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娜 杭州師范大學
萬變不離其宗的三幕式結構。皮克斯動畫電影采用線性敘事的結構,即以時間線索上的順序發展為主導,以事件的因果關系為敘述動力,追求情節結構上的環環相扣和完整圓滿的故事結局,遵循著“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戲劇性結構模式慣例[1]。動畫編劇顧問伯比特·巴斯特延伸出一套9段的結構——“推進點、雙重推進點、四分之一進程高潮、蜜月期、高潮、解決”。九段結構由“現狀、轉變、質變”的三幕式結構轉變而來。《心靈奇旅》在此結構下進行了新的主題表達——哲學。
《心靈奇旅》講述了爵士老師喬伊意外死亡后掉落進“生之來處”,為了回到地球,幫助“22號”一起努力尋找“火花”的故事。和好萊塢傳統的“夢想受阻”情節一樣——家人常常是青少年追夢路上的阻攔者。向母親證明自己成了喬伊的動力之一,經典劇本結構中的“雙重推進點”。傳統影片中處理得驚心動魄、感人至深的“和解”段落,在《心靈奇旅》中被簡化,影片對此矛盾的處理透露出出年輕一代的極度匱乏。和解情節將影片推向四分之一高潮。當喬伊實現“夢想”之后,卻發現沒有什么“不一樣”,音樂家用“魚在海里”的寓言進行提點。回到家中后喬伊在鋼琴前看著那些微不足道的落葉、披薩,陶醉地彈奏起了樂曲,進入了“忘我之境”。這種“反夢想”顛覆了傳統追夢敘事的套路,在夢想被消解之后,喬伊才真正走向了成長。
“沉浸”與“沉迷”的區別在于是否過度。“忘我之境”用具象的場景——沉醉者在天,偏執者在地,這一番景象提醒人們——不要讓快樂變成執念,否則稍有不慎,你也會成為面目模糊的怪物。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讓很多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心靈奇旅》試圖探討的就是這樣兩個宏大的哲學命題:① 如何對抗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② 生命的意義何在?自工業時代以來,資本主義對人的剝削就從未停止。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人是現實關系中的人,人的一切活動都要受到生活的現實世界的影響,處于一定的生產關系當中。如果這種生產關系讓生產者在勞動實踐中肯定自己,使勞動成為一種自愿的滿足自己需求的實踐,則這種勞動是符合人的本質的自由、能動的活動,勞動本身即是目的。反之,則人被異化。為了生存不得不執行的無目的勞動,使人最終活成了機器般的行尸走肉。人類生命的無意義性通過此被表達出來。借宇宙智慧的顧問“杰瑞”之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火花從來并不是什么‘目標’”,通過這句臺詞直接揭示了懸而未決的問題——“火花”的含義,于是答案被給出。
電影對于生死的探索延續了皮克斯一貫的溫情與深刻的同時,盡管主人公喬伊的一切行動都是由“死亡”引發的,“死亡”作為這場奇幻之旅的楔子并沒有花費太多的筆墨,死亡后的重生、機會的失而復得,這是一個最淺顯也最容易講述的道理。但影片無意重復這一陳詞濫調,而是劍走偏鋒地將影片主題中心定位在了哲學上,并在試圖進行深刻的哲學探究同時,做出了種種反套路的努力,試圖做出或許唯有動畫電影能夠做出的精妙呈現與表達。如果說迪士尼本部今年來的種種穿插著各種政治與社會意識形態的“公主”系列影片還是有著文化和思想輸出的嫌疑,那么皮克斯由于保持著制作獨立性,即使在被迪士尼收購之后,依舊能夠緩慢而堅定地講述著他們始終熱愛探討的那些有關愛、生命、夢的故事。他們深知,細微而真實動人的情感才能夠使得跨民族文化產品得以廣泛傳播和交流,那些看似平凡的事物組成了生命中的各種時刻,而生命的每一刻都賦予了“活著”以意義。正如導演道格特說:“我記得有一天我騎自行車的時候,停下來摘了一個樹莓,它被太陽曬暖了,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樹莓。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幾乎毫無意義的時刻。我們生命中的任何一個超然時刻,都可能定義我們生命的意義。《心靈奇旅》就是要拓寬人們的想法,從單一關注點轉為廣泛思考,以及我們能為生活增益什么。”
“22”與生俱來的透徹洞察力是一把雙刃劍,能夠借此看清生活的真相,也因此對生活失去信心。然而,確信人類的生活不值得過的“22”,卻被地球的幾日折服后,能夠使她產生生活欲望的恰恰是生活本身。“22”的命運照應了小說《第22條軍規》中的黑色幽默,若無法來到地球,那么他永遠都將缺少那一角火花。沒有意外發生則永遠沒有出路的閉環被強加于“22”的肩上,因此,唯有同樣的作為“意外”出現在異世界的喬伊,才能夠成為唯一的能夠帶領其找到火花的“導師”,這也為故事的推進點增強了合理性。喬伊與“22”分擔了動畫電影中常見的主角與盟友的角色,盟友為幫主角完成任務、克服缺陷而生,偏執的喬伊幫助松散的“22”尋找“火花”是劇本結構的雙重推進點之一。勸導“22”無疾而終的導師們與有著“失敗人生”卻打動“22”的喬伊形成了對立。喬伊屢屢遭受打擊卻依舊堅定的信念,是引起“22”興趣的重要原因。“22”在喬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鏡像面,而“22”的憤世嫉俗反映了人類自身痛苦、虛假、充滿危險的一面。抗拒與逃避都是因為無法承受生活真相的恐懼。正如美杜莎隱喻中所照應的,“我們不會,也不可能看到真正的恐懼,因為我們心中無端的恐懼已經麻痹了我們。”因為害怕生活的真相而選擇逃避的心態讓觀眾看到了自己,因此,盡管“22”有著不討喜的性格特征,觀者卻會因為自我的映射而無法產生徹底厭惡的情緒。
皮克斯電影對時代命脈的把握總是精準狠毒的,導演道格特此前的作品《尋夢環游記》著重于對死后世界的刻畫,《心靈奇旅》則探究了生前世界的構造與靈魂的由來,追問著諸如人們為什么會存在?人的個性是如何形成的?之類的生命哲學問題。“22”進入了喬伊的身體去往地球之后,無意間便拿到了“地球通行證”,向靈魂顧問“杰瑞”問了那個影片一直在試圖做出回答但又不愿說教地回復的問題——“22的目標是什么”,將人生的“意義”和“目標”畫上等號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因此做出回答的方式是通過顛覆問題本身,給出“生命不需要意義”的答案。這指出生命存在的哲學意義,是經歷了《尋夢環游記》等成就、也飽嘗生活之苦的作者的世界觀設定。個體本就不是因為有“目標”或是所謂“使命”才存在,是否愿意體驗生命,才是能否有資格活著的唯一指標。至此,劇本結構中的“終極問題”得到了解決。影片試圖放出這個“低欲望”與浮躁心態交匯的時代急需的一味調和劑,當一些年輕人想要拼力沖破階級的束縛,另一些年輕人卻又在接受了社會的毒打之后不得不接受種種殘酷事實,在奮力奔跑時忘記了周遭的事物,最終掉入了無盡的泥潭中。有的年輕人則終日沉迷于手機等電子產品帶來的短暫的娛樂性滿足,成了被社會淘汰的“下流階層”,喪失了生活的熱情。這群人在當今日本社會尤為常見,正逐步擴散至世界各地。中下階層人發覺階層跨越無望后,便形成了“低欲望”“佛系”的心態。經歷了快速發展與經濟大蕭條的日本社會并不是特例,而是如今飛速發展的全球縮影。翻開歷史,不只日本,包括美國、德國、英國在內的發達國家,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其社會發展進程中都出現過一段低欲望時期。美國稱之為“千禧一代”,德國稱之為“也許一代”,英國稱之為“Y一代”。此類問題在哲學領域早有解答,在列維納斯的哲學中,人的主體性首先體現為他活生生的生命經驗,如享受、居住和欲愛,并且在倫理性的家庭和代際關系之中得以完成,最終表現為對于他者、外在性和超越性的開放和接受[3]。影片對于深奧哲學迷思試圖做出的探討,恰恰反映了大時代背景下普遍存在卻又難以解決的問題,這是導演對于社會歷史與當代面貌的敏銳觀察與深刻感觸,也是對時代與人最真切的關懷。但在動畫領域,則是第一次探討此類哲學命題。影片對于深奧哲學迷思試圖做出的探討,切實反映了大時代背景下棘手的社會歷史病癥。這是導演對于社會歷史與當代面貌的敏銳觀察與深刻感觸,也是對時代與人類本身最真切的關懷。
迪士尼電視節目原創高級副總裁Eric Coleman所說的:“缺的不是點子,缺的是把好點子變成好節目的人。”當心靈導師給出了懸而未決的問題——火花之意義的答案后,并未給人強烈的意外感,“生活的意義就是活好當下”這一道理不是首次在電影中被言說,但影片依舊獲得了大眾好評,原因就在于引人入勝的故事能夠將“心靈雞湯”“燉”得合人胃口,《心靈奇旅》利用多情節的故事傳遞了層次豐富的文化和內涵。有人會說,《心靈奇旅》具有一定的麻痹性,資本家用這部影片教導人們學會知足,這是資產階級阻止階級跨越的致幻劑。誠然,影片由于有著種種巧合與完美的結局難免俗套的嫌疑,但其主題層次的豐富性是瑕不掩瑜的,當一部影片很大程度上調和了市場與劇情需要的矛盾時,其藝術性價值便不容忽視。影片在經典皮克斯劇本結構的套路局限下,用多層次的主題表達新穎的哲學命題不失為生命哲學主題在動畫領域的一次成功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