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三宅英雄 著 麻曉芳 譯
西夏語(也稱黨項語)是黨項人說的語言。黨項居住在中國西北地區(寧夏和甘肅、青海、山西、內蒙古部分地區)西夏(也稱“大白高國”)境內,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少數民族。西夏語實際上是西夏地區的官方語言,可能也是當時西夏境內少數民族的通用語之一。除了西夏語之外,境內還通行漢語、藏語和回鶻語。1227年蒙古征服西夏之后,西夏文字持續用于碑銘,已知時間最晚的黨項碑銘是距離西夏故地遙遠的河北保定出土的經幢,時間為1502年。
西夏語隨后漸漸被人遺忘,直至清人張澍1837年在甘肅發現了夏漢對照的感通塔碑并辨識出上面的西夏文字,后人才知道居庸關云臺券洞之中的未知文字也是西夏文[1]。但是西方的學者并不了解張澍的發現,因此偉烈也將西夏文誤認作是女真文[2]14-44。卜士禮(1895—1986)是第一個辨識出西夏語的西方人,也是第一個識別出西夏字義的現代學者[3]142-160。
現今已知的西夏文全部來源于四種材料:(1)包括詩歌和國家法典在內的本土文獻;(2)漢文世俗和佛典文獻的譯本;(3)字典和韻書;(4)包括錢幣在內的銘刻文字。這些材料大部分都是由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于1908年在黑水城遺址中發現的。學者們利用發達的西夏語詞典編纂和音韻傳統,以及夏—漢字書《番漢合時掌中珠》、西夏文的藏文轉寫、西夏文的梵文轉寫等材料重構西夏語的結構與詞匯系統。盡管材料豐富,但是西夏語仍有很多未解之處,許多觀點也是捉摸不定。
例如,西田龍雄提出實際上存在兩種西夏語言,一種是稱作“黑頭”的黨項游牧者所說的語言,另一種則是稱作“赤面”的黨項農民所說的語言。西夏詩歌中就使用了這兩種不同層次的詞語:一個層次與其余西夏文獻語料一致(即“詞匯II”),另一個層次與詩歌一致(即“詞匯I”)[4]34。
克平另一方面認為只存在一種西夏語,但是其中有一種特殊的專門為禮儀設計使用的“儀式語言”(即西田的“詞匯I”)[5]28。
多數學者認為西夏語只是一種語言,同時也避免了類似未知語言的詩歌詞語有關的爭議。這些不尋常的詞語仍未得到深入研究。
除非特殊情況,本文其余部分僅討論大量西夏文獻所體現的無疑是藏緬語的語言。勞費爾把玀玀(彝語)和摩梭(納西語)看作是西夏語的近親活語言并為西夏、玀玀和摩梭三種語言創造了一個“西-羅-摩”語支[6]1-126。近幾十年,西夏語被假定為羌語支的一員。盡管在今羌語支的范圍內已無人在說西夏語,但是西夏語的趨向前綴及元音高化等特征與羌語支語言相似[7]327-352。但是,具有共同的類型學特征不一定會有共同的祖先。盡管西夏語和羌語支語言的地理距離也許使這種情況不太可能發生,但兩者的共性特征可能是擴散(diffusion)的結果。最近,向柏霖基于共同創新將西夏語歸為緬-羌語支下大嘉戎語的黨項-普米語支內[8]2。根據向柏霖的觀點,黨項語和普米語有三個共同的趨向前綴。在他的譜系分類中,盡管都屬于緬-羌語支(中國境內的藏緬語,云南和四川境內的非漢語),但西夏語與玀玀和摩梭相去較遠。
西夏語是一種SOV語言,具有孤立語、黏著語和屈折語的類型特征。修飾性形容詞在名詞后,使用后置詞而非前置詞。
西夏語兩個最典型的特征,其一是獨一無二的文字系統(少數民族語:傳統和現代書寫系統),其二是全部以元音結尾的豐富的韻部。
馬提索夫曾將西田龍雄的相關成果譯作英文[9],此外還有格林斯蒂德關于西夏文字的專著[10]。
索夫洛諾夫、克恰諾夫[11]和西田龍雄[12]發表了西夏語音系構擬的基礎,兩者都考察了每個韻部構擬的依據。而龔煌城通過考察音韻轉換建立了其構擬系統。這三種主要的西夏語語音構擬結果都已面世,詳見索夫洛諾夫[13]、李范文[14]和荒川慎太郎[15]。三宅英雄也發表了西夏語和初期黨項語的構擬結果[16]244-261,后者指的是通過內部構擬還原的黨項語早期階段。隨后向柏霖又替換了首次對初期黨項語嘗試性的部分擬音[8]。本文中的初期黨項語形式是對三宅英雄和向柏霖的進一步修正。
現今并無綜合性的西夏語語法成果面世,但是克平《形態學》的研究范圍遠遠超過了形態學的范圍[17],并且荒川慎太郎也探討了佛經文獻中包含的特殊語法現象[15]。對西夏語語料進行完整的統計研究對于深入了解西夏語語法是十分必要的。
西夏語的標準字典是李范文的《夏漢字典》[14],字典中使用了龔煌城的擬音,其中西夏文字的排列序號也被廣泛使用。
許多西夏文獻都已經被釋讀。向柏霖對《新集慈孝傳》的解讀成果對語言學研究很有幫助,因為西夏文本標注了每個語素的漢文對譯,以及每個字的擬音和法文譯文[18]。
史金波《西夏文教程》是西夏語的第一本教材[19]。
西夏文字在2016年加入Unicode 9.0。這些文字按照共同部件、筆畫數量以及筆畫次序編排。黨項人本身原本的文字排列順序已不得而知(現存的西夏語字書均按照讀音編排)。因此,西夏文字加入Unicode對將來語料庫的統計研究十分有幫助。
2.1 語音
本文所有斜體字為融合了龔煌城(本身也是索夫洛諾夫系統的延伸)和荒川慎太郎的轉寫系統。這個轉寫系統是更可取的注音方法,體現了一定程度的確定性。因為現在很難或者不可能提供一個完全確定的語音系統。
2.1.1 輔音
表一列出的輔音排除了并非普遍構擬的輔音,例如f、、ld和非常神秘的西夏語音韻學中“第四類”塞音。
方括號中國際音標的音值只是近似音值,且不包含潛在的音位變體,例如濁塞音可能前鼻音化(prenasalized),舌根擦音x、?可能有喉音變體h、?。
v[υ]和w[w]是音位/w/在互補分布中的變體:v出現在音節起始而w出現在其他位置。聲母-介音組合/?w/轉寫作w-。

表一

表二
2.1.2 元音
西夏語有六個基本元音。

高中低前i[i]e[e]央y[?]a[a]后u[u]o[o]
西夏語的105韻明顯幾乎都以這六個元音的各種變體結尾。這些變體最初至少有一部分都連接已經消失的輔音[16][17]。這些變體可以從五個維度來描述。
1.“等”:現代學者認為西夏語有三個或四個“等”,與漢語音韻學中的“等”相對應。但是對于等的解釋并沒有達成一致。本文在音節末尾用數字標注“等”,這樣可以避免拘泥于一種或另一種解釋,例如:-a3是三等a-韻,因此被構擬為i^a[13]、ja[20]、a?[15]以及a[16]。-0指的是目前所見西夏文韻書無法決定的等。
2.鼻化描寫為韻尾-n,例如-an1[?]。
3.緊元音描寫為韻尾-q,例如-aq1[a]。
4.卷舌音描寫為韻尾-r,例如-ar1[ar]。
5.未知區別特征描寫為韻尾添加-’。龔煌城將這個區別特征構擬為元音的長短(例如,-a1[a?]),但是無論是對音還是親屬語言比較的證據都無法支持這一觀點。
所有的元音都有對應的等。其他四個特征是任意的,并非一定同時出現。例如帶有卷舌特征或者未知特征的元音不能同時具備緊元音的特征。
表二列出了所有可能出現的除了等以外的元音特征。
元音類型的不平衡分布可能將在未來的構擬中彌補。
2.1.3 音節
西夏語的音節結構為C(w)V(w)+聲調。介音-w-不能出現在唇音后。唯一可能的韻尾輔音是-w-,只能前接e、er、e’或者i。
2.1.4 聲調
西夏語至少存在“平聲”和“上聲”兩個聲調。聲調的名稱可能只是沿襲了中古漢語音韻學的傳統,而不是具體描述聲調的調型。但一個西夏文字書的抄本中卻列出了一個殘缺的“入聲”音節,這些仍然需要進一步研究。本文中西夏字的聲調在音節前用數字標示:0=現有西夏韻書中無法確知的聲調,1=平聲,2=上聲,4=非常少見的入聲。(這個數字系統是基于漢語模式。3在漢語中所代表的“去聲”在西夏語中并未出現。)
2.2 詞匯
西夏語詞匯的核心由單音節詞根和詞綴構成。盡管西夏語中存在許多不知起源也不能分析的非音節詞語,特別是所謂的“儀式語言”[5],例如:1ka1 1o1“月亮”,與之對應的“非儀式”同義詞是2lhiq4<初期黨項語*S-la-H,同源的書面藏文zla和書面緬文la。這些不明確的詞語可能反映的是被隔離出的底層語言詞語。除了這個潛在的底層,西夏語中還有兩個漢語借詞的層次[21],從漢文借來的梵文[22]266和一些借自或仿造藏文的詞語。
2.3 形態
西夏語的詞語帶有豐富的輔音轉換、元音轉換和聲調轉換,以及反映了早期特征的派生詞綴[16][17]和重疊[20]611-612。這些變化過程顯然不是這種語言的文字創制之時的產物。
盡管西夏語名詞不存在變形,但西夏語動詞卻帶有屈折詞綴。值得注意的是,西夏語的趨向前綴還可以表示完成體并且還衍生出表示命令式的功能,例如:1ao-“向上”存在命令式的派生詞1e4-<初期黨項語*?a-j-。前綴的選擇可能顯而易見(例如1sho1“升”搭配了向上意義的命令式前綴1e4-),但是常常是動詞慣用的前綴(例如盡管沒有向上的位移意義,2tse4“理解”的完成體形式仍是1ao-2tse4)。
關于方位與詞綴的關聯以及趨向/完成體與命令前綴的匹配等問題,學者們仍然存在部分爭議。
另一個有趣的是從代詞語法化而來的一致關系后綴,用以指示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主語和賓語。此外,還有一系列帶有不同元音特殊詞根(詞根2)的動詞,出現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單數主格后綴之前。這個現象的例子參見動詞2le4“看”,詞根2帶有i元音(見表三)。
從歷時來看,詞根2常常是一個*-w賓格后綴附加在詞根1上派生而來[23]17-27,例如:2li3<初期黨項語*2le4-w。詞根2并不單獨出現,但是詞根1本身也可以表示一個第三人稱主語(如果動詞是及物動詞,也可以表示第三人稱賓語)。

表三
2.4 句法
西田龍雄[22]266-267用《番漢合時掌中珠》中的用例構建了西夏語句法的三種基本結構:
(a)修飾語名詞/所有者+被修飾名詞:
1.1 tsir’4 1bar1
法 鼓
“法鼓”
(b)名詞+形容詞性修飾語:
2.1 bar1 1khwe1
鼓 大
“大鼓”
(c)賓語+動詞:
3.1 bar1 1tsuq1
鼓 擊
“擊鼓”
這些結構可以合并為一個單句:
4.(2nga1)1tsir’4 1bar1 1khwe1 1tsuq1-2nga1
(我) 法 鼓 大 擊-1SG
“我擊大鼓?!?/p>
西夏語的主語可以省略,盡管它們可能常常被保留,甚至已經被動詞后綴指示出來。
疑問句由三種類型的語素構成。
(a)句末助詞2mo1(<“或不”如果與1mi4“不”和其他m-否定):
5.2 ni4 1ma4 2ngwu1 2mo1?
你 母親 是 PRT
“是[這]你的母親?”
(b)動詞前綴1ao-(一個與趨向/完成體前綴同音同形的前綴):
6.2 jan2 2tse4 1tha1 2lheq4 1ao-2shwo3 2thseq4?
菩提薩埵 佛 國 Q-裝飾
“菩提薩埵會裝飾佛國嗎?”
(c)Wh-詞語:
7.1 phi4 2gha1 2the42so4?
意 LOC 何如
“[汝]意何如?”
名詞使用不同的結構表示計量。
(a)數字+名詞:
8.1 soq1 2di4
三 字
“三字”
(b)數字+量詞+名詞:
9.1 soq1 2khu1 2wyr4
三MW寫
“三種著作”
(c)名詞+數字+分類詞:
10.1 cha3 1ny’4 1beq2
道 二 CLF
“二道”
以上所有關于數量的結構都可以獨立使用。西夏語還有兩種不能獨立使用的“準數量結構”,必須附加名詞使用,可以翻譯成“一”。
1ao“一”在名詞(例11)和分類詞(例12)前出現。
11.1 ao 2gwi4
一 詞
“一個詞”
12.1 si4 1ao 2phu1
樹 一 CLF
“一棵樹”
2gy4“一”或者出現在沒有形容詞修飾的名詞前(例13)或者在無論有無形容詞修飾的名詞后均出現(例14和15)。
13.2 gy4 2dzwo4
一 人
“一個人”
14.2 gi4 1tsen1 2gy4
子小一
“一個小孩子”
15.2 si4-2dzwo4 2gy4
女人 一
“一個女人”(2si4-2dzwo4是一個如(1)一樣的名-名復合)
與其他數詞不同,2gy4在名詞后的位置上不能后接分類詞。他可以在表數結構后獨立使用,例如:1lew1“一”可以作為頁碼獨立使用。
16.1 lew1 1luq1 1biq4 2gy4
一石墻一
“一堵單獨的石墻”
指示詞既可以作為代詞獨立使用(例17),也可以在名詞前使用(例18)。
17.2 thy4 2su4
此 如
“如是”
18.2 thy4 2chha3
此 德
“此德”
名物化用2mer4來指示(“人”,例19)或者無標記(例20)。
19.1 sy4 2mer4
死 NMLZ
“死亡”
20.1 lon3 1rir4 1ao-2rer1
運 得 Q-多
“運常得?”
用后置詞表示格范疇。
21.2 zew’1 1dzeq4 2ngu1
忍超INS
“用超忍”
像直接在名詞前的修飾性名詞,關系小句,它們不再使用任何相關代詞或者作定語性的動詞后綴。
22.1 e4 2non2 2le4 1ne’4
現 魔 見 心
“一心見不祥之兆”
形容詞可以在名詞前構成復合詞。
23.2 leq4-2lyq3
大地
“大地”
例24短語是默認的名-形語序,與例23中的復合詞進行比較。
24.1 dzuq4 2leq4
雨 大
“大雨”
前置形容詞可以分析為短小的關系小句,例如“地是大的”。這也許體現了漢語的影響,例如:2leq4 2lyq3可能是仿造漢語“大地”而來。
向柏霖[8]266曾給出西夏語的動詞模板,見表四。

表四
他歸納的末尾情態后綴,本文解釋為疑問后綴2mo1(例5)。下文部分模板的用例多源自向柏霖[8]。
25.否定
1na4-1mi4-1u2
PFV-NEG-見-后
“[他]未見”
26.情態前綴
2ni4 1ke4-1chhy3-1me’4-2na4?
汝 PFV-POT-夢-2SG
“君有夢否?”
27.組并名詞
2gi4 1e4 1ky4-2dzu4-2pho4-2na4.
子 OBL PFV-主-行-2SG
“而令君之子主”
28.助動詞
1tshe’4-1phi4
說-CAUS
“令說”
29.將來時和體
2wu1-2na4-1e4-2si4
助-2SG-FUT-PRF
“將助你”
動詞可以同時連接完成體前綴和后綴。
30.2 vy3-2lhi4-2na4-2si4
PRF-收(詞根2)-2SG--PRF
“你收到”
( 譯 自Miyake Marc Hideo,“Tangut”,載Rint Sybesma 編 Encyclopedia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Boston·Leiden,2017,pp.267—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