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標
摘要:隨著20世紀20年代民族主義運動興起,包括嶺南大學在內的中國教會大學面臨“去西方化”“去宗教化”的問題。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民族意識的覺醒,為收回教育權、實現近代教會大學轉型奠定了思想文化基礎;在蘇俄革命理論與實踐指引下,國共兩黨合作,將教育自主上升為反帝民族主義運動,教會大學陸續向政府注冊,開始“中國化”“世俗化”轉型。嶺南大學首當其沖,在辦學宗旨、行政權力、經費、課程及師資方面開始一系列轉型變革,中國化、世俗化程度迅速提高,成為近代中國教會大學轉型的一個典型樣本。其啟發意義在于:教育主權實為民族獨立、主權完整之象征,唯有扎根中國大地,堅持自主創新,形成當代中國高等教育的精神內核與品格,才能完成建設教育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
關鍵詞:近代;教會大學;嶺南大學;轉型;中國化
長期以來主流觀點認為,區別于西方“先發外生型”,近代中國大學是“后發外生型”,屬“橫向移植”而非“縱向繼承”[1],其特殊性在于受內外合力而逐漸興起,教會大學則更是文化殖民的直接產物。章開沅認為:“中國教會大學既是基督教文化與近代西方文明的載體,同時它又處在東方傳統文化環境與氛圍之中,因而不可避免地要逐步走向本土化、世俗化。”[2]伴隨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反基督教運動、收回教育權運動,包括嶺南大學在內的一批教會大學在民族主義浪潮中實現轉型,逐步去西方化、去宗教化,實現中國化、世俗化,成為近代中國大學不可忽視的中堅力量,為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創立和發展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一、嶺南大學初創時期概況
嶺南大學(簡稱“嶺大”)創辦之初純為教會大學。哈巴(Rev.Andrew P.Happer)牧師于1884年抵達廣州,建立美國長老會廣州布道團,認為應建立一所基督教大學來為中國服務,此設想與另一傳教士香便文不謀而合。在二人構想中,大學由美國托管會負責提供資金,并委派校長及教員;由校董會負責管理土地、校舍等當地事務;通過教授西方科學、醫學和宗教,啟發中國民眾,使中國基督教化。
縱觀高等教育發展史,一所大學被稱之為“大學”,主要體現在辦學宗旨、經費及權力、學科及課程與師資等維度。格致書院(嶺南大學前身)自1888年開始招生,因民眾疑慮及社會動蕩,生源匱乏。1906年科舉停廢后其更名為嶺南學堂至1916年正式升為大學的十余年間,辦學水平仍只停留在中學階段,本科生人數僅23名,直至1918年首屆畢業生獲頒學位,嶺大才初具大學形制。
(一)辦學宗旨與行政權力
基督教在華教育事業的宗旨為“建立上帝之國”[3]。在傳教士們看來,西方文明即基督教,輸入西方科學知識,是使中國基督教化的手段。創辦教會大學之宗旨,是“為便宜本國學生,不必遠涉重洋,留學歐美,而得歐美大學普通及高等程度之教育”[4],而目的則在培養高級布道人員或宗教領袖,最終謀求基督教或天主教在中國的發展,以使“中華歸主”,實現中國基督教化。
在納入中國教育體制之前,嶺大的行政領導權一直操于西人之手。1885年12月,美國長老會海外差會同意哈巴牧師關于建立格致書院的計劃。翌年4月,托管會在紐約成立,負責向學校提供資金,中國第一位留美博士容閎為發起人之一[5]。紐約托管會特別是董事局掌握絕大部分行政權力,一切重要決策皆由該會作出。
在華教會學校尤其是高等學校,往往向各自所屬差會母國注冊。嶺大創辦之初即在紐約注冊,1916年該校正式升為大學時,學校即向紐約州大學評議會申請批準頒發學位。1918年,嶺大第一屆完全意義上的3名大學生畢業,而此時學校未獲自頒學位之權,即致信美國紐約董事會獲準由美駐穗總領事代授學位。
(二)學制與課程設置
嶺大建校初期學制、課程均仿美國普通大學模式設置,并采用配套教材及教學方法,對學生學業要求高,力求與國際接軌以獲得國外名校認可。1907年,大學部普通課程僅設置本科一、二年級課程,共65個學分,主要包括英語、中世紀史、英國史、耶穌教義、翻譯等課程,絕大多數課程以英語為教學語言。直到1918年首屆畢業生獲頒學位,嶺大才初步完成整套大學課程的設置。1919年,嶺大必修課程分為4組,學生除修讀必修課程外,還可選修國文、算學、商業、教育等課程,須修滿140個學分方可畢業。宗教課為必修課,要求學生每年起碼修一門宗教課程,每日一至兩次禮拜、每周中一次祈禱會,周日則幾乎全用于宗教禮拜及教育。漢語及中文課程純為實用考慮,以使宗教與中國文化相融合,從而達到廣泛傳播基督教的目的。相較同期中國大學,嶺大重視體育課程,將之列為必修課。
(三)師資與校園文化
教會大學雖未規定任教職員必須為基督徒,但更愿聘請在教職員卻是不爭事實。嶺大雖屬教會學校,但并不歸屬某一宗派,師資來源不一,除邀請在華南宣教的教友任教外,亦短聘來華考察工作的專家,同時鼓勵傳教士利用假期回國攻讀研究院課程,以提高教學水平。教員以西人居多,中方教師數量少之又少,且只負責課程一小部分——中文的教學,在教學和研究工作中沒有發言權。1921年,嶺大發展已具相當規模,西人與華人教員人數比例為37∶5,其中兩名中國教師曾獲科舉功名,兩名中國講師為留學生。[6]中西教職員薪資待遇方面,更是天壤之別。
嶺大重視師生關系,鼓勵教師指導幫助學生成立青年會、體育會、大學生自治會、學生聯誼會等,支持學生組織辯論會、合唱隊,出版中英文版報紙和周刊《嶺南青年報》,亦在西方傳統節日組織聚會社交,校園生活豐富,師生關系融洽。這為后來嶺大收回教育權、實現順利轉型奠定了良好的校友基礎。
至20世紀20年代初,嶺南大學初具綜合大學規模,其以“規模宏大、修理整齊、教育良善”[7]備受孫文贊譽,亦迫使廣州革命政府合組廣東大學與之抗衡,可見其影響和地位。但究其實際,嶺大雖葉繁枝茂,其“根”卻在西方,實則為西方教會在遠東的派出教育機構。隨著20世紀20年代民族主義運動興起,教會大學獨立于政府之外的情形促使政府及教育當局產生警惕,也在知識界和群眾中引起強烈憤慨,對基督教會發起的挑戰空前激烈。新文化運動以后,教會大學的辦學宗旨受到日益嚴峻的挑戰。從非基督教到非宗教運動,到反對宗教教育,進而演進為對教育自由民主的批評,收回教育權、實現教會大學“中國化”“世俗化”轉型,日漸成為時代的呼聲。
二、嶺南大學轉型的背景及動因
從格致書院到嶺南學堂,再到嶺南大學,不僅是名稱改變,更是辦學宗旨、理念、制度、課程等一系列的轉變,是近代中國社會政治和文化思想觀念變遷在教育領域引發深刻變革的過程與結果。
(一)新文化運動的充分思想動員
新文化運動以“科學”與“民主”為旗幟,批判神權,高揚人權,本質上是一場重估一切價值的世俗化人文主義運動,科學與民主成為批判宗教的思想武器:科學質疑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民主則倡導尊重人權。陳獨秀提出“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8],認為“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無用的騙人的偶像,都應該破壞”[9]。教育與宗教分離成為知識界與教育界的普遍共識,尋求教育自主、獨立成為“一個年輕的國家急于尋找新的自尊基礎”[10]。圍繞對宗教及教會教育的批判和對“新教育”“新社會”的想象、設計,知識界高舉“科學”“進步”“民主”“自由”旗幟,指斥宗教的愚昧及對人與社會進步的禁錮。不過,此時知識界的批判鋒芒主要指向傳統封建禮教,基督教只是作為宗教之一種被捎帶提及。這為后來少年中國學會發起宗教問題討論并以批判基督教為主要議題作了充分準備。1921年春,少年中國學會在北京舉行三次宗教問題演講大會,并出版三期《宗教問題號》,《新青年》《覺悟》《學衡》《新潮》等一批報刊紛紛跟進,形成新文化運動以來第一次研討宗教的熱潮,引起了廣泛的社會影響。1922年4月9日,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大會閉幕當天,非宗教大同盟在北京大學召開第一次大會,蔡元培提出教育與宗教相分離的三項措施,要求取消神學科、宗教課程與宗教儀式。同年7月,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一屆年會在濟南討論教育革新問題,要求取消宗教教育[11],并形諸議案表決函達各教會學校。主張教育脫離宗教,逐漸成為教育界之共識。1923年10月,少年中國學會在蘇州開會,明確提出“提倡民族性的教育”、“反對喪失民族性的教會教育及近于侵略的文化政策”[12]。學會評議員余家菊撰寫《教會教育問題》一文,直指教會教育為“于中華民族之前途至大的危險”,具有侵略性質,且“托庇于治外法權”,“妨礙中國教育之統一”,因此,“教育權之收回實為一緊急問題”[13]。這是國內學者第一次明確表示要收回教育權。
(二)民族主義共識推動非基督教運動
經數十年在華發展,20世紀二三十年代,教會教育的獨立乃至挑戰態勢進一步激化了民族矛盾。盡管未獲中國政府注冊認可,但教會學校之辦學條件、設施、師資乃至就業質量,均具明顯優勢。在華教會教育日漸形成從幼兒園到大學的獨立且龐大的完整體系且不受中國政府監管,在知識界看來,這不僅是對中國本土教育的威脅,更是對中國教育主權的侵犯。知識界紛紛指斥教會教育為文化侵略,視教育自主為國家民族主權所關,教會教育有損國家民族主權。
1922年于清華學校召開的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大會對“基督教化”的反復強調,激起中國知識界和教育界的憤慨與反對。1922年3月,上海“非基督教學生同盟”成立;3月11日,北京青年學生將之擴充為“非宗教大同盟”,公布簡章規定“專以解脫宗教羈絆,發揮科學真理為宗旨”[14]。同時,發表《非宗教宣言》,并在北京大學舉行群眾集會,以科學的名義對宗教進行強烈譴責。隨后,各地學生紛紛響應,類似組織紛紛在各地成立,形成了全國性的非基督教運動。基督教會第五屆全國大會發表的一份厚達468頁的調查報告《中華歸主——中國基督教事業統計(1901-1920年)》及另一份由巴頓、司徒雷登等18名中外人士組成的巴頓調查團(China Education Commission)編撰出版的《中國基督教教育事業》,反映教會學校數量激增、教會勢力急劇擴張、滲透甚廣,更是成為眾矢之的。由是,“民族主義”教育主張成為共識,促成長達數年之久的收回教育權運動,教會學校面臨近代以來最嚴重的生存危機。
(三)蘇俄革命理論實踐促成國共合作加速收回教育權運動
在民族主義普遍共識下,蘇俄革命理論與實踐得以深層次介入并參與中國政治,促成國共兩黨的合作。列寧學說成為識別和洞察各種形式帝國主義侵略擴張的理論分析工具,收回教育權運動則成為工農、學生運動與具體政治目標相結合的產物。以1924年廣州圣三一學校(The Anglian Trinity College)學潮為起點,以收回教育權為主要內容的非基督教運動正式爆發。同年8月,上海重組非基督教同盟,以《覺悟》為陣地,發表大量反基督教文章,并出版《非基督教特刊》,湘、鄂、浙、魯、晉、粵各省亦成立類似組織,形成全國性的運動高潮。國共兩黨實現第一次合作后,不僅積極介入,還主動以反帝為號召宣傳發動學生運動來實現對教會大學的控制。政黨、知識精英與民眾運動密切結合,非基督教運動融入民族民主革命大潮,“收回教育權”成為反基督教運動和民族民主革命的主要目標。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全國的民族主義和反帝情緒達到新的高潮,加速了收回教育權運動。是年7月,全國學聯制定一整套非基督教運動的行動方案,中華教育改進社則通過了“收回教育權案”;10月,全國教育聯合會通過兩項議案,一是限定教會學校向政府注冊并受其監督,一是取締教會學校傳布宗教;11月16日,北京政府教育部明令學校不得以傳布宗教為宗旨,學校名稱須冠以私立字樣,校長須為中國人。[15]
國共合作之下,廣東國民政府將收回教育權列為革命的重要目標之一。1926年5月,廣東全省教育大會通過黨化教育決議案,議決收回教育權、取締教會學校。同年8月,廣東國民政府頒布《私立學校校董會設立規程》;10月,又頒布《私立學校規程》。隨后,《私立大學及專門學校立案條例》(1927年12月)、《私立學校校董會條例》和《私立學校條例》(1928年2月)相繼出臺,再三強調教會學校必須依規改組并注冊。《私立學校取締規程》特別規定學生在學及畢業資格需在學校呈準即注冊條件下方被承認,在此情形下,學生紛紛要求學校向政府注冊,使教會學校面臨內外雙重壓力。
(四)教會大學“中國化”的內在動力與自我調適
誠然,教會大學“中國化”進程固然有應對中國社會本土需求、弱化中國民眾排斥心理的被動調適,但其整體“中國化”的進程卻非發軔于此,而是自其誕生之日起即已萌生,且與其整個發展過程相始終。究其原因,既然教會大學是為“化中國”而設,而達成這一目的,則“中國化”成為不可回避的根本選擇:“在這種‘非本土化’的氛圍中,中西教育事難兩全,盡管匯合東西文化也許是這些學校創始者的初衷或期望”[16]。教會大學初入中國之時,即曾積極尋求與政府合作,力求納入中國教育體系之中,但因時局動蕩未得其便,政府無力亦無暇顧及教育,遂至放任,使教會大學游離于國家教育體系之外不受其約束。以典籍舊俗命名學校、建筑式樣折衷中西、課程設置“中西并重”等種種“中國化”的調適努力更具形式與象征意義,客觀上卻并不為中國民眾尤其是教育知識界所接受,反倒在民族情感上造成更大的傷害與抵觸。因此由中國人分享教會大學教育權的要求成為教會大學管理者的普遍壓力:“取得政府承認和拯救教會學校的畢業生于奪權運動的最好方法是把中國人推上統治地位”[17]。
相較而言,嶺南大學在收回自辦的過程中,最為積極主動,這既與嶺大師生同心愛校、積極募款推動收回自辦有關,也得益于革命思潮在嶺大校園的廣泛傳播。在嶺大校友和知識教育界積極推動之下,1918年10月25日,馬應彪被選為嶺南大學董事會首位中國董事。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私立學校章程》,規定教會學校要向政府注冊,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是“不得以宗教科目為必修科目”,二是“以中國人擔任校長”[18]。而在此之前,鐘榮光即于1926年4月紐約董事局年會中提出向國民政府立案,獲一致通過。次年3月31日,校董會向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會呈請立案,并于8月1日正式接管學校行政,鐘榮光成為嶺大首任華人校長。1930年,嶺大順利完成正式立案,并受中國政府監管,遵行相關法令法規,學校的中國化色彩愈加濃厚。
三、嶺南大學的轉型與變革
早于1888年開辦之時,嶺大即有“一俟中國人得有辦學之經驗及能力,便將學校主權歸還”[19]之愿景,鐘榮光任職嶺大后更提出相機接回自辦的計劃,經三階段而達“勉力自立,使主權屬諸國人”之目的[20]。以鐘榮光1927年8月出任校長為標志,嶺大開始一系列轉型與變革。
(一)辦學宗旨轉變
辦學宗旨的轉變是嶺大全面收歸國有、徹底轉型的基本標志。“作育英才,服務社會”的新辦學宗旨有助于學校從各層次、各方面深入地改革并適應當時中國社會的需要。嶺大早期建校大綱中曾明確辦學宗旨在于“以最新的學識、最正的道德,培養中國青年,使之出可為國家社會健全的人民,入可為家庭善良的子弟”[21]。嶺大向中國政府注冊并改由華人主持行政事務后,其辦學宗旨不再強調宗教性,而將重點放在培養中國社會所需的高等人才方面。辦學宗旨的宗教色彩漸趨淡薄,突出強調提供完備的高等教育,以適應國家需要,嶺大學生亦以“求專門之學”為重,立志畢業后“實踐學理”,效力于社會。[22]
(二)行政決策權移交
早于1917年,蔡元培即提出設立大學評議會,作為全校最高立法機構和最高權力機構,以決定大學立法及學科設立或廢止、課程增損與改革、教授聘任等重要事項。嶺大在1917年已有教員會,負責處理行政部門和校長權限之外的所有事項,如授課時間、學生品行、學業及獎勵懲戒等事宜。到20世紀20年代,隨院系擴充而建立由系、院務、校三級會議再到校董會的一整套行政管理體系,事無巨細,統攝校內一切管理事項。嶺大呈請立案后,在嶺大同學會努力下,紐約董事局決定改設華人主校董會,行政由華人自主。成立后校董19人,其中15人為中國人,包括鐘榮光、金曾澄、孫科、林逸民、廖奉恩等,4人為美國人。1927年1月,鐘榮光被正式推舉為校董會主席兼校長,原校董會主席美國人香雅各退居顧問。據當時的嶺南大學校刊報道:“外國人在中國設立之大學,其將主權完全交給中國人接管者,實以本校開其先河。”[23]
(三)經費來源多元化
財政權力轉移可謂教會大學收回由國人自辦的關鍵。一戰后,帝國主義無暇東顧,教會學校經費銳減,加之嶺大并不歸屬某一宗派,經費來源不一,客觀上亦減少了收回的阻力。早期嶺大經費幾乎全由紐約董事局撥付,收回自辦后,改由華人校董會負責籌措,國內經費占學校預算大部。原紐約董事局改組為美國嶺南大學基金委員會,主要負責38名美籍教職員工的薪俸、費用、住宿及往來川資。[24]美基會撥款占嶺南大學全部預算的比例逐年下降,從1917年的40.6%降至1935年的16%[25],已不再是嶺大經費的主要來源,社會捐款、學費收入、政府資助與校產收入成為嶺大辦學經費的主體。據統計,1931年度嶺大學費收入占學校總收入的30%[26],成為學校收入的穩定來源。嶺大歷年經費預算和決算報告表明,學校辦學經費來源日益多元,成為嶺大轉型后迅速擴展成為真正完備的綜合大學的有力保證,亦使嶺大合并夏葛醫大、發展大型醫學中心的計劃迅速成熟。
(四)課程設置世俗化
為適應學生需要,嶺大課程淡化了宗教色彩,轉而強調實務與社會服務。鐘榮光在接回自辦儀式上強調,“學校所設置各學科,不是書本上之文章,乃求實際上之知識與技術”[27],即在完善課程體系的同時更為注重課程的實用性,鼓勵學生走出校園,利用所學知識服務社會。1926年國民政府明確規定“私立學校一律不得以宗教科目為必修課,亦不得在課內做宣傳”[28]。自該年下半年起,嶺大不再將宗教課作為必修課,并于1929年遵照政府《各級學校增加黨義課程暫行通則》將黨義課列為必修課程,此一轉變成為教會學校課程中國化的重要表現。采用中文教學是嶺大轉型后的一大特色。在政府推動和同行壓力下,嶺大國語教學與中文學科發展迅速,至20世紀30年代初,僅中國語言文學系即設置了29門主修專業課程。此外,應用型和職業性課程比重增加。1921年農科分立后,將農務操作納入教學研究體系,在培養農業人才、改良農業技術、推廣新農業研究成果方面成果斐然,受到廣東各界青睞和贊譽。此后,嶺大辦學方向因課程設置的實用性而更加明顯。繼1927年改文理科大學、農科大學為其文理學院和農學院之后,嶺大于1928年開設商學院課程,1929年接受國民政府鐵道部委托開辦理工學院。到1931年,嶺大已有文理、工、商、農4個學院,21個學系,課程達190門之多。
(五)師資結構轉變
嶺大在轉型之初,師資問題突出:中方教職員所占比例及待遇均需提高,且須縮小中西教職員的待遇差距。1927年,嶺大收回自辦后,外籍教職員工日趨減少。為滿足學校需求,使教職員能力水平完全符合學校的切實要求,嶺大采取聘請本校畢業生或從學成歸國的留學生中引進具有高學歷、高學位者。根據嶺大農學院的一份資料,該學院至1933年為止共有44名畢業生,其中12名留校,比例高達27%。[29]中國教員開始在嶺大教師隊伍中占據多數。校方亦注重提高中方教師的工資待遇和地位,并吸引國內學術界名流到校任教,以切實改善中文相關學科教學。
經過一系列轉型變革,嶺大的行政權力、經費籌措與師資等均以中國人為主導,辦學宗旨亦由宗教轉向世俗,課程設置亦日漸強調適應中國本土經濟社會發展之需要,逐漸達成收回自辦之目的。至20世紀20年代末,嶺南大學中國化、世俗化程度迅速提高,成為近代中國大學去西方化、去宗教化的具有顯著意義的嶺南樣本。
結語
“在任何社會中,高等教育機構都往往是一面鮮明反映該國歷史和民族性格的鏡子。”[30]作為社會文化的血管網絡,高等教育的形式和內容具有塑造社會文化形態的功能。因而,從文化輸出通道的功能而論,高等教育的辦學自主至關重要。一方面,近代中國教會大學與西方殖民主義相伴而來,盡管并非本意,但其客觀上對西方優質教育資源、先進辦學理念與制度的引入,為中國現代大學發展起到巨大促進作用。另一方面,對任一國家而言,高等教育國際化并非他國辦學模式的簡單復制或移植,而應該根植于本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在此意義上,教會大學的“治外法權”無疑是對中國教育主權與民族尊嚴的嚴重侵犯。近代以來,帝國列強在高等教育領域的文化殖民,使中國民眾產生強烈排斥與抵抗,體現了深刻的民族文化認同。在民族主義普遍共識下,新文化運動和蘇俄革命理論實踐為中國社會各階層認識“帝國主義”提供了完整的理解框架,使民眾認識到反帝并解決民族生存危機并非僅軍事之單一形式,而可選擇教育之一途。以更長周期觀之,則1949年后終結教會教育,亦實肇端于此。以嶺南大學為樣本,分析近代中國教會大學“中國化”“世俗化”轉型之歷程,其啟發意義在于:教育主權實為民族獨立、主權完整之象征,不容侵犯。在全球化日益深入之時,唯有扎根中國大地,堅持自主創新,在民族文化自信基礎之上,通過開放包容,吸收、借鑒一切文明成果,形成當代中國高等教育的精神內核與品格,才能完成建設教育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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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