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去來兮

1

病房里彌漫著一股排泄物的氣味，還有陣陣細弱的鼾聲。

我試探著喊了聲爸，沒有回應(yīng)。

關(guān)好門，我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到床邊來。可能他有所察覺，鼾聲停了，不過依舊閉著眼，似乎怎么都不肯原諒我的樣子。

桌子上的水果生了霉斑，幾只蠅蟲在塑料袋里嗡嗡打轉(zhuǎn)。我抬手把袋口系緊，將蟲子和爛果一起丟進垃圾桶，順便把房間也打掃一番，最后，準備去處理掉桌子角上那束快要枯死的花。

別動！父親突然厲聲呵斥。

我被他嚇了一跳，花束失手跌落，干枯的葉片窸窸窣窣散碎一地。

留著又沒用。我嘟囔了一句，撿起枯枝，賭氣似的扔進垃圾桶，希望他能明白有些挽留和強迫毫無意義。可能我扔的動作太用力，聽起來有點像摔，父親轉(zhuǎn)過臉來，皺著眉頭瞪我一眼。干枯的花朵沒辦法起死回生，在他眼里，我也永遠不會浪子回頭——我們父女二人數(shù)十年的對峙仍在繼續(xù)。

很久之前，父親就語重心長地勸誡我，只要你放棄那些讓人看不懂的畫，爸爸還是會原諒你。

我義正詞嚴地回答，只有你看不懂而已。

哦？他用半邊臉笑著問，那我怎么沒見你的畫賣出幾張？而后漠然側(cè)過身去，目光里滿是無奈、憤怒以及恨鐵不成鋼。

畫的好與壞，不是靠賣出賣不出來衡量的。我說，還有，我沒做錯什么，不需要你的原諒。

他不可思議道，這么說，錯的是我嘍？

當然。我聳聳肩膀。

你……敢頂嘴？他抬起蒼老的右手，作勢要打到我臉上。

是的，我敢頂嘴，而且我永遠都不可能放棄畫畫。我往前伸伸腦袋，期待他能狠下心來，一巴掌打斷我們的關(guān)系，讓他從此斷了我可能會屈服的念頭。不過，他沒有這么做，嘴角抽動幾下，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那時候他明明很健朗，卻故意走得踉踉蹌蹌，仿佛這位舉世聞名的老工匠在我這里吃了多大的虧——我應(yīng)該于心有愧。

到后來，父親干脆放棄規(guī)勸，轉(zhuǎn)而尖酸刻薄起來，和我之間的談話，總像是有什么無法化解的深仇大恨。

那天，他半躺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報紙，鼻尖上架著一副巨大的老花鏡。保姆幫我打開門，驚喜地喊，老爺，漣漪小姐回來了。

他明明聽見了，卻不為所動，裝模作樣地朗讀著報紙上的某篇新聞。大概過了半分鐘，才慢悠悠地抬起頭，從鏡片和額頭的縫隙里瞥了我們一眼。

爸，這是我男朋友春山，我介紹道。

哦，父親乜著眼打量，從鼻孔里笑了兩聲，像是羞辱，又像歡迎;然后伸伸懶腰，吩咐管家說，去弄晚飯吧，多添雙筷子。便低頭繼續(xù)看報。

晚餐準備完畢，管家和保姆一起把他攙扶到桌前。桌上點了幾根蠟燭，中間擺放著一些茂密繁雜的鮮花。他坐下來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可能覺得還缺點什么，隨后命人去書房拿來一張黑膠唱片，鑲嵌到留聲機里播放。直到音樂響起，他才露出微笑，對這份排場表示滿意。

來吧。父親招手讓我們坐到他身邊。粗茶淡飯，招待不周的話，請客人見諒。他切下一小塊牛排，放到春山的盤中，你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

不知道。春山尷尬地搖搖頭，刀子和叉子互相摩擦。

哦，他嘆口氣，聽說你也是個畫家？

春山拘謹?shù)卣f，算不上，我只是喜歡畫畫。

那畫出什么名堂了嗎？他問。

春山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可能也沒弄明白什么是名堂。父親抿了口紅酒，補充道，我是說，你的畫很值錢嗎，或者，有很多人知道你嗎？

我輕輕咳了幾聲，幫春山解圍，同時也提醒父親適可而止，不必初次見面就強調(diào)那套用名利衡量一切的人生信條。他明白我的意思，但只是裝模作樣地斜了我一眼。留聲機播放的曲子逐漸激烈起來。

春山羞愧著說，還沒什么名堂，我目前在漣漪的工作室里幫忙。

給她幫忙？父親笑了，那看來確實沒什么名堂。

爸，我打斷他聽起來極有分寸的笑聲，帶著報復的快意說，我要和春山結(jié)婚了。

哦？他目瞪口呆了一會兒，隨即作出一副驚喜的表情，結(jié)婚？原來結(jié)婚會通知我呀，我是不是應(yīng)該覺得很榮幸？

春山慌忙停止咀嚼，把嘴里殘余的牛排快速吞掉，說，叔叔，漣漪她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怎么個意思呢？父親把勺子往桌上一丟，力度適中，既像厭煩、憤怒，又像意外而為之。

春山抿抿嘴，兩只手垂到桌下不再說話。

父親也側(cè)過身去，不再理會我們——場面就此僵硬起來。

我沉重地嘆口氣，事情就這樣發(fā)展到無能為力的地步了。與此同時，我身上泛起一陣燥熱和星星點點的刺痛，每當有什么令人煎熬的狀況出現(xiàn)，這種本能反應(yīng)就會準時發(fā)作。最開始是八歲那年，父親舉著剛剛打造完成的飛去來器給我和哥哥展示。你們太幸運了，他一臉恩賜與施舍，說，終有一天，你們也會成為我這樣的人。我大口吞了半杯冷水，企圖阻擋身上這種莫名其妙的不適。隔著餐桌上琳瑯滿目的食物、鮮花和燭臺，我看到哥哥也如坐針氈地晃動著。那一瞬間，我察覺到我們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默契——我們都討厭父親的獨斷專行、自以為是，甚至還帶有一點厚顏無恥。糟糕的是，我們不知道怎么反抗他——他好像一個站在高處的陌生人，跟我們顯擺并命令著什么。

哥哥低下頭，撥弄盤子里的一只蝦。他用筷子將蝦頭戳掉，然后徒手撕掉蝦的每一條腿，心無旁騖地祈禱著這份幸運不要落在他頭上。我干脆慌慌張張地站起身，請求父親允許我去一趟洗手間，爸，我肚子不舒服。

父親彎下腰，將那只嶄新的飛去來器遞到我跟前，意味深長地問，漂亮嗎？

漂……亮……我磕磕巴巴地點頭。

2

陽光從窗簾的空隙照進病房，在地板上劃出一條明亮的傷口。

我坐在這邊，父親和他的病床在另一邊。我嘗試打破沉默，柔聲問道，爸，我削個蘋果給你吃吧？他不吭聲，翻過身去，背對著我，用無藥可救的冷漠把我們分隔成兩個世界。一只飛蟲在我耳邊吵鬧，我想伸手抓住，或者直接拍死它，但又看不見它的蹤跡。

過了一會兒，我又開口說，其實這次來，是有件事想告訴你……爸，你能聽到嗎？

他還是不回答，無動于衷，甚至偽裝出一些不均勻的鼾聲。

父親是打造和控制飛去來器的能工巧匠，幾乎全世界最精妙的飛去來器都出自他手，他也因此備受尊崇。這么多年來，始終活在別人的奉承和趨附中，對誰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哪怕現(xiàn)在他隨時都可能與世長辭，也還是在等我向他低頭懺悔，等我痛哭流涕地說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妄想著當畫家，我應(yīng)該跟你學著雕刻木頭，像你一樣成為舉世聞名的工匠……只有這樣，才會平息他心里的憤怒，才能夠徹底消除我們之間的芥蒂。但我偏偏遺傳了他基因里最倔強的部分，從來不懂示弱。且不說我沒有后悔，即便我后悔了，也不可能求饒。他已經(jīng)死到臨頭了都不懂得退讓一步，憑什么要委屈我來哄他開心？

從醫(yī)院出來，胡珊約我去逛街，她打電話說在中央商場二樓的星巴克等我。

我趕到那邊時，胡珊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正虔誠地捧著手機，腦袋幾乎要扎進屏幕里——她最近相親遇見一個不錯的男生，每天茶飯不思地等待對方回消息。

怎么樣了？我坐到對面，拿過她剩下的半杯冰水喝了幾口。

她把手機屏幕轉(zhuǎn)過來沖著我，說，已經(jīng)半小時沒回復了。

我瞄了一眼，可能在忙吧。

不會啊，她掰著手指頭計算道，這個時間他應(yīng)該在去健身房的路上，不可能沒時間回消息。

我說，那就是對你沒感覺，覺得你不重要。

更不可能！她暴躁地解釋，上次他還送了我九朵玫瑰呢……

才九朵，表達誠意和愛意怎么也得九十九朵！

她撇著嘴，我看你是嫉妒我找到了如意郎君。

我笑著說，我已為人婦，嫉妒你干什么？

她翻了個白眼，問，你把懷孕的事跟你爸講了嗎？

沒有，還沒想好。

這有什么好想的，早晚的事。何況你現(xiàn)在不說，萬一他……她話說了一半，略帶歉意地抿抿嘴。

我明白她的意思，父親命不久矣已經(jīng)人盡皆知，記者們天天堵在醫(yī)院門口，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一生榮耀，后繼無人”之類的文章，就等著這位著名工匠的第一手死訊，然后迅速搶占頭條。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生。我有點難以啟齒地解釋。

怎么了？她激靈一下，湊到我跟前，有什么想不開的？

我把她推回去，說，沒啥想不開的，就是沒想好。

她干脆坐到我這邊來，拉著我低聲安慰，好端端地，干嗎呀這是？春山知道嗎？

關(guān)他什么事？我反問，子宮又沒長在他身上。

她摩挲著我的手指，你呀你，還是這么任性。說罷還嘆了口氣，苦口婆心，意味深長。

“叮”的一聲，微信來了新消息。她連忙抓過手機，解鎖，閱讀，打字，回復，一氣呵成，然后晃晃屏幕，對我炫耀說，換作是我，我巴不得趕緊給他生孩子。

我“切”了一聲，繼續(xù)喝咖啡。

她和對方聊了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是不是你和春山的感情出現(xiàn)了問題？

我點點頭，然后又搖頭，錯愕地問她為什么會這么問。

其實，我也無法準確說出我和春山到底有沒有問題。按照世俗定義來衡量，他絕對是個百依百順的好丈夫，從不在生活方式、思想情感和價值取向等任何方面對我加以干涉或指責，所有可能導致尋常夫妻產(chǎn)生矛盾或嫌隙的問題，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fā)生。春山，我喜歡這條裙子，可它好像有點短，你會介意嗎？怎么會，他詫異道，你喜歡就好啊。春山，我和朋友去美容院，今晚不回去睡了。好啊，那你有事打電話給我，我就不關(guān)機了。他太過言聽計從，反而讓我覺得少了點什么。開始我以為是我自己的問題，每當我對他厭倦或反感的時候，心里會伴有非常強烈的自責，埋怨自己遇見這么好的人卻不懂珍惜，后來這些矛盾困惑與日俱增，我才慢慢想清楚，可能情與愛的精髓根本就不是什么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而是勢均力敵，是你死我活，是互相捅了幾刀后還要給對方縫傷口。我希望他命令我不準穿短裙，不能在外面過夜，希望他偶爾能和我痛快淋漓地吵吵架，畢竟無理取鬧才是愛情中最有意義的部分。

荒謬，愚見，歪理邪說！胡珊撇著嘴說，我實在難以茍同。

那是因為你沒結(jié)過婚。

你少來，她不屑地道，你希望春山隨時隨地查你手機、監(jiān)視你行蹤、禁止你交朋友？連出門取個快遞都要向他匯報嗎？如果是這樣，你應(yīng)該去嫁給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馮遠征。

不是的。感情的事三言兩語講不清，有些復雜又微妙的平衡，是很難把握的。

父親曾告訴我，一個真正能夠掌控飛去來器的人，在他握住翼柄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對即將發(fā)生的飛行過程了如指掌——器身所需的初速度，破風時受到的阻力，以及回旋的角度、位置節(jié)點和飛行軌跡，這些全部都要了然于心。但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才能做到，即便牛頓在世，也不一定能完美駕馭這種玄妙的器械。他還說投擲飛器時，發(fā)出力量的不是手腕，而是心，只有心里的力量才具有足夠的智慧，它除了能夠作用于飛行，還擁有一種超脫物理束縛的審視功能，是你和你手中的飛器之間，兩顆靈魂的相互映襯。明白嗎？他問我。

我接過他手中的飛去來器，撇著嘴說，不明白，它只是一塊木頭而已，再精美也沒有靈魂。

他擺擺手，付之一笑，意思是他說的是人間至理，我的質(zhì)疑不過是小孩子的無理取鬧。我不愿再和他辯駁，向前跨出兩步，屏息凝神，學著他的樣子把飛去來器投擲出去。隨著一陣空氣被撕開的聲音，他猛然抬起頭，飛器在我們身前廣袤的荒野上繞了個圈，最后分毫不差地落回我手中。

看，我笑嘻嘻地取笑道，我是用手腕發(fā)力，心里想的是晚上要播的偶像劇，這塊木頭根本沒有你所謂的靈魂。

父親失去說服我的籌碼，瞪大雙眼，有點惱羞成怒地問，木頭沒有靈魂，你那些顏料和廢紙就有靈魂了嗎？

嗯，那個有。我歪著頭，故意氣他。

我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一幅名為《飛去來》的畫，主辦方發(fā)郵件來，說要舉辦一個青年畫展，邀請我?guī)е@幅作品去參展。因為很少被認可，所以參展那天我很開心，特意畫了個濃妝，并親自馱著另外幾幅鑲在巨大畫框里的畫去赴展。一路陽光明媚，我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甚至走著走著還會跳兩下，心里期待觀眾們圍在我的作品跟前，沉思，驚嘆，拍案叫絕，最好他們中間可以爆發(fā)一場爭論，圍繞著我的作品與后期蒙德里安的繼承關(guān)系以及色彩和技法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表征等問題。甚至我已經(jīng)在想象自己聲名大噪之后，能夠改變和父親交流時的弱勢地位——毫無顧忌地反駁他，拒絕他，讓他知道我憑借自己的努力成了一名出色的畫家，永遠也不可能去做一個把木頭雕成飛鏢的工匠。盡管我可能遺傳了他的某些天分，生來就很善于打造和控制飛去來器，但我不喜歡那么做。不喜歡就意味著不接受，隨便哪種威脅和強迫都不管用。

可惜的是，事情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順利。那是一場比較糟糕的展——展廳被分割成不均勻的兩部分，一部分用來展出特色美食，包括燒烤、小龍蝦等需要現(xiàn)場烹飪的小吃，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人仰馬翻;另外一小部分被聚酯纖維板隔出來的地方，是畫展區(qū)，粗糙的墻壁上掛著看起來廉價又媚俗的畫。

一個穿緊身紅背心的肥胖男子從后面拍我肩膀，是漣漪小姐吧？

我轉(zhuǎn)過頭來，說是的。

他捂著嘴，千嬌百媚地笑道，就差您那幅《飛去來》了。

他留著長發(fā)，胡須刮得很干凈，但下巴仍舊一片烏青，脖子上系著條粉色紗巾，整個人都過分熱情。可這個地方實在太糟糕了，我忽然不太想把嘔心瀝血的畫作拿出來了，身上有一種藝術(shù)家的氣節(jié)在作祟。猶豫了一會兒，我開口問道，你好，我可以反悔嗎？

他正捏著嗓子指揮兩個工人往墻上釘釘子，壓根兒沒聽見我微弱的反抗。我轉(zhuǎn)念一想，要不算了，掛就掛吧。不掛這里，還能掛哪兒去呢？那些氣節(jié)轉(zhuǎn)瞬間煙消云散。

在他的安排下，我的畫被掛在了兩個展廳的連接處，旁邊是一個炸臭豆腐的小攤。

多好的畫啊！他豎了個大拇指給我，然后就去招呼別人了。他走路的時候屁股會帶著節(jié)奏扭動，看起來很像是地下商場里某間生意不錯的大碼女裝店的老板娘。

我背著其余幾幅沉重的作品，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來看畫的人并不多，旁邊的美食展廳卻熱鬧非凡，臭豆腐攤的生意相當不錯，食客們排起了長隊，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婦，面帶微笑，忙忙碌碌。他們的收款碼每收到一筆錢，桌子上的音響就大聲播報，聲音之大，連我的心都跟著澎湃起來。

熙熙攘攘的人群肆意沖撞著我，一位抱著孫子的阿姨斥責我說，你不要在這里插隊好吧？

3

從一開始，父親就偏執(zhí)地尋找一種令他滿意的繼承關(guān)系，好像我們之間的遠近親疏，完全與基因編碼無關(guān)，而是取決于我們能否學會他的本領(lǐng)，延續(xù)他的榮耀。哥哥經(jīng)常警告我，畫筆和顏料要藏到父親看不見的地方，不能存有任何僥幸心理。我嘴上痛快地答應(yīng)，卻很少把他的叮囑往心里去，直到那天父親在地下室的一堆木料中翻到了它們，還有我偷偷藏起來的繪本，里面畫著我最喜歡的鳴人和水冰月。

父親捏著本子質(zhì)問我，誰畫的，是你嗎？

那時年幼，我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低著頭，手指在衣角上不停糾纏。

是不是你？他見我不搭腔，陡然嚴厲起來，聲若驚雷，嚇得我放聲大哭。

哭什么哭！父親把繪本撕碎，摔到地上，鳴人和水冰月變成了滿地色彩斑斕的碎片。到底是不是你？他大聲吼道，目光兇狠又凌厲，已經(jīng)看不出我們之間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

就在我恐懼、絕望甚至以為他可能會殺掉我時，客廳里響起大提琴演奏的聲音，聲音由小漸大，節(jié)奏也從舒緩到緊湊激昂。我松了一口氣，哥哥在救我了——哥哥喜歡《Palladio》這個曲子，他說翻譯成漢語的意思是“守護神”。

怎么回事？父親站起身，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對家里出現(xiàn)的這種聲音，他絲毫沒有防備。

我看到一顆灰塵從天而降，在昏暗的燈光中搖曳旋轉(zhuǎn)，最后落在他的發(fā)梢上，銷聲匿跡。

先放你一馬。父親冷眼回頭看了看我，然后便快速踏上樓梯。地下室的木質(zhì)樓梯年久失修，他每一步都踩得匆忙又憤怒，咯吱聲伴隨著大提琴慷慨又振奮的旋律，似乎一場毀滅性的戰(zhàn)爭即將來臨。

我停止哭泣，心驚膽戰(zhàn)地跟著爬了上去。

哥哥坐在客廳正中央，閉著眼睛左手扶琴，右手拉弓。管家和保姆正繞著他打轉(zhuǎn)，一邊嘟囔著讓他趕緊停下，一邊急得直跺腳。父親揮手示意他們出去。他們想勸說些什么，又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四只手在空氣中亂抓了幾下，最后卑躬屈膝離開了。

父親緩緩踱步到哥哥身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琴聲并未停止，反倒越來越快，雷霆萬鈞，雨驟風急。他好像根本沒察覺到父親的存在，又或者某種強大的信念使他無所畏懼，總之，快樂而悲壯的氣息在屋子里彌散開來。

哥哥一向謹慎，父親非但不知道家里藏了一把琴，更不知道他竟會如此流暢地演奏，他始終認為我們兄妹二人會像他一樣，把所有的熱情與創(chuàng)造力都獻給那些木頭，所以非常喜歡在公開場合炫耀——我的兒子和女兒，在打造和控制飛去來器上，有極好的天賦。結(jié)果他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都背叛了他，我們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培養(yǎng)了另外一種興趣愛好，我們完全有可能不去繼承他那份引以為傲的產(chǎn)業(yè)。

這種突如其來的醒悟使他沒有急于去懲罰誰，而是籠罩在哥哥的琴聲里恍惚起來，一只手叉在腰間，另一只手揉著腦袋，他還沒想好要怎么應(yīng)對這殘酷的現(xiàn)實。

哥哥嘴角上揚，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琉璃燈下閃爍著絲絲微光，他的身體隨著旋律的節(jié)奏晃動。

琴聲還在繼續(xù)，我的淚痕已經(jīng)干在臉上。不知道從哪里吹來一陣奇妙的風，我的頭發(fā)被輕輕揚起。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道理，有些不想讓它發(fā)生的事，原來最終還是要發(fā)生的。

畫展的第三天傍晚，商家們已經(jīng)在忙著撤展了。我躲在展廳的角落里吃了一盒臭豆腐，因為肚子比較餓，所以連贈送的免費泡菜和盒子里的湯汁都喝得干干凈凈。這幾天，我時時刻刻都觀察著展廳里的動靜，企圖捕捉觀眾對我作品的贊美，可惜有用的聲音寥寥無幾。一對路過的夫妻瞄了一眼，說怎么這里還有幅畫;另外一個看起來比較有品位的老人，在那里站了大概五秒鐘，隨后咂巴著嘴離開了;還有兩個小男孩，個子矮的那個問，這畫的是什么？個子高的看了兩眼，說可能是個還沒畫完的廣告牌。

春山是它的最后一位觀眾。我吃完臭豆腐回來的時候，他正站在那里對著畫發(fā)呆，旁邊裝卸工人的搬運、吵鬧聲絲毫沒有打擾到他。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他仍是一動未動。

你能看懂這幅畫嗎？我捂著嘴巴與他搭話。

嗯，他點點頭，是你的畫嗎？

嗯，我也點點頭，往后退了一步，生怕我嘴里的味道，會影響他對這幅畫和我的好感。

自由難道不是飛去就不再來了嗎？他問，為什么這幅畫的名字叫“飛去來”？

胡珊反復勸我，孩子生不生是你的自由，但一定要讓春山知道這個決定。

為什么？我問她。

沒有為什么。她說，這是夫妻之間最起碼的尊重。

你連婚都沒結(jié)，怎么會了解夫妻之間……

她拿出一本名字很長的暢銷書，說最近在研究兩性哲學，頗有感觸，算是有一點發(fā)言權(quán)。

我嗤之以鼻，別聽知識分子胡扯，他們只是擅長著書立說，盧梭提出那么多教育觀念，還不是把自己五個孩子送去了孤兒院？

她搖搖頭說，你這種想法不對，婚姻是有秩序和經(jīng)驗可循的。

我問那是什么樣的秩序經(jīng)驗？

現(xiàn)在還說不好，但這不影響日后我會成為一個好太太。

好吧。我點點頭，你和那個人進展得怎么樣了？

差不多了，她羞赧地說，他約我下周跟他一起去旅行。

那恭喜你了。我不懷好意地鼓了兩下掌。

謝謝，她開心地笑起來。

我去找春山的時候，他正在忙一筆生意，用肩膀和耳朵夾著電話跟國外的供貨商討論價格，雙手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期間還小聲問我“合同”的英文單詞用“bargain”還是“contract”。電話掛斷之后，他才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你剛才說要告訴我什么？

我已經(jīng)說過了。

不好意思，太忙了我沒聽清。

我嘆口氣，又字正腔圓地說了一遍，我懷孕了。

真的嗎？他停下手里的工作，坐到我身邊，抓著我的肩膀確認道，是真的嗎？

嗯，我點點頭，但我不想生。

我說“不想生”的時候，語氣不是很柔軟，但也沒有很堅決，給彼此都留了空隙，如果他嚴詞厲色地說不可以，不同意，或許我就會重新斟酌。可他一如既往，眼睛里的光黯淡下來，比平時多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波瀾不驚地說，如果你想好了，那我就尊重你的決定。

好吧，我失望地笑笑，那股熟悉的燥熱和刺痛在我身上再次發(fā)作，它預示著我和對方的交談已經(jīng)陷入一種無可救藥的僵局——哪怕只有一次，他能夠強硬、堅決地表達自己，我就很可能會動搖，為他做一些讓步，可惜他沒有，他在任何時候回應(yīng)我的都是這副大慈大悲的嘴臉。倘若我生下這個孩子，往后我所有需要做選擇的時刻，都只能依靠我自己的決定。婚姻也許是有秩序和經(jīng)驗可循的，但感情沒有，世事瞬息萬變，人海茫茫中的隨便哪個人，他的感情在一念之間也會有千百萬種可能。

那天哥哥的演奏結(jié)束之后，父親并沒有像我預想中的那樣發(fā)瘋，而是搓了搓手，從容不迫地從他手中奪過琴，摔在地上，還有條不紊地補了幾腳，把它踩得稀碎。之后，他扔給哥哥一塊木頭和一把刻刀，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制作出一支合格的飛去來器，否則你就不要吃飯和睡覺。

哥哥不吭不響接過那柄閃著寒光、銳利無比的刻刀開始雕刻木頭，淚水吧嗒吧嗒地從他眼眶里涌出來，滾過臉頰，砸在地上，在散落一地的大提琴尸體旁。

錯了！父親吼道，這條弧線太淺，飛出去還怎么飛回來！他揪出哥哥手里的木頭狠狠甩到一旁，墻邊的一個花瓶應(yīng)聲而碎。

又錯了！他在哥哥的后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再次把木頭摔出去，茶幾上那個價值不菲的香爐滾落在地……

直到客廳里的器皿被砸得差不多了，哥哥都沒有做出一件令他滿意的飛去來器。

父親氣急敗壞地罵他，說你壓根就沒想讓它們飛回來是不是？然后殺氣騰騰地拎起一塊新木頭，塞到哥哥懷里，抓著他的手，差不多是歇斯底里地咆哮，先橫刀，再斜刀，三分之二處停刀做軸線，記住了嗎？

我捂著眼睛，從指縫中看到哥哥松松垮垮地任由父親擺布，他的掌心被割出一條裂縫，鮮血糊里糊涂地往外流，他們兩個人全都視若無睹。

是，我就是不想讓它飛回來……哥哥萬念俱灰地念叨著。

4

我打車去赴胡珊的酒局，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和其他朋友喝了幾輪，面色緋紅，攬著我的脖子嚷嚷，大畫家你又遲到了……

我問她什么事這么開心，她口齒不清地告訴我，今天和那個渣男分手了，已經(jīng)恢復自由身，說完，就蹲在地上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辱罵對方的祖宗十八代。

怎么了？我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分手了也不至于這樣啊。

她不回答，抱著膝蓋哭得認真又大聲。其他幾個人也已經(jīng)酩酊大醉，她們坐在沙發(fā)上前仰后合，語無倫次地比劃著讓胡珊過去繼續(xù)喝。

我把胡珊帶回工作室，煮了碗醒酒湯給她。她哆嗦著嘴唇咕咚咕咚灌下去，睡到第二天早晨才恢復理智。

入秋后天色亮得遲，園子里的花木還殘留著露水。我在晨光下調(diào)顏料，她披頭散發(fā)地從屋里出來，捂著胸口，滿臉錯愕地問我有沒有拿她的身體去賺錢。做你的美夢吧，我笑道，有那好事能輪得到你？她啐了一口，說我不知廉恥。

我搭好畫架鋪上宣紙，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吩咐她坐在椅子上不要動。

干嗎？她醉眼惺忪地問。

給你畫幅肖像。

好吧，她垂頭喪氣地坐下來，唉聲嘆氣，欲語淚先流。

可以的話就說說你的如意郎君吧。我示意她抬頭，開始在紙上落筆。

胡珊擦擦眼淚，告訴我她也懷孕了。

然后呢？我問。

她委屈道，然后我想結(jié)婚，他不想。

那確實很渣。可能他真的只是玩玩兒，根本就不愛你。

不是的，胡珊淚眼婆娑地分辯道，我知道他愛我。

愛你怎么會說這種話？我快速打出她的輪廓，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他說只是單純地不想結(jié)婚，也不想要孩子，現(xiàn)在不想，以后也不會想。胡珊說。

所以呢，這就是你們分手的原因嗎？我又問。

嗯。她咬著嘴唇說，我們都無法為了對方而改變。然后把頭埋進膝蓋，一喘一喘地哭起來。

清風從院子里的葡萄枝上吹來，她亂糟糟的頭發(fā)迎風糾纏。我雙手擎著畫筆，不知該怎么哄她，說，你先別哭了，我還沒畫完。

別他媽畫了，讓我先哭個夠……

畫展主辦方打來電話，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我。事隔很久，開始我沒聽出是誰，因為經(jīng)過無線信號的轉(zhuǎn)換傳播，聲音更加尖銳刺耳，像是大碼女裝突然開了幾家分店，老板娘言語間都是一夜暴富的歡喜。什么好消息？我問。他說有位收藏家想要購買你的那幅《飛去來》，并且給了一個相當可觀的價格。我說那我先考慮一下。哎呀你還考慮什么呀，他在電話那邊急得不行，這么好的機會可不能白白丟掉的呀。我說我還是先考慮一下，盡快給你回復。

匆匆掛斷電話。興奮、緊張和激動的情緒交替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如果不是藝術(shù)家的氣節(jié)促使我保持冷靜，晚一秒鐘掛電話，我想我都會歡呼雀躍起來。

我讓胡珊哭完再繼續(xù)睡會兒，自己打了個車去春山的辦公室，想要和他分享這個喜訊。

趕到那里的時候，他還在用耳朵肩膀打電話，還是那筆最近在談的大生意，還是兩只手在各類文件夾中翻來翻去。期間，他察覺到我的到來，揮手示意我坐下，并讓旁邊忙著清點貨物的助手幫我倒了杯咖啡。我說只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很短的幾句話……他食指堵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讓我稍等，說馬上就好。我說好吧，你先忙。

剛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們兩個都無所事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準備午飯，下午和晚上在畫室里一起畫畫，周末去逛博物館，看畫展，或者去藝術(shù)市場采購畫紙與顏料。我們都喜歡弗朗西斯，盡管他的畫有時候不知所云，還經(jīng)常一起罵一罵庫爾貝和他的擁躉，把藝術(shù)當成粗俗的遮羞布。可有一天，他突然就改變主意了，我們吃過晚飯坐在屋頂上吹風，他說他不想畫畫了，感覺好像沒啥意思。他滿臉誠懇地問，你可以原諒我嗎？我笑了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既然要放棄，我原不原諒又有什么用呢？

春山的電話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其間他還是捂著電話小聲問我，“合同”的英文單詞用“bargain”還是“contract”。主辦方不停發(fā)短信問我考慮好沒，我給他回復說考慮好了，賣！他很快給我回復了一個“OK”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又問我，題目要不要改一下？我問怎么改，他說把“來”字去掉就行，我想了想說，好，把“來”字去掉。

天快黑的時候，春山的電話還沒打完，那股熟悉的燥熱和刺痛猝不及防地再次發(fā)作，我覺得渾身疲憊，沒必要再等下去了，便磕磕碰碰地離開了那里。

剛出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系好扣子，一路狂奔。城市的夜晚仿佛比白天更有生機，人間燈火，車水馬龍，汽笛聲和煙火氣在我身邊吵吵鬧鬧，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就這么不停地往前跑，兩條腿似乎在某些瞬間失去了知覺，胸口和喉嚨間有一種甜絲絲的苦悶，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那么多年的壓抑和委屈，那些被人指手畫腳的堅持，終于在這一刻變成了春風得意馬蹄疾。可原本能夠和我一起分享喜悅的那些人，卻不會再因為這種事情而喜悅了。

哥哥離開的那天，我剛好十五歲。生日宴會結(jié)束后，我們各自回房間睡覺。樓下是父親和他的朋友們，推杯換盞仍在繼續(xù)。我記得那天晚上外面有人在放煙花，我躺下后，始終難以入眠，心里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什么壞事將要發(fā)生。透過窗子，遠處的夜空在某些瞬間變成了夏天。而后半夢半醒之時，我聽見哥哥推開我的房門，坐到床邊來和我告別。他拿到了一所美國高校的offer，摟著我的腦袋說，以后要去拉他最喜歡的大提琴，可能不會再回來了。我沒有睜開眼，壞事降臨之后，心里反而有一種預言被驗證的輕松感，同時心臟又像被什么東西打了個結(jié)，不可言表地難過起來。其實我很想趴在他懷里失聲痛哭，但很多事情不是哭就可以挽回的。他幫我蓋好被子，掌心從我的臉頰滑過，這是我最后一次靠近那道被刻刀劃出來的疤痕。他輕輕地說，我走了。在關(guān)門的聲音之后，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萬籟俱寂，仿佛沉入到無邊無際的深海。

5

第二天中午，春山給我打來電話，說父親想見我一面。

我有點吃驚，沒想到他有生之年還會提這種要求。于是放下畫筆，換了身平時不怎么穿的破衣服，戴上墨鏡和鴨舌帽，匆匆前往醫(yī)院。其間我一邊趕路，一邊假設(shè)了各種可能，也許父親想趁著還能喘氣再罵我一次，或者立篇遺囑說我分不到他的萬貫家財，再或者，當面命令我不準參加他的葬禮……凡此種種，我都暗自決定，他說什么，我答應(yīng)什么，沒必要再和他斗爭下去了。

醫(yī)院門口熱鬧非凡，小報小刊的記者們從附近的旅館和停車場里傾巢而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對另外兩個女人說，聽說快不行了，也就這兩天的事兒。喔唷，一個女人抱怨道，我稿子都改了八百遍啦，要死趕緊死好啦。另外的女人胖且祥和，看起來像個菩薩，你們說有錢到底有啥用？兒女雙全又有啥用？還不是死了個孤身一人。是啊是啊，也不容易。他們共同感嘆道。

我心里一沉，悲傷的情緒涌上心頭，原來都到這種地步了。

要進病房的時候，正好碰上春山出門，他急急忙忙地往外沖，我被他嚇了一跳，問他怎么了。他說有點緊急的工作要回去處理。我不想和他費口舌，側(cè)身給他讓路。他跑出兩步，又回來抓住我胳膊問，你昨天要跟我說什么？沒什么，我學著他心平氣和的口氣，你忙你的吧。

推開房門，父親正在病床上睡覺。氧氣罩上的水霧隨著他的呼吸而變換深淺，屋子里安靜而溫馨，完全不像記者們描述的那樣兵荒馬亂。我心里恥笑了一下，他們就是擅長歪曲事實。

護士進來給父親換尿布時，父親醒了，而后突然精神矍鑠起來，還破天荒地要求說想起來坐會兒。護士猶豫了一下，說需要請示醫(yī)生。沒多久，她回到病房里來，說醫(yī)生同意了。于是便把床的前半部分升高，并幫父親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再次退了出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簾，房間里一股溫柔的暖意。

天氣真好。父親率先打破沉默，但仍舊面無表情。

是啊。我搓搓手，尷尬地站在那里，有點無所適從。以前總是期待有這樣一個機會與他相處，如今真的有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對了，我用溫水擰了毛巾給他擦了把臉，我給哥哥發(fā)了郵件，讓他盡快回來看你。

哦，他波瀾不驚地答應(yīng)了一聲，被擦過的上眼瞼和下眼瞼黏在了一起，正費勁地彼此脫離。然后，他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盒子，有氣無力地遞給我說，你回頭，幫我把這個，交給他。

我接過盒子，發(fā)現(xiàn)是《Palladio》的唱片。

你自己給他不行嗎？我問。

他擺擺手，沒再解釋。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最近還畫畫嗎？

在畫。

嗯。他點點頭，之后就不再吭聲了，盯著落在地板上的陽光發(fā)呆。

長時間用藥讓他花白的頭發(fā)所剩無幾，脖子后面的皮膚褶皺在一起，臉上散布著觸目驚心的老年斑。我忽然有一種心酸且無能為力的感覺，想繼續(xù)保持剛才的聊天節(jié)奏，但一時間又找不到什么話題，似乎這些年的僵持與周旋，已經(jīng)讓我們喪失了和平相處的能力。

我從盤子里拿了一個蘋果，說，我削蘋果給你吃吧。

他點點頭說，好。

我搬了張凳子坐到窗邊，他蓋著被子半倚在床頭，陽光落到我們中間，清澈得讓人覺得是假象。我很擅長削蘋果，年幼時在父親的逼迫下練就了良好的刀工，從第一刀下去到最后一刀結(jié)束，果皮從來不會斷，畢竟削一顆蘋果比雕刻那些堅硬的木頭要簡單很多。而今天偏偏是個意外，中途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沒有削好，總覺得蘋果皮可能隨時會在某個地方斷掉。于是我百般謹慎，目不轉(zhuǎn)睛，讓刀子不深不淺地緩慢前行。期間我聽到父親說了句什么，但我沒往心里去，直到心電監(jiān)測器發(fā)出“嘀嘀嘀”的警報聲，我才恍然抬起頭來，蘋果皮斷了。

醫(yī)生和護士迅速趕過來搶救，病房里一下子擠滿了人。他們秩序井然地在他身上重新插滿管子，除顫儀把他衰老的身體拉起來，然后又沉重地跌落下去。我目瞪口呆地被擠在角落里，回想剛才被我錯過的那句話，他到底說了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陽光里一顆塵埃飄落在地上，監(jiān)視器發(fā)出尖銳的長鳴，屏幕上已經(jīng)變成一條直線。醫(yī)生放下手里的儀器，說請節(jié)哀，然后便離開了病房。語氣過于平靜，讓我誤以為可能是先歇一會兒，后面還有得救。

護士說你父親手里攥著一張紙條，但拳頭握得太緊打不開。

我跌跌撞撞上前去撕扯了半天，紙條被扯成好幾塊。把它們拼到一起，依稀可以辨認出是一份委托購買合同，用不小的數(shù)額買下了一幅名為《飛去來》的畫，合同上的“來”字被劃掉了。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