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此生聽過最多的夸獎,不是來自父母,而是來自婆婆。
父親是嚴厲的,他認為過多的夸獎會讓人倨傲,因此從小到大,他對我幾乎總是批評;母親恬靜淡雅,有知識分子的內斂和矜持,偶爾夸我,也只是露出淡淡的喜悅;婆婆不同,她每每夸獎我時高腔大嗓,笑聲朗朗,臉上洋溢著濃烈的喜愛,而且善于創造新鮮的詞匯。
我先生說,我最初走進他們村時,身穿牛仔服,頭戴五毒帽,長發飄飄,雙手插兜,兩眼看天,完全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村里人都覺得稀罕。而婆婆卻由衷地喜愛,她用完全不同于鄉下人的審美觀念,滿心喜悅地接受了這個“雙手插兜、兩眼看天”的兒媳。
那時婆婆還年輕,舉手投足有股戰天斗地的豪情。每次回家,她都會牽著我的手在村里走一遭,笑呵呵的,逢著人問候,會大聲說:瞧瞧我家的兒媳婦,才貌雙全,這可是祖上積多少德才能娶到的媳婦啊!
婆婆對我的喜愛和自豪持續而長久,結婚很多年也依然如故。
生孩子時,因為是個女孩,按照鄉間的傳統觀念,未免有些遺憾。我分明能感覺到那笑臉之下的嘆息,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像犯了什么錯。婆婆卻滿臉喜悅地抱起孩子,朗聲對一圈親友宣告:誰敢說我孫女一個不字,那就是揭她奶奶的腦蓋皮了!然后轉身笑吟吟地對我說:我看娃表情傲傲的,有點像你呢,要不就起名叫傲傲吧?
雖然孩子最終沒叫傲傲,但婆婆橫眉豎目的袒護,那種堅定、無畏和慈愛,讓我感到踏實和安穩。
生過孩子剛兩個月,我去一家報社應聘,站在一群年輕大學生中自慚形穢,考試中,文章也寫亂了。垂頭喪氣回家,婆婆叉腰揮手,氣呼呼地說:報社領導也是沒眼光,像我娃這才貌,要是我,看一眼就收下了,還用得著考試!
婆婆是上過高中的,喜歡讀書看報,我有時寫了文章,也讓她看,她總能看出些高低來。有一次為朋友的書寫序,寫完了,讓婆婆看。她看過后,對我女兒阿寶說:瞧瞧你媽的文章,風雨不透!阿寶問,奶奶,什么叫風雨不透?婆婆說,你媽媽的文章,想加一個字塞不進去,想減一個字摳不下來,嚴絲合縫,風吹不進,雨打不進,這就叫風雨不透!
我寫的文章不多,聽到的溢美之詞倒也常有,但是像婆婆這樣生動的贊語,是迄今為止我聽到的最痛快淋漓的褒獎了。
但婆婆也有頗不欣賞我的地方。她不止一次對我嘆息:你哪兒都好,就是太“弱格”了,凡事不爭不搶,總愛退后一步,媽死后怕你守不住咱這份家業啊!
“弱格”是老家洛寧的方言,包含了體質羸弱、性格綿軟、言語怯懦等所有由內而外的元素。婆婆沒說錯,我從小體弱多病,又害羞靦腆,不愛說話,雖然也是鄉間長大的孩子,卻從來沒有學會罵人打架,甚至到了成年,也仍然像個軟體動物,磨不出那層鎧甲來。
然而,婆婆沒有想到,結婚的第二年,我竟然揮舞著鐵锨,把村里一個蠻橫的男人給治服了。
事情的起因,是婆婆在自家房后的空地上栽了幾棵樹,鄰居不愿意了——雖然隔一條水渠和道路,但鄰居認為樹長高之后,會遮蔽他家的陽光。
這場糾紛原本并無絕對的對錯,無論是婆婆栽樹,還是鄰居阻止,其根本都源于強烈的邊界意識,但接下來的情節,卻把幾棵樹的事,升級為一場事關顏面的戰斗。先是鄰家男人跳過水渠來拔了樹,然后是鄰家女人坐在村口開始罵街。第一天罵完了,第二天接著罵,儼然把罵街當成了一種無比享受的秀場。
面對這樣的境況,婆婆和公公本著鄉村的處世經驗:應戰。
婆婆一手叉腰,一手拿著鐵锨,說,我今兒再去把樹栽上,倘若他知好歹,不吭聲也就算了;倘若他再出來阻攔,立馬開打!
當時,兩個兒子都不在跟前,只有女兒、女婿和我這個恰好回村探親的兒媳。于是,一行幾人各執鐵锨鋤頭向房后走去,分明就是上陣的士兵。
我打小從沒和人吵過架,更別說打架,可眼看老弱婦孺悉數前往,又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只好拿起一把鐵锨,黛玉葬花一般扛著,羞怯怯跟在后面,一邊觀望婆婆她們那邊的狀況。
果然,鄰居一家沖過來,開始阻攔拉扯。
這架其實打得毫無章法,兩家幾個人分別拉著鐵锨鋤頭的兩頭,拔河一樣拖拽,完全看不出目的和輸贏。然而,也就在這僵持之間,鄰居男人突然拾起一塊磚頭,試圖砸向婆婆的后腦勺。
我在后邊看見了,本能地舉起鐵锨,飛步上前,一下子頂在那男人的脖子上,逼著他后退、后退,一直逼到了墻角,并厲聲呵道,把磚頭放下,放下!愣了幾秒鐘,那男人竟然把手里的磚頭丟掉了。
戰斗到這里結束了,婆婆成功地栽了她那幾棵樹。雖然一個月后,這幾棵樹還是被鄰居偷偷地拔了,但婆婆總算是維護了自己的臉面;而我,也出乎意料地揮舞著一把鐵锨,在村里完成了一個新婦的亮相——婆婆毫不掩飾她的驚喜,說,村里人都議論呢,說你看起來文質彬彬,沒想到也這么厲害啊!
從那時起我才明白,嫁給一個農家子弟,婚姻里必然要攜帶泥土和鋼鐵味道,沒有些英武之氣,就無以抵抗和支撐鄉村生活的重量。
婆婆一生,不止一次地為一棵樹、一壟麥、一尺院墻而披甲執銳。在她看來,所有這些,都關乎顏面、尊嚴和榮辱。她是鄉村哲學熏陶出來的母親,勤勞,堅韌,警覺,勇敢,對貧窮和羸弱有著深刻的認識,對人性有著深切的洞察,這是苦難教化出來的本能——苦難是一本內容豐富的教材。
婆婆曾不止一次地給我講她早年的事,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媽心里一輩子老是埋怨你外婆,為著那二百斤的麥子,把我給賣了。
(二)
婆婆結婚時才十八歲。
婆婆高中畢業時考上了大專,卻因為是“黑五類”子女,被村干部沒收了錄取通知書。
媽那時咋恁憨呢,人家來要通知書,就乖乖給了,咋就不知道撒個謊呢?婆婆無數次滿懷悔恨地對我說。
婆婆的父親曾是國民黨團級軍官,雖然抗戰結束后,因反感內戰而辭職還鄉,但還是毫無懸念地成了黑五類,全家人也因此受盡了牽連,姐弟幾個先后輟學。所以外公去世時,外婆把他的畢業證、軍官證、照片……等等,一切能夠見證歷史和身份的東西,全部葬入了棺材,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婆婆說,那時她家住在縣城,既不像上班的人有工資,又不像鄉下人有糧食,最大的難處是缺吃的,餓的時候,常常鉆進莊稼地啃生玉米棒子。姐弟六人,她是老大,高中一畢業,家里就在鄉下給她找好了婆家,是為她能夠吃飽,也是為那二百斤麥子的彩禮。
幸運的是,我公公與婆婆曾在高中同校,彼此算是有所了解。甚至,個性活潑、學習優秀的婆婆,當年也曾吸引了公公仰慕的眼神,這其中或許還包含了愛情的成分。
公公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從十六歲就開始養家,初中畢業后拉過煤車,學過木匠,帶著村里一班伙計為全村幾乎所有的人家蓋過房子,也操持了村里家家戶戶的紅白大事。他是一個在艱難生活中磨煉和成長起來的莊稼漢,所有的美德和陋習,都源于生活的教化而非教育。
毫無疑問,公公是傾心婆婆的。在沉默的外表和暴躁的脾氣下,深埋著一份死心塌地的情感。他曾有過到鄉里當干部的機會,前提是必須和黑五類子女的婆婆離婚。公公斷然拒絕,他放棄了改變命運的機遇,選擇守著婆婆和村莊,以一個莊稼人的血汗供養他的家。公公像一座缺少裝飾的城堡,粗糲、堅固、莊嚴,經得起風吹雨打,但缺少溫馨柔和。
但婆婆有個苛刻的婆母,這使她的婚姻從一開始就陷入艱難。
我們這個祖母,原是縣里一個大戶人家的媳婦,解放時死了丈夫,才帶著一個姑娘改嫁到鄉下。祖父年已三十才成家,自然對這個來自縣城的媳婦十分遷就。祖母能做幾樣拿手好菜,卻幾乎從不做飯,冬天,總是捂在被窩里不下床,由祖父做飯端到床前,這在鄉間是極其罕見而且奢侈的。她篤信鬼神,卻又言語刻薄,動輒咒天罵地,鬧得雞犬不寧。婆婆那時什么家務也不會,祖母動輒就數落她,常常指頭搗到她腦門上,把她吆喝得暈頭轉向。有時候數落得急了,抬手打她,笤帚、竹竿、燒火棍,抓起什么就是什么。
如今,祖母已經是一個耄耋老人了。她喜歡打花子牌,喜歡走親戚,喜歡熱鬧,卻又十分孤獨。我們每次回家,先生都會叫祖母一起吃飯,每次,祖母總會絮絮叨叨地訴說婆婆的不好,邊說邊罵,語言既尖刻又生動,可氣又可笑。但無論如何,祖母到了晚年,還是把命運的拐杖,靠在了他大兒子的門口;她最不待見的大兒媳婦、我的婆婆,一邊聽著她的數落,一邊盡心侍奉著她的生活,早已不再計較當年所受的諸多委屈和虧欠了。
80歲那年,祖母得了腦梗,陷入昏迷之中。
在鄉村,一個耄耋老人一旦病倒,家人首先想到的不是送往醫院,而是通知親戚們輪流探望告別,一邊準備她的后事。這種鄉村的生死觀和倫理觀,幾乎毫無異議,更不會有人質疑。那幾天,家里人來人往,像進行一場隆重的典禮。
我和先生卻不顧眾人反對,執意把祖母送往縣城醫院。讓人驚訝的是,僅僅十多天的常規治療,祖母的病情很快好轉,她一口氣喝了孫子喂下的大半碗米湯,竟然坐起來了。祖母說,她老娘過世時82歲,她姐姐過世時也是82歲,所以,她自己也應該在82歲時死去。
起死回生的祖母吃喝如常,四處游走,用我先生給的零錢買香火,依然能到附近的廟里燒香。只是,祖母比先前更愛罵人了——她坐在村頭,從早到晚,罵遍了她一生中所有不喜歡的人,卻再也不曾罵過我婆婆半句。這個貌似糊涂的老人,臨近生命的終點,好像突然體察了她這個兒媳的善良和厚道,也把她一生中鮮有的贊美和祝福,給予了她的兒孫。
兩年后一個秋天的午后,全村人都下地了,村莊里靜悄悄的,祖母坐在自家的門檻上,背靠著大門去世了——終年正好82歲。
(三)
婆婆一直都像個披著鎧甲的戰士,即便是她的笑聲,也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但那所謂的鎧甲,不過是傷口結成的硬痂。
我從和公公的相處中隱約體會到,祖母對她這個兒媳的謾罵指責,一半源于不良習性,一半源于傳統的觀念和心理優勢,只有極少一部分,是刻意的欺凌。祖母這種觀念和習性,也使得婆婆和公公一輩子沒有找到和平相處的方式。他們患難與共,情深義重,卻也不時惡語相向。
婆婆兩頭受氣,她想過投井,也試過跳河,大冬天走到河邊,坐在那里哭了很久,最終又被我公公找著勸了回去。
一個決意赴死、卻又活著回來的女人,性情一下子變了,變得無所畏懼,也不再逆來順受。婆婆開始大刀闊斧地整飭她的生活和人生——她無師自通地蒸出了大鍋的饅頭,織出了成匹的白布……漸漸表現出讀書人的優勢,能寫字,會算賬,還跟著衛生員學會了打針;更讓人們驚嘆的是,她和公公一起白手起家,硬是靠著肩扛手提,一起到河灘背石頭,開始建造自家的房子。
整整兩年,婆婆和公公用最原始的勞作,一石一瓦地蓋起了新房。上梁的那天,婆婆用白面團兒包著小石子,蒸了一籃子“飄梁蛋兒”,鞭炮聲里,公公坐在房梁上,向一村人撒下那些沉甸甸的石子饅頭和花生糖果,宣告著新房的落成。
婆婆感慨說,那時,咋那么能出力啊,咋那么能吃啊,一大鐵鍋的綠豆湯,我和你伯,一碗一碗的,不知喝了多少碗,竟然喝光了……
自此,公公、婆婆自立門戶,開始在屬于自己的新家里,養育自己的一女二男。公公農忙時耕作,農閑就外出販賣竹器或雜糧。他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馱著小山一般的農副產品,翻山越嶺,從洛寧到澠池、三門峽,來回幾百里路,賺錢供養三個孩子;風餐露宿的公公,從來舍不得吃一頓像樣的飯,卻舍得買回成摞的學習資料。婆婆以不同于鄉間婦女的見識,自己買回從小學到中學的課本通讀,對孩子們的功課了然于胸,隨時查問輔導——他們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這希望成長為一種信仰,這信仰里,承載了孩子們今后的命運。
婆婆對孩子的愛,熱切而苛責,她舍得自己,也舍得孩子。
我先生是婆婆的第二個孩子,也是她最鐘愛的長子。她深愛這個兒子,是憐惜他從小沒奶吃、身體羸弱,還因為這個兒子從小聰慧勤奮,用優異的成績,為她帶來無數的榮耀和安慰。她這個兒子自上學的那天起,就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幾乎從未當過第二名。小學四年級時,被評為全縣唯一的省百名“紅花少年”而上了廣播,讓婆婆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兒子是她苦難人生里最大的光亮和希望。
因為愛之深,所以責之切。我先生說,小時候,如果他白天做了什么錯事,到了晚上,媽會和顏悅色地給他脫衣服,然后摟進懷里,問起白天的事情,倘若撒謊,就拿納鞋底的大針扎他,那種懼怕,真是終生難忘。
十四歲,我先生考進了中師。當時興辦的中等師范學校,收割了一大批最拔尖的初中生,他們大多是農村孩子,考進中師,不僅在校期間有生活補貼,而且一畢業就可以當公辦教師,端上鐵飯碗。當然,這是短視的選擇,卻也是最好的選擇。
先生畢業后被分配到鄉下教書。送走兒子,婆婆一個人坐在村頭放聲大哭,哭她養育孩子的不易,哭她年僅十七的孩子就要遠離家鄉、獨立生活。
在此后漫長的20年里,從鄉村到縣里,從縣里到市里,我先生像蝸牛一樣背著一個大家庭遷徙,演繹著一個農家子弟的奮斗史。當婆婆和公公終于在村人羨慕的眼光里,跟著我們到城市里生活時,想象中的幸福生活似乎已向他們敞開了大門。
(四)
我們曾經認為,把公婆接到城市,就從此讓他們脫離了鄉村的一切苦難和羈絆,而事實上,公婆卻把整個鄉村帶到城市來了。
一家五口,祖孫三代,住在106平方米的居室,卻容納著鄉村幾十年的人情世故,容納著公公婆婆一生在鄉村養成的生活習慣和脾氣,三代人不同的觀念和追求,相互交織沖撞,像一次新的熔煉。婆婆把她一生的追求和歸宿,都寄于兒女,可當她走進兒女的世界,卻發現這個世界太狹小,以至于容不下她生命的張力,那股力便不自覺地有了一定的破壞性,時不時傷了自己,也傷及別人,而她,卻毫無察覺。
我看著婆婆風風火火地做飯,不停地數落著公公,吆喝著她的外孫和孫女,她滿心的疼愛里,已經不自覺地帶了她婆母的影子;我看著公公穿著長筒膠鞋,系著圍裙,提著水桶,不辭辛苦地到樓下拎水拖地時,似乎覺得,他把這106平方米的家,當作了曾經耕種過的幾十畝土地。他們全心全意地為我們操勞,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他們永遠穿最舊的衣服,永遠買最便宜的蔬菜,永遠為兒孫的眼前和今后憂慮;他們依然為老家的各種事情操心甚至生氣,隔著電話調解村里那些瑣碎的糾紛,一如從前;他們已經把苦難當成一種責任和習慣,似乎快樂和幸福是有罪的、令人不安的東西。很多時候,他們為一件事發生爭執,婆婆言語尖刻,常常激怒公公,而公公脾氣暴躁,急了就會動手。可能是對女性身份的天然認同,每每遇到公公和婆婆吵架,只要公公動手,我就毫不猶豫地站到婆婆一邊護著她。
我悄悄問過婆婆:你咋那么懦弱,咋不反抗呢?婆婆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她的18歲,臉上是孩子般的膽怯和無助,說:習慣了。那時你奶奶整天數落吆喝,媽也不知道反抗;后來看你伯太出力、太可憐,老是讓著他,是媽把他慣壞了。
在我的印象和婆婆的講述里,她的一生,幾乎都在和整個家族抗爭,甚至當她遠離了鄉村,也沒能斬斷這些繁雜世事的纏繞。
廣袤的鄉村是富于彈性的,能夠吸納這些恩恩怨怨、爭爭吵吵,而城市不同,鋼筋水泥構成的狹小空間,包裹不住、也緩沖不了這些沖突。我們家經常戰火不斷,花瓶摔碎了,玻璃砸碎了,博古架上幾乎所有能摔的東西都碎了,只有兩個青銅的兵馬俑還在,卻也傷痕累累,少了一只耳朵。
有一次,為著調停老家兄弟的宅基地,婆婆和公公又吵起來了,正在午休的先生從臥室里沖出來,吼了一句:你們能不能少管些閑事,讓人清靜幾天!
公公和婆婆一下子愣住了。他們停止了爭吵,彼此對望,瞬間結成了聯盟,同仇敵愾地抱怨兒子和媳婦嫌棄他們,然后相依為命般打著雨傘,在大雨中哭泣著離開了家,像是一對受到虐待的孩子。臨出門時,婆婆又回過身來,搬起門口的魚缸,重重摔到地上。巨大的聲音,滿地的玻璃碎片,在水漬中掙扎的金魚,嚇得阿寶號啕大哭。
傍晚時分,離家出走的公婆回來了。婆婆坐在客廳,好像知道自己的錯處,有些手足無措。我對阿寶說,去,給奶奶送個蘋果。婆婆接過那個蘋果,順手把阿寶攬在懷里,祖孫間的愛瞬間緩解了氣氛。吃完那個蘋果,系上圍裙就到廚房做飯去了,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恰好正在計劃一次旅游,我建議我和公公、女兒留在家里,讓先生帶著婆婆去。婆婆由兒子單獨帶著旅游,心理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和安慰,就像得到了獨寵的孩子一樣,一下子找到了安全感。
桂林七日游,婆婆十分開心,她照了很多照片,每一張都笑容滿面。
在婆婆眼里,兒子就是她的一切。即使到了成年,她也一樣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兒子身后。她一向通情達理,但凡遇到和她兒子相抵觸的事,就不講理了。比如我們夫妻拌嘴,婆婆先是說我不該頂嘴,然后一遍一遍地勸說:你去認個錯吧,讓我兒消消氣吧,要不會把他氣著哩!
我聽著婆婆的央告,覺得既可笑又可氣。她一生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如今卻成了理所當然的規則。
公公也在一旁幫腔:你看你媽,我一輩子在人前或打或罵,你媽從來都沒還過嘴。
他們在骨子里認為,女人是可以、也是應該受點委屈的,應該忍讓而不能反抗,這是一種修養,甚至是一種美德。
和公婆一起生活的十年里,我最初也曾在心里埋怨過——當我掃著滿地玻璃碎片的時候,當我看著陽臺上堆滿破爛紙箱的時候,當先生把公婆間的爭吵歸咎于我調停不力的時候,當看著孩子被吼叫和摔打嚇得哇哇大哭的時候,我在心里抱怨過、委屈過,甚至一度懷疑過,這樣的婚姻還能不能堅持下去……然而,我從沒想過讓公婆離開,在每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后,我們彼此都選擇忽略和遺忘。因為我知道,一生以兒女為全部世界的婆婆,這里就是她的歸宿。這其中有對公婆辛苦操勞的感激,更多的,是對他們的悲憫。
曾經用生命和血汗對抗命運的人,我無法要求他們優雅,也沒有資格去鄙視他們的粗陋。他們50多年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歲月太過沉重,我無法用年輕的心去衡度他們的分量。同樣,從苦難中苦熬苦撐過來的婆婆,又可曾知道,你性格中的鋒芒,是一道庇護兒女的帶刺的籬笆。
公婆進城十年之后,我們有了第二套房子。搬進新家的那天,我獨自走進廚房,看著光潔、冰冷的灶臺和餐具,一種茫然和孤獨感襲來,幾乎掉下眼淚。三代同堂的十年里,我一直想要逃離,一旦離開,卻發現自己早已適應了那種像莊稼地一樣的粗糙和溫暖。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后悔了自己的選擇,然而我終究明白,遲早要離開這個大家庭,也應該獨立去完成一個小家的建設和成長,就像當年公公婆婆蓋起自己的房子一樣。
我接下一鍋水,放在灶上。藍色的火焰跳躍,白色的水汽縈繞洇染著每一寸空間,那些冰冷的家什,一點一點地暖和起來、柔和起來,在煙火氣息中歸順了主人。我也慢慢滋生出對新生活的勇氣和信心。那一刻,我想起在月光里喝綠豆湯的婆婆,也是在煙火漫卷中,安撫了她的新家。
(五)
高腔大嗓的婆婆,是被一場疾病打倒的。
先是腳后跟痛,以為是關節勞損,貼了膏藥,一時不痛了,便沒放在心上。后來,我發現婆婆忙活時,總會不自覺地用手去摸她的胸部,問她,只說有點不舒服。我放心不下婆婆的輕描淡寫,便和先生帶她上醫院檢查。
結果很快出來了:乳腺癌。
先生去聯系住院事宜,我帶著公婆吃飯。我對婆婆說:有件事大家都讓瞞著你,但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沒想到,婆婆沒有一絲驚訝和慌亂。她說,媽是個讀書人,識字,早就猜到了,況且這病,早年就差點要了我的命,現在出麻煩也算正常。
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公公反對做手術。他把對婆婆的心疼和對疾病的恐懼,把所有這些難以表述的復雜情緒,都變成了暴怒。
不做手術,病情惡化了怎么辦?誰負責?我問。
我當家,我負責!公公拍著桌子怒吼。
這是媽的命,你拿什么負責?除非醫生說可以不做,除非媽自己不愿意做,別人誰都無權放棄手術。我說,轉向婆婆又問,媽,你自己決定,要做手術嗎?
婆婆沉默了幾秒鐘,緩緩仰頭問我:你說媽這病,做了手術,能好?
我肯定地說:能好,我保證讓你至少再活十年。
婆婆低下頭,避開公公的眼睛,聲音低低地說:我聽兒媳婦的……
在此后的十年里,我無數次聽婆婆這么說:我聽兒媳婦的——她把自己的生死,全都托付給我了。
守候在手術室外,醫生把切下來的組織拿給家屬察看。我看到盛在容器里的,那曾經代表著女性美麗、柔情和母愛的乳房,灰白、瘦瘠、荒涼,像是被遺棄的嬰兒。
手術是成功的,同室的三個病友中,婆婆是恢復最好的一個,她常常應醫生和護士的請求,熱心地給其他病人演示抬放自如的胳膊。
我在醫院陪護,每每有人問,這是你女兒嗎?婆婆總會大聲說,不,是俺兒媳婦!語氣里滿是驕傲。
出院的時候,婆婆問,花了不少錢吧?我說,花多少錢也買不來你這樣一個老太太呀!
這一句玩笑話,成為公婆莫大的安慰。公公不止一次地引用這句話,勸慰心疼錢的婆婆;婆婆也不止一次地把這句話講給親友。那個生機勃勃、笑聲朗朗的婆婆又回來了,她依然是個勤勞的、閑不住的人,熬粥,搟面,常常瞞著我們,蒸了饃頭藏到冰箱里,就像從前一樣。
婆婆的性格里,有激烈的成分。這種激烈,表現為愛,就熠熠生輝、暖意融融;表現為恨,就怒火沖天、摧肝裂膽;表現為憂,就長吁短嘆,寒風呼嘯。這種性格,成了她健康的最大障礙。
手術后的第五年,有一陣子,婆婆住在大姑姐家,大姑姐對我說:媽每天不知偷偷在寫什么,卻不讓我們看。
我問婆婆,她說想把自己的一生寫寫。我看了,厚厚的十幾頁,寫得很凌亂,顯然已有些力不從心。無非是早年如何沒能上大學,如何受婆婆的氣,中年如何吃苦受累,晚年如何身體不好,如何無法親自照料自己的孫子等等,都是些不開心的事。
我發現婆婆整個人都瘦了,而且肩膀痛。大姑姐勸她到醫院檢查,她卻執意不去。經我勸說,她還是五年前那句話:我聽兒媳婦的。
我固執地建議,讓先生帶婆婆到省里醫院診斷。
隔了一天,先生打來電話,說省里的專家做出診斷:骨癌轉移早期,目前是最佳治療期,如果等到X光看出跡象來,也就失去治療的意義了。
一個月后,婆婆從省城醫院回來,肩膀不疼了,又過了一個月,體重也恢復到了從前。婆婆逢人就說,當年和她一同住院的兩個病友都已不在世了,若不是兒媳婦,早就沒她這條命了。
婆婆依然堅強樂觀,依然風風火火、無所畏懼。
那時,阿寶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一所知名中學,開學那天,婆婆雙手叉腰給阿寶訓話:到了學校,打水、吃飯要沖在前面,要搶先!倘若有人想欺負你,尤其是男同學,你就堅決反擊!記住,奶奶從來不喜歡什么淑女!
我從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都是自省式的,這讓我骨子里缺少自信和仗勢。我看著婆婆叉腰揮臂的樣子,覺得她這種帶著野性的教育,就像食物中的粗糧野菜一樣,恰恰彌補了我個性中缺少的微量元素。
可惜婆婆終歸是凡胎肉身,病魔一次比一次兇猛地襲擊了她。
在第七個年頭上,婆婆又查出了胃癌,手術后,婆婆從昏迷中醒來,開始變得脆弱、膽小,開始恐懼命運和死亡。
(六)
最終給婆婆致命一擊的,是腦梗。
剛發現時,僅僅是走路歪斜,住進醫院一天后,就不會說話了,連喂進去的水也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醫生說,準備后事吧,這是不可逆轉的。
大姑姐開始準備壽衣,老家的親友,也著手準備墓地和喪葬事宜。我帶上阿寶,去醫院向奶奶做最后告別。
阿寶為奶奶拿了一只絨毛熊,一個水杯,一幅自己畫的畫,還從陽臺端了一盆蘭草,說,奶奶看到這些好玩和有生機的東西,就會增強生命力。在醫院里,阿寶和她的大表哥、小堂弟一起,喂奶奶喝了水,朗誦了詩文,把毛絨小熊放在奶奶的枕邊,又把綠植放在窗臺上。我知道阿寶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卻又不忍說破。
送阿寶返校后,我回到醫院。一進病房,就驚訝了——原來已經不會說話、水米不進的婆婆,竟然從床上坐起來了,而且,她在喝粥,也會說話了——這簡直是奇跡。
我試探地問:記不記得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
婆婆聲音很大地說:黃鶴樓!
她出生在武漢。這說明,她并不糊涂。
我覺得,是阿寶和她的表哥、堂弟,這些具有神性的孩子們,用純真和留戀,把婆婆從陰陽兩界的邊緣拉回來了。
先生把家里進行了改裝,客廳、餐廳和房間的四壁都裝上了扶手,婆婆每天堅持練習走路,加之一位中醫朋友不辭辛苦地上門治療,半年過去,婆婆竟能獨自行走了,盡管走得不太平穩,依然習慣性地走得飛快。
康復后的婆婆,頭腦異常敏感。清楚時,能記得早年瑣碎的事情,她說有一張5000元的存折,可公公卻不記得,最后竟然真的在衣柜里找到了,婆婆連密碼都記得清清楚楚;糊涂時,又會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大姑姐和姐夫從縣里來看望,婆婆就不停嘮叨,要省水,要省電;而且每次離開前,又會大聲吆喝一句:別把我們家的東西給拿走了!
即使清楚一時,糊涂一時,我每次進家,婆婆總是從沙發上站起,拉著我往廚房走,說:吃,趕緊去吃!每有親友來看望,婆婆總會指著我說:瞧瞧,都是我,把娃熬煎得都有白頭發了……她拉著我的手,把一張20萬的存折拍在我手心上,大聲地說,給,老家賣院子的錢,你拿著!
婆婆大聲說出這話時,語氣里是豪邁的舍得。也恰恰是這種豪邁,讓我感到這些錢在她心里的分量。
這錢一定得讓婆婆牢牢地攥著,以完整的體積和重量存在著,它像個秤砣,像個壓艙石穩穩地壓著,婆婆才會安心。她太老了,太虛弱了,對命運、對生命已失去了主宰的力量,只有牢牢地攥著點什么,才會有安全感。
除了這張存折,婆婆還要抓住個人,像掙扎的溺水者,牢牢地抓住一個人,和她一起泅渡生的苦海,一起面對死的恐懼。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也不讓公公睡覺。即使睡覺,我公公也必須坐在旁邊的小椅子上,拉著她的手,整夜整夜地守著。她像個蠻不講理、撒潑耍賴的孩子一般,在潛意識里,把一生的隱忍、郁悶、愛和恨,都在生命的終場前歸還給了這個共同生活了50多年的男人。
可憐的公公,一會兒不辭辛苦地去為她端飯,一會兒又因為她不肯吃飯而暴怒;一時和顏悅色,一時又舉起拳頭嚇唬。
我每天一下班,婆婆就拉著我的手,哀哀地哭訴她一天的委屈,無非是公公又吼她了,嫌棄她了……幾乎總是一成不變的內容。我先要悄悄表揚公公忍辱負重,然后佯裝批評公公,袒護著婆婆,說婆婆是讀書人,知書達理,不和沒文化的公公計較。婆婆就破涕為笑了。
婆婆始終驕傲她是個讀書人,比起公公,心理上有著極大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幾乎成了她生命中最后兩年的最大亮色。
(七)
婆婆第一次手術后的第十年,癌細胞轉移到了肺部,我們再也無能為力了。
阿寶得知這個消息,號啕大哭:媽媽,你是不是不管奶奶了,是不是不要奶奶了……
這真是靈魂拷問。可面對一個再也經不起任何手術的身體,又能如何?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無數次地輾轉在醫院和家之間,不時燃起希望,又歸于失望,最終是絕望。好多次,開車送婆婆去醫院的路上,婆婆說:娃,咱不去了吧?別再折騰媽了,媽也不折騰你們了。我說,病沒閑著,可科學家們也沒閑著,說不定哪一刻,癌癥就被攻克了呢。
每每聽到這樣的答復,婆婆總會長吁一口氣。其實我明白,她內心是害怕放棄,恐懼死亡的,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愿意活著。那些漫不經心談論安樂死的,都是遠離死神的人,而真的面對死神,絕大多數人都是渴望活著的。
奇跡沒有出現,婆婆一天比一天衰弱,也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了。我能做的,就是為她洗臉、洗腳,我只能在這幾乎是多余的梳洗里,讓她感受精神世界里稀缺的溫柔。
第一次給婆婆洗完腳時,公公笑著問她,美不美?婆婆閉著眼,卻突然拉過公公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公公伸出手臂給我看,上面布滿了牙印。他說,只要你媽高興,伯就讓她咬,伯讓著她。婆婆在表達什么,我不清楚,這激烈的表達里,或許有對她生命里缺少溫柔情感的遺憾和怨恨嗎?
婆婆坐在樓前的小樹下,我們每次去看望,她的話都很少,偶爾會說,你走吧,回去吧,照顧好我兒,照顧好孩子,別往這里跑了。
那個熱切的、高腔大嗓的婆婆,再也不見了。阿寶告訴說考了第一名,她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保姆對婆婆說:你笑一笑吧,笑著給孩子說再見吧。
我說,她不想笑,就不要勉強了。
她不笑,也不回話。
阿寶傷心地說,奶奶不愛我了嗎?
我說,奶奶沒氣力了,她愛不動了。
婆婆要上樓,卻已經走不動了。我要抱她上樓,她搖頭拒絕了。
不中啊,不中啊……她這樣喊著,似乎有些歇斯底里,卻微弱得近乎無聲。但我明白,一生剛強的婆婆,不甘接受被人抱著上樓的命運。
我扶著婆婆上樓,她的身子輕飄飄的,像一捆曬干了的麥秸。我從背后環抱著她的腰,感覺幾乎要把她捧起來,就像捧著一件祭品,送往祭壇。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屬于婆婆的時間,似乎不多了。那個曾經背得起石頭的婆婆,在月光下大碗喝湯的婆婆,如今已經帶不動自己,也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她一生都在抗爭、焦慮、付出和犧牲,而此刻正在放下世界的所有羈絆,神情里透出一種圣潔和通透。
公公一遍一遍地催促——起來呀,下樓呀,吃飯呀!他像責備懶孩子一樣責備著婆婆,而婆婆,再也不反駁,再也不哭訴,只是靜默地躺在那里。
所有人都要求她站起來,走下去,吃東西,希望她頑強、勇敢地和病魔抗爭。她的丈夫和兒女對她的愛,一如她所曾經的付出,深情,殘酷,竭盡全力,不惜代價。只有我知道,她是要走了,回到自己的來處。
最后一次和婆婆單獨相處,是在她臨去世的前一周。
她已經躺了一天。公公抱怨她不聽話,不起來下樓走一走。
我說,不要逼她,不愿走,就不走吧。
婆婆沒睜眼,也沒說話,卻伸手讓我扶著坐起來,坐到了客廳的椅子上。
屋里很熱,因為怕婆婆感冒,沒有開空調。我讓公公和保姆到樓下乘涼,自己一個人陪著婆婆。我知道婆婆愛靜,便關掉了電扇,把她連同椅子一起挪到窗前,拿了一把扇子,給她扇著。婆婆一直沒有睜眼,卻拉住我的手,就那樣靜靜坐著,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沒說一句話,也一直沒松手。
現在想來,在那沒有對話、也沒有對視的一小段時光里,婆婆是在向我作無聲的告別與托付。在我婚后的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她已然接受了一個完全不同于她的女性,她放棄了懷疑、警覺和抵抗,信任地把她的兒子交付給我了。甚至在彌留之際,無奈地認可了軟弱的力量,選擇向這個世界妥協。
端午節的前夕,婆婆真的要走了。
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氣,她一生都在抗爭,包括這最后的呼吸,也拼盡了全身的氣力。她要等她的兒子。終于等到她兒子到來,安心了,放心了,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我和先生為她擦洗身體,這個被歲月掠奪的身體,衰老、殘缺,像一棵被砍伐、侵蝕的老樹,布滿了皺褶和傷痕。我在心里慶幸,這具備受苦難的肉體,勞苦過,生養過,哺育過,如今再不用面對嗎啡和哌替啶,再不用經受插管和呼吸機,再不用經受痛苦,終于解脫了。
(八)
婆婆下葬時,正是初夏。遠處飄來陣陣濃郁的麥香,墓地里雜樹生花,幾只雉雞在草叢間嘎嘎地叫著。這是一個粗獷的、熱烈的、生機盎然和即將收獲的季節,大自然給予的巨大喜悅淹沒了世間失去親人的悲痛。
婆婆不愿葬入祖墳,她一生都不想讓靈魂融入那個家族,所以讓兒子為她新選了墓地。
她在生前已經多次讓兒子帶著,來看過她的安息之地。她喜歡這個地方,感慨新“家”的舒適。她和村里的老人一樣,并不忌諱在生前一遍一遍地審視自己的棺木、老衣和墓地,這些籌備會讓她們感到安心和幸福。
墓地經過了細心的修整,墓穴也是早先挖好的,深入地下,陰涼舒適。按照鄉間風俗,墓穴里放入了四只小小的石龜。為了這四只石龜,我們跑遍了全城而一無所得,最終在淘寶網買到四只雕刻精致的小龜時,有那么一刻,我和先生相視一笑,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親人離去的悲傷。棺木是定制的,出自一個鄉間的木匠之手,金絲楸的木料,帶著鄉村的拙笨、厚重和溫暖。里面放進了四大名著,因為婆婆生前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她是一個讀書人。
這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后,我隨先生最后一次下到墓穴。墓穴很深,一級一級地往下走,越往下,越清涼,越安靜。在大地深處,泥土吸附了所有的光和聲音,也消弭了人世間的一切煩惱。
在深深的墓穴里,先生指著幾個小小空間,語氣平淡地說,媽和伯停放這里;我和你,將來停放在那里……
我看一眼人到中年的先生,臉上仍能找到少年的天真和青年的英氣,也依稀能看到老之將至的滄桑。想到世間有這么一個人,陪著你度過一生,還將和你相守于地下,那些生死相依、白頭偕老的空洞詞語,突然變得真實可感。
環顧墓室,一切都那么妥帖,一切都剛剛好。
封好墓穴的蓋板,把墓碑擦拭干凈,點燃香燭,行完最后一次祭禮,所有人都似乎獲得了一種圓滿和解脫,生者和死者,都安詳地接受了死亡,完成了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輪回。
(九)
婆婆去世后百天,我夢見她回家來了,在客廳椅子上坐下,蹺起的一只腳有些腫……第二天,我告訴大姑姐,許是媽媽的鞋小了,給她買雙鞋子,送到墳上。
婆婆去世一周年的時候,我夢見她又回家來了。像是生前病中的樣子,很虛弱。我喂她喝了水,扶她躺到床上,卻看到她的秋褲破了……第二天,我告訴大姑姐,許是媽媽缺少衣服了,買些紙衣,送到墳上。
先生說,媽媽缺東西,為什么不給我們托夢,卻總是找你呢?我想,許是婆婆心疼她的兒女們,不忍煩擾吧;許是婆婆知道她的孩子們脾氣急,沒耐心聽她絮叨吧;許是婆婆覺得,還是我懂她吧。
此后,婆婆再也沒有到我的夢里來過。她也許終于放下了人間,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安息了。
轉眼間,婆婆已經過世三年了。端午節前夕,我們為她籌辦了簡單的三周年祭。先生和弟弟輪流抱著她的照片,從家里出發,到墳上祭奠之后,又抱著照片回來。公公交代,出門的時候,照片的臉要朝外,回家的時候,照片要朝里,捂在心口上。
我們從墳上回來,公公雙手接過照片,放到書架上,嘴里念叨著:毛毛,毛毛,回家了啊……
我平日幾乎想不起婆婆的名字,似乎她的名字就是媽。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才想起她的名字——
趙雨平,小名毛毛,生于1947年,卒于2017年;終生務農,愛好讀書;生一女二男,皆學有所成。
責任編輯 吳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