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90后詩歌”新世紀發展回顧與反思

覃 才，趙衛峰

（1.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2.貴陽市云巖區委宣傳部，貴州 貴陽 550001）

20世紀90年代（1990-1999年）出生的詩人被稱為“90后詩人”，他們這一代人的詩歌寫作被稱為“90后詩歌”。從時間上看，“90后詩人”大致在2007年進入中國詩壇的視野之中，10余年間一批原來青澀、年輕的“90后詩人”慢慢在中國詩壇中成長和成名。其間，有一些“90后詩人”更是成為了“資深”“90后詩人”，但更多的“90后詩人”是在互聯網與新媒介時代的更新迭代中出現又消失。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詩人一方面在快速地“更新迭代”（在大學校園中寫詩，畢業就不寫），另一方面也保持著一些相對穩定的發展，這構成了“90后詩人”與“90后詩歌”新世紀20年整體性發展態勢。熊輝認為，“新世紀詩歌”雖然整體上表現出延續著20世紀中國漢語詩歌發展的大致特征、經驗及教訓，但“作為一個時間和文體概念，乃至作為一種文化和政治現象，其開放性特征決定了研究視域和研究內容的多種可能性”［1］。在新世紀，中國漢語詩歌的這種可能性其實在“90后詩人”及其詩歌創作上有明顯的體現。作為一個寫作群體或一代人而言，“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顯然是既有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的整體性特征，又有他們群體自身的新特征。在一種總體變動但相對穩定的發展軌跡之上，“90后詩歌”也慢慢地呈現出他們具有“進行時”特征的詩歌審美特征與類型化趨向。這就是說，新世紀首個20年中，被媒介時代推著發展與被寄予期待的“90后詩歌”是發展與問題共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概觀為在“上浮”與“下沉”的擺動間演進［2］。

一、“90年代出生的詩人”與“90后詩歌”的代際命名

為了呈現、總結中國現代漢語詩歌不同年代詩人的寫作特征與面貌，從2001年開始，中國老牌詩歌刊物《詩選刊》每年都會在歲末之時推出“中國詩歌年代大展”專刊（具體的刊期為每年的第11、12期合刊）。在2007年，像往常一樣，《詩選刊》按慣例推出“年代大展”專刊之時，首次以頭條形式推出了“90年代出生的詩人”專欄，發表了張牧笛、高璨等一批90年代出生的詩人的詩歌作品。主編郁蔥給出的理由是：“我們認定了他們具有的才情和潛質，以及他們詩歌本身展示的個性和前衛精神”［3］。此后，除了每年歲末的“中國詩歌年代大展”專刊（2007-2018年）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欄目推薦外，《詩選刊》還間續性地推出“‘90后’·90年代出生的詩人作品特輯”（2008年第4期）、“九十年代”（2009年第4期）、“中國90年代出生的詩人作品專號”（2011年第4期）、“2012·中國90年代出生的詩人作品專號”（2012年第7期）這類專門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推薦特輯或專號。這構成了中國“90后詩人”“90后詩歌”進入中國詩壇的最初形式與狀態。

其實，從真實的年齡上看，90年代（1990-1999年）出生的詩人，在2007年之時，最大的也不過17歲。他們的詩歌寫作在很大程度上就如郁蔥所說具有才情、潛質、個性、前衛的優點，但無疑是不夠成熟或者說不足以構成、代表他們一代人的詩歌全貌的。這種特征我們從《詩選刊》所推出有猶豫、不確定及懼怕“錯誤”性的命名為“90年代出生的詩人”“九十年代”的特輯或專號名稱中就可以感覺到。因為我們不難發現，《詩選刊》所推出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九十年代”的特輯或專號，雖然起著極大地向中國詩壇推出新一代詩人、扶持新一代詩人的作用，但從其試探性和有些不固定的特輯或專號名稱中，我們可以感知到其實質是在小心翼翼地嘗試性地命名這一代年輕的詩人們。這種命名，雖是一家之言，但其中的商榷成分是很重的。

從發生學或詩歌寫作的規律上看，這些在2007年之時還不滿18歲的詩人，他們的寫作身份與詩歌寫作無疑是“新”的。《詩選刊》對這一代詩歌新人及其寫作的命名與界定雖有一定的代際依據（如參考詩壇對已經成熟、出名的“60后”“70后”詩人的代際劃分），但也在盡量規避不必要的爭議與麻煩。《詩選刊》作為中國詩壇老牌的、有影響的詩歌刊物，他們對“90年代出生的詩人”持續性重點關注雖在命名上有保守、謹慎的成分，但它無疑是將“90年代出生的詩人”及其詩歌寫作推向了中國詩壇。同時因為互聯網的興起與發展，“90年代出生的詩人”及其詩歌創作不僅自身迎來相對快速、便捷的發展，作為一代詩歌詩人，他們也很快引起了中國詩壇的關注。這個情況也就是羅振亞等人在《沉靜中的悄然生長——2010年中國詩歌觀察》一文中所說的“隨著‘2009年度90后十大新銳詩人排行榜’的出爐和‘90后詩歌群落’的組建，90后詩人正利用網絡的便利快速集結，并向詩壇發起集團沖鋒，以青春的活力和朝氣推開了繆斯之門。”［4］

年輕一代詩人的成長推薦與扶持不是一家刊物就能夠完成的，而是多家刊物甚至可以說是中國詩壇整體的努力所致。在《詩選刊》之后，《星星詩刊》“校園詩人”欄目、《中國詩歌》“大學生詩群”欄目及《詩刊》“校園”欄目等都注重發表還在校園讀書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作品。像《詩選刊》一樣，這些主流的詩歌大刊也在小心地關注、觀察及助推這一代詩歌新人的成長。不一樣的地方是，一些刊物使用了對象性、群體性更加明確的概念。如2011年《中國詩歌》在推出的“中國90后詩選”專號中，既評選與推薦了“90后十佳詩人”，也配發了楊克的論文《漫步在詩歌精靈的國度——簡述90后詩歌》。在這一專號中，《中國詩歌》直接使用了“90后詩人”與“90后詩歌”的概念。在其之后，《山東文學》“中國90后詩人詩歌作品大展專號”（2013年第1期）、《天津詩人》“中國詩選·90后檔案”（2013冬之卷）、馬曉康主編《中國首部90后詩選》（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詩刊》社編選《我聽見了時間：崛起的中國90后詩人》（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等，也用“90后詩人”“90后詩歌”的概念，確認在新世紀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詩歌新人及其詩歌寫作［5］。

在此，我們應該看到這些全國性的刊物、詩歌選本對推出、傳播“90后詩人”“90后詩歌”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但是，在全國性地推出“90后詩人”“90后詩歌”態勢之下，地方性的“90后詩人”“90后詩歌”掃描、觀察及呼應，意義同樣不可小覷。代表性的“90后詩人”“90后詩歌”掃描、觀察及呼應有《福建文學》2015年推出“閩派詩歌新崛起——福建80·90后詩人大展”專號、王磊和董東東主編《陜西90詩歌選之十二生肖》（中國國際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趙衛峰和西楚主編《貴州90后詩選》（四川民族出版社2018年版）等。其實從本質上看，通過查閱、對照這些全國性與地方性的關于“90后詩人”“90后詩歌”的專號、選本，我們既能在這些不同層次的專號、選本中找到一些相交集的詩人名單，同時也能在這些不同場次的專號、選本中發現全國性與地方性的“90后詩人”“90后詩歌”的共同特征與價值。這種共同特征與價值就是趙衛峰在《多彩自在的花樹——貴州“90后”詩歌現象初探》一文中所說的：“從表達上，貴州一如全國，‘90后’詩歌呈現出多元、混雜的兼容局面，在情感、語言基礎上的自在抒情較為明顯，同時也有關于外部環境與內心世界的呼應關照。”［6］這也就是說，這些地方性的“90后詩人”“90后詩歌”專號、選本，與全國性的刊物、選本相互動、照應，共同助推“90后詩人”“90后詩歌”的成長與發展。

其實，就新世紀以來“90后詩人”的成長與“90后詩歌”的發展而言，無論我們怎么對其進行代際命名，一個必然的事實是：他們所背負的大學生身份和他們起步于大學校園的詩歌寫作沖動與意愿。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指出：“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大多數詩人而言，詩歌是他們的學校筆記本的一種繼續，或者——這既是實際情況，也是打比方——是寫在筆記本邊緣上的。”［7］57米沃什所說的這種詩人與學校、詩人的校園寫作（青春期寫作）與成熟寫作（中年之后的寫作）之間的關聯，在“90后詩人”身份上也有鮮明的印證。因為當我們審視新世紀以來“90后詩人”的成長與“90后詩歌”的發展之時，一個不能忽視的文學“場域”即是大學校園。這就是說，“90后”作為成長于大學校園的年輕一代寫作者，他們的身份其實先是大學生，其次才是詩人（校園詩人）。他們的寫作先是校園的青春期寫作，其次才是人生的成熟寫作。他們的詩歌寫作其實是與個人的成長相一致的，即先是在大學讀書，再走上社會。這種詩歌寫作與個人成長的一致性體現著米沃什所說的詩歌與學校之關聯［8］。其實，如果我們仔細一想新世紀20年來，中國詩壇上一批慢慢成名的“90后詩人”，他們大多有參加《星星》詩刊每年一屆的“中國大學生詩歌夏令營”（2007-2021年）和《中國詩歌》每年一屆的“新發現”詩歌夏令營（2011-2021年）經歷，即可明白中國“90后詩人”身份、成長與大學校園的內在關系［9］。

此外，由于新世紀是一個媒體、媒介的時代，在論及“90后詩人”及其詩歌創作的產生與發展背景、動力之時，一個不能忽視的方面即是媒體、媒介的影響。其實，身處新世紀，“我們必須承認，我們早已離不開手機、網絡、移動電視、觸屏媒體、數字電影、3D電影、數字雜志、數字廣播等新興媒介，離不開點對點、點面交互的便捷傳播方式，我們已經過上了一種具有革命意義的新媒體文學生活。”［10］在《激進的藝術：媒體時代的詩歌創作》一書中，瑪喬瑞·帕洛夫（Marjorie Perloff）認為媒體時代的詩歌創作是在與技術、信息及媒介的對抗與調解之中處于一種激進的狀態。在這種激進的狀態中，“‘詩歌’被嵌入了一些或重大或詼諧的軼事，以或多或少地讓讀者保持清醒，并為下一個詩歌節點增加力度。”［11］57就此而言，“90后詩人”所處的這個新世紀，無疑是一個媒體、媒介主導的激進時代，他們在這個激進時代的詩歌創作與中國詩壇“登場亮相”，雖然有“快”與“迅速”的層面，但他們及其詩歌創作也有作為媒體、媒介“事件”與營銷的無奈與被動的意味［12］。這就是說，如果就“90后詩人”及其詩歌產生的時代背景與助推其發展的動力而言，“‘90后’詩歌寫作者或許可謂‘被動的一代’或‘被一代’與網絡有著深厚‘情緣’，其寫作資源、閱讀、生命生存生活環境甚至是寫作發表傳播交流，太現成，太被動，基本不由他們自己說了算。”［6］這種“快”與“迅速”，“被動”與“無奈”并存的狀態，雖然能夠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創造并標榜了“90后詩人”或“90后詩歌”作為一代人的命名，但其間存在的問題也是不言而喻的。

顯然，從2007年到2021年，或者說是新世紀的首個20年里，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詩人，他們的詩歌身份、詩歌寫作的命名、發展經歷著一個變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中國詩壇（也包括學術界）一方面形成了有相當共識性的“90后詩人”“90后詩歌”的命名概念，同時也在隨著這一代詩歌新人的成長過程中，開始慢慢探討他們的詩歌寫作特征與詩學傾向。

二、作為一種“進行時”的詩學側觀

對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詩人而言，伴隨他們身體、心智、精神成長的是，他們詩歌觀念、審美及追求的變化與發展。雖然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詩人中，年齡最大的一批在2020年已是而立之年，但他們個人及其詩歌寫作無疑仍然是一種年輕的“進行時”的狀態。在這種屬于“90后詩人”“開始”或者說是“進行時”的詩歌寫作狀態中，他們的詩歌寫作表現出的詩學傾向也是一種“進行時”的變化與不確定性狀態。其實，對這種“進行時”的詩學狀態，《詩選刊》主編郁蔥在2007年首次推出“90后詩人”與“90后詩歌”專欄之時就有說明，即他在“中國詩歌年代大展”專刊卷首所說的“這些孩子的較為單一作品風格以及作為一個整體的成色還不夠成熟，其實天才式的跨躍和成熟總是特例，我們對他們有所期待，是他們今后的所有可能。”［3］

大體而言，在中國詩壇主流的刊物都大力推薦“90后詩人”及其詩歌之時，中國學界（也包括中國詩壇的一些著名詩人）也在探討他們的詩歌寫作特征和他們這一代人作為一種“進行時”的詩學可能。應該看到，新世紀首個20年以來，這種“進行時”性的探討大致分為2009年到2015年的“90后詩歌”寫作特征闡釋與2015年以來的“90后詩歌”詩學可能考察兩個前后有關聯的階段。

就2009-2015年的“90后詩歌”寫作特征闡釋方面而言，中國學界對20世紀90年代詩歌新人及其寫作的認知、探討采取的是鼓勵、引導性的態度。如在《詩選刊》推出“90年代出生的詩人”專欄之后的2009年，吳禮丹就認為剛剛走入中國詩壇的90后詩人及其詩歌是產生、發展于“歷史與現實的語境中”［13］。吳禮丹所說的“歷史語境”主要是指中國幾千年的古典詩歌傳統與現代漢語詩歌誕生后的六七十年發展歷程，“現實語境”則是指改革開放以來的市場經濟背景。其實，對剛剛走入中國詩壇視野的這個年代的人而言，吳禮丹對他們的發生學探討有中肯，也有不恰當之處的。因為吳禮丹雖然探討了在“歷史與現實語境中的90后新詩”（即嘗試探討“90后詩歌”的產生問題），但就20世紀90年代的詩人或者說是普通人而言，吳禮丹所說的這種“歷史語境”對他們的影響其實非常小，“現實語境”則是有一定的時代依據。吳禮丹之后，在中國詩壇整體性關注“90后詩人”語境之下，楊克在2011年《漫步在詩歌精靈的國度——簡述90后詩歌》一文中認為原筱菲、高璨、李唐、余幼幼等第一批進入中國詩壇的“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特征是“運用我們的語言而描寫出如此令人詫異而震驚的詩境”［14］。同年，劉波在《在超越和創新中登場——論90后詩人與詩歌》一文中指出：“在幾乎所有90后詩人的作品里，我所獲得的第一印象，總是他們放飛想像的翅膀，在各種奇詭的意象中穿梭，那符合處于青春期的詩人們對詩歌的理解和認識。”［15］身處互聯網或者說新媒體的時代，南往耶在2011年也表示“90后詩歌”的寫作特征其實是“與任何一代相似，與任何一代不同”［16］。很顯然，在“90后詩歌”走入中國詩壇視野的前幾年中，中國學界（包括一些著名詩人）對這一代詩歌新人及其詩歌寫作的研究、探討主要集中在其寫作特征的闡釋之上。

2015年以來的“90后詩歌”詩學可能探討是中國學界對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詩人另一個探討維度。這就是說，在經過幾年的發現與推薦，“90后詩人”在慢慢成長。這種成長自然也創造了“90后詩人”群體趨向共同性的詩學可能。我們看到，“90后詩歌”這種趨向性探討開始于李路平2015年完成的碩士論文《“90后”詩歌研究》。他的這篇碩士論文可以說是國內首次既考察“90后詩歌”發展譜系，又探討“90后詩歌”的詩學審美特征［17］。肖水在這一年發表的《在中國的大街上撿起一截斷樹枝——90后詩歌印象及其他》一文中，直接指出“90后詩歌”表現出的詩學特征是“傳統的繼子”與“孤獨的異鄉人”［18］。在李路平、肖水之后，夏漢在2016年探討“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文章中，表示他們的整體性詩歌美學是“娛樂背后的詩歌狂歡，或生命意涵的塑形”［19］。霍俊明作為中國詩壇在場的詩人與批評家，他在2018年發表的《天平傾向于哪一側：90后詩歌或同代人寫作》［20］《一份提綱：關于90后詩歌或同代人寫作》［21］《你所知道或不知道的一代人——關于90后詩歌，兼論一種進行時寫作》［22］3篇論文中闡釋了他對“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靜態”與“變態”性的詩學理解。2020年，伯竑橋在《90后詩歌：改良主義的共同體》中指出“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整體上具有他們成長印記的“校園詩歌共同體”［23］特征。可以看到，2015年之后，隨著“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群體發展與成熟，中國學界對他們的考察也逐漸趨向于整體性的詩學闡釋與探討。

顯然，中國學界從2009-2021年對20世紀90后出生的詩人及其詩歌創作的考察是具有鮮明階段特征的。第一個階段主要表現為2009-2015年，中國學界對“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特定的個體性概觀；第二個階段則表現為2015年以來的中國學界對“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詩學性闡釋與總結。這兩個階段特征既有前后之聯，也有各自的側重與不同。姜濤認為：“當下的詩壇雖然也很熱鬧，新人輩出，不斷也能有花樣翻轉，但在觀念結構、感受結構上，還是延續了1990年代確立下的若干軌轍，突破并不是很大，反而在不斷的語言增殖和自我細密化過程中，將一些限度或封閉性暴露了出來。”［24］他的這一具有現代漢語新詩百年歷史維度的觀照，指出了“90后詩歌”與上一代詩歌（現代漢語詩歌）的關聯，也在另一個層面上說明了“90后詩歌”的問題、現狀及價值。

三、90后詩歌的現狀及其發展可能

新世紀的首個20年中，在2007年開始走入中國詩壇視野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無疑是有所“成長”與“變化”的。“成長”是說原先這些年輕的詩人（或說是校園詩人）如今也成為中國詩壇有一定知名度與影響力的青年詩人了。“變化”則是指好壞兩個方面。好的方面是說這批“90后詩人”的成長、成名，壞的方面是說幾年一批的“90后詩人”的出現與消失。發生在“90后詩人”群體身上的這種出現與消失，一方面可歸結于校園詩歌或青春期寫作固有的特征（即在校園中寫詩，離開校園之后就不寫了），另一方面則要回歸到“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有效性問題。在新世紀這個相對激進的媒介時代（如果再加上2019年年末暴發的新冠疫情影響的話，這種“激進”是遠超人類以往所有時代的），詩歌寫作除了仍然存在自身的形而上意義之外，它應具有的實用性價值也被拷量。這種悖論性的問題是“90后詩人”要急迫面對與思考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所有詩人要面對與思考的），這似乎就是新世紀首個20年中，“90后詩人”在大浪淘沙中隱隱約約浮現的一些發展可能的現狀與特征的本質性說明。

首先是“資深”“90后詩人”的成長與成名。我們看到，余幼幼、蘇笑嫣等是第一批進入中國詩壇視野的“90后詩人”，玉珍、余真等則是較晚一些的“90后詩人”。但幾年或十幾年過去了，這批詩人當中的部分人不僅持續性寫作、在大刊物亮相、出版著作，還入選了《詩刊》社的“青年詩會”。從這方面上看，這些持續性寫作的“90年代詩人”正慢慢變成“資深”的“90后詩人”，他們的這種“資深”整體上表征了90后一代詩人的詩壇成長與成名。在這一意義上，“資深”“90后詩人”的成長與成名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90后”詩歌價值，但在這批“資深”“90后詩人”身上我們還是能夠看出相應的問題。這種問題就是劉波在《在超越和創新中登場——論90后詩人與詩歌》中所說的“詩二代”（父母輩就是詩人）問題。我們知道，“詩二代”是有限的，如果“資深”的“90后詩人”都有“詩二代”的特征，“90后詩歌”的發展就是有問題的。這就是說，真正有效的“90后詩歌”其實還是有待于時間的再三考量的。

其次是作為90后一代詩人詩學特征的“浮現”。新世紀首個20年中，“90后詩人”從最開始的部分個體性浮現，到當下作為一個詩歌寫作群體的成型，在詩學層面上展現了“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某種穩定性特征。中國學界原先對“90后詩人”群體個體語言、想象力、歷史性、現實性等層面的分析與闡釋，也走向了對他們群體性或一代人的詩學考察。“90后詩人”作為一個寫作群體或一代人詩學特征就如霍俊明在《一份提綱：關于90后詩歌或同代人寫作》中所說的：“盡管每一個詩人都有不可規約的個性和各自不同的寫作方向，但是作為一代人或同時代人，一些共性的‘關鍵詞’最終還是會凸顯和袒露出來。”［21］李海泉在《我們為什么是中國90先鋒詩人》一文中直接表示：中國“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總體詩學特征為“民間口語化”“校園學院化”“官方作協化”“頹蕩和廢話”［25］。李海泉對“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詩學概觀雖然有中國詩歌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之痕跡，但在一定程度上了說明了“90后詩人”群體或一代人自身的特征。

當然，作為當代中國詩壇上比較新的一代詩歌寫作群體，由于寫作特征、審美維度的變化，他們群體性、整體性的詩學審美還是有待于時間檢驗的。因為作為一代詩歌新人，“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出現、發展及自身意義的建構也不過20年。其在起步階段的發展、成型無疑是表現出肯定與批評的狀態的。徐威說：“在這些批評與質疑之聲中，其中一種便是——90后詩人在對現實與時代的書寫上，是否太過薄弱？換而言之，90后詩人似乎太過專注于書寫自我，而將社會與時代置之不顧。”［26］徐威給出的答案是“否”。我們應該能夠想象與理解這樣的事實，作為一個時代（時期）中的詩人，他們的詩歌寫作與審美必然與時代、社會有直接的關聯，這種關聯就是現實、時代及社會對詩人及其詩歌的影響。很明顯，新世紀首個20年來，“90后詩歌”有了相應發展，但也存在著相應的問題。我們（包括詩人與批評家）在對闡釋、批評及質疑“90后詩歌”的好與壞之時，其實也是在嘗試指出90后一代詩人群體性的詩學特征與傾向。

再次是詩歌寫作的多維度的探索與時代介入性的強調。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的百年發展，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但無論怎樣去定界，我們總能在其整體性的發展歷史當中概觀出一些規律性、趨勢性的特征。如從中國多元的民族構成（56個民族）上看，我們可以想象到現代漢語詩歌中少數民族詩歌與非少數民族詩歌（漢族詩歌）的劃分，突顯一種關于民族與地方的文化書寫就可以構成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90后詩人”的寫作探索維度之一［27］。從人類的男女構成上看，90后女詩人的女性書寫也很重要。其實，從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的整體來看，這種相對具體的類型劃分與強調可能是略為多余的。但如果從中國現代漢語詩歌中的一個詩歌創作類型的角度來看，這種劃分與探討卻又是十分必要的。至少中國96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中國整體性的現代漢語詩歌是分為少數民族與非少數民族、男性與女性的。這種族裔、性別、代際及地域的劃分，實際上能夠衍生90后一代詩人在他們詩歌寫作道路上的多維度探索。還有就是，中國現代漢語詩歌自誕生以來就具有極強的時代介入性，如介入非典、流感、地震、海嘯等重大現實的寫作［28］。在當前全人類處在后“新冠”疫情的時代，中國“90后詩歌”的寫作，其實可以表現出更具時代性的傾向與思考。因為我們都明白，“新冠”疫情這個影響全人類的、以前不曾出現的現象，將催生新的詩歌寫作趨向。年輕的“90后詩人”，是經歷、身處“新冠”疫情的一代人，他們的詩歌寫作理應介入疫情當中，并生成新的書寫特征與價值。在這個后疫情時代當中，一種真正超越一般意義上的性別、種族、地域、國別的共同體詩學就有很大的實現可能［29］。

最后，仍然缺席但必然存在的一種未來可能。在互聯網與新媒介的時代，“90后詩人”的出現、發展及趨向成熟顯然是在加速進行的。這種加速對“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出場及影響力建構顯然有直接幫助，但也催生了“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新的問題。那就是相對于前代詩人（“80后”、“70后”及“60后”等），“90后詩人”沒有經典文本的問題。此問題就是曾于里說的：“我們很難從‘90后’作家中找出類似于韓寒、郭敬明這樣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作家，我們也很難回憶起某部有廣泛影響的‘90后’的作品。是‘90后’還太年輕、有待來日，還是‘90后’作家的出場本身便是一次倉促的宣傳秀，曇花一現是他們必然的下場？”［30］就“90后詩人”而言，雖然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一批人已經“三十而立”，但無疑他們還是“年輕”和“新”的，這種“年輕”與“新”本來就是問題與可能的共同體。就像里爾克對青年詩人寄言：“你是這樣年輕，一切都在開始……對于你心里一切的疑難要多多忍耐，要去愛這些‘問題的本身’。……漸漸地會有那遙遠的一天，你生活到了能解答這些問題的境地。”［31］38年輕的“90后詩人”的一些人總有一天會將這些問題變成可能。

進入新世紀20年代，在中國詩壇上已不再年輕的“90后詩人”，其詩歌寫作也慢慢進入到成熟、成名的階段，甚至有些成為了中國詩壇中的“資深”詩人。總體上看，“90后詩人”的詩歌寫作既與前代詩人或者說是中國現代漢語詩歌整體性特征有相應的關聯，也有著時代與他們群體自身的特征。這些關聯、特征在慢慢建構“90后詩人”群體自身的詩學審美與價值。“90后詩人”進入中國詩壇視野之時，是被寄予相應詩歌期望的。在這一代正在成長的“90后詩人”身上，這種詩歌期望以前在，現在在，未來相信還會在。

四、結語

新世紀首個20年中，進入中國詩壇視野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正經歷著從詩歌“新人”到成熟、資深詩人的身份變化。在這種變化中，他們在中國詩壇上確立了屬于他們群體自身的“90后詩人”“90后詩歌”的概念與場域。新世紀首個20年是互聯網與新媒介激進發展的時代，在這個近乎一切都不能逃脫迅速更新迭代的時代中，“90后詩人”也是從校園中不斷冒出，又不斷地在社會中消失。這就是說，能夠持續性活躍在中國詩壇現場的“資深”“90后詩人”其實不多。新世紀首個20年是“90后詩人”“90后詩歌”快速更新迭代但又持續發展、成熟的20年，在屬于他們群體自身的這種變與不變之間，屬于他們群體自身的寫作特征與詩學審美也在慢慢浮現。雖然現在中國學界對“90后詩人”及其詩歌寫作的學理性關注與探討還相對有限，但慢慢成名、變得“資深”的“90后詩人”和“90后詩歌”也逐漸呈現自身的詩學價值與意義。