏住的房間。

陳敏剛洗完澡,聽到敲門聲,以為酒局結束了,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去開門,一邊說:“這么早就結束了……”

夏嫣然看到屋里這個濕漉漉的女人,一下子愣住了。

陳敏打量著夏嫣然,問:“您找誰,是不是走錯門了?”

夏嫣然穩了穩神,說:“哦,對不起,是走錯門了……”

離開賓館,夏嫣然委屈得淚水滂沱。她騎著自行車,在街上飛奔,颯颯的秋風,卻吹不干她臉上的淚水。

夏嫣然萬萬沒有想到陳敏會在丁福房間。陳敏不認識夏嫣然,但夏嫣然認識陳敏,知道她是文聯的打字員,只是沒說過話。夏嫣然生氣地想,白天丁福見她,從頭到尾可都沒提起陳敏,如果沒事,為啥不說明是兩個人一起來采訪呢。夏嫣然能夠想到,如果不是她撞見陳敏開門,估計丁福永遠會瞞著這件事。很明顯,陳敏剛剛在丁福的房間洗過澡,如果她沒去賓館,丁福酒后回到房間,兩個人關上房間門會發生什么?

夏嫣然越想越憤怒,越想越傷心。好你個丁福,為了你,我不惜與家人決裂,甚至以死明志,可你做了什么事?竟然和一個打字員蠅營狗茍!難道正像爸爸說的,我看錯人了嗎?丁福,你真是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人嗎?

不知不覺,夏嫣然已經騎車出了縣城,來到了城郊……

9點左右,丁福實在喝不下去了,差點吐在桌子上。馬廠長看他這是真不能喝,才心滿意足地派人把丁福送回206房間。

睡到半夜,丁福忽然醒來,看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突然想起與夏嫣然約會的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混蛋,怎么喝成這個樣子,把這么重要的事都給忘了!

可是,這深更半夜的,他去哪里找夏嫣然啊。

忽然聽到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音,走到窗前,發現是下雨了。心想,算了,明天去儲蓄所當面向她解釋吧,有這三十萬元存款,總也能將功贖罪,大不了受她一頓數落。

第二天,丁福和陳敏拿著支票,來到儲蓄所,卻沒有看到夏嫣然。問了,同事說夏嫣然請假了,說是去市里辦事。丁福心想,夏嫣然可能不想當著同事的面與他爭吵,就去了市里,等他回去興師問罪。

來不及多想,趕緊辦完了存款手續,馬不停蹄趕回了商都。

然而,夏嫣然卻沒來雜志社。

因為要寫稿子,丁福也不能馬上返回縣里,只能給夏嫣然寫信,解釋了昨晚喝醉的事。

其實,夏嫣然哪兒也沒去,她就在自己家里。昨晚在城郊一直逛到深夜,淋雨加上傷心,一下子就病倒了。她怕丁福來家里找她,才請假時跟同事撒了謊。

窗簾沒有完全拉合,有亮光從縫隙流淌進來,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夏嫣然覺得那刀子在切割著她的心。過往的一幕幕,過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里閃回——

第一次踏進丁福的房間,那首《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猶然在耳,仿佛丁福此刻就在她的床邊,觸手可及。那第一個吻,她攢了多久的勇氣啊,那是她的初吻,她毫不猶豫地獻給了丁福。當然,丁福也是愛她的,遠在北京,還記得她的生日,為她點播歌曲,給她帶生日禮物。也就是那次去北京吧,他知道了拍電影上當受騙的事,可他沒有告訴她,而讓她久久陷在明星的夢里。如果不是藝校解散,她中途輟學,丁福會告訴她嗎?他為什么在那個時候告訴她呢?是見她沒了著落、成了他的負擔才說明真相趕她離開嗎?假如爸爸沒有為她找好工作,她會成為他的負擔嗎?以丁福孱弱的肩膀,能擔起他們的愛情嗎?也許爸爸說得沒錯,丁福根本上還是個農民,最多也就是個雜志社的臨時工,他沒有能力給她幸福……

夏嫣然躺在床上,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最后想到了陳敏,陳敏那濕淋淋的頭發,像鞭子一樣抽在她的心上,她的心快要碎了。她怎么都沒想到,丁福會如此濫情。

三天后,夏嫣然終于下定了決心,她要跟丁福分手。

當時,丁福剛剛寫完面粉廠那篇報告文學。焦書奎叫他接電話時,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夏嫣然。夏嫣然在電話里告訴丁福,她來商都了,約他去人民公園見面。丁福像打了興奮劑,一下子精神起來。他穿了老王給他的那身行頭,對著鏡子仔細整理了發型,這才騎車趕往約會地點。

還沒到公園門口,丁福遠遠地一眼就看到了夏嫣然。夏嫣然穿著藍色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米黃色的風衣,發型剪成了齊耳短發,秋風吹動她的衣擺,亭亭玉立,像一道美麗的風景。

幾天沒見,夏嫣然消瘦了很多,這讓丁福既興奮,又心疼。他想給夏嫣然一個擁抱,夏嫣然好像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接受了。他看見夏嫣然眼睛里含著哀怨,忽然覺得,他們近在咫尺卻又像相隔萬里,隱隱地,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給你寫的信你都收到了吧?”丁福問,

“收到了。”夏嫣然點點頭。

“你最近過得還好吧?我看你瘦了好多……”

“我還好,沒事。”

丁福問得小心翼翼,夏嫣然回答得平靜淡漠。

“我們到人少的地方走走吧。”丁福說。

夏嫣然點點頭,跟在丁福后面,向公園深處走去。

一路上,丁福想說點什么打破這沉默的尷尬,卻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夏嫣然也是一路無語。

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到了湖邊的一個涼亭。

丁福停下腳步,支起自行車。

四目相對時,夏嫣然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渾身顫抖著哭泣,把臉埋在丁福的肩膀上。丁福輕輕抱著她,小聲安慰著,夏嫣然仍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哭泣,似乎要把一生的淚水流盡。丁福的肩上,被夏嫣然的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不知過了多久,夏嫣然終于抬起了頭,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緩緩地說:“丁老師,我們分手吧……”

“你說什么?分,分手?為什么?”丁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心里過不了那個坎兒,我們已經無法再繼續了……”夏嫣然把頭扭向了一邊。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可以給你解釋。”丁福快要急瘋了。

“你什么都不用解釋,是我自己的問題。”夏嫣然說著,從包中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子,遞給丁福。“謝謝你對我的關愛和呵護,就讓這一切都成為回憶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公園門口跑去。

丁福看著夏嫣然漸行漸遠,直到她的身影淹沒在茫茫人海中,還覺得這是一場夢……

天上,晚霞血紅,暮色漸濃。

丁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雜志社的。他一頭扎到床上,像趕了一輩子路,累極了,困極了,一下子就掉進了夢里。那是一個冗長的夢,他夢到了夏嫣然在舞臺上演唱楊鈺瑩的歌,他夢到夏嫣然第一次來到他的宿舍,夢到與夏嫣然在操場上牽手散步,夢到與夏嫣然第一次擁抱、熱吻,夢到與夏嫣然在縣城郊外的雨中互訴衷腸,夢見與夏嫣然做愛……他在夢中醒著,也在醒中夢著,分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醒。

第二天,丁福看到床頭那個牛皮紙袋,掏出里面的東西,是他送給夏嫣然的隨身聽,但還是覺得一切像在夢中。

焦書奎來了,問那篇報告文學寫完沒有,他竟把隨身聽給了焦書奎。焦書奎說,稿子啊,我要這隨身聽干嘛?丁福這才把那迭厚厚的稿子交了。焦書奎看他迷瞪的樣子,說,熬了通宵?哦,那你接著睡吧。

丁福還是沒有睡成。他關起門來在床上躺了一天,困得腦袋都要掉了,可剛一迷糊,就會突然醒來,重又陷入與夏嫣然相會的那些夢中。

十一

那些日子,丁福從不主動見人,見了人,話也很少,大部分時間,他把自己關在屋里,有時也出去吃飯,吃完飯還是回到屋里,渾渾噩噩,半夢半醒,班也上不成了。

焦書奎已經從段詠梅那里知道了丁福與夏嫣然分手的事。藝校解散后,段詠梅在焦書奎那里住了一陣,算正式確定了戀愛關系。后來,焦書奎在市直幼兒園給她安排了工作,她就去上班了。眼下,兩個人正商量著準備結婚,就等著房子了。焦書奎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他想,如果他是丁福,段詠梅也可能會跟他分手的。

但無論如何,焦書奎還是能體諒丁福的心情,歇就歇著吧,反正雜志的事,是誤工不誤活,等丁福緩過勁了,加個班也就是了。

忽然有一天,焦書奎和老王來敲丁福的門,告訴他北京市公安局破案了,抓住了孫盛詐騙團伙,他們被騙的那五十萬,也追回了三十七萬……丁福一下子高興起來,說,三十七萬啊,這下夏嫣然的攬儲任務不愁了。焦書奎說,小夏的攬儲任務不是早就完成了嗎?陳敏已經把款取回來了啊。丁福想起,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

他們把那三十七萬分成了三份,每人拿了十二萬三千多元。

丁福一下子拿到這么多錢,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嘴里喃喃地說:“不知道下個月夏嫣然還有沒有攬儲任務……”

焦書奎搗了他一拳:“嗨,不是分手了

嗎?還做夢呢?”

丁福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一直活在夢中。

夏嫣然與他相愛,是一場夢,夏嫣然離他而去,也是一場夢;為拍電影,上當受騙是一場夢,北京警察為他們追回了三十七萬元,還是一場夢。

但丁福不能總是活在夢里啊。焦書奎和老王商量,丁福是因為與他們相識,才陷入夢中的,他們有責任把丁福從夢中拉回到現實。

焦書奎的手段有些殘酷,他找到丁福,說,以你目前的精神狀態,已不能適應雜志社的工作了,文聯領導決定,終止你的聘用合同,請另謀高就吧。起初,丁福覺得仍然是夢,可看到焦書奎決絕的眼神,就跟夏嫣然離去時一模一樣,他有點如夢初醒了。

他笑了笑,對焦書奎表示了感謝,然后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鋪蓋是雜志社買的,自當留下,自己的衣物和書籍,一個旅行包就裝下了。丁福背起包,離開了《商都文藝》雜志社。

出了教導隊大院,丁福忽然收到了老王發的傳呼。他想,是啊,是啊,怎么把老王給忘了呢?怎么著也得去跟老王辭個別吧。就找了個公用電話,給老王打了過去。老王說,過來,過來,我都知道了,已經訂好了館子,今晚給你餞行。

丁福去了老王說的那家館子,老王已經等在那里了。桌上擺了四盤涼菜,一個花生米,一個荊芥黃瓜,一個紅耳絲,一只燒雞。丁福發現,他跟老王兩個人,卻擺了三套餐具和酒具,問:“焦老師也來嗎?”

老王說:“他能不來嗎?就是他訂的館子啊。”

丁福說:“操,跟做夢一樣……”

“嗬,丁福也會‘操’了。”老王笑了起來。

丁福也笑了。他一向是不說粗話的,可現在他忽然發現,說粗話不但過癮,而且解饞,還解乏。他覺得自己精神了許多。

老王說:“小丁,我知道你跟小夏沒有上過床,可我問你,在夢中呢?做夢有沒有跟小夏辦過那事?”

丁福最煩老王拿夏嫣然跟他開這種玩笑,他覺得他跟夏嫣然是認真的,他們的感情是純潔的,他不許老王褻瀆這份感情。本想發火,卻看到老王一臉的正經,忍住了,想了一會兒,說:“有過。但夢里也弄不清是不是夏嫣然,反正有過。”

“這就對了嘛。”老王說,“有句老話,叫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就是圣人,也不敢說他沒有淫心。有些事,是能想不能做,管得住自己,也就是君子了。所以,小丁你是個君子,這一點,我和焦書奎沒有看錯。”

“傻逼!”

丁福聽到身后有人說話。扭頭看時,是焦書奎進來了。

焦書奎從包里掏出兩瓶酒,說:“今晚就兩瓶,我跟老王多喝點,小丁你隨意。”

在丁福身邊坐下后,又說:“小丁你就是個傻逼,要是我,寧可不當這君子,也要把小夏給辦了,生米做成熟飯,她也許就不會離開你了。”

丁福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如果真跟夏嫣然有了那事,她是不是就不會跟他分手了。

“那不一定。有些人,別說生米做成熟飯,就是煎成鍋巴,也不一定。”老王說。“你以為小丁是你啊?你要沒個正經工作,段詠梅會跟你到現在?小夏當初看上小丁,還不是想在那部電影里混個角色?后來電影泡湯了,一切也就該結束了。”

丁福覺得老王說得對,若是換了他,段詠梅一樣會選擇分手——門當戶對,是有幾分道理的。

老王打開酒瓶,開始分酒,一邊說:“其實小丁你也沒吃虧,有個大閨女整天陪著,鶯聲燕語,耳鬢廝磨,沒干實事,你總親人家了吧?不虧。”

“真不虧。”焦書奎說。“就像我們做夢拾錢,拾啊拾啊,兜里包里都裝不下了,醒來不還是兩手空空?可是,最起碼夢里那會爽了。”

丁福又想起跟夏嫣然相會的夢,覺得一點也不虧了。何況還有焦書奎,還有老王。焦書奎給了他一份工作,讓他人模狗樣地混了兩年;老王不但生活上給他幫助,還讓他明白了許多人生道理,他虧了嗎?不虧,不但沒虧,還賺了,大賺了。

“來,喝酒,為這一場夢,為我認識兩位老師加兄長!”丁福先端起了杯子。

“慢,趁還沒喝酒,先把正事辦了。”焦書奎說。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交給丁福。

“什么?”丁福問。

“我北京一個朋友的報社招人,小丁你去吧,電話里都說好了。”焦書奎說。“車票在信封里,晚上十一點的火車。”

“還有這個。”老王也掏出一個信封。“這里有五萬塊錢,窮家富路,你帶上用吧。”

丁福接了焦書奎那個信封,卻堅決不肯收老王的錢,說:“我都分了十幾萬了,一個人足夠花了,老王你有家有口的……”

“拿著,哪那么多廢話。”老王不容分說,把信封塞進丁福口袋里。“萬一工作不順心呢?萬一再碰到個夏嫣然呢?做北漂也是要有本錢的。”

丁福一手捏著信封,一手端著酒杯,眼睛虛虛地看著焦書奎和老王,兩片嘴唇哆嗦得像兩只展翅欲飛的蝴蝶,突然“哇”的一聲哭了。這一哭,就剎不住車了,他趴在餐桌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要掙扎著躥出去,又好像被什么東西絆著,躥不出去,就那么掙扎著,慟哭著……

過了好久,丁福突然不哭了,像被誰突然拉了開關。他再次舉起酒杯,說:“我啥也不說了,來,喝酒!”

“咣”的一聲,三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這杯酒下肚,丁福好像真的從夢中醒過來了。

責任編輯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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