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可 南京大學文學院
與西方電影擅長通過系列電影勾畫獨特宇宙、塑造經典偶像、建立電影品牌不同,中國的系列電影“重敘事、輕品牌”,“無間道”系列、“古惑仔”系列、“竊聽風云”系列等國產經典系列電影雖然也展現了一眾有血有肉的形象,但題材與技術的限制讓創作者們無法呈現出如同“007”系列、“鋼鐵俠”系列、“漫威”系列一般獨特的電影宇宙。近幾年,國產系列電影數量回落,“捉妖記”系列、“新大話西游”系列、“戰狼”系列均只產出2部就難以為繼,“唐人街探案”系列以3部電影、1部網劇的數量成為近年來國產系列電影之顯,并在品牌意識姍姍來遲的國產電影中打出了一張“唐探宇宙”的名片[1]。
根據姚斯“接受美學”理論,品牌效應在觀眾觀影中起到“完善作品”的作用——“當我們再次走進電影院,我們大多有所期待,這種期待基于第一次的觀影經驗和固有的品牌預期”[2]。所以,在《唐人街探案》與《唐人街探案2》大獲成功的基礎上,《唐人街探案3》(下文簡稱“唐探”)在上映前一天光預售就達到了9億,被行業頻道預測為今年新春檔票房冠軍。然而,正式上映之后,《唐探3》的口碑和票房開始屢屢下滑,上映4天后單日票房就被《你好,李煥英》超越,豆瓣評分也跌破6分,與《唐探》的7.7分和《唐探2》的6.6分形成梯次降級。那么,闊別兩年最受觀眾期待的、被譽為“真正的中國推理片”的年度大戲為什么會遭遇滑鐵盧?系列電影為什么難以逃脫“續集無法超越首集”的噩夢?本文從“唐探”系列的敘事結構、人物塑造和鏡頭語言三個角度來對比分析“唐探宇宙”的隕落。
《唐探3》故事發生在日本東京,而日本作為本格推理的老巢必然鋪墊著這一次故事的基調,與第一部相同,本格、密室、人情成了此次案件的看點。
本格推理與社會派推理不同,在電影敘事層面更加困難:《唐探2》紐約故事中的“五行風水連環殺人案”屬于典型的社會派推理,注重寫實,背景是廣闊豐富的社會現象,案件細節并不會全部告知觀眾,劇情一邊發展一邊有新的線索浮出水面;《唐探》的“泰國黃金大劫案”與《唐探3》的“日本黑幫密室殺人案”則是古典派本格推理,在故事最開始關于案件的所有線索觀眾和偵探就已經一同全部掌握,案件只剩下靜態的推理,那么剩下一個半小時該如何推進劇情,就考驗編劇和導演的敘事水平。
《唐探3》講述的是唐人街神探唐仁、秦風受日本偵探野田昊的邀請來到東京破獲一起密室殺人案件,在破案的過程中秦風發現“CRIMASTER世界偵探排行榜”中排名第一的Q在東京向自己發起了挑戰,偵探秦風在“兇手是誰”和“Q是誰”的雙重困惑中走向真相。同第一部電影中的敘事手法相同,這一次編劇仍然采用了本格推理電影常用的雙線并進模式,偵探和觀眾不僅要解開密室殺人案的真相還要破解“Q是誰”的謎題。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Q的出現讓主線的密室案件變得支離破碎。雙線并進往往是兩個事件、兩個矛盾互相纏繞,最終一起解決,并非平行進行,雖然導演在一開始是想呈現出密室事件和Q事件的相互勾連,但因為兩者相去甚遠,在事件本質上毫不相關,所以并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在故事開端,由偵探秦風說出“殺人案發生三小時后,Q就在CRIMASTER發布了該課題”來引出影片的支線,但僅此一句,Q就短暫消失在觀眾的視野,直到女主角小林杏奈被綁架,才繼續帶出Q。為了救出密室殺人案的核心人物小林杏奈,偵探們不得不聯手解決Q給出的三個任務,但是這些任務與破解核心案件“黑幫密室殺人案”毫無關系,為了推動劇情而刻意制造矛盾——小林杏奈不認識Q,Q也和密室殺人案毫無關系。故事的發展部分中長達一個小時二十分鐘與核心案件無關,這無疑是對主線敘事的一種瓦解,當影片回歸主線、進入最后庭審的時候,觀眾早就忘記了主線劇情,“兇手是誰”似乎也變得并不重要。將支線凌駕于主線是《唐探3》在敘事結構中出現的最大問題,那么什么樣的雙線并進敘事才是合乎情理邏輯的敘事,這就要回到本系列的第一部。
《唐探》也是由兩個事件纏繞組成的,“頌帕之死”為主線,“黃金大劫案”為支線,但在一開始的設定上,這兩個矛盾就是相關的——頌帕是“黃金大劫案”的主謀,但他已經被人殺害,找出兇手才能找出頌帕私藏的黃金。泰國案件中唐仁因為被警方誤認為是殺死頌帕、運走黃金的兇手,所以他不得不聯手自己的外甥秦風找出真相,而為了展現雙線并進,唐仁和秦風同時被主攻殺人案的泰國警方和主攻黃金案的唐人街黑幫追殺,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任何一條線都沒有阻礙另一條線的推進。這樣設定的好處是不會出現敘事上顧此失彼的情況,因為二者息息相關,所以不管如何發展,解決其中一條線,都是同時在解決另一條線,觀眾不會游離于劇情之外,故事也更加具有整一性。
正是因為“黑幫密室殺人案”的兇手與Q的關系完全為零,只有編劇刻意制造的小林杏奈的綁架案耍了一下花活,所以《唐探3》的敘事才會如此的支離破碎,而Q的謎底也因為過早揭曉,影片最后三分之一顯得力量不夠、寡淡無味。
作為中國電影中典型的推理喜劇片,除了故事的出彩之外,經典人物的塑造也是“唐探系列”備受人們稱贊的優點。“‘情節是性格的發展史’,衡量情節設置好壞的尺度其實在于塑造人物性格”[3]。“唐人街神探”是由王寶強飾演的唐仁和劉昊然飾演的秦風組成的雙人偵探組合,這樣的搭配在推理界十分常見,最著名的就是貝克街神探福爾摩斯和他的助手華生。但和福爾摩斯為主、華生為輔的組合不同,“唐人街神探”的魅力在于缺一不可——“喜劇擔當”唐仁并不是僅是負責搞笑,在《唐探》和《唐探2》中都是靠他的道教知識來突破推理瓶頸的,而“智力擔當”秦風需要和自己的表舅一起偷雞摸狗來豐滿自己的形象。
唐仁是生活在泰國唐人街的黑戶,平常以給街坊鄰居當私家偵探為生,做的都是抓小三、找寵物狗的營生,好色、迷信、貪財,但是本質善良;秦風是唐仁的表外甥,父親因為犯罪入獄,他的夢想則是完成一次完美犯罪,智商雖高但是善惡不明。一陰一陽,這樣的人物搭配要比普通的一主一輔更加吸引觀眾的眼球,也更加立體圓形。在《唐探》中,唐仁充分展現了自己市井小民的一面,但是每每危難關頭,他都挺身而出去保護秦風,更是在故事最后,發現了黃金藏在佛像之中的秘密;《唐探2》中,這個玩世不恭、好逸惡勞的人物更加發揮了其偵探的本質,在“五行風水連環殺人案”中充分運用自己的道家知識預測到下一個受害者信息,最后也是靠他的尋龍尺發現了兇手的藏匿地點。這樣豐滿的人物超越了往常喜劇電影中喜劇人物一味憨、傻、癡的形象,并在關鍵時刻展現自己的智慧,成了喜劇電影中一個經典人物。而秦風與唐仁相比則略顯遜色,“高智商”在人物塑造上并不吃香,很容易流俗成大眾熟悉的“高冷、面癱、不近人情”的形象,不僅不會增加觀眾的記憶點,反而會因為無法引起觀眾共鳴而達到反作用,但是秦風并不是完美的“高智商”,他同樣有著許多缺點——結巴、善惡不明、固執,在電影呈現上,他的缺點被放大、優點被縮小,但是效果卻意想不到的好,所有的觀眾都記住了這個一心想犯罪的偵探。
但到了《唐探3》中,“唐人街神探”組合變得扁平而松散。在日本故事中,唐仁對于主線故事推理的作用幾乎為零,從神探組合不可缺少的一員淪為單純的搞笑角色,負面形象被放大,讓觀眾大失所望;而另一位主人公秦風也只完成了表面的立體,在《唐探》和《唐探2》中,秦風兩次放走真兇都充分顯露了自己陰暗的一面,但是在第三部作品中秦風不再是那個“想要完成一次完美犯罪”的少年,僅靠著耍帥和刻意的推理完成故事的普通高冷的偵探,而影片二分之一高潮處被觀眾以為的“黑化”也很快被導演解釋為誤會,雖推動劇情,但并沒有完成角色的成長。
“唐探系列”最大的謎團就是“Q到底是誰”,這樣一個在前一部作品中亦正亦邪的角色似乎對標的是福爾摩斯故事中的高智商反派莫里亞蒂教授,可以說是《唐探3》的最大看點。這樣一個藏在黑處的立體人物卻在日本故事中被處理成了影片的最大敗筆——整個系列最受關注的問題在影片三分之二就解開了答案,一個“Q是一個組織”就澆滅了觀眾們的所有期待。在《唐探2》中Q所釋放的是與主人公秦風同樣“善惡不明”的氣質,但當面紗被揭開時,Q則被編劇和導演處理成了一個憤世嫉俗、只享受高智商樂趣的組織,與秦風的關系從并肩走向對立,也與觀眾的關系走向對立。在“福爾摩斯系列”中,莫里亞蒂教授自始至終都是和主人公福爾摩斯對立又纏繞、惺惺相惜的,以至于在莫里亞蒂墜入萊辛巴赫瀑布后被讀者強烈要求回歸。無論是正派角色還是反派角色,片面、表層的人物都無法引起觀眾的共鳴,只有豐滿的人物塑造才能夠發揮自己最大的角色魅力。
“唐探系列”在鏡頭語言上一直維系著獨特風格,特別體現在第一部作品中。由于偵探秦風有著“記憶宮殿”和“人肉照相機”的技術設定,所以影片中最精彩的幾個鏡頭都是在推理部分呈現的。在《唐探》電影中期,唐仁和秦風一直在追尋殺人兇手,卻一直沒有任何線索,只好來到了案發現場進行推理并展開了犯罪現場的大腦聯想還原。在這里,導演可能利用了替身演員或后期剪輯技術,使畫面中同時出現了真正的唐仁和秦風與他們腦海里聯想出來進行推理的“自己”,讓其推理的過程與具體的想法能夠通過畫面進行清晰的表達,這樣的手法為中國的偵探電影開辟了新的思路。這種有趣又充滿漫畫感的鏡頭語言不僅能讓觀眾清楚整個案件的細節而不再是一個看客,更加體現了影片案件作為本格推理的專業性。鏡頭中一種類似于戲劇舞臺的聚焦式燈光讓推理部分超脫現實、與想象接軌,完成了現實世界與大腦世界的流暢連接,也將人物烘托得有棱有角,豐滿了人物形象,讓觀眾能夠更好地把視線和心理聚焦投入到人物和推理過程中去。這樣的鏡頭語言支撐起了《唐探》和《唐探2》幾乎所有的推理部分,清晰、專業、有趣,正是鏡頭語言與推理部分的完美融合,才讓“唐探系列”成了中國電影史中不可多得的優秀喜劇推理片。
但到了《唐探3》,這樣的優勢隨著主線劇情的松散而消失,因為日本故事中的推理部分并不多,導演將筆墨安在秦風與Q的博弈上,所以觀眾們只能看到快速移動的鏡頭、瘋狂的人海大場面,而不能品味到其中真正有效的鏡頭。鏡頭作為電影獨特的語言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傳遞信息,多樣化的剪輯則是一種修辭,但在《唐探3》中本末倒置,鏡頭語言不再傳遞有效信息,而剪輯則成了主體,復雜多樣的剪輯手法帶動影片走向炫技的極端,讓整部影片像一篇辭藻華麗卻言之無物的駢文。
《唐探》作為一部喜劇片顯然是合格的,特別是靠鏡頭語言支撐起的喜劇效果:影片高潮是發生在醫院的一場打戲,選擇這個地方非常巧妙,因為主要場景是醫院的走廊,左邊是電梯,右邊是走廊,中間是病房,這就為唐仁秦風、泰國警方、黃金劫匪三股沖突勢力制造了一個不可避免的會面,很好地營造了一種矛盾和沖突氛圍,而在拍攝時,導演選擇了一個在窗外的視角對整條走廊進行拍攝,讓觀眾從全知視角觀察到每一個人的動態,這樣的設計不僅能夠把握住整個場景的節奏,同時又能照顧到三個勢力各自情況,將所有的情節囊括其中。激烈的槍戰與經典老歌相映襯,爆炸的物品和椅子下隱匿的主人公形成反差,所有的矛盾被放大,也同樣被戲謔,形成了電影獨特的黑色幽默氣質,讓喜劇顯得很高級。但到了《唐探3》,這樣高級的鏡頭語言不再存在,所有的笑料都依靠大部分喜劇會采用的“屎尿屁”和黃段子,與第一部作品相比,高下立判。
“唐探”系列自2015年問世以來,就不斷開拓疆土,網劇、桌面游戲、游戲APP、同人小說、漫畫等一系列各種形態的媒介在豐富這個品牌,導演陳思誠的電影野心昭然若揭——他不再滿足于僅僅創作一部電影、一兩個人物,而是想要創造出一個媲美“漫威宇宙”、以推理為核心的“唐探宇宙”。世界偵探排行榜上的偵探們和一兩部作品中出現的人物在第三部中或多或少都有露臉,但對于這種大雜燴式的影片觀眾似乎并不買賬。這種抵制并不來自于讓人目不暇接的人物和劇情,而是來自于影片松散的敘事、扁平的人物和流俗的鏡頭。在消費文化日益泛濫的今天,電影作為工業文化產品,必然要遵循工業美學的內在邏輯機理,要謀求商業性與藝術性、娛樂性和文化性之間的平衡,重視影片的社會效益和文化內涵[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