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作家,是一步一步走向偉大的;經典的作品,是在讀者的閱讀中慢慢成為經典的。偉大的作家和經典的作品,同樣需要讀者的情感來喂養。
重溫經典,不但讓我們獲得愉悅,而且會讓我們看到作家走向偉大、作品走向經典的軌跡。何況,對年輕一代的作家和讀者,也許不是重溫,而是驚喜的發現!
田耳的《一個人張燈結彩》,是2007年魯迅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小說的故事,是一樁兇案的發生和破案,而這部小說的精妙,并不在于案件和破案本身,并不在于撲朔迷離的情節和扣人心弦的懸念,而在于作家“循規蹈矩”中呈現出來的小說本身的文學性,在于值得我們細細地玩味和思索的情節和細節、以及小說人物被喧囂淹沒的孤獨,在于我們心中被喚起的悲憫,還有生命的共鳴。
建議大家在閱讀原作的同時,認真參考一下評論家的高見,也許會發現一個更獨特的視角、更便利的捷徑。
田 耳" " ,本名田永,1976年10月生于湖南省鳳凰縣,當代作家。1999年開始寫作,2000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芙蓉》《天涯》《大家》《青年文學》《聯合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三十余篇,多次被各種選刊、年選選載。2007年憑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老黃每半月理一次頭,每星期刮兩次臉。那張臉很皺,像酸橘皮,自己刮起來相當麻煩。找理發師幫著刮,往靠椅上一躺,等著刀鋒柔和地貼著臉上一道道溝壑游走,很是受用。合上眼,聽胡茬自根部斷裂的聲音,能輕易記起從前在農村割稻的情景。睜開眼,仍看見啞巴小于俊俏的臉。啞巴見老客睜開了眼,她眉頭一皺,嘴里咿咿呀呀,仿佛詢問是不是被弄疼了。老黃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勵啞巴繼續割下去。這兩年,他無數次地想,老天爺應是個有些下作的男人——這女人,這么巧的手,這么漂亮的臉,卻偏偏叫她是個啞巴。
又有一個顧客跨進門了,揀張條椅坐著。啞巴嘴里冒出咝咝的聲音,像是空氣中攢動的電波。老黃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那是說,利索點,別耽擱你生意。啞巴搖搖頭,那是說,沒關系。她朝后腳跨進店門的人努了努嘴,顯露出親密的樣子。
老黃兩年前從外地調進鋼城右安區公安分局。他習慣性地要找妥一家理發店,以便繼續享受刮胡須的樂趣。老黃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除了工作,就喜歡有個手巧的人幫他刮胡須。他找了很多家,慢慢選定筆架山公園后坡上這個啞巴。這地方太偏,老黃頭次來,老遠看見簡陋的木標牌上貼著“啞巴小于理發店”幾個字,心生一片凄惶。他想,在這地方開店,能有幾個人來?沒想到店主小于技藝不錯,回頭客多。小于招徠顧客的一道特色就是慢工細活,人再多也不敷衍,一心一意修理每一顆腦袋,刮凈每一張臉,像一個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后面來的客人,她不刻意挽留,等不及的人,去留自便。
小于在老黃臉上撲了些爽身粉,再用毛巾撣凈發渣,捏著老黃的臉端詳幾眼,才算完工。剛才進來的那年輕男人想接下家,小于又努努嘴,示意他讓另一個老頭先來。
老黃踱著步走下山去,聽見一陣風的躥響,忍不住扭轉腦袋。天已經黑了。天色和粉塵交織著黑下去,似不經意,卻又十分遒勁。山上有些房子亮起了燈。因為挨近鋼廠,這一帶的空氣里粉塵較重,使夜色加深。在輕微的黑色當中,山上的燈光呈現猩紅的顏色。
辦公室里面,零亂的擺設和年輕警員的腳臭味相得益彰。年輕警員都喜歡打籃球,拿辦公室當換衣間。以前分局球隊輸多贏少,今年有個小崔剛分進來,個頭不高,司職后衛,懂得怎么把一支球隊盤活,使全隊勝率增多。年輕人打籃球就更有癮頭了。老黃一進到辦公室,就會不斷抽煙,一不小心一包煙就燒完了。他覺得煙癮是屋子里的鞋臭味熏大的。
那一天,突然接警。分局好幾輛車一齊出動,去鋼都四中抓人。本來這應是年輕警員出警,都去打球了,于是老黃也得出馬。四中位于毗鄰市區一個鄉鎮,由于警力不夠,仍劃歸右安區管理。那是焦化廠所在地,污染很重,人的性子也烈,發案相對較多。報案的是四中幾個年輕老師,案情是一個初三的學生荷爾蒙分泌太多,老去摸女學生。老師最初對其進行批評教育,要其寫檢討,記過,甚至留校察看。該學生性方面早熟,腦袋卻如同狗一樣只記屎不記事,膽子越摸越大。這天中午,竟爬進單身女教師宿舍,摸了一個在床上打瞌睡的女老師。女老師教音樂的,長相好,并且還沒結婚。這一摸就動了眾怒,男老師直接報了警。
人算是手到擒來。一路上,那小孩畏畏葸葸,看似一個好捏的軟蛋蛋。帶到局里以后,他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說自己什么也沒干,是別人冤枉他。他嚷嚷說,證據呢?有什么證據?小孩顯然是港產片泡大的,但還別說,港產片宣揚完了色情和暴力,又開啟了一些法律意識,像一個神經錯亂的保姆,一勺砂糖一勺屎地喂養著這些孩子。小孩卻不知道,警察最煩的就是用電影里躉來的破詞進行搪塞。有個警察按捺不住,攏過去想給小孩一點顏色。老黃拽住他說,小坤,你還有力氣動手啊,先去吃飯。
老黃這一撥人去食堂的時候,打球的那一幫年輕警員正好回來。他們已經吃過飯了,他們去了鋼廠和鋼廠二隊打球,打完以后對方請客,席間還推杯換盞喝了不少。當天,老黃在食堂把飯吃了一半,就聽見開車進院的聲音,是那幫打球的警員回來了。老黃的神經立時繃緊,又說不出個緣由。吃完了回到辦公室,他才知道剛才擔心的是什么。
但還是晚了些。那幫喝了一肚子酒的警察,回來后看見關著的這孩子身架子大,皮實,長得像個優質沙袋,于是手就癢了。那小孩不停地喊,他是被冤枉的。那幫警察笑了,說看你這樣就他媽不是個好東西,誰冤枉你了?這時,小孩腦子里噌地冒出一個詞,不想清白就甩出來,說,你們這是知法犯法。那幫警察依然是笑,說小孩你懂得蠻多嘛。小孩以為這話奏效了,像是黑暗中摸著了電門,讓自己看見了光,于是逮著這詞一頓亂嚷。
劉副局正好走進來,訓斥說,怎么嘻嘻哈哈的,真不像話。那幫警察就不作聲了。小孩誤以為自己的話進一步發生了效用,別人安靜的時候,他就嚷得愈發歡實。劉副局掀著牙齒說,老子搞了幾十年工作,沒見過這么囂張的小毛孩,這股邪氣不給他摁住了,以后肯定是安全隱患。說著,他給兩個實習警察遞去眼神。那兩人心領神會,走上前去就抽小孩耳光。一個抽得輕點,但另一個想畢業后分進右安區分局,就賣力得多,正反手甩出去,一溜連環掌。小孩的腦袋本來就很大很圓。那實習警察胳膊都掄酸了,眼也發花。小孩腦袋越看就越像一只籃球,拍在上面,彈性十足。那實習警察打得過癮,旁邊的一幫警察看著看著手就更癢了,開始挽袖子。小崔也覺得熱血上涌,兩眼潮紅。
這時老黃跨進來了,正好看見那實習警察打累了,另幾個警察準備替他。老黃扯起嗓門說,小崔小許王金貴,還有小舒,你們幾個出來一下,我有事。幾個正編的警察礙于老黃的資歷,無奈地跟在后面,出了辦公室向上爬樓梯。老黃也不作聲,一直爬到頂層平臺。后面幾個人稀稀拉拉跟上來。老黃仍不說話,掏出煙一個人發一支,再逐個點上。幾個年輕警察抽著煙,在風里晾上一陣,頭腦冷靜了許多,不用說,也明白老黃是什么意思。
星期六,老黃一覺醒來,照照鏡子見胡茬不算長,但無事可做,于是又往筆架山上爬去。到了小于的店子,才發現沒開門。等了一陣,小于仍不見來。老黃去到不遠處的南雜店買一包煙,問老板,理發那個啞巴小于幾時才會開門。南雜店的老板嘿嘿一笑,說小啞巴蠻有個性,個體戶上行政班,一周上五天,星期六星期天她按時休息,雷打不動。老黃眉頭一皺,說這兩天生意比平時還好啊,真是沒腦筋。南雜店老板說,人家不在乎理發得來的幾個小錢,她想掙大錢,去打那個了。老板說話時把兩手攤開,向上托舉,做出像噴泉涌動的姿勢。老黃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指啤酒機。啤酒機是屢禁不絕的一種賭法,別的地方叫開心天地——拿三十二個寫號的乒乓球放在搖號機里,讓那些沒學過數學概率的人蒙數字。查抄了幾回,抄完不久,那玩意兒又卷土重來,像腳氣一樣斷不了根。
小崔打來電話,請老黃去北京烤鴨店吃烤鴨。去到地方,看見店牌上面的字掉了偏旁,烤鴨店變成“烤鳥店”,老板懶得改過來。小崔請老黃喝啤酒,感謝他那天拽自己一把,沒有動手去打那小孩。小孩第二天說昏話,發燒。送去醫院治,退燒了,但仍然滿口昏話。實習的小子手腳太重,可能把小孩的腦袋打壞了。但劉副局堅持說,小孩本來就傻不啦唧,只會配種不會想事。他讓小孩家長交罰款,再把人接回去。
烤鳥店里的烤鴨味道不錯,老黃和小崔胃口來了,又要些生藕片蘸鹵汁吃。吃差不多了,小崔說,明天我和朋友去看織錦洞,你要不要一塊去?我包了車的。那個洞,小崔是從一本旅游雜志上看到的。老黃受小崔感染,翻翻雜志,上面幾幀關于織錦洞的照片確實養眼。老黃說,那好啊,搭幫你有車,我也算一個。
第二天快中午了,小崔和那臺車才緩緩到來,接老黃上路。進到車里,小崔介紹說,司機叫于心亮,以前是他街坊,現在在軋鋼廠干扳道軌的活。小崔又說,小時候一條街的孩子都聽于哥擺布,跟在他屁股后頭和別處的孩子打架,無往不勝。于心亮扭過腦袋沖老黃笑了笑。老黃看見他一臉憨樣,前額發毛已經脫落。之后,小崔又解釋今天怎么動身這么晚——昨天到車行租來這輛長安五鈴,新車,于心亮有證,但平時不怎么開車。他把車停在自家門口時,忘了那里有一堆碎磚,一下子撞上了,一只車燈撞壞,還把燈框子撞凹進去一大塊。于心亮趕早把車開進鋼廠車間,請幾個師傅敲打一番,把凹陷那一塊重新敲打得豐滿起來。
老黃不由得為這兩個年輕人擔心起來,他說,退車怎么辦?于心亮說,沒得事,去到修車的地方用電腦補漆,噴厚一點壓住這條縫,鬼都看不出來。但老黃通過后視鏡看見小崔臉上的尷尬。車是小崔租來的。于心亮不急著開車出城,而是去了鋼廠一個家屬區,又叫了好幾個朋友擠上車。他跟小崔說,小崔,都是一幫窮朋友,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搭幫有車子,捎他們一起去。小崔嘴里說沒關系,臉色卻不怎么好看。到織錦洞有多遠的路,小崔并不清楚。于心亮打電話問了一個人,那人含糊地說三小時路程。但這一路,于心亮車速放得快,整整用了五個半小時才到地方。天差不多黑了。一問門票,一個人兩百塊。這大大超過了小崔的估計。再說,同行還有六個人。于心亮說,沒事沒事,你倆進去看看,我們在外面等。小崔老黃交流一下眼神,都很為難。把這一撥人全請了,要一千多塊。但讓別人在洞口等三個小時,顯然不像話。兩人合計一下,決定不看了,抓緊時間趕回鋼城。路還很遠。
幾個人輪番把方向盤,十二點半的時候總算趕回鋼城。于心亮心里歉疚,執意要請吃羊肉粉。悶在車里,是和走路一樣累人的事,而且五個半小時的車程,確實也掏空了肚里的存貨。眾人隨著于心亮,來到了筆架山的山腳。羊肉粉店已經關門了,于心亮一頓拳腳拍開門,執意要粉店老板重新生爐,下八碗米粉。
老黃吃東西嘴快,七幾年修鐵路時養成的習慣。他三兩口連湯帶水吃完了,去到店外吸煙。筆架山一帶的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也死眉爛眼,奄奄一息。忽然,他看見山頂上有一點燈光還亮著。夜晚辨不清方位,他估計了一下,啞巴小于的店應該位于那地方。然后他笑了,心想,怎么會是啞巴小于呢?今天是星期天,小于要休息。
鋼渣看得出來,老黃是膠鞋幫的,雖然老了,也只是綠膠鞋。鋼城的無業閑雜們,給公安局另取了一個綽號叫膠鞋幫,并且把警官叫黃膠鞋,一般警員叫綠膠鞋。可能這綽號是從老幾代的閑雜嘴里傳下來的。現在的警察都不穿膠鞋了,穿皮鞋。但有一段歷史時期,膠鞋也不是誰都穿得起,公安局發勞保,每個人都有膠鞋,下了雨也能到處亂踩不怕打濕,很是威風。鋼渣是從老黃的腦袋上看出端倪的。雖然老黃的頭發剪得很短,但他經常戴盤帽,頭發有特別的形狀。戴盤帽的不一定都是膠鞋,鋼渣最終根據老黃的眼神下了判斷。老黃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懶,眼光虛泛,但暗棕色的眼仁偶爾躦過一道薄光,睨著人時,跟剃刀片貼在臉上差不多。鋼渣那次跨進小于的理發店撞見了老黃。老黃要走時不經意瞥了鋼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掃描器在辨認條形碼,迅速讀取鋼渣的信息。那一瞥,讓鋼渣咀嚼好久,從而認定老黃是膠鞋。
在啞巴小于的理發店對街,有一幢老式磚房,瓦檐上掛下來的水漏上標著一九五七年的字樣。墻皮黢黑一片。鋼渣和皮絆租住在二樓一套房里。他坐在窗前,目光探得進啞巴小于的店子。鋼渣臉上是一派想事的模樣。但皮絆說,鋼腦殼,你的嘴臉是拿去拱土的,別想事。
去年他和皮絆租下這屋。這一陣他本不想碰女人,但坐在窗前往對街看去,啞巴小于老在眼前晃悠。他慢慢瞧出一些韻致。再后來,鋼渣心底的寂寞像喝多了劣質白酒一樣直打腦門。他頭一次去理發,先理分頭再理平頭最后刮成禿瓢,還刮了胡子,給小于四份錢。小于是很聰明的女人,看著眼前的禿瓢,曉得他心里打著什么樣的鬼主意。
多來往幾次,有一天,兩人就關上門,把想搞的事搞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小于是欲求很旺的女人,床上翻騰的樣子仿佛剛撈出水面尚在網兜里掙扎的魚。做愛的間隙,鋼渣要和小于“說說話”,其實是指手畫腳。小于不懂手語,沒學過,她信馬由韁地比畫著,碰到沒表達過的意思,就即興發揮。鋼渣竟然能弄懂。他不喜歡說話,但喜歡和小于打手勢說話。有時,即興發揮表達出了相對復雜的意思,鋼渣感覺自己是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
皮絆咣的一聲把門踢開。小于聽不見,她是聾啞人。皮絆背著個編織袋,一眼看見棉絮紛飛的破沙發上那兩個光丟丟的人。鋼渣把小于推了推,小于才發現有人進來,趕緊拾起衣服遮住兩只并不大的乳房。鋼渣很無奈地說,皮腦殼,你應該曉得敲門。皮絆嘻哈著說,鋼腦殼,你弄得那么斯文,聲音比公老鼠搞母老鼠還細,我怎么聽得見?重來重來。皮絆把編織袋隨手一扔,退出去把門關上,然后篤篤篤敲了起來。鋼渣在里面說,你抽支煙,我的妹子要把衣服穿一穿。小于穿好了衣服還賴著不走,順手抓起一本電子類的破雜志翻起來。鋼渣用自創手語跟她說,你還看什么書咯,認字嗎?小于嘴巴嘬了起來,拿起筆在桌子上從一寫到十,又工整地寫出“于心慧”三字。鋼渣笑了,估計她只認得這十三個字。他把她拽起來,指指對街,再拍拍她嬌小玲瓏的髖部,示意她回理發店去。
皮絆打開編織袋,里面有銅線兩捆,球磨機鋼球五個,大號制工扳手一把。鋼渣睨了一眼,嘴角咧開了,擠出苦笑,說,皮腦殼你這是在當苦力。皮絆說,好不容易偷來的,現在鋼廠在抓治安,東西不好偷到手。鋼渣說,不要隨便用偷這個字。當苦力就是當苦力嘛,這也算偷?你看你看,人家的破扳手都撿來了。既然這樣了,你干脆去撿撿垃圾,辛苦一點也有收入。皮絆的臉唰地就變了。他說,鋼腦殼,我曉得你有天大本事,一生下來就是搶銀行的料。但你現在沒有搶銀行,還在用我的錢。我偷也好,撿也好,反正不會一天坐在屋里發呆——竟然連啞巴女人也要搞。鋼渣說,我用你的錢,到時候會還給你。那東西快造好了。皮絆說,你造個土炸彈比人家造原子彈還難。不要一天泡在屋里像是搞科研的樣子,你連基本的電路圖都看不懂吧?鋼渣說,我看得懂。那東西能炸,我只是要把它搞得更好用一些。這是炸彈,不是麻將,這一圈摸得不好還可以摸下一圈。皮絆就懶得和鋼渣理會了,進屋去煮飯,嘴里嘟嘟囔囔地說,飯也要我來煮,是不是解手以后屁股也要我來擦?
天黑的時候,兩人開始吃飯。皮絆說,我飯煮得多,你把啞巴叫來一起吃。鋼渣走到陽臺上看看,小于的店門已經關了。皮絆弄了好幾樣菜。皮絆炒菜還算里手,比他偷東西的本事略強一點。他應該去當大廚。鋼渣吃著飯菜,腦殼里考慮著諸如此類的事情。
鋼腦殼,你能不能打個電話把啞巴叫來?晚上,借我也用用。皮絆喝了兩碗米酒,頭大了,開始胡亂地想女人。他又說,啞巴其實蠻漂亮。鋼腦殼你眼光挺毒!
你這個豬,她是聾子,怎么接電話?鋼渣順口答一句,話音甫落,他就覺得不對勁。他嚴肅地說,這種鳥話也講得出口?講頭回我當你是放屁,以后再講這種話,老子脫你褲子打你。皮絆自討沒趣,還犟嘴說了一句,你還來真的了,真稀見。你不是想要和啞巴結婚吧?說完,他就埋頭吃飯喝湯。皮絆打不贏鋼渣,兩人試過的。皮絆打架也狠,以前從沒輸過,但那時他還沒有撞見鋼渣。在這堆街子上混的人里頭,誰打架厲害,才是硬邦邦的道理。
另一個姜黃色的下午,鋼渣和小于一不小心聊起了過去。那是在鋼渣租住的二樓,臨街面那間房。小于用手勢告訴鋼渣,自己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鋼渣問小于離婚的原因,小于的手勢就復雜了,鋼渣沒法看得懂。小于反過來問鋼渣的經歷。鋼渣臉上涌起惺忪模樣,想了一陣,才打起手勢說,在你以前,我沒有碰過女人。小于哪里肯信,她尖叫著,撲過去亮出一口白牙,作勢要咬鋼渣。即便是尖叫,那聲音也很鈍。天色說暗便暗淡下去,也沒個過渡。兩人做出的手勢在黑屋子里漸漸看不清。小于要去開燈,鋼渣卻一手把她攬進懷里。他不喜歡開燈,特別是摟著女人的情況下。再黑一點,他的嘴唇可以探出去摸索她的嘴唇。接吻應當是暗中進行的事,這和啤酒得冰鎮了以后才好喝是一個道理。
對面,在小于理發店前十米處有一盞路燈,發神經似的亮了。以往它也曾亮過,但大多數時候是熄滅的。鋼渣見一個人慢慢從坡底踅上來。窗外的那人使鋼渣不由自主靠近了窗前。他認出來是那個老膠鞋。老膠鞋走近理發店,見門死死地閂著。小于也看見了那人,知道是熟客。她想過去打開店門為那個人理發,刮胡子,但鋼渣拽住她。不需捂她的嘴,反正叫不出聲音。那人似乎心有不甘,他站在理發店前抽起了煙,并看向不遠處那盞路燈。
是路燈讓那個人誤以為小于還開著店門。鋼渣做出這樣的推斷。
那人走后,小于把鋼渣摁到板凳上。她拿來了剪子和電推,要給他理發。鋼渣的頭發只有一寸半長,可以不剪,但小于要拿他的頭發當試驗田,隨心所欲亂剪一氣。她在雜志或者別的地方看到一些怪異的發型,想試剪一下,卻不能在顧客頭上亂來。現在鋼渣是她情人了,她覺得他應該滿足自己這一愿望。鋼渣不愿逆了她的意思,把腦殼亮出來,說你隨便剪,只要不刮掉我的腦殼皮。當天,小于給鋼渣剪了一個新款“馬桶蓋”,很是得意。
那天,老黃出來遛街,走到筆架山下,看見理發店那里有燈光。他走了上去,想把胡子再刮一刮。到地方才發現,是不遠處一盞路燈亮了,小于的理發店關著門。他站一陣,聽山上吹風的簌簌響聲。這時,又是小崔打來電話,問他在哪里。他說筆架山,過不了多久小崔便和于心亮開一輛的士過來了,把老黃拉下山去喝茶。
鋼城的的士大都是神龍富康,后面像皮卡加蓋一樣渾圓的一塊,內艙的面積是大了些,但鋼城的人覺得這車型不好看,有頭無尾。于心亮的臉上有喜氣。小崔說,于哥買斷工齡了,現在出來開出租,跑晚上生意。于心亮也說,我就喜歡開車。在鋼廠再扳幾年道軌,我即使不窮瘋,也會憋瘋。于心亮當晚無心載客,拉著老黃小崔在工廠區轉了幾圈,又要去一家茶館喝茶。老黃說,我不喝茶,喝了晚上睡不好覺——到我這年紀,失眠。你有心情的話,我們到你家里坐坐,買瓶酒,買點鹵菜就行。他是想幫于心亮省錢。于心亮不難揣透老黃的心思,答應了。他家在筆架山后面那座矮小的坡頭,地名叫團灶,是鋼廠老職工聚居的地方,同樣破蔽不堪。于心亮的家在一排火磚房最靠里的一間,一樓。再往里的那塊空隙,被他家私搭了個板棚,板棚上覆蓋的油毛氈散發出一股臭味。
鋼廠工人都有改造房屋的嗜好。整個房子被于心亮改造得七零八亂,隔成很多小間。三人穿過堂屋,進到于心亮的房里喝酒。老黃剛才已經把這個家打量了一番,人口很多,擠得滿滿當當。坐下來喝酒前,老黃似不經意問于心亮家里有幾口人。于心亮把鹵菜包打開,嘆口氣說,太多了,有我,我老婆,我哥,我父母,一個白癡舅舅,還有四個小孩。老黃覺得蹊蹺,就問,你家哪來四個小孩?于心亮說,我哥兩個,我一個,我妹還有一個。老黃又問?你妹自己不帶小孩?
那個騷貨,怎么跟你說呢?于心亮臉色稀爛的。于心亮不想說家里的事,老黃也不好再問。三個人喝酒。老黃喝了些酒,又忘了忌諱。老黃說,小于,你哥哥是不是離了?于心亮嘆著氣說,我哥是啞巴,殘疾,結了婚也不牢靠,老婆根本守不住……他打住了話,端起杯子敬過來。當天喝的酒叫“一斤多二兩”,是因為酒瓶容量是六百毫升。鋼城時下流行喝這個,實惠,不上頭。老黃不讓于心亮多喝,于心亮只舔了一兩酒,老黃和小崔各自喝了半斤有多。要走的時候,老黃注意到堂屋左側有一間房,門板很破。他指了指那個小間問于心亮,那是廁所?于心亮說,解手是吧?外面有公用的,那間不是。老黃的眼光透過微暗的夜色杵向于心亮,問,那里誰住?于心亮說,我妹妹。老黃明白了,說,她也離了?
離了。那個騷貨,也離了。幫人家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歸男方,她帶著個女兒。
老黃又問,怎么,她還沒回來?于心亮說,沒回來。她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小孩交給我媽帶著。我媽欠她的。老黃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于心亮家里人多,但只于心亮一人還在上班。囿于生計,他家板棚后面還養著豬,屋里彌漫著豬潲水的氣味,豬的氣味,豬糞的氣味。現在,除了專業戶,城里面還養著豬的人家,著實不多了。天熱的時候,這屋里免不了會滋生蚊子、蒼蠅,甚至還有臭蟲。
那件事到底鬧大了,鋼都四中那小孩被打壞了。由此,小崔不得不佩服老黃看事情看得遠。實習警察都是劉副局從公專挑來的。劉副局有他自己的眼光,看犯人看得多了,往那幫即將畢業的學生堆里瞟幾眼,就大概看得出來哪些是他想要的人。他專挑支個眼神就曉得動手打人的孩子。劉副局在多年辦案實踐里得來一條經驗:最簡便易行的辦法,就是打——好漢也挨不住幾悶棍!劉副局時常開導新手說,犯了事的家伙不打是撬不開口的。但近兩年上面發下越來越多的文件,禁止刑訊。正編的警察怕撞槍口上,不肯動手。劉副局只好往實習警察身上打主意。這些毛孩子,腦袋里不想事,實習上班又最好表現,用起來非常合心。
四中那小孩被揍了以后,第二天通知他家長拿錢領人。小孩的老子花一萬多才把孩子取回去。帶到家里一看,小孩有點不對勁,哭完了笑,笑完了又哭。老子問他怎么啦怎么啦,小孩翻來覆去只曉得說一句話:我要噓噓。
小孩噓了個把星期,大都是謊報軍情,害得他老子白忙活。有時候嘴里不噓了,卻又把尿拉在襠里。他老子滿心煩躁,這日撇開兒子不作理會,掖一把菜刀奔鋼都四中去了。他要找當天報案的那幾個年輕老師說理,但那幾個老師閃人了。一個副校長,一個教導主任和兩個體育老師出來應付局面。這老子提出索賠的要求,說是兒子被打壞了,學校有責任。分局罰了一萬二,他要求學校全部承擔。校方哪肯應承,他們只答應出于人道,給這小孩支付一千塊錢的醫藥費。兩邊報出的數額差距太大,沒有斡旋的余地。這老子一時鼻子不通,抽出菜刀就砍人。兩個體育老師說是練過武術,卻沒見過真場面,三下兩下就被砍翻在地上。這老子一時紅了眼,見老師模樣的就追著砍,一連砍傷好幾個。
分局的車開到時,兇手已經跑出校區。坐車趕往案發現場的時候,劉副局還罵罵咧咧,說這狗日的,專揀軟殼螺螄捏。他兒子是我們打壞的,有種就到分局來砍人嘛。劉副局鼻孔里哧哧有聲,扭過頭跟后排的老黃說,人哪,都是憋著尿勁充硬,都是軟的欺硬的怕。
兇手捉到后,劉副局吩咐讓當地聯防牽頭,拎著人在鋼都四中及焦化廠周邊一帶游街。這一帶的小青年太愛尋釁滋事,借這個機會,也殺雞子給猴看,讓他們明白,分局里的警察可不是只曉得打籃球。
再后來,上面調查從鋼都四中捉來的那學生被打壞的事,劉副局果不然把兩個實習警察拋出來擋事。那天,老黃看見兩個實習警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雖然有些惋惜,但老黃知道,這號誰拽著就給誰當槍的愣頭青,不栽幾回跟頭是長不大的。這次情形著實嚴重,捂不住了。動手狠的那個,這幾年警校算是瞎讀了。
小崔拽著老黃走在路上,正聊得起勁,后面響起了車喇叭聲。于心亮就是這樣的人,只要看見小崔老黃,他就把生意甩脫,執意要送他們一程。于心亮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卻不把生意看得太重,喜歡交朋結友。認準了的人,他沒頭沒腦地對你好。有兩次,老黃獨自走在街上,于心亮見到了,一定要載他回家。老黃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和于心亮不是很熟。但于心亮說,黃哥,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最值得交的朋友。這次,于心亮硬是把他們拽上了車,問兩人要去哪。小崔隨口就說,去烤鳥店。于心亮也曉得那家店——“鴨”字掉了半邊以后,名聲竟莫名其妙躥響了。三個人在烤鳥店里等到一套桌椅,坐下來喝啤酒。老黃不停地跟于心亮說,小于,少喝點,等下你還要開車。于心亮卻說,沒事,啤酒不算酒,算飲料。說著,又猛灌一口。幾個人說來說去,又說到于心亮的家事。那天在于心亮家里,老黃不便多問,之后卻又好奇。于心亮真要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他日子過得憋悶,悶在肚皮里發酵了,漚成一籮筐一籮筐的話,不跟別人傾倒,會很難受。先說到他自己。于心亮覺得自己倒沒有什么好說的,無非日子過得緊巴點。年輕十歲的時候,他敢打架,不想事,抓著什么就拿什么砸向對方。現在不敢打了,因為坐過牢,也怕花錢賠別人。他拿不出這錢。接下來于心亮說起了自己的哥哥,是打鏈霉素導致兩耳失聰的。又說起了妹妹,也是被該死的鏈霉素搞聾的。老黃就不明白了,說既然你哥已經打那針打壞了,妹妹怎么還上當?于心亮拽著酒杯說,這要怪我媽,她腦袋不靈便,干傻事。我小時候身體好,從來不打針,要不然我這一家全是聾啞。說到這里,于心亮臉上有了苦笑。他繼續說自己妹妹:她蠻聰明,比我聰明,但是聾了。我爸嫌她是個女的,聾了以后不讓她去特校學手語,費錢。她恨老頭子。十幾歲她就跟一個師傅學理發,后來……后來那個師傅把她弄了,反賴是她勾引人家。她嘴里咿里哇啦說不清楚。后來生了個崽,白花花一大坨,生下來就死掉了……為什么要講這些屁事呢?不說了。
老黃順著話說,好的,不說了。他驀地想到在筆架山公園后門開店的小于。但是,小于和于心亮長得實在太不像了,若兩人是兄妹,那其中肯定有一個是基因突變。
不說了不說了……哎,說說也沒關系。于心亮自個憋不住,要往下說。后來她結了婚,但那男的喜歡在外面亂搞,到家還拿她的錢。她的理發店以前就在團灶,手藝好,人性子也好,所以店面一天到晚人都不斷客。她男人拿著她的錢去外面弄女人。有一次,有個野女人還鬧到家里來。我趕過去,女人曉得我厲害,掉頭就跑。我覺得這事我應該管管。誰叫我是她哥哥,而她又聾啞了呢?我過去把她男人收拾幾回,她男人正好找這借口離婚。所以,她恨我。但這能怪我嗎?你再怎么離不開男人,也得找個靠得住的啊。說她聰明,畢竟帶了殘疾,想事情愛鉆牛角尖。于心亮歇嘴的時候,老黃問,你那妹妹,是不是在筆架山上開理發店?于心亮眼珠放亮了,說你認識啊?老黃說,她刮胡子真是一把好手。于心亮咧嘴一笑,說,是的咧,那就是我妹妹,人長得蠻漂亮,不像我,長得像一個萵苣。老黃說,今天別開車了,等下你回去休息。于心亮說沒事,又撮了個響榧子,要了三瓶啤酒。各自喝完一杯,于心亮眼里明顯有些泛花。老黃只有提醒自己少喝,等下幫他把車開回去。
于心亮又說,黃哥,聽崔老弟說你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單過?老黃眼皮跳了起來,預感到這渾人要借酒勁說渾話,趕緊支開話題想說些別的。于心亮說,別打岔哥哥,你真是個聰明人,一下就聽出苗頭了。你人穩重,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妹妹雖然兩只耳朵配相,但她年輕,懂味。你對她好,她就會滿心對你好……
哎,小于我得講你兩句,玩笑開大了啊。也不看看我什么年紀?我女兒轉年就結婚了。老黃趕緊板起臉說,小于你喝多了,講酒話哩。于心亮說,我怎么講酒話了?小崔說,于哥,你確實講酒話哩。于心亮酒醉心明,覷了一眼,見老黃的臉板了起來,舌頭趕緊打了個轉,說,不是酒話咧,今天搭幫你們請,吃多了烤鳥,一口的鳥話。
鋼渣這一陣很充實,把造炸彈的事先放一放,轉而去跟啞巴老高學手語。啞巴老高是賣手切煙絲的。鋼渣喜歡買他切的白肋煙,抽著勁大,一來二去算是熟人了。老高認字,鋼渣翻著新華字典,要問哪個詞,就指給老高看,老高便把相應的手語做出來。鋼渣覺得手語比較好學,因為形象啊。他甚至懷疑,手是比舌頭更能表意的東西。從老高那里回來,鋼渣就把手語現買現賣地教給小于。小于樂意學。她自創的手勢表意畢竟有限,比如說,小于指一指鋼渣,鋼渣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但如果小于想親昵一點,想拿他叫“親愛的”呢?若不學正規手語,這就很麻煩。鋼渣教小于兩種手勢,都可以表達這意思。其一:雙手握拳拇指伸直并作一起,繞一個圈;其二:右手伸開,輕撫左手拇指的指背。小于有她的選擇,覺得第二種曖昧了,不像是說親愛的,倒像暗示對方上床做愛。小于傾向于使用第一種手勢。一個拇指代表一個人,兩個有情的人挨得近了,頭腦必然會有發暈的感覺——這真是很形象啊。
鋼廠有個電視臺,除了每兩天播放十分鐘的新聞,其余時間都在播肥皂劇和老電影。鋼廠臺片源有限,一個片子會反復播放。小于記性特別好,片子里的情節即使再復雜,她看一遍就全記下來了,下次有重播,她搶著給鋼渣描述下一步的劇情。她最喜歡看年代久遠的香港武打片,看里面的人死得一塌糊涂。她要表達殺人的意思,就化掌為刀作勢抹自己的脖子,然后一翻白眼。鋼渣從老高那里學來的標準手語,“殺人”應該是用左手食指伸長,右手做個扣扳機的動作。但小于嫌那動作麻煩,她寧愿繼續抹脖子。她對鋼渣教給她的手語,都是選擇接受。鋼渣越來越喜歡這個啞巴女人了。她身上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得他對她迷戀有加。他時常覺得不可思議,再怎么說,他鋼渣也不是沒見過女人的人,到頭來卻是被一個啞巴惹得魂不守舍。
小于仍時不時拿鋼渣的腦袋當試驗田,剪成在破雜志上看到的任何發式。每回見面,她總是瞅瞅鋼渣的頭發長得有多長了,要是覺得還行,就把鋼渣摁在板凳上一陣亂剪。這天,電視里播了一部外國片子,《最后的莫希干人》,小于看了以后,兩條蚯蚓一樣的目光又往鋼渣的頭皮上蠕動了。鋼渣頭發只長到寸多長,按說不適合打理莫希干頭,但小于手癢,一定要剪那種發型。發型很容易弄,基本上像是刮禿瓢,中間保留三指寬的一線頭發。沒多久,大樣子就出來了。發型改變了以后,鋼渣左腦半球上有一塊疤,右邊有兩塊,都暴露出來了。這是許多年前被人敲出來的。算好還留有一線頭發,要不然他頭皮中縫上的那顆紅色胎記也會露出來。鋼渣正這么想著,小于又攏過來了。她覺得這個發型很不好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給鋼渣刮個禿瓢了事。
鋼渣遞給小于五十塊錢,要她給自己買一頂帽子和一副墨鏡。她下到山腳,買來這兩樣東西。帽子有很長的鴨舌狀的帽檐,但并非鴨舌帽;墨鏡是地攤貨,墨得厲害,隨便哪個時候架在鼻梁上,就看見夜晚了。
皮絆進屋的時候,看見鋼渣正在整理帽子。皮絆說,捂痱子啊。鋼渣沒有作聲。皮絆又看見那副墨鏡,仿佛明白了。鋼渣當然不會是去旅游。皮絆恍然大悟地說,鋼哥,炸彈弄出來了?要動手了?鋼渣只得掀開帽子,讓他看看光頭。鋼渣說,又被刮了光頭,腦殼皮冷,戴戴帽子。皮絆很失望地睨他一眼,說你怎么老往后面拖啊?要是不想干了,跟我明說,別搞得我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樣,一輩子都等個沒完。
鋼渣也挺無奈。他時不時去回憶,身上捆炸藥包去銀行搶錢的想法是怎樣形成的,又是怎樣固定下來并付諸實施的呢?一開始無非是酒后講講狠話,皮絆聽后卻認真了,說要給他打下手,還老問他幾時動手。鋼渣又不好意思說我這是講酒話。多扯幾次,造炸彈搶銀行的事竟然越來越清晰,從酒話嬗變成了具體的行動。而鋼渣,他感覺自身像是被扭緊發條一樣。扭發條的人顯然不是皮絆,那又是誰呢?皮絆這一根筋的家伙好幾次對他說,鋼渣,你莫不是故意講狠話嚇別人吧?你打架厲害,但打架厲害的,未必個個都不要命。鋼渣嘴是很犟的,面對皮絆的質疑,依了他的性子,只會死爭到底。他說,炸藥還沒造出來,他媽的,造炸藥總要技術吧?要不然你來弄,我等著,你哪時造好我們哪時動手。皮絆就沒話說了。他雖然老嫌鋼渣的手腳慢,但換是他,肯定一輩子也造不出比鞭炮更具殺傷力的炸彈。
炸彈過不了多久就會弄好。雖然有幾個技術點需要攻關,那也是指日可待的。鋼渣心里很明白。
那天清早,小于主動過來和鋼渣親熱了一回。然后她告訴他,自己要出去幾天。離婚后判給前夫的那個孩子病了,要不少錢。她手頭的錢不多,得全部送過去。她自己也想守著孩子,照看幾天。畢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離婚這事也割不斷。
以后幾天,鋼渣果然沒看見小于開店門。他一直坐在窗前,看著馬路對面的理發店。他很想手頭有一筆錢,幫幫小于。錢也許不算什么東西,但很多時候,錢的確要比別的任何東西更管用。鋼渣看武俠小說長大的,那書看多了,使他誤以為只要打架厲害,就會相當有錢,走南闖北肆意揮霍,過得很瀟灑。現在成年了,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皮絆又拖了一袋東西回來,解開繩系,里面叮叮當當地滾落出許多小件的物品,竟然還夾雜著一兩個空啤酒瓶。鋼渣本來想揶揄兩句,卻沒能張開口。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陣難過。
炸彈造得怎樣了?皮絆扔來一本書,竟是七十年代初出版的“青年自學叢書”中的一本,基層民兵的國防知識教材。封面上還拓著一個章:發至下鄉知識青年小組。皮絆說,你看看有沒有用。里面有炸彈的圖,從中間切開了。炸彈能從中間切開嗎?
皮腦殼,那叫解剖圖。哪撿來的?這書沒用,就好比把《地雷戰》看上二十遍,你同樣造不出地雷。摸著這本年代久遠的書,鋼渣心情愈加黯淡。他真想揪著皮絆的耳朵灌輸他說,現在人類跨入二十一世紀了,凡事要講科學,講技術,就是造土炸彈,也需要很高的工藝水平。但是皮絆這號人,他如果能理解,還至于在撿啤酒瓶的同時揣著一堆發財夢嗎?最后,鋼渣總結出一個認識:如果以后和小于生了孩子,定要讓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皮絆坐下來,剝開一包軟裝大前門,抽了一口,打商量地說,鋼哥,也不一定要造炸彈,我們先從小事做起……那口煙霧很飽滿,皮絆說的每一個字,都拌和著煙霧往外蹦。他接著說,除了搶銀行,別的事也可以干。比如說去鐵路割電纜,去搞空調機外機,去貨站搞鋅錠。雖然一手搞不到很多,但還算安全,可以聚少成多。鋼渣皺了皺眉頭。他從來沒想過去做這些小事,現在也提不起興趣。皮絆繼續往下說,要不然,我們可以去搞的士司機的,這些家伙,身上一般都揣千把塊錢,搞得好,拿刀子一比,他們就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李木興得手好幾次,小范那苕人也干這事。鋼渣覺得這事稍微靠譜一點。再說他不能老是對皮絆說不,說得多了,皮絆會以為他膽怯。鋼渣問,皮腦殼你會開車嗎?皮絆說,我會,只是還沒搞駕駛證。鋼渣笑了說,你這豬,開搶來的車還要什么駕駛證?不如現在我們就開始做準備?
拿定主意以后,鋼渣來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午后天光。他很想見見小于。小于的店門閂得鐵緊。過了不久,雨就開始下起來了。
案發現場在右安區和大碇工業園之間的一段,四車道公路旁斜逸而出一條窄馬路,傍溪流往下走,沿這路前行兩里,現出一片河灘。尸體被拋在河灘一處凹槽里。被警戒線一勾勒,案發現場有了更多的沉重感。車頂燈還在忽閃著。這樣的早晨,空氣尤其黏稠。老黃坐的車半路拋錨,慢了十來分鐘。到地方,老黃瞥見小崔的臉上有淚水淌過的痕跡。一個男人一旦流淚,即使擦拭再三,臉上也現出大把端倪。這跟女人不同。
怎么了?隔著三五步的距離,老黃開口問話。小崔被老黃的詢問再次觸動,眼窩子又潤起來,沒有說話。老黃攏過去看,尸體保持著被發現時的狀態,臉朝上面翻,表情和肢體都凝固成挺別扭的樣子。老黃感受到這人死得憋屈。死者的面相,看著熟悉。因為死亡,人的臉會乍然陌生起來。老黃再走近幾步,才確認死者就是于心亮。
現場勘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撥人呈篦狀梳理這片河灘,仔細尋找著指印、足跡、遺留物以及別的痕跡。老黃發覺自己有些多余,走到近水的地方,在一塊卵石上坐下來,摸出煙卷。他看見一輛警車頂燈打著旋,晃進眼目。霧氣正從河灘一堆堆灌木叢中升起,并散逸開去。他點了煙,隨意地瞟幾眼,就大聲招呼就近的那個警員過來拍照。再一想,光拍照還不夠,老黃補充說,把石膏粉取來,要做個模。在他身邊不遠的一塊松軟的土皮上,遺留有單個足印。在辦案方面,老黃輕易不開口表態,一旦說了話,年輕警員會攏過來按他意思辦。在足印勘驗方面,老黃稱得上是專家。分局調他過來,看中的也是這一點。
接下來,老黃在一叢骨節草里發現了兩枚煙蒂,一并取走。水邊有一溜臉盆大小的卵石,是專讓人坐著休憩的。他想,屁股的坐痕沒什么價值,否則應顯個影。他能斷定,案犯在這里坐過——把尸體拋棄以后,案犯在河中洗去血跡,感到累了,就坐著抽煙。殺人之后,兇手通常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河面寬泛,但河水相當淺,要不然尸體不會擱置在河灘上。
老黃用石膏做模時,好些年輕警員圍了上來。一開始做模,總不得要領,能看到老黃這號專家現場操作,自然要多留些心眼。老黃把可調圍帶圍著足跡繞幾圈,并清理其中的細小雜物。對于足跡不清晰之處的輕微整理,只能是老手憑經驗把握的事。老黃把石膏漿徐徐灌注進去,偏著腦袋看年輕警員繃緊的臉,心里淌過些許得意。適當縱容心里那分得意,能獲得上佳的工作狀態。
緊接著的現場分析會,劉副局首先發言。刑事重案基本上由劉副局主抓。他的辦法老舊,不計物力人力,搞大規模的查緝戰,但總是能收到效果。死者的身份得到確認以后,劉副局就認定這是一樁搶車殺人案。去年以來,鋼城的搶車、盜車案頻發,背后肯定隱藏著一個團伙。市局已經做了整盤的戰略部署,重點抓這案子,目前處于搜集線索篩查信息階段。網張開了,收口尚待時日。劉副局把這起案件歸口并入盜車團伙的案件,看上去也是順理成章的。再者出租車是搶盜的重點,因為款式常見,價位不高,有利于盜車團伙成批地賣出去。搶車盜車團伙經過若干年發展,零售生意做起來不過癮,喜歡打批發,整躉。
在此之前,搶車盜車案里沒有伴發命案。劉副局既然把這起殺人案并入其中,就有理由認定盜車團伙的案情正在升級,市局的全盤部署有必要做出相應調整,應多抽調警力,加大盤查力度。劉副局把他的意思鏗鏘有力地說了出來。他說話時,習慣性把手中純凈水瓶捏來捏去,使之不斷地癟下去又鼓起來,發出碎裂的聲音。
有時老黃想跟劉副局討論討論辦案成本的問題,話到嘴邊又憋住了。他知道,劉副局的腦袋裝滿既定經驗,這輩子也不會理解諸如“辦案成本”之類的概念。抓得住老鼠才是好貓,但抓鼠的時候撞碎了一柜子碗碟,那是主人家考慮的事情。
現場分析會,正是坐在那一圈卵石上召開的,石面沁涼,冷氣幽幽躥進肛腸。這次老黃站起來發了言,陳述個人觀點。他認為,把這案子并入搶車、盜車系列案件為時過早。劉副局不吱聲,眼神杵了過來。老黃說,這起案件和以往團伙盜車案件,特征上有明顯的不同。首先,以前的搶車案,從未并發命案,頂多只是用鈍器敲擊車主,致使車主昏厥以便實施搶奪。那個集團的案犯主觀上一直不存在殺人動機。但這起案件,兇犯持銳器作案,一動手就直逼要害,取人性命……
年輕人都聽得認真。劉副局眼光掃了一遍,撇撇嘴,又捏癟了膠瓶,但膠瓶已經漏氣,沒有冒出聲音。他問,還有嗎?老黃笑一笑,仿佛等著劉副局有此一問。他把剛倒成的石膏模拿出來,擺在眾人中間,指著上面相應的部分說,這個鞋印,我看未必能用常用公式套算身高。現場采集的案犯鞋印,紋路有兩種,物象型、畦埂型。鞋碼都較大,套公式算,這兩個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高個。本地人普遍個矮,兩個一米八以上的高個碰在一起并不多見。真是這樣,案件反而有了重大的突破口。但從那叢灌木(老黃說話時用手指一指方向)后面取得的成趟足印可以看出來,步幅合不上這種身高。從這模型上進一步印證了,案犯是有意穿大碼子的鞋,進行偽裝,誤導刑偵方向。所以說,我們要是按常規算,鞋碼放余量的估計肯定不準確。老黃把鞋模子舉高了一些示意眾人,接著說,案犯兩人應都是三十以上的壯年男人,足印具有這個年齡段的典型特征,有明顯的擦痕、挑痕和耠痕。按說足印前端的蹬、挖應該很淺,但這個足印,前端幾乎不受力,向上翹起,不符規范。這一點進一步印證,案犯的鞋超出腳碼一截,前端塞有軟物,但踩在地上是虛飄的……
那又怎樣?劉副局插進來一句
老黃擰開一瓶水,拖拖沓沓地喝了幾口,往下說,穿超腳碼的鞋作案,顯然不利于行走。盜車團伙的成員作案多了,即使要偽裝,要反偵破,也不會在鞋碼上做文章,給自己不方便。這起案的兩個案犯,顯然作案不多,所以在偽裝上用力太猛,太想偽裝得周全。我認為,可以和盜車團伙的案件明顯區分開,這起案件應單獨偵破。
你也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劉副局說話時臉皮已垂塌下來,吐字像鯽魚鼓水泡,一個個往外迸。他說,我看不妨兩條腿走路,暫且歸入系列搶車盜車案,借市局的整體部署,進行大規模查緝。這案件有特殊的地方,再指派專人調查。劉副局當了多年領導,這時已拿出了毋庸置疑的語氣。老黃不再往下說了,怕他當自己在捋倒毛。
撤離現場時,老黃叫上小崔還有另兩個年輕警員擠進一輛車,脫離大部隊一路緩慢行駛。他希望這一路上能找到別的線索。把案發現場處理完畢,再沿路尋查一番,是老黃多年形成的習慣,且屢有收獲。再說,在現場腦子狂轉半天,也需要坐在慢車上舒緩地看著沿途景物,放松自己。路邊的草總是亂的,有些被風吹出了形狀,像用發膠固定的發型。有的地方,草已經開始頹敗。老黃忽然叫司機停車,他跳下車去往三米開外的一個黑斑走去。小崔問,怎么了?他回答,說不清楚。就想過去看看。老黃走得不徐不疾,折回來時手里多了一頂帽子。那是年輕人常戴的帽子,黑色,帽舌很長,內側貼有美特邦品牌的標識。
一頂帽子。小崔說。他拿過來看了看,沒有什么特別。老黃問他,對,一頂帽子,你看看有什么不同?小崔就有些緊張了,非常想一口蒙出老黃心里的標準答案。但他端詳半天,始終沒有看出端倪。老黃說,你肯定想深了,往淺里走,還不行,就把你自己的帽子脫下來比對一下。小崔照做了。但拿自己的盤狀警帽和這頂遮陽帽做比對,又有什么意義?老黃也不想為難他,最后呵呵一笑,指著遮陽帽的內側口沿說,看這里。這頂帽子還沒浸得有腦油,肯定剛戴了不久。小崔問,怎么能肯定是案犯留下的呢?
這頂帽子一看就是正牌貨,值大幾十塊錢,估計是被風掀掉的。要不是案犯作案時間倉促,哪有不把帽子撿起來的道理?小崔在老黃一再啟發下,慢慢找到些感覺了。他說,案子應該是在這段路做下的,這才是第一現場?小崔的目光沿公路前后延展,灰色路面闃寂得猶如一條死蛇。老黃沒有回答,他把帽子戴在自己頭上。這樣,他就聞到帽子里面透出的爽身粉氣味。現在,頭發剪成型后,幫顧客頭上撲些爽身粉的理發師,差不多都退休了。
在團灶,追悼會總是開得很熱鬧,這破蔽的地方,人卻很多。老黃小崔各買一個花圈,上面寫著祭奠的文字。鋼廠和于心亮熟識的人來了一坪,圍了好多張桌子打紙牌或者搓麻將。老黃在一個角落里揀張凳坐下。旁邊那桌,一個打牌的人接了個電話要走,招呼老黃過去接幾圈。他說,老哥,替我打兩圈。老黃點點頭,擠到牌桌邊。這一桌的幾個人都是三級牌盲,廁所打法,每一級輸贏五角錢。老黃有點索然無味,一邊贏錢,一邊還漫無邊際地走神。
晚九點,他看見了啞巴小于。據說白天家里人去找她,把筆架山前后翻個遍,都沒能把人翻找出來。現在她自己來了,穿得很素,眼泡子在來之前就哭紅了,有些發腫。走到于心亮的遺像前,小于開始哭泣。小于的哭聲很低,聽著有點瘆背。很多人抽出腦袋看向小于。小于很快哭塌了下去,又被親戚架起來。老黃勾下腦袋甩牌。小于哭夠了以后,慢慢踅向這個方向,在老黃剛才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老黃瞥了她一眼,她好半天才回瞥一眼,認出這是個老顧客。她抹著眼睛勉強笑一笑。轉瞬,她又恢復了哭喪的表情。
凌晨兩點,一個長魚泡眼的年輕人走進靈堂,徑自走到小于面前。那時小于趴在自己膝蓋上睡過去了,魚泡眼把她拍醒,示意她出去說話。老黃下意識把魚泡眼打量一番,最后免不了看向那人的鞋子。這也是職業習慣,老黃看一個人,目光最終會定格在對方的腳下。水泥地面太硬,剛掃過,沒有積灰,所以也沒留下鞋印。老黃甩牌的時候,眼角余光往靈堂外面瞥去,小于已隨著魚泡眼去到看不見的地方。外面,鋼城的夜晚是巨大的,漆黑一片。
鋼渣這一晚很是煩亂,他后悔殺了人,不但沒搶到幾個錢,而且殺掉的那家伙竟是小于的哥哥。鋼渣恨恨地想,這么狹長,這么寬闊的鋼城,事卻偏偏這么巧合?殺人的當時,他看了看那司機的嘴臉,根本沒法和啞巴小于聯系起來。當晚,去到停靈的地方,他叫皮絆進去把小于帶出來。小于出來后,他拽著小于沿一條胡同往深處走,皮絆知趣地消失了。在一盞路燈底下,他摘下帽子,搔了搔頭皮,用手勢詢問小于,家里出什么事了?小于流著淚告訴他,自己的哥哥死了。
鋼渣非常清楚,于心亮確實是被抹了脖子死去的。小于的眼淚不斷地溢出來。她兩眼緊閉,卻禁不住淚水。在淡白路燈的照耀下,小于緊閉的兩眼像兩道傷口,液體不斷地泌出來。鋼渣幫小于抹去眼淚,從褲袋里掏出幾張老頭票,橫豎塞進她手里,并說,不要太難過,還有我。小于強自笑了,把即將奪目而出的眼淚嗆回眼槽子。鋼渣被小于的微笑再次打動,把她抱到背光的地方,狠狠地吻她。他把她舌頭吐出來后,情欲已經不要命地勃發了。他打一輛車去到筆架山上,把她拽進租住的房間。一陣零亂的撫摸過后,鋼渣明顯感覺到小于的身體正在發潮,發黏。他不敢開燈,因為知道她表情必然是左右為難的,是惘然無措的。
漫長的做愛過程中,鋼渣聽見遠處不時有鞭炮聲響起來。也許,同一晚,偌大一個城區會有多處停靈,那鞭炮也不一定是放給于心亮的。
劉副局暫調市局主抓搶車盜車團伙的案件。這事下的力度很大,調查取證還順,套用開會時的俗常語,說是“取得階段性成果”應不為過。幾個主要案犯已悉數進入掌控。在市局的會議上,劉副局表明了自己態度,認為應該提前收網,不求一舉抓獲所有案犯,而是重點擊破,然后查漏補缺,到第二階段再把那堆蝦兵蟹將一個個刨出來。市局肯定了劉副局的意見,但這網口太大,甚至要跨省尋求兄弟單位聯動,前期工作必須做得扎實周密。
最近不大看得見劉副局,他幾乎都在外面跑聯絡工作。時而回分局了,也是一身時髦便裝,腋窩里夾著個锃亮的皮包,看著像廣東來的商人。分局里的人抽走一些,隨劉副局跑外線的聯絡工作。剩下的一幫警員辦起案來,都肯去老黃那里討主意。老黃往人堆里一站,分明就是主心骨的模樣,但他偏偏生就了閑性子,誰找他拿主意,他就說,你自己看著辦,老弟,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看你肚皮里的鬼主意比我多得多。
老黃把注意力放在那頂帽子上。他不事聲張,只安排三名警察去查這個事。搭幫劉副局外出,老黃得以放開手腳。揪住這細微線索摸排查找,小崔等年輕警察都覺得玄虛了些,從半路撿來的一頂帽子切入,似乎太不靠譜。鋼城說大不大,人口也上了百萬,狹長的城市被割成若干區。這頂帽子再常見不過,找起來,擺明是大海撈針。再說,帽子跟案情有無關系,眼下根本確定不了。老黃臉上總是鈍鈍的微笑,跟他們說,未必,事情沒做之前,是難是易沒個準。很多事做起來要比料想的難,但有些事,做起來會比料想的容易。
事情上手一做,年輕警員果然覺察到了自己的先驗意識有偏差。確認這頂帽子是美特邦品牌的正品貨以后,所有的批發市場、路邊店、地攤都可以排除了。美特邦在鋼城的專賣店有五家連鎖,找到總代理商一統計,該型號是去年上市的主款型,整個鋼城走貨量是一百七十四頂。有發票和收據(必須事先向店主申明是公安局辦案,與工商局無涉,店主才會亮出收據)記錄的計五十一頂。小崔打算循著發票收據先查訪那五十一人,但老黃說,這五十一人先撂在一邊,進一步縮小范圍,查另外的一百二十三人。店主和店員循著記憶向警員描述這款帽子的買家,像羊拉屎一樣,這次想起一兩個,下次又想起一兩個,稀稀拉拉。到這階段,開始磨煉幾個警察的耐性了,他們得頻繁光顧那五家店鋪,搜集新近記起來的情況。小崔用電腦記錄下對每一個顧客的描述。這事情干了一陣,反而能從煩瑣里得來一些清淡的滋味。
帽子的事還沒有眉目,市局已決定近期對盜車團伙收網圍捕。所有分局都要為這事忙碌起來。劉副局已回到分局,脫下老板裝束,重新示人以警服筆挺的模樣。老黃只好把那案子放一放,投入市局整體部署中。
統一行動前,所有參戰警員都到市局大會議室里集中。進去的人首先取一對連號標簽,簽上大名,其中一張標簽拴在手機天線上。接著,幾個女警員煞有介事地拿出不銹鋼托盤,在座位間齊頭并進,大家都把手機放到托盤里面。老黃把手機咣啷一下擱進托盤。小崔第一次看見老黃用的手機,竟然是五年前的款型,諾基亞5110,非常巨大,像個榔頭。那手機往托盤里一放,端盤女警員的胳膊似乎都壓彎了一些。后面的警察看著托盤,忍不住嗤出聲來。老黃那手機和別的手機擱在一起,分明就是象入豬群。
行動那天,老黃有些打不起精神。小崔卻是一股子勁,因為動員會已經激出了他的臨戰狀態。那天晚上的行動,卻顯得寡淡,定了點去捉人、找車,感覺像在自家地里刨紅薯一樣。老黃小崔這組負責抓一個姓全的案犯,在黃金西部大酒店二樓洗浴中心的一個包間。兩人進到里面抓人時,重腳踹開塑鋼門,見那家伙躺在一只農村用來修死豬的木桶里,倚著一個姑娘,正舒服得哼哼唧唧,每個毛孔都攤開著。見有人舉著槍進來,姓全的案犯神情篤定,一派處驚不亂見多世面的模樣。等小崔挨近他身邊,他忽然臉一變,扯開嗓門號啕大哭起來。小崔厭惡地吐一口唾沫,覺得真他媽沒勁,神經繃緊了老半天,卻撞到這樣一頭蔫貨。
另一隊派往氮肥廠舊倉庫抄查的警察,得以見到非常壯觀的情景:拉開倉庫門,里面整整齊齊堆垛著成山的化肥袋子。但把表面一層化肥袋搬開,里面竟全是車,堆疊著碼放。車有偷來的,也有報廢的車。該團伙的信譽不蠻好,把報廢車維修一下,再噴涂翻新,拿出去當贓車賣,以次充贓,從中賺一份差額。老黃自始至終只關心一件事:有沒有于心亮的那臺車。這次行動,沒有找見那車。之后個把月里,市局順藤摸瓜擴大戰果,跨省追回了四十余輛賣出去的贓車,這其中也沒有于心亮的羚羊3042。
慶功會如期進行,劉副局當天十分搶眼,嘴巴前面擱著或長或短的話筒,簡直像一堆柴。劉副局說了好多的話,都有些說醉了。當晚,分局的人被劉副局死活拽去K歌。老黃小崔隨了前面的車一路走,再次來到黃金西部大酒店。里面有很多妹子,行尸走肉般來去穿梭,一眼便可瞥出來,都是賣肉的。小崔覺得這有些滑稽,怎么偏偏來這地方呢?他脧了老黃幾眼,想知道他的看法。老黃似乎沒注意小崔的臉色。話筒遞到他手上,他唱起了《有多少苦同胞怨聲載道》。本來是兩個人的唱段,一幫年輕的警察蛋子哪配得上腔?老黃只好一人兩角,既唱李玉和,又扮磨刀人。其實老黃看出來了,小崔心中有疑惑。他又怎么好告訴他,這家大酒店,劉副局參著暗股。把皮條生意做到如此規模,如果沒有公安局的人參暗股,可以說,一天都開不下去。當然,老黃是聽熟人說的,也不能確定。雖然這樣的事熟人不可能胡亂開口,但老黃作為一個警察,更相信證據。
既然這次行動沒有找到于心亮的車,老黃就可以跟分局提出來,把于心亮那案子單獨辦理。這件事自然由他主抓。他點了幾個人。其實這一撥人,早就確定了的。
這以后不久,小崔從美特邦團灶店得來一個消息,有個女啞巴也曾來買過這款型的帽子。該店員請假剛回來,她把買帽子的女啞巴記得很牢靠。要是一個正常人買一件小貨,很難記得牢靠,或者張冠李戴,本來是買褲衩卻記成了帽子。但一個女啞巴來買男式便帽,店員就留心了。女啞巴用手勢比畫著跟店員討價還價,該店員好半天才跟她說通,店里一律不打折,這和地攤是不一樣的。店員以為啞巴若得不到打折就不會買,但她還是買了。小崔記錄著女啞巴的體貌特征,又聽見店員說,時不時還看見那啞巴從店門前走過去。
小崔把那條記錄給老黃看,問老黃想到了誰。老黃眼也不眨,第一時間就反應出了小于。小崔也點點頭。于是老黃蹙起眉頭,說,是不是……小于買給她哥的?難道這頂帽子是戴在于心亮頭上?于心亮沒有戴帽子的習慣啊。小崔認為有這可能。他說,于心亮不是跑出租了嘛。司機一天在外面跑,都喜歡戴頂舌檐長的帽子。小于要送她哥哥一頂,完全說得過去的。
為確認那個啞巴,小崔在美特邦團灶店枯坐幾天。直到一個下雨的午后,那店員忽然在他肩頭一拍,說,就是她,就是她。循著指向,小崔果然看見了啞巴小于。回到分局,小崔認為帽子這條線索應予作廢——很明顯,小于買帽子是送給于心亮的,因此帽子是從于心亮頭上掉落的。老黃的意思是,不忙驚動小于,觀察她一陣,看看她平時跟哪些人接觸。
次日,小崔按老黃的安排去了筆架山,以小于店面為原點,觀察周圍情況。對街有一棟漆黑骯臟的樓房,五層高。他爬到樓頂平臺,在一間用油氈蓋頂的雜物間找了個觀察點,待在里面向下看。在小崔看來,小于的生活最簡單不過,每天開門關門,有的晚上會去賭啤酒機。她兩天掙的錢,只夠買五六注彩。在場子里,小于基本上是用眼睛看別人賭。有一天她押中一個單號,贏了32倍,其后一整天她都沒有營業,全待在場子里,直到把錢輸光。
第四天,小崔看見小于搬來很多東西堆到自己店子里。看情形,她打算吃住都在店里,不回家了。小崔斷定小于身上不可能有什么問題,于是他下了樓,走過街進入小于的店子,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小于認得小崔,知道是哥哥的朋友,在干警察。她把東西堆在屋子里,不做整理,臉上掛著呆滯的表情。小崔把那頂帽子拿出來讓小于看,小于眼淚撲簌簌流了出來。不用問就知道,帽子是她送給于心亮的。她想把帽子取回去做個紀念,但小崔搖了搖頭。
這條線索斷了,幾個人都不免沮喪。在這件事情上,眾人花費不少時間,卻是這樣的結果。小崔忍不住說了一句,怎么早沒想到,帽子有可能是死者戴過的。老黃沒有作聲。他自嘲地想,也許,我就懂觀察腳上的鞋啊,觀察帽子又是另一種思路了。
當晚,老黃坐在家里,看電視沒電視,看書也看不進去,把玩著那頂帽子,發現左外側有一丁點不起眼的圓形血斑,導致帽子布面的絨毛板結起來。帽子是黑色的,沾上一丁點血跡,著實不容易辨認。他趕緊拿去市局技術科,請求檢驗,并要跟于心亮的血液樣本進行比對。他也搞不太清楚,這么一丁點血跡能否化驗。技術科的人告訴他,應該沒問題。結果出來了,報告單基本能認定,血跡來自于心亮。老黃更蒙了。尸檢顯示,于心亮的鼻頭被打爆了,另一處傷在頸右側,被致命地割了一刀。
他想,如果是于心亮自己的血,怎么可能濺到自己的帽子上呢?血斑很圓,可以看出來是噴濺在上面的,而不是抹上去的。中間有帽檐阻隔,血要濺到那位置,勢必得在空中劃一道曲度很大的圓弧,這弧度,貝克漢姆能彈鋼琴的腳都未必踢得出來。
那天,鋼渣打開房門剛要下樓,見一個人正走上來。這人顯然不是這里的住戶,他一邊爬樓梯一邊不停地仰頭往上面看。這人行經鋼渣身邊時,鋼渣朝門角的垃圾簍吐一口唾沫,然后縮回房間去。他一眼看出來,這人也是個綠膠鞋——他左胯上別著家伙,而手機明明拽在手上。鋼渣去到朝向小于理發店的那扇窗戶前,用鏡面使陽光彎折,射進店子里,晃動幾下。小于發覺了,剛站到門邊,鋼渣就用手勢告訴她,不要過來,晚上他會去找她。
當晚小于去到啤酒機場子,果不然,那個綠膠鞋后腳跟來了。鋼渣愈發認定,這膠鞋是沖自己來的。直到小于離場,膠鞋還后面跟著走了一段。十一點鐘樣子,膠鞋看了看表,離開小于,循另一條道走了。鋼渣叫皮絆在外面把風,然后把小于拽到租住的房子里,又是一陣疾風暴雨的做愛。小于對這種事的瘋勁,總是讓鋼渣的情緒持續高漲,他喜歡被女人掏空的感覺。事畢他亮開燈,抱著她放在靠椅上,同她說話。他告訴她,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
小于很難過,她覺察到鋼渣這一走時間不會短。若是兩三天的外出,他根本不會說出來。但以前兩三天的分別,也足以讓小于撕心裂肺地痛起來。她的世界沒有聲音,尤其空寂,一天也不想離開眼前這個男人。她認識他以后,很多次夢見他突然消失,像一縷青煙。她在夢里無助地抓撈那縷青煙,但青煙仍從她指縫間輕輕飄逝。
小于做著手勢,焦慮地問他,你說實話,是不是以后再也不來了?鋼渣一怔,他也有這種懷疑。自己畢竟沾了命案,這一去回不回來,能一口說準嗎?他跟她說,時間較長,但肯定要回來。小于的眼神乍然有了一絲崩潰,蜷曲在鋼渣懷里,眼角發潮,喉嚨哽噎起來。他抱了她無數次,這一次抱住她,覺得她渾身特別黏糊,像糯米團子。他喜歡她的這種性情,不懂得矜持,不曉得掩飾自己的眷戀。她沒受過一丁點教育,所以天生與大部分女人不同。鋼渣卻不像以往一樣,長久地擁抱她。她打手勢問,什么時候回來?說一個準確的時間。他想了想,燃起一支煙。然后,他左手四指握著,拇指翹起。這個手勢可以代表很多個意思,但鋼渣把煙蒂作勢朝拇指尖輕輕一杵,并迅速把五個手指攤開,小于就理解了。鋼渣打的手勢,是說放鞭炮。她雙手抱拳,作慶賀狀。標準手語里,這就是“春節”的意思。鋼渣知道她看明白了,用力點了點頭,嘴角掛出微笑。她破涕為笑。他繼續打手勢說,到那一天,把店面打扮得漂亮一點,貼對子掛燈籠,再備上一些鞭炮。到時他一定來看她。他還跟她賭咒,如果他不來,那就……他化掌為刀,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趕緊掰下他作成刀狀的那只手,一個勁點頭,表示自己相信。
鋼渣皮絆當晚就轉移了地方,去到相距較遠的雨田區。
大碇東邊的水凼村,有一個不起眼的水塘,水面不寬,只十來畝,但塘里的水很深。秋后一天,有個釣魚人栽到塘里死了,卻不見尸體浮上來。其親人給水塘承包人付了錢,要求放干水尋找尸體。水即將抽干那天,水凼村像是過了年,老老小小全聚到水塘周圍,想看看水底是怎么個狀況。他們在水凼生活了這么久,從來沒見過水塘露底。再說,下面還有一具尸體。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尸體被魚啃成什么形狀了。塘里的水被上抽下排,水底不規則的形狀逐漸顯露。當天陽光很好,塘泥一塊塊暴露出來,很快就被曬干,呈暗白色。尸體慢慢就出現了,頭扎在淤泥里,腳往上面長,像一株水生植物。水線退下去后,尸體的腳失去浮力,一截一截掛下來。人們正要看個仔細,注意力卻被另一件東西拽了過去。
一輛車子,車頂有箱式燈,跑出租的。
人們就奇怪了,說這人明明是釣魚時栽下去的嘛,難道是坐著車飄下去的?那這死人應該是悶在車里啊。村支書覺悟性高,覺得里面八成有案情,要報警。但他一時記不住號碼,問村長,是110還是119?村長也記不清楚,說,隨便撥。這弟兄倆是穿連襠褲的。
這次老黃坐的車跑在前頭,最先來到水塘。一下車他就忙碌起來,拉警戒。老黃好半天才下到塘底,淤泥齊腰深。他走過去,把車牌抹干凈看一看,正是于心亮的3042。
從塘底上來,老黃整個人分成了上下兩截,上黑下黃,衣袖上也凈是塘泥。小崔叫他趕緊到車上脫下褲子,擦一擦。老黃依然微笑地說,沒事,泥敷養顏。他站在一輛車邊,目光朝水塘周圍逡巡,才發現村里人都在看他,清一色掛著淺笑。老黃往自己身上看,看見兩種涇渭分明的色塊,覺得自己像一顆膠囊。同時,他心底很惋惜,這一天聚到水塘的人太多。水塘周圍的泥土是松軟的,若來人不多,現場保留稍好,那么沿塘查找,可能還會看見車轍印。順著車轍,說不定會尋到另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但這么多人,把整個塘圍踩瓦泥似的踩了一遍,留不下什么了。
去到村里,老黃把村長、村支書還有水塘承包人邀去一處農家飯莊,問些情況。他問,這水塘,外面知道的人多嗎?村長說,每個村都有水塘,這口塘又沒什么特別。老黃問承包人,來釣魚的人多不多?承包人說,我這主要是搞養殖。地方太偏了,不好認路進來,只是附近幾個村有人來釣魚。再問,有沒有人看見那車開進村?村支書說,村子很少有車進來。這車肯定是半夜開來的,要不然,村里肯定有人看見。
一桌飯菜就上來了。幾個人撐起筷子,發現老黃不問問題了,有些過意不去。這幾句回答就換來一桌酒菜,似乎太占便宜。承包人主動問,黃同志,還有什么要問的?老黃想了想,問他,晚上怎么不守在塘邊啊?承包人說,是這么回事,魚已經收了一茬,剛投進魚苗,撒網也是空的,魚苗會從網眼漏掉。老黃又問,哪些人知道你剛換苗,晚上沒人守塘?承包人回答,村里的人知道,常來釣魚的也知道。村長也想表現好一點,再答幾個問題,但老黃說,行了行了,夠多的了。然后舉起酒杯敬他們。
老黃和小崔調取水凼村及周邊七個村二十至五十歲男性的戶籍資料,統統篩查一遍。八個村在這個年齡段的男人,統共兩千人不到。如果小崔數月前面對這工作量,會覺得那簡直要把人壓垮。前番查帽子把他性情磨了一下,現在他覺著查兩千人的資料不算難事。小崔小朱小貴三人各花三天時間,把戶籍資料仔細過一遍,先是打五折篩出九百三十人,然后進行二道篩,在這個基礎上再打五折,篩至四百四十人左右,拿去讓老黃過目。
老黃本打算用五天時間篩人,但第二天一早,他打開的頭一份檔案,就浮現出一個長魚泡眼的男人。老黃心里忽然有了抵實感。他清晰記得,是在于心亮靈堂上見到過魚泡眼。那人當晚把小于叫了出去。魚泡眼叫皮文海,三十二歲,離異,有過偷盜入獄的記錄。老黃突然想到了小于。他想,是不是因為她是一個殘疾人,所以先驗地以為她過得比一般人單純?她與這個命案,有著什么樣的聯系?老黃思路暫時不很清晰,但心底得來一陣銳痛。
筆架山他爬了許多次,一路上想著小于的刀鋒輕輕柔柔割斷胡髭的感覺,總有一份輕松愜意,但這一次他步履沉重。秋天已經接近尾聲,一路更顯靜謐。小于的店子沒有人。老黃躑躅了一陣正要走,小于卻從旁邊一間小屋冒出來,招呼老黃。她打開店門擰亮燈。老黃這才想起小崔說過,小于把過日子的東西都搬上山了。刮胡子時,老黃一反常態,睜圓了眼看著小于一臉悲傷的樣子。她似乎剛剛哭過,眼窩子腫了。弄完老黃的這張臉,小于又把店門關上了。她現在每天都去特教學校,請一個老師教她標準的手語。不識手語一直是小于的遺憾,老想學一學,卻老被這樣那樣的事耽擱下來。這一段時間,她忽然打定了決心。
星期天,小于照例沒開店,去學手語。老黃小崔去到山上,打算在小于理發店對面那幢樓里找一個觀察點。花點錢無所謂,小崔上回圖省錢去頂樓雜物間找觀察點,沒什么效果。兩人在電線桿上看到了一則招租廣告,位置正是在小于理發店對街那幢樓的一單元二層——簡直沒有比這套房更好的觀察角度了。老黃叫小崔撥電話給房主,要求看房。房東是一個禿頂的中年人。他擰開房門,里面還沒有打掃過,原住戶的東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他說,在你們前面,也是兩個男的租我這房。租金夠低的了,才他媽一百二,還月付。但這兩個家伙拖欠了房錢不說,突然就拍屁股走人了,真晦氣。老黃沒有搭腔,自顧去到臨街那扇窗前,往對面看,果然看得一清二楚。房東又絮叨地說,其實他們走人了也好。我是個正經人,跟那些人渣打交道,委屈得很。他倆什么人?租了我這房,竟然把對街那個啞巴也勾引了過來,天天在我房里搞。對面那個理發的女啞巴,徹頭徹尾一個騷貨,不要去碰。
哦?老黃的眼睛亮起來,看向禿頂的房東。
房東一邊說話,一邊用鞋把地上的垃圾攏成一堆。老黃覺得這房子已經用不著租了,亮出工作證,并出示皮文海的照片,問他,是不是這個人?房東看了一眼就狂點頭。老黃問,另一個人長什么樣?房東的眼神呆滯了,說,每次付房錢,都是這個人來交,另一個我不怎么見過。老黃問,不怎么見過還是根本沒見過?房東說,從沒見過。老黃又問,那你怎么知道有兩個人?房東指著皮文海的照片說,這人跟我說的,說他哥也住里面,脾氣不好,叫我沒事別往這邊串。他保準月底把房錢交到我手上。老黃又問,那他們兩個人,到底是誰和理發的小于有接觸?房東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老黃當即就把屋內兩間套房搜了一遍。鋼渣心思縝密,當然不會留下什么物證。問題出在兩個男人都不注意衛生,屋內好久沒有打掃了,老黃得以從地面灰塵中提取幾枚足印,鞋碼超大,從印痕上看,鞋子是新買的,跟拋尸現場的鞋印吻合。皮文海的身高是一米七不到,縱是患了肢端肥大癥,也不至于穿這么大的鞋。
啞巴小于這段時間換了一個人似的,學得些啞語,整個人就有了知識女性的氣質,還去別人店里做時髦發型。她臉上有了憂郁的氣色,久久不見消退。老黃看得出來,小于愛上了一個男人,現在那男人不見了,她才那么憂傷。他記得于心亮說過,小于離不開男人。按于心亮的理解,這分明有點賤,但實際上,因為生理缺陷,小于也必然有著更深的寂寞,需要更大劑量的撫慰。
去小于那里套問情況,老黃使了計策。他請來一個懂手語的朋友幫忙,事先合計好了,再一塊去到小于店里刮胡須。兩張臉都刮凈以后,他倆不慌著離開,坐下來和小于有一搭無一搭地閑扯。店上沒來別的顧客,小于樂得有人閑聊,再說有個還會手語。她剛學來些手語詞匯,憋不住要實際操作一番。但一旦用上規范的手語,她就不能自由發揮了,顯得特別用力,嘴巴也咿呀有聲。那朋友姓傅,以前在特教學校當老師,揣得透小于的意思。等小于不再生分以后,老傅按照老黃的布置,猜測她的心思,問她,是不是什么朋友離開了,所以開心不起來?小于眼睛刷地就亮了,使勁點頭。鋼渣走了,她很難碰到一眼就看穿她心思的人。老傅就支著說,你把他的照片拿出來,掛在墻上,每天看幾眼,這樣就會好受一些。小于還沒有學到“照片”這個詞。老傅把兩手拇指、食指掐了個長方形,左右移了移,她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老傅靈機一動,取過臺子上的小鏡子照照自己,再用手一指鏡面,小于就明白了。她告訴老傅,沒有那人的照片。她顯然覺得老傅的建議能管用,臉上的焦慮紋更深了。老傅早就知道該怎么往下說了,依計告訴小于,另有個朋友會做相片,只要你腦袋里有這個人的模樣,他就能把腦袋里的記憶畫成相片。小于瞪大了眼,顯然不肯信。老傅向她發誓這是真的,而且可以把那個朋友帶來。但到時候,小于要免費幫那個朋友理發。小于就爽朗地笑了,覺得這簡直不叫交易,而是碰上了活雷鋒。
隔一天,老傅就把市局的人像拼圖專家帶去了。老黃也跟著去,帶著裝好程序的筆記本電腦。一路上老黃心情沉重。小于太容易被欺騙了,太缺乏自保意識,甚至擺出企盼狀恭迎每個樂意來騙她的人。既然這樣,何事還要利用她?但有些事容不得老黃想太多。他是個警察,知道命案是怎么回事,有著怎么樣的分量。那天風很大,車到山頂,幾個人下來,看得見一綹綹疾風的螺旋結構,在地上留下道道痕跡。進到理發店里,發現小于今天特意化妝了。理發店也打掃一番,地面上的發毛胡茬都被掃凈。臺子上插著一把駁雜的野花。
拼圖專家老吳打開筆記本,老傅就用手語詢問起來,先從輪廓問起,然后拓展到每個細部特征。正好小于覺得老黃的臉型和鋼渣有點像,就拽著老黃作比,兩手忙亂開了。老吳經驗老到,以前用手繪,或者用透明像膜粘來粘去,現在有電腦,方便多了。每個細部,無非多種可能。小于強于記憶,多調換幾次,小于就看出來哪一種最接近鋼渣的模樣。鋼渣的模樣已經刻進她的頭腦。程序里一些設置好的圖,活脫脫就是從鋼渣的臉上取下來的。隨著拼圖漸趨成型,老黃看見小于的臉紋慢慢展開,難得地有了一絲微笑。
老黃與鋼渣只是臉廓長得像,別的部位不像。老黃只在拼圖開始時幫一會忙,后面就不管用了。他走出理發店,信步往更高處踱去,抽煙。天開始黑了起來,他看見風在加大。他叫自己不要太愧疚,這畢竟是工作。他想,小于喜歡那個男人,是不是遭到了于心亮的反對,甚至威脅?殺人動機,也就這么捋出來了。
里面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其實是小于的尖叫,她尖叫時聲音也很沉悶。老黃明白,那人的模樣拼好了。在小于看來,這拼成的頭像簡直就是拿相機照鋼渣本人拍下來的。
又一次專項治理的行動布置下來。每年,市局都要來幾次大動作,整肅不法之徒,展示市局整體作戰能力。這次行動打擊的面,除了傳統的黃賭毒非,側重點是年內呈抬頭趨勢的“兩搶”。所有警員統一部署,跨區調撥。老黃負責的這個辦案組,只好暫時中斷手頭的工作。小崔覺得很不爽,工作失去了連貫性,讓人煩惱。老黃只哂然一笑,說,等有人把你叫作老崔的時候,你就曉得,好多事根本改變不了。改變不了的事,不值得煩惱。老黃把皮文海和另一個嫌犯的頭像復印很多份,正好向市局申請,借這次行動在全市范圍內查找這兩人。老黃跟小崔說,反過來想想,這其實也是機會。老黃有這樣的能耐,以變應變,韌性十足地把自己想做的事堅持下去。
老黃小崔被抽調到雨田區,那里遠離鋼廠,高檔住宅小區密集。晚上,要輪班巡夜。把警車擺在路邊,老黃小崔便在雨田區巷道里四處游走,說說話,同時也不忘了拿眼光朝過往行人身上罩去。老黃眼皮垂塌,眼仁子朝里凹,老像是沒睡醒。小崔和他待久了,知道那是表象。老黃目光厲害,說像照妖鏡則太過,說像顯微鏡那就毫不夸張。兩人巡了好幾條街弄,小崔問,看出來哪些像是搶匪嗎?老黃搖了搖頭說,看不出來,他們搶人的時候我才看得出來。過一陣回到警車邊,兩人接到指揮臺的命令,趕緊去往雨城大酒店抓嫖客。抓嫖這事一直有些模棱兩可,基本原則是不舉不抓。要是接了舉報不去抓,到時候被指控不作為,真的是很劃不來。于是只好去抓一抓。小崔很興奮,他覺得抓嫖比打擊“兩搶”來勁多了。
抓嫖這種事沒有太多懸念,可以想象,門被重腳踹開以后,進到大廳舉槍暴喝一聲,場面馬上一片狼藉,伴以聲聲尖叫;一幫警察再踹開一個個老鼠洞一樣的小包間,里面兩只蠕動的大白鼠馬上換了種喘法,渾身篩抖。小崔自小就是好孩子好學生,被五講四美泡大的。只有他知道,骨子里也有惡作一把的心思,正好,惡作的心思可以借抓嫖名正言順地發泄出來。刨包間時小崔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刨得比任何人都多。收獲還是蠻大的。警察把刨出來的男男女女撥拉開,分作兩堆,在大廳里各自靠著一側的墻蹲下,仿佛在集體撇大條。
舉報的是雨城大酒店旁邊那棟樓的一個普通女住戶。她發現十來歲的兒子老喜歡趴在陽臺上朝那邊張望。她也張望了一番,原來是很多包間的布簾子不愿拉下來,里面亂七八糟的事,就像是在給自己兒子放電影。她擔心這會對兒子造成不良影響,去跟雨城大酒店的經理打商量,說簾子要拉上才是。但顧客有曝光癖,不喜歡拉簾子,經理也沒辦法。眼下房價飛漲,女住戶沒有能力學孟母三遷,只好撥個電話把雨城舉報了。
劉副局匆匆地趕來,隔老遠就沖老黃說,誤會,誤會,這是我一個熟人開的……老黃慵懶地看著他,說,呃,是嗎?他知道往下要做的事,只能是賣個人情放人。他沒必要在這枝節問題上和劉副局拗。劉副局著便裝,腋下夾著皮包。眼看事情又擺平了,劉副局吐一口濁氣,往左側那一堆女人瞟去。正好一個女人抬起頭,把劉副局看了個仔細。她嘴巴一咧,當場舉報說,警察叔叔哎,這老東西老來嫖我,我認得,我舉報。大廳里本來嘈雜著,突然就靜了下來。在場的警察聽得分明,卻都懷疑自己聽錯了。那女人見警察都盯著她,又嘟噥說,本來嘛,他左邊屁股上有火鉗燙的疤,像個等號。劉副局的臉唰地就青了,疾步向女人靠去。老黃來不及阻攔,劉副局飛起一腳把女人狠狠地踹在墻皮上。女人嗓子眼一堵,想要慘叫,一口氣卻憋了有七八秒鐘。老黃這才揪住劉副局。劉副局另一只腳已經蓄了勢,正不定踹在女人哪塊地方。他嘴角抽搐地吼著,臭婊子,曉得我是誰?女人緩過神,撲過去把劉副局咬了一口。劉副局還想動手,才發現老黃力氣蠻大,把他兩只手箝死了。其實,小崔也早站在一邊,發現老黃一人夠了,就沒動手。小崔暗自地說,這下好了,拔呀拔呀拔蘿卜,拔了一堆小蘿卜,竟帶出一個大蘿卜。
過不了兩天,劉副局完好無損地出來了,雨城倒是沒有保住,停業整頓。老黃再帶著小崔出去巡夜時,發覺小崔老打不起精神,鹽腌過一樣。老黃只好安慰他說,年紀輕輕,你怕個鳥?老劉不會把你怎么樣。
這天天還沒黑,老黃和小崔著便裝巡行在雨田區老城廂一帶密如蛛網的街巷里。徜徉其中,老黃有一種從容,慢慢地抽煙,慢慢踱開步子。路邊有一處廁所,小崔便意突然來臨了。他問老黃有手紙沒有。老黃把除了錢以外所有算是紙的東西都掏給他,并指指前面一條岔道說,我去那邊等你。
岔道里有一家雜貨店,店主很老,貨物擺得很零亂。到得店前,老黃突然想給女兒打個電話,他記起這一天是女兒生日。雜貨店的電話接不通,但計價器照跳不誤。老黃無奈地付了八角錢。老黃只有掏出自己的手機撥號,一扭頭看見這巷子更深的地方鉆出一條漢子,長了一對注冊商標似的魚泡眼。老黃余光一瞥,已經確認那人是誰。他這才發現褲腰上沒別小手槍——以往他都別著的,一直沒摸出來用過,以致今早上偷了懶。他朝魚泡眼皮文海走去。皮文海身體板實,沒有手槍光靠兩只手怕是難將他扭住。老黃來不及多想,看看手里拽著的諾基亞,沒有一斤也有八兩重,堅固耐用。原裝外殼早就漆皮剝落,他看著幾多眼煩,前不久花三十塊錢換成個不銹鋼的殼。挨魚泡眼越來越近了。對方顯然沒有察覺,走路還吹口哨。老黃沒撥號,嘴里卻煞有介事地與空氣噓寒問暖。
兩人擦身而過時,老黃突然起勢,大叫一聲皮文海,那人果然循聲看過來。老黃揚起手機,猛然砸向對方腦袋——這時候,只要拽著比拳頭硬的東西,就盡量要省下拳頭。老黃本想砸致人昏厥的穴位,但畢竟年歲不饒人,砸偏了幾分。他趕緊往前一步,揚起手機再砸,這次是用手機屁股敲去的,力道用得足夠大,皮文海應聲倒在地上。
小崔循聲趕來,老遠沖著老黃喊,怎么又跟人打架了?老黃扭頭一笑,說你看你看,地上趴著的是誰?小崔認出了那個人。老黃的老手機也光榮散架了,鐵殼脫落,部件還在地上蹦跶著。老黃不急于把皮絆扭上警車,而是把小崔的手機拿過來撥叫指揮臺,要求馬上調人手封鎖、排查這片街區。他盼著拔出蘿卜帶出泥,兩個家伙一齊拿下。皮絆在地上軟成一團。將他拍醒了,老黃拿出鋼渣的頭像問他話。皮絆瞅了兩眼,又裝昏迷,不肯說話。
老黃安排小崔繼續盤問皮文海,自己則抬起頭往周圍看看。這一帶都是私房,兩層樓或者三層樓,貼著慘白的瓷磚。在瓷磚映襯下,零亂的電桿和電線暴露出來。局里增援的人很快過來了,老黃當即進行布置,每人拽一張鋼渣的模擬畫像,一戶一戶排查。警察們早把鋼渣的模樣記得爛熟于心,只要鋼渣一小片頭皮進入視域,肯定能順勢捋出全須全尾。把整個街區篦了數遍,也沒有找到鋼渣這個人。
天已黑下了,皮絆被扔進車里。隔著不銹鋼隔柵,皮絆依然松散地攤在車座上。老黃看著被胡同一一吐出來的同事們,蔫頭耷腦,知道今天是逮不了那個人了。再一扭頭,往車里睨去,皮絆嘴角似乎掛著嘲笑。
鋼渣老是不能把那顆炸彈徹底造好,但炸彈的雛形已經有了,顯現出能炸塌一整棟樓的兇相。在雨田區,為了省錢,鋼渣和皮絆共同租用一間房。皮絆對桌子上那顆鐵疙瘩過敏。他老問,鋼腦殼,你那炸彈不會抽風吧?鋼渣笑了,向他保證,這鐵疙瘩雖然差幾步沒完成,但很安全,用香煙戳都戳不燃。皮絆當時松了一口氣,但晚上睡覺以后噩夢連連,睡不踏實。
那天一早,皮絆爬起來就給鋼渣出主意說,鋼腦殼,你還是到郊區租農民房,一百塊錢能租上三間平房,前帶院后帶園,你在那里搞核爆試驗都沒人管。鋼渣把腦袋揚過來問他,你怕了?皮絆承認說,是,老睡不著。鋼渣看看皮絆,這幾日下來,他兩眼熬得外黑內紅,仿佛是帶聚能環那種電池的屁股。鋼渣正想著換個地方。出租屋太過狹窄,光線也暗,他干起活來感到不爽。郊區有很多人去樓空的農民房,農民舉家出去打工了,房子讓親戚看管,稍微花一點錢,就能租下。他租了一套,把炸彈拿到里面。關于引爆系統,他怎么弄都不稱心,有一兩個細節和自己的構想有差距。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個精益求精的人。
那天,他在郊區農民房忙活一陣,擠專線車去到雨田區。走進巷子,天已經黑了,他聞見一股爛魚的味道。爛魚的味道揉爛在巷子發濁的空氣里。鋼渣腦殼皮一緊,感受到一種不祥。他趕緊抽身往回走,快上到馬路時,看見一長溜警車嘶鳴而過,有些車亮著頂燈,有些車則很安詳。那一剎,他準確地猜到,皮絆肯定暴露了,被扔進剛才過去的某輛警車里。
鋼渣緩過神,慢慢才記起來,兩人的錢都攥在皮絆手里。平時,他把皮絆當管家婆用,省事,放心。但現在,鋼渣暗自叫苦。他把四個兜里的錢都掏出來看看,數了兩至三遍,還是湊不足十塊錢。他返回郊區睡了一夜,次日用一個蛇皮袋把未成型的炸彈裝好,再和另一個裝了衣物用具的蛇皮袋綁在一起,掛在脖子上,看著像褡褳。他想,我也不能在這農民房住了。皮絆雖然不知道我具體租了哪間,卻知道大體上在這一片。誰知道他們撬不撬得開他的嘴?再次進到城里,鋼渣忽然很想見小于一面。他搞不清楚,有多長時間沒見到可愛的小啞巴了。想起她,鋼渣心頭就一漾一漾地波動起來。鋼渣花一塊錢搭七路車,售票員讓他為兩只蛇皮袋加買一張票。他爭吵半天,才省下一塊錢,看看車內的人,心情煩躁起來。他想,要是炸彈上了弦,不如現在就撥響它。媽的這日子過得太沒有人樣了。想到小于,他才寧靜下來。
到了筆架山,隔著老遠,鋼渣手搭蔭棚往小于的店子里張望。那店門一直是關著的。
那一把零票,畢竟不經用,即使天天就涼水吃饅頭,第三天一早也花光了。鋼渣想著兜里沒錢,心里很是發虛。他甚至想,這顆炸彈,如果誰要買,說不定能值幾百塊錢哩。
這天,快中午了,鋼渣晃蕩著來到東臺區。以前他沒來過這片區域,陌生,也就多了幾分安全感。有一家超市剛開張營業,銅管樂隊吹吹打打的聲音把鋼渣從老遠的地方拽了過去。人像潮水一樣往新開張的超市里涌,鋼渣被前后左右的人挾著往超市里去。超市的拱形大門,像一張豁了牙的嘴。他忽然想起皮絆說過,超市新開張,有很多東西可以品嘗,臉皮厚點,完全可以混一頓飽食。鋼渣正要走上傳送帶,有個保安走過來把他攔住,并說,請你把包放進貯物柜。鋼渣只有照辦。但貯物柜小了幾寸,鋼渣沒法把蛇皮袋塞進去。那保安跟過來,想要幫鋼渣一把,試了幾個角度也塞不進去。保安說,那你擺在墻角,我幫你看著。鋼渣不愿意,他挎著蛇皮袋要走。那保安警覺地拽住蛇皮袋,拍拍未成型的炸彈,問那是什么。鋼渣晃晃腦袋,微笑著告訴小保安,沒什么,只不過是一顆炸彈而已。
小保安還來不及驚愕,鋼渣就已把他摁倒在地,屈起腿壓住。他迅速從蛇皮袋里扯出兩股線,一股纏在左手拇指上,一股纏在左手中指上。然后他把小保安提起來,用右胳膊將其夾緊,作為人質。超市頓時亂作一團,所有被吸進來的人都被吐了出去。鋼渣奇怪地看著這有如退潮的景象,難以相信,這竟是由自己引發的。人退出去以后,地上丟棄著零亂的物品,包括吃食。鋼渣盡量放平目光,不往地上看。看見吃食,他肚子就會蠕動得抽搐起來。鋼渣想,必須動手了,要不然再餓上幾頓,連動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本來,東臺區匯佳超市的突然案件用不著老黃插手。那腦門溜光的家伙挾持一個人質,跟圍過來的警察討價還價。他開列出來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把前幾天拎進公安局的皮絆放出來。那一圈警察沒反應過來,皮絆是誰?當天,老黃依然巡行在雨田區的街巷,聽說東臺區有案子了,腦子里就隱隱地有預感。打電話過去問熟人,熟人說,那案犯要用人質交換一個叫皮絆的人。聽到皮絆這名字,老黃就活泛了。小崔問,怎么啦?他分明看見老黃的眼底閃過一絲賊亮的精光。老黃說,皮絆就是皮文海。記得了嗎?小崔說,什么也不要說了,上車。
進到超市的廳里,老黃終于看到那人。那人也一眼瞥見了老黃。老黃進來以后,鋼渣就感受到自門洞處卷進來一股銳利的風。他眼前是呈弧狀排列的一溜綠膠鞋,他的目光得越過這些人,才看得見最后踅進來的那個老膠鞋。鋼渣用兇悍的眼神示意擋在他和老黃之間的那個年輕膠鞋挪一邊去。他只想跟老黃說話。他說,我認得你。你經常去筆架山小于那里刮胡子。老黃回應說,我也認得你。鋼渣說,把我的兄弟放了,你知道他是誰。老黃說,我當然知道,皮文海是我抓到的。鋼渣恨恨地說,他媽的,果然是你。
沒有回答,只有老黃一貫以來似看非看的眼神。他本該盯著鋼渣,然后兩人的眼神形成對峙——鋼渣為此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定要用眼神搶先壓制住這老膠鞋,要不然自己很快就會崩潰、完蛋。但老黃顯得不大集中得了精力,心有旁騖,目光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
小伙子,你的炸彈有幾斤重?老黃冷不防拋去一句話。鋼渣一愣,他沒將這炸彈放在秤盤上稱過。老黃笑了,說,瓤子里灌幾斤藥,殼子用幾斤鋼材,未必你都沒有稱過?鋼渣老半天才說,等下弄響了,你不要捂耳朵。小保安仍在瑟瑟發抖。鋼渣想,要是老這么抖下去,自己遲早會跟著抖起來。那是很糟糕的事。他呵斥道,別抖了,你他媽別抖了。小保安的確非常無奈。這份上了,他不想拂逆這光頭大爺的意思,但身體就是不管不顧地抖個不停。
老黃看了看四周,他認為大廳沒必要站這么多警察。他點了幾個面相年輕的,要他們守在外面。那幾個警察心領神會地走出去。接下來,老黃摸出一匣香煙,不但自己抽起來,還把煙桿凌空扔去,讓別的警察接住,一齊吞吐煙霧。有那么一兩個人,手僵了,沒接住煙。
小保安不抖了。他抖了好大一陣,已經抖不動了。但鋼渣仍在咆哮著說,別抖了,豬嬲的哎不要再抖了!說完話,他才意識到人家并沒有抖,是自己腳底下傳來細密輕微的戰栗。一抬頭,他看見那老膠鞋狡黠的微笑。老膠鞋叼著煙,滿嘴煙牙充斥著揶揄的意味。鋼渣覺得不對勁,厲聲說,你往后退。別以為我沒看見,你他媽往前跨了兩步。老黃說,你看見鬼打架了,我本來就站在這里。鋼渣有些發蒙,進而也懷疑自己看錯了。他暗自地問,老膠鞋原先是站得這么近嗎?這時他清晰地看見,老膠鞋又往前跨了一腳。他眨了眨眼,暗自地說,我沒看花眼,這老膠鞋……
老黃注意到光頭的眼神出現恍惚。他左手已經下意識地擎高了,整個暴露出來。老黃看見一股紅線纏在這人左手的拇指上,而綠線纏在同一只手的中指上。他顯然沒有精心準備好,兩股線都纏繞得粗糙,而且線頭剝除漆皮露出金屬線的部分也特別短。這使老黃的信心無端增添幾分。老黃突然發力,猛躥過去。他的眼里,只有光頭的那只左手。挨近了,老黃手臂陡然一伸,正好捏住那只左手的虎口。老黃用力一捏,聽見對方手骨駁動的響聲。鋼渣的手掌很厚實,也蓄滿了力氣,老黃差點沒捏住。
鋼渣錯就錯在低估了這老膠鞋的速度,還有他的握力。老黃滿嘴煙牙誤導了鋼渣。鋼渣滿以為這老膠鞋除了一顆腦袋還能用,其他的器官都開始生銹了;他滿以為老黃會張開黑洞洞的嘴跟他羅列一通做人的道理,告誡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沒想到,這半老不老的老頭竟然先發制人,賣弄起速度來。鋼渣發現老膠鞋捏住自己的手了,來不及多想,用力要讓兩股線頭相碰。鋼渣頭皮一緊,打算在一聲巨響中與這鬼一樣的老膠鞋同歸于盡,化為齏粉。
這老膠鞋力氣大得嚇人,一只看似干枯的手,卻像生鐵鑄的。那一霎,老黃也驚出一頭冷汗,分明感覺到光頭手勁更大。幸好他挾持小保安耗去不少體力,而且早上似乎沒吃飽飯。
別的幾個警察手里還夾著煙,煙卷正燃到一半。他們也沒想到,右安區過來的足痕專家老黃性子竟比年輕人還火爆,在年輕人眼皮底下玩以快制快。這好像玩得也過于懸乎了,不符合刑偵課教案的教導啊。眾警察趕緊把煙扔掉,把槍口杵向鋼渣那枚锃亮的光頭。
把鋼渣帶到市局,扔進審訊室,他整個人立時有些委頓,老半天才睜開眼皮往對面墻上脧了一眼。審訊室的墻壁從來都了無新意,雷打不動是那八個字。老黃正咂著嘴皮要說話,鋼渣卻率先開口了,問,我會死嗎?老黃不想騙他,就說,你心里清楚,你手上有人命。鋼渣覺得老膠鞋也是個痛快人,只有痛快的人,眼神才會這樣毒辣。挨一支煙的工夫,鋼渣就承認了殺于心亮的事。這反倒搞得老黃大是意外。殺人的事啊!他原本憋足了勁,打算和這個光頭鏖戰幾天幾夜,抽絲剝繭,刨根問底。
為什么要殺他?
本不想殺他。起初我就不打算搶司機。開出租的看著光鮮,其實也他媽窮命。但我沒條件搶銀行,搶司機來得容易。鋼渣咝起了煙,說話就放慢了。他看看眼前這老膠鞋,忽然想起來,在小于的店子里第一次見到他,很直接就感受到一種威脅。很少有人能夠傳遞給鋼渣這樣的感覺。往下,鋼渣又說,那晚上我們說要去大碇,好幾個司機都不接生意。也是的,要是我開車,見兩個男的深更半夜跑這么遠,也不會接生意……實在太窮了,不瞞你說,我差點就去撿破爛了,又放不下這張臉。這么窮的光景,我他媽偏偏和一個女人搞上了。那個女人等著錢用……你也認識那女人。
老黃沒有說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講得這么詳細。他以前見過的殺人犯,邏輯往往有些紊亂,說話總是磕磕巴巴。
鋼渣又說,本來也不知道要撞上哪個倒霉鬼。司機都太警醒,我跟皮絆那晚沒什么指望了,站在三岔口抽煙,抽完了就準備回去睡覺。這時候羚羊3042主動開過來攬生意,問我們是不是要去大碇,還說不打表五十塊錢搞定。我看他的駕駛室,沒有裝隔柵,估計這人是新手,家里缺錢,見到生意就撿。既然他送上門了,我們就坐進去。我沒看出來他是小于的哥哥,他倆長得不像。他媽的,既然是兄妹,就應該長得像一點。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鋼渣要了一支煙,抽了起來。他又說,開到半路上,我說你把錢拿出來,不為難你。這家伙竟然當我是開玩笑,罵粗話,說他沒帶錢。我受不了這個人,他有些呆,老以為我們是在跟他尋開心。于是我照他左臉砸一拳頭。他鼻子破了,往外面噴血,這才曉得我不是開玩笑。他一腳踩死剎車想跟我打架。他身架子雖大,卻沒真正打過架。他抄起水杯想砸我,我腦袋一偏,那塊車玻璃就砸碎了。我撂他幾拳,他就曉得搞不贏我。在他擺錢的地方,我只摳出三百塊不到。我叫他繼續往大碇開。他一路上老是說,把錢留一點。我有些煩躁,要是他有一千塊錢,我說不定會給他留一百。但他只有兩百多,我們已經很不劃算了……
為什么要殺他?你已經搶到錢了。
本不想殺他,我倆臉上都粘了胡須,就是為了不殺人。開著車又跑了一陣,我才發現帽子丟了,應該是從車窗掉出去的。我頭皮有幾道疤,腦門頂有個胎記,朱砂色,還圓巴巴的——我名字就叫鄒官印。我落生時,我老子以為我將來會當官。可他也不想想,他只是個挑糞淤菜的農民,我憑什么去當官?有的路段燈特別亮,像白天一樣。我頭皮上的這些記號,想必司機都看見了。要是我長了頭發,那還好點,但我偏偏剛刮的青頭皮,帽子又弄丟了。當時我心里很亂,覺得還是不留活口為好。我叫他停車,拿刀在他脖子上抹一下,他就死了。皮絆沒殺人,人是我殺的。
然后呢?
司機的帽子和我那頂差不多。我拿過來看看,真他媽是完全一樣的,很高興,就罩在自己頭上。啞巴給我刮的青頭皮,然后給我買了帽子。要是我丟了帽子,她說不定會怪我。
原來是這樣。老黃心里暗自揣度,是不是小于給鋼渣買了帽子以后,覺得不錯,回頭又買了一頂一模一樣的?給情人和親哥哥買相同的帽子,是否暗合著小于某種古怪的心思?一剎那,他非常清晰地記起了小于的模樣,還有那種期盼眼神。老黃又問,你搶他的那頂帽子呢?鋼渣說,洗了,晾竹竿上,還沒收。
為什么要洗?
畢竟是死人戴過的,想著有點晦氣,洗衣服時就順便洗了。
話問完,老黃轉身要出去,鋼渣卻把他叫住。這個粗糙的家伙突然聲調柔和地問,老哥,現在離過年還有多久?老黃掐指算算,告訴他說,兩個多月。想到過年了?你放心,搭幫審判程序有一大堆,你能挨過這個年。鋼渣認真地說,老哥,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老黃猶豫了一會兒,說,你先說什么事。
我答應啞巴,年三十那天晚上和她一起過。但你曉得,我去不了了。他媽的,我答應過她。到時候你能不能買點討女人喜歡的東西,替我去看她一眼?就在她店子里。這個女人有點缺心眼,那一晚要是不見我去,急得瘋掉了也不一定。
老黃看著鋼渣,好久拿不定主意。最后他說,到時再看吧。
技術鑒定科的人事后說,那炸彈內部構造非常精巧,專家水平,但引爆裝置的導線并沒有接好,就像地雷沒有掛弦,只能拿來嚇嚇小孩。老黃即便不捏死鋼渣的手,炸彈照樣點不燃。領導知道以后不以為然,說當時老黃可不知道那炸彈竟是個啞巴。老黃聽得一肚子晦氣,在心里給自己打了折扣。既然做出了英勇行徑,他自然希望那時那地,險情是足斤足兩的。
破下于心亮的命案以后的那個把月還算平靜,老黃閑了下來,但沒往筆架山上去。要理發或者刮胡須,他另找了一家店面,手藝也說得過去。他害怕見到小于。
十二月底的某天,接到一個老頭舉報,說有人在賣假證。問是什么假證,那老頭說,蠻奇怪的,我帶得有一本樣品。說著,他從一個塑料袋里掏出一個紅皮本。老黃把紅皮本拿過來,封面有幾個燙金字。上面一行呈弧形排列,字體稍小,狹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特赦辦;下面垂著五個大幾號的宋體字:特別赦免證。
都什么亂七八糟?老黃被搞蒙了。這連假證也夠不上,純粹臆造品嘛。打開里面看,錯別字連篇。老頭說他昨天剛買的,花一千八百八。賣證的人說這是B證,大罪從輕小罪從免。要是買了A證,得要兩千八百八,那證作用就更大,死罪都可以從無。老頭一早拿了這證去市監獄,滿心歡喜地想把自己兒子接出來。他兒子按算還要服刑兩年,這B證一買,算下來減一天刑只合三塊錢不到,撿了天大的便宜。但獄警說這證沒用,還派個車把老頭直接送右安區分局,督促他報案。
分局當即出警辦這事。老頭記性不太牢靠,繞一個多小時,終于確認地方了。老黃和另兩個警察早換了便裝,從樓道上去,拍了拍門。里面是外地佬的聲音,誰?老黃說,介紹來的,業務。一個家伙大咧咧地把門敞開了,還滿臉堆著笑地說,歡迎,里面坐。老黃真想點撥他說,既然愣充國務院的,級別那么高,就應該扁著臉,態度適當地冷漠。三個便衣都揣著看把戲的心思進到里面,打算先聽幾個騙子天花亂墜吹一番,然后動手抓人。
沒想到里面有個熟人。
啞巴小于靜靜地坐在床沿的一張矮凳上,正看著一個女騙子指手畫腳。小于瞥見了老黃,顯得很緊張,做出一串手勢。里面的一幫人看明白了,啞巴說來人是警察。三個便衣只得把看戲的心思掐滅,當即動手,把屋里兩男一女三個騙子全部銬上。
那一屋人全被帶進了分局。很快,老黃又把小于帶出來,放她走。小于褲兜里裝了一沓老頭票。褲兜太淺,老黃忍不住提醒她把錢藏好。只差個把月就要過年了,滿街的扒手急瘋了似的作案。小于把錢往里面掖了掖,怨毒地盯老黃一眼,走了。
老黃站在原地,雖然很冷,卻不急著進去。他覺得小于其實蠻聰明,很多事都明白。比如剛才,那女騙子吹得再玄虛,小于似乎不信——她臉上毫無喜悅。但看情況,她仍打算扔幾千塊錢買這注定沒用的A證。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這當口,老黃又記起了鋼渣說的那番話。年夜眼看著近了,老黃倏忽緊張起來。
其后幾天,劉副局調離分局,要去省城。臨行前,他請同事一塊去吃館子。老黃不想去,但不好不去,劉副局要走了,換一個人似的,邀請誰都顯得萬分真摯,讓人難以推托。當晚果不其然喝多了。老黃頭一次看到劉副局喝醉酒的德性,跟街上蕩來蕩去的小青年差不多,哭喪著臉,一個一個地找碰杯,并且說,對不起了,兄弟!喝了酒,人就千姿百態了。劉副局跟每個人都說了對不起,還不過癮,又站在飯廳中央說,現在光吃飯不管用,明天正好休息,我弄輛車,大家找個地方狠狠地玩……去哪里,劉副局一時沒想明白,他還殘留有幾分清醒,曉得不能帶同志們去搞異性按摩。沉默一陣,忽然有個人說,去織錦洞怎樣?看了個報道,說織錦洞是全國最好的洞,二十幾位洞穴專家評出來的。劉副局拿眼光找說話的人,沒找出來,嘴里說,洞穴專家?比我劉某人還專嗎?那洞有多遠?那人說,大概四個小時。劉副局說,行,就去那里,明天我請兄弟們去逛仙人洞。那人糾正說,劉副局,那叫織錦洞。劉副局大手一揮,說,差不多,反正都是洞。
本來大伙也沒當真,以為劉副局說酒話。次日一早,劉副局叫人逐家掛電話,說是緊急集合。去到分局,一輛豪華大巴已經停在門口了。老黃和小崔坐一排,感覺有點堵,相互覷了幾眼。一說話,不可避免地提到于心亮。上次也是有心去看洞,于心亮帶一大幫子人陪同,攪了局。回頭想想,那事情還近在眼前;游洞不成,于心亮抱愧的模樣也歷歷在目。這一次,朗山到岱城的高速公路修好了,車程幾乎減半,只三個多小時,車就到了織錦洞前。老黃小崔逛洞時卻把心情全丟了,純粹是那個導游妹子的跟班。劉副局心情不錯,從洞里出來,他又拉了這一車人去到更遠的一個縣份,請大伙去吃當地有名的心肺湯。那天本可以早點回來,但一頓心肺湯磨蹭了幾個小時,回到鋼城,又是半夜了。眾人都說餓,得找一家店子吃碗米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劉副局和老黃對面坐著,一個人捧一大碗米粉,上面鋪了一層醬牛肉。一到晚上,人就特別有胃口。劉副局剛扒了幾筷子,忽然說尿憋,趕緊走了出去。街燈全熄了,大巴銀灰的外殼微微亮著。劉副局憋得不行卻找不見廁所,就繞到車后頭搞事。
外面風聲大了,漫天蓋地,像是飄來猛獸的嘶吼。老黃吃米粉時仿佛聽到一聲悶哼,但沒有留意。在巨大的風聲里,別的聲音夾雜進來,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幻聽。老黃把碗里的油湯喝凈,才發現劉副局一直沒有回來。抬頭看看,別的人自顧咂著湯水。冬夜里喝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會讓人整掛大腸都油膩起來,暖和起來。老黃問他們,劉副局呢?大伙這才發現少了一個人。老黃明明聽劉副局說是尿憋,難道卻在撇大條?
老黃走出小店,大聲地沖車的方向大叫劉副局,連叫幾聲,沒見回應。老黃腦側的青筋猛地一抽,預感到出事了。繞到大巴后頭,劉副局果然躺倒在地上,看似喝醉酒的姿態,其實胸窩子上插著一把刀,刀身深入,只剩刀柄掛在外頭。老黃一驚,很快意識到要保護現場,沒有立即叫人。他獨自躡手躡腳走過去,探一探老劉的鼻息,確定他已經死僵了。
這件案子順理成章地由老黃負責偵破。有了案子,時間就會提速。年前那一個月,老黃是連軸轉忙過來的。女兒打個電話,提醒他年夜在即。老黃只有一個女兒,在老遠的城市,是否嫁人了,老黃都搞不清楚。她說今年又不能回來陪他了,有公務。老黃也樂得清閑。這么多年了,他看得清白,女兒回來小住幾日,也是于事無補,離開以后徒增掛念。
年三十一早起來,老黃就想起鋼渣說過的話。其實他早已在這天的剝皮日歷上記下一筆:晚上去筆架山看小于。他上街,不曉得買什么東西能討小于喜歡,就成捆地買煙花,不要放響的,而是要火焰噴起來老高的,散開了以后顏色絢爛的。
晚九點,天色一片漆黑,他踱著步往筆架山上去。有些憋不住的小孩偶爾燃起一顆煙花,綻開后把夜色撕裂一塊,旋即消失于夜空。一路上山,越往上人戶越少,越顯得冷清。路燈有的亮有的不亮,亮著的說不定哪時又暗了。他盡量延宕,不敢馬上見到小于。風聲越來越大了,他把領子豎起來。這時他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勇氣走進小于的店里,跟她共同度過這個年夜。她又會是什么樣的態度?老黃甚至有幾分恨鋼渣,把這樣的事情交到自己手里。走得近了,他便知道鋼渣和小于的約定像銅澆鐵鑄的一樣牢靠。小于果然在,簡陋的店面這一夜忽然掛起一長溜燈籠,迎風晃蕩。山頂太黑,風太大,忽然露出一間掛滿燈籠的小屋,讓人感到格外刺眼。
離小于的店面還有百十米遠,老黃就收了腳,靠著一根電桿搓了搓手。他往那邊望一望,影影綽綽,哪看得見人?點煙點了好幾次,才點燃。風太大了。老黃弄不清自己能在這電桿下挺多久,更弄不清自己最終會不會走進那間迸著暖光的理發店。一岔神,老黃想起手頭正在辦理的案子——本來他以為劉副局的案子應該不難辦,現場保留得很好,還找到一溜清晰的鞋印。但事情常常出乎他的想象,一個月下來,竟毫無進展。劉副局生前瓜葛太多,以致他死后被懷疑的對象太多,揪花生似的一揪就拖出一大串,反而沒能圈定重點疑兇。
這個冬夜,老黃身體內突然躦過一陣衰老疲憊之感。他在冷風中用力抽著煙,火頭燃得飛快。此時此刻,老黃開始對這件案子失去信心。像他這樣經歷的老警察,很少有這么灰心的時候。他往不遠處亮著燈籠的屋子看了一陣,之后眼光向上攀爬,戳向天空。有些微微泛白的光在暗空中無聲游走,這景象使“時間”的概念在老黃腦袋中具體起來,倏忽有了形狀。一晃神,腦袋里仍是擺著那案子。老黃心里明白,破不了的滯案其實有蠻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是源于人們的美好愿望。當然,疏而不漏,有點像英語中的一般將來時——現在破不了,將來未必破不了。但老黃在這一行干得太久了,他知道,把事情推諉給時間,其實非常油滑,話沒說死,等于什么也沒有說。因為,時間是無限的,時間還將無限下去。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