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雪,蔡建忠
開平礦務局初期工人狀況研究(1878-1892)
趙 雪1,蔡建忠2
(1. 唐山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唐山 063000;2. 開灤(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檔案館,河北 唐山 063000)
19世紀60年代起,在洋務派興辦的軍事工業基礎上,“官督商辦”的采礦等民用工業也開始創辦起來。開平礦務局作為當時大型新式采煤企業,是我國最早的現代化股份制企業之一。研究和探索其早期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工人群體,是近現代礦業史研究和工人階級形成的重要內容。分析早期開平礦務局煤礦工人群體主體來源,界定工人屬性,展示當時煤礦工人群體特征,對于分析當時社會力量、探尋其在中國革命史上的形成背景、發展歷程,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唐山礦工隊伍;工資;技術;身心狀況
清光緒四年六月二十五日(1878年7月24日),唐廷樞在直隸省永平府灤州開平鎮出示曉喻、啟用關防,標志著開平礦務局正式成立。開平礦務局成立之初就著手于礦井建設,諸如聘請洋人技師、購買所需土地、選置相應設備、走訪地方官員等,為鉆探和打井做各項準備工作。1879年2月至3月,正式開鑿一、二號井,到了1881年底,由于出煤運輸商的需要,在唐山建成了中國第一條鐵路。毋庸置疑,這些工程建設自然離不開工人的勞動和付出。開平礦務局煤礦工人是繼各省機器局、槍炮局等之后,中國進入蒸汽時代的第一代工人群體,分析他們的生存狀況,對于研究中國無產階級屬性具有重要意義。
開平煤藏豐富,民間開采多年。由于天津機器局和輪船招商局迫切需要煤炭,1878年,正式成立開平礦務局,雇傭3 500~4 500名工人,重金聘請英國礦師柏愛特監督生產。1882年產量達到38 383噸,到1894年就增加到402 310噸,主要供給天津機器局和上海輪船招商局使用,成為我國當時規模最大的煤礦。
開平礦務局人員結構從上到下呈金字塔型。領導層由官員和商人組成。唐廷樞任總辦,直隸按察史黎兆棠、津海關道丁壽昌任會辦。之所以做出如此人事安排,是因為李鴻章看到,在磁州煤礦的辦理過程中,承辦者與地方百姓發生糾紛,最終未能成功。李鴻章擔心開平礦務局重蹈覆轍,便讓地方官參與管理,協調相應事務。
技術工作由洋人負責。當時,開辦現代化煤礦這種新型事業,中國人既沒有管理經驗,也沒有技術能力,不得不聘用洋人。最初,通過怡和洋行和總稅務司赫德介紹,唐廷樞聘用到洋人員司三名,即伯內特(巴爾)、金達、莫爾斯衛。1878年底,聘用洋人9名。1882年,外籍人員達到14名,分別是總工程師伯內特,駐礦工程師金達,助理工程師莫爾斯衛;技工工頭蓋斯特,鑿井工頭尼克爾斯;絞車工奧德格、愛德華茲、賈維斯;監工珀賽爾、辛普森、瓊斯;鑿井工米切爾和威廉姆斯;維修工阿密特·阿里[1]。
管理工作由中國員司負責,根據目前留存資料考證,這些員司具體名單并不在冊。截止到1884年底,共有員司50多人,分布在辦公所、賬房、考工房、材料房、雜物房、監工房等管理部門。這些員司在總辦、會辦和及洋人技師的領導下,負責賬目記錄、采辦物料、監督生產等工作。1881年以后,部分留美幼童回國加入開平礦務局,為管理技術層注入了新鮮血液。早期留學歸來的黃仲良、陳榮貴、梁普照、吳仰曾等都曾經在開平礦務局任職,成為開平礦務局第一批中國自己的管理技術人員。“昨據稟,美國第二批撤回學生四十九名到滬,當經批飭查照前案,酌量分派各處。并以習律例礦務者,恐所學未盡精熟,唐道廷樞擬請調津,籌設學堂,加功造就。”[2]由于管理技術人才的不足,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開平礦務局創辦自己的學校,專門訓練采礦和煤質化驗人員,為早期礦井建設培養人才。
建礦初期,招集一支穩定的礦工隊伍是件很困難的事,這支勞動大軍相當大的一部分是由農民組成,他們冬天愿意在礦地工作,但到了農忙季節就會離開。據1882年英領事商務報告中記載:最初找礦工感到很大的困難,特別是在夏季。曾試用過從各地來的人,但最后感到本地人最好,也最容易管理。他們最大的缺點是不肯用正確方法采掘,而總是把煤敲得塊子太小[3]。
為了解決勞工隊的招募和穩定問題,礦務局開始從其他城市(山東、福建、廣東等地)雇傭工人,尤其是熟練工人。因此,開平礦務局總會有一定數量的工人在為其工作,1879年為250人;1882年為520人,其中南方人占120人;1884年工人總數增加到1 000人,1889年更是猛增到8 000人。除了招募之外,還要加以訓練,甚至推行了塊煤工比碎煤工多得錢的制度來鼓勵工人。由于沒有成功的經驗可供借鑒,也沒有相應的配套制度,如何管理工人成為當時比較困難的事情,以唐廷樞為首的管理者始終在摸索中前進。
開平礦務局初期,煤礦工人是周邊破產和半破產農民,他們大多是文盲,工作效率非常低。根據洋人技師記錄顯示,中國工人的效率大概是美國工人的四分之一至八分之一,也就是說,一個美國工人的工作量需要4~8個中國人來完成。當時的煤礦工人低效率對應低工資,管理層更愿意用低效、廉價的勞動力,來替代高效、昂貴的洋人或機器,這樣可以節省更多的資金,工資總量始終占較少的采煤成本比例。
由于效率不高、工資低,有些礦工偷拿燈油、破壞工具以怠工。中方管理者會照章罰款,甚至是用皮鞭或棍棒予以懲罰。管理者還會采用一些變通的方式,從源頭上根除,比如在燈油中摻入煤油,由工人自己備辦工具等。
礦工能夠正確使用礦燈,在當時的狀況下是件難事。1884年,就曾經出現過因礦燈使用不當,導致井下的工作面發生爆炸,采煤工作不得不暫時停頓下來,一直到監工人員到位后才得以復工。采煤工作迫切需要礦工熟悉情況,提升應變能力,這就使培訓礦工成為了當務之急,那些洋人管理者和監工記錄了培訓過程中的一些細節:“那些像平常那樣用起來的大型掘進吸水機,當地的人初看見的時候,一定是很吃驚,把它們當成是什么可怕的東西,可是,日久習慣了,他們起初那種畏懼的心理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工人們也就對機器愛好起來了,并且能很靈活地管理和照看它們。”[4]22早在1879年,開平礦務局就開始差異化管理井下礦工,用里工和外工來區分,以不同的管理方式對待井下工人。里工相對固定,按日計發工資,主要負責修補、看守、牽馬等相對輕松的工作。外工是各峒室采煤包工屬下的工人,均由采煤房選用,主要負責井下一線采煤工作,按照所采煤的數量多少、質量高低結算工資。外工的工資每日一結,14天一個結算周期,賬冊經考工房核對無誤后發放工資。
工作效率低下可以用培養訓練和減少工資進行彌補,如果發生事故就會引發一系列災難。鑒于此,1878年,開平礦務局就制定頒布了《煤窯規條三十三則》《煤窯專條六十六則》《煤窯要略十五則》《洋人司事專條十二則》《煤井規條十二則》,共138條,以加強對礦山的管理。從這些規則的內容看,已經具備如今《煤礦安全規程》的雛形,只是受當時條件限制,內容顯得比較初步[5]。開平礦務局還通過包工頭加強對礦工的約束管理,1882年續增的《窯規五十則》針對包工頭的就有三條:包工頭每日須要親身到現場率領工人做工;包工頭除非做工時另有調動外,平時必須備足人數,做工不得短少;包工頭若所包之峒人數減少,其初一、二次罰銀示儆,如在第三次人數減少,當即革職不準其充當工頭。
從1878年至1884年,開平礦務局前后累計雇用洋人礦師、副礦師、煤師、匠頭、把頭、寫字等近20人,薪水大約6萬兩。這些洋人全部聘自英國,往返路費并不包括在薪水之內,合計有3萬余兩。與洋人比較來,中國局員的薪水較少,50多名局員薪水總額超過6萬兩。雇用的鐵匠、木匠等工匠60人左右,薪水也有7萬余兩。井下礦工按每日采煤數量結算工錢,大約有200至300人不等,由于數量巨大,薪水支出也有相當數量[6]。
開平礦務局早期的工資等級比較簡單。以計件工資為例,在1882年,以采煤數量付酬,采大塊煤每噸0.45元(墨西哥銀元),中塊每噸0.3元,小塊每噸0.15元;鑿石工每7尺見方,以石頭的硬度不同,計2元至4元。另一種是固定工資,廣東籍鐵匠每月35.4元或50元;機器操縱匠每月45元;筑堤與安裝匠每月6元至15元;抽水匠每月8元至35元。本地非技術工每月3.5至8元。廣東熟練技工大多是從美國或澳洲歸國的采礦工人,在開平成立初期,經唐廷樞親友介紹來到開平,由于技術優勢,普遍享受較高的工資收入,差距往往達到了驚人的十倍左右。
1887年,實行日工資的礦工,廣東籍水手(管工)、監工,1元;煤師翻譯、騾夫、機匠、瓦匠,0.2元;煤石工,0.15元;看風門、揚旗夫、搬道岔工,0.13元。如果每月做滿30天,他們的收入在3.9元至30元之間。到了1889年,礦工每月工資在3.5元至12元之間,技術工人每月5元至60元之間。開平礦務局的工人收入在整個1880年代,總體上沒有什么變化。
工人的收入水平縱向對比差距巨大,橫向對比差距依然不小。即便是開平礦務局收入最低的礦工,其收入在社會上要高于木匠、泥水匠這樣傳統技術工匠兩倍以上。非技術礦工,通常都在井下一線,不得不面對糟糕的工作環境,相對較差的安全保障,從事辛苦的笨重工作,也屬于客觀事實。但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從工資上的購買力來衡量,礦工的收入是比較可觀的,《捷報》對于礦工的收入做過報道:“此礦對于附近鄉民很有利,給他們以額外的工作機會。因此,這一帶地方工資很高。”[7]
談及礦工的經濟狀況,還要涉及事故撫恤金。早期的安全事故多發生于井下,通常情況下會是爆炸、塌方、跌落等,工人在工作中受傷或死亡也是會發生的情況。1900年前后,美國第31任總統胡佛曾在開平礦務局任職,他在自傳中寫道:“不重視人命而重視木料的節省,是采礦成本低廉的原因。并且,遇有喪亡事故發生,其家屬經常領到的都是每人30元的優厚恤金。有時,確實有人為了他們的家屬能以享受這筆恤金而自殺者,有時,只有一人死亡,而聲稱是死者的生父前來領取恤金的竟有六人之多。”[4]15
作為霸占開平礦務局的主謀之一,胡佛的話不能完全采信,但從他的文字中間,還是能夠讀到相關的信息。雖然發生在若干年后,料想類似事件也曾經存在過。家屬能夠領到的撫恤金并非像傳言所說的“低得可憐”,而是胡佛所言“優厚恤金”。對于每天工資兩角的礦工而言,按每月20個工作日計算,30元的撫恤金也有將近八個月收入。
早在礦井建設初期,唐廷樞就注意到了礦工的身心健康問題。1878年,曾委托一名叫李子石的中醫專門為礦工診治疾病。1884年,煤礦設立了一個可以容納40個病人的診所,但是中國人生病之后,更愿意去找中醫,而不是去醫院[4]14。
1892年,這個診所開始逐步走向正式化,聘用了一名名叫馬紹爾的英國西醫,以此為標志,可以看作是現代化醫院的開始,開灤醫院是中國最早建立的十所醫院之一,很長時期內,開灤醫院在整個華北地區具有相當大的名氣和影響力。
1882年7月,井下工人開始有了自發的行為,以經濟利益為中心,開始罷工。工人提出了一些具體要求,如得到與技術工人同樣的工資、改善惡劣的井下勞動條件、減少煤氣爆炸事故,降低傷亡情況發生、祛除規條約束和任意處罰等等。在根深蒂固的封建統治下的中國,罷工是非常新鮮的事情,唐廷樞下意識地認為,這些工人是亂民,因此,極力邀請地方官員來參與處理,逮捕帶頭鬧事者,用毆打、恫嚇甚至罰款等方式來平息糾紛。這次罷工很快得到平息,礦工們的愿望落空了,工資收入并沒有提高,工作環境也沒有改善,這只不過是日后諸多罷工的第一次。但是,早期工人群體意識上的自發行為,為后來的工人階級意識的覺醒奠定了基礎。
煤礦工人群體的發展,還催生了唐山地區服務業的出現。為了撫慰廣東同鄉,1882年,唐廷樞贊助成立了廣東同鄉會,地點就是唐山礦北門外廣東街北路。同鄉會的設置,對于解決生老病死、天災人禍、子女入學、家庭糾紛,以及與本地人的摩擦,都發揮了一定作用。隨著廣東籍礦工勢力的穩固,同鄉會發展成為廣東會館。會館還定期選舉會長、理事、監事,對會館事務進行管理。會館的經費主要是通過單位和個人贊助,購買出租義地取得租金,從同鄉中募捐等方式籌集。其活動主要是聯絡同鄉感情、舉辦同鄉福利事業、贊助同鄉等。廣東會館的義地曾達到41.5畝,栽植樹木600余棵,義地還充當了廣東同鄉的墳地。
唐山礦的不斷壯大,吸引了周邊區域礦工的陸續進入,人員的聚集帶動了服務業的繁榮,催生了唐山地區文化產業發展。早在1880年,開平就實行每天三班輪流工作制,每班工作八小時。大量的人員,充足的業余時間,手中或多或少的閑錢,鼓動著人們的消費欲望。眾多的手工業者也聚集于此謀生。隨后,變戲法、說書、戲曲、皮影戲等曲藝行當,甚至是還孕育了中國五大戲曲之一的評劇。小山曾一度小有名氣,成了唐山的繁華中心和形象代表。著名的曲藝家馬三立、戲曲家新鳳霞等都在此地演出。
礦井安全事故頻發,領導者不從管理和技術入手,卻從迷信角度考慮問題,致使出現了窯神廟。按照我國的傳統,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神,比如,木匠會供奉魯班,卦師會供奉姜子牙,醫生會供奉孫思邈。在清代,一些人從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找到了依據,他們認為姓戴名潛字飛龍的不是人而是神,就是他們所要供奉的神。因為在蒲松齡的故事中,戴潛因礦工而震怒,他掘地海之水,溺死了43個人,以示對礦工的懲罰。礦工并沒有因他的殘暴而憤怒,而是敬他為神。此后,從1901年開始,開灤煤礦先后在唐山、古冶、秦皇島碼頭等處修建多所窯神廟,就唐山而言,位于啟新洋灰公司西門培仁里附近的窯神廟規模較大,直到1937年,遷至南富莊工友俱樂部北面,逐步擴建成唐山一帶最大的窯神廟。從另一個側面來說,這也是對礦工的一種精神慰籍。
總的來說,開平礦務局早期工人狀況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早期中國煤礦工人群體的總體狀態,煤礦工人作為中國工人階級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既不同于與舊式生產方式相聯系的農民,又不同于中國近代工業出現以前的各種手工業工人。他們和世界各國工人階級一樣,同最先進的經濟形式相聯系,開始有了紀律性,為后來成為最先進和最革命的階級奠定了基礎。中國煤礦工人除了具有上述一般無產階級的特點之外,還有著自己的許多特質。早期煤礦工人的狀況始終是和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的社會性質以及中國近代煤礦工業變遷發展的歷史相關聯。
[1] 皮特·柯睿思.關內外鐵路[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3: 143.
[2] 顧廷龍,戴逸.李鴻章全集:37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177-178.
[3] 孫毓棠.中國近代工業史資料:第一輯下冊[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1214.
[4] 卡爾生.開平煤礦[M].天津: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譯(打印本),1957.
[5] 唐廷樞.開平礦務創辦章程案據匯編[M].上海:上海廣百宋齋鉛版印,1888:219.
[6] 唐廷樞.開平煤礦賬略(1884年)[M].上海:上海同文書局石印,1885:256.
[7] 捷報.1884年12月10日.
Study on the Condition of Workers on the Initial Stage of Chinese Engineering and Mining Company (1878-1892)
ZHAO Xue1, CAI Jian-zhong2
(1. School of Marxism, 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 Tangshan 063000, China; 2. Archives of Kailuan Group, Tangshan 063000, China)
Since the 1860s, on the basis of the military industry established by the westernization movement, civilian industries such as mining, which were supervised by officials and managed by businesses, also began to be established. As a large new coal mining enterprise, Chinese Engineering and Mining Company was one of the earliest modern joint-stock enterprises in China. To study and explore the workers’ group, the most important component in the early period,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study on the history of modern min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To analyze the main source of the group of coal miners in early Kailuan, define the attributes of coal miners and display the group characteristics of coal miners at that time are of great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analyzing the social force at that time and exploring its formation background and development cours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revolution.
Tangshan miners; wage; technology; physical and mental condition
NK250.6
A
1009-9115(2021)04-0007-04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4.002
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HB20DD002),唐山師范學院科學研究基金項目(2020C14),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2020TS059)
2020-11-13
2021-03-07
趙雪(1984-),女,河北唐山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思想政治教育。
(責任編輯、校對:郭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